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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媒介社会学研究的正当性及理论意义

2015-03-26

湖北社会科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新闻学传播学社会学

马 庆

(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一、引言

1979年,当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赫伯特·甘斯(Herbert J.Gans)出版《什么在决定新闻》(Deciding What’s News)一书时,他或许没有想到以这本书为代表的媒介社会学著作,会跨越时空对30多年后的中国社会产生如此奇特的影响。这种奇特性突出地表现在新闻传播学界和业界对媒介社会学关注度的不对称上,亦即以赫伯特·甘斯(Herbert J.Gans)、迈克尔·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盖伊·塔奇曼(Gaye Tuchman)等为代表的媒介社会学者的著作被国内学界大规模译介,①目前国内有关西方媒介社会学的译丛主要出自三个学术团队。一是潘忠党、黄旦等人策划的“传播、文化、社会”丛书;二是陈卫星任主编的“新闻传播学·新视界译丛”;三是曹晋任主编,李金铨为学术顾问的“未名社科·新闻媒介与信息社会译丛”。他们所揭橥的诸多理论被广泛征引,作为国际理论“本土化”的学术作品不断推出,媒介社会学俨然成为新世纪以来的“显学”。而最应该从这些研究中汲取西方同行经验的中国媒体人却似乎一直无动于衷。或许,媒介人轻视,甚至无视理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长期以来沉醉于媒介亦是政府部门的梦乡之中,从而相当自觉地抱持一种孤芳自赏、居高临下的态势,而几乎与最新学术理论成果格格不入。在主要展示传媒业界实践与理论成果的为数不多的几份学术刊物上,很少有来自业界人士的声音,即便有寥寥数篇论文,它们也几乎从不引用国内外最新的学术成果。当然,这并不是说当下的中国传媒界可以高枕无忧。潘忠党曾揶揄中国传媒业界最关心的,用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Parsons)的说法,是一个极其“宏大的理论”,即:中国的传媒集团如何做强、做大?[1](P8)但接下来究竟如何去做?有哪些路径可以选择?“强”和“大”的标准是什么?谁认定?即便达至“强大”,有无值得反思之处?这些更为具体、更值得省思的问题,却似乎很难从现有的文献中获取。我们更多看到的,是这样的一些文字:“坚持以科学发展观为指导,加快推进一流媒体建设步伐”、“创新,是我们实现梦想的必由之路”、“深入理解‘为了谁、依靠谁、我是谁’,发挥新闻媒体的战斗力”。

“宏大理论”的作用,在社会学家米尔斯(C.W.Mills)看来,它们终归说了点东西,但埋藏得很深,重要的是它们排除了理解人类社会中的许多结构性方面的问题。[2](P27-37)换言之,只有将理论、概念置于社会结构与历史发展的纵横坐标中,才能更为清楚、准确地发现并解决问题。即便是要使用“报告用的语言”(language for the report),也应该少下判断(Judgment),避免“怒词”和“喜词”(Snarl-words and Purr-words),而应该多从事实出发。[3](P33)

二、“技术决定论”: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

媒体人轻视理论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一直是“技术至上论”的秉持者,认为技术能解决现有的一切难题,从而摆脱困境。如果难题无法克服,问题无法解决,那也只是技术本身尚不够完善,仍需发展。一言以蔽之,他们所追求的是“用新的技术来解决旧有技术的问题”。当前,无论是媒介主管部门,还是各地各级传统媒体,都认定了传统媒体遭遇的“拐点”、“瓶颈”、“阵痛”、“困局”、“危机”等一系列连锁反应的源头在于传统媒体没有吸收、采纳新技术,或者说吸收、采纳得还很不够。有人曾开宗明义地指出,“要想提高中国电视的创新能力,发展高新技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4](P16)还有人认为,报纸当下的困境是与新媒体融合还不够,只有继续引入高科技,报网互动继续升级,传统报业才有可能摆脱困境。[5](P17)

但新的技术果真能解决人类社会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吗?被誉为“媒介技术论权威”的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曾将媒介技术的发展与人类文明进步相提并论,并惊世骇俗地提出了“媒介即讯息”的论断。在他看来,技术塑造了公众与社会,以至于人类的感情、意识都仅仅是技术的附属品。[6](P21)此外,麦克卢汉还提出了“媒介是人体的延伸”“、地球村”“、冷热媒介”以及“部落化再现”等概念,不可否认的是,麦克卢汉以他那极具想象力、判断力和洞察力的大脑准确地预言了几十年之后新技术对世界的改变:由互联网联结的“地球村”、网络社交媒体形成的“部落化再现”、“处处皆中心,无处是边缘”的网络时代。但这些“异想天开”的言论招致的批评与争议也从未停息。他的最大问题,在于过分夸大了技术的决定性作用,从而割裂了媒介技术、媒介内容与整个人类文明发展的关系。[7](P81)对此,就连其在多伦多大学的同事兼好友,有着媒介技术论学派“开山鼻祖”之称的哈罗德·伊尼斯(Harold Innis)也曾不无忧虑地表示,传播技术的发展并不能够解决现代文明中的重要问题。[7](P58)相反,它会让“思想自由处于被科学、技术和知识的机械化及伴随它们的西方文明摧毁的危险之中”。[8](P190)对比伊尼斯,詹姆斯·凯瑞(James W.Carey)的批评更加振聋发聩,他认为,传播研究模式的技术化是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仿冒品的联姻,它使得社会科学工作者发生了转型,降等为官方的“高级祭司”(high priests),从而丧失了知识分子的独立批判功能。[9](P115)

“技术”不光是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它曾在19、20世纪之交的德国哲学界引发过相当的困扰。在当时,表现为哲学家们如何顺应自然科学发展的现实,来重新界定哲学与科学的关系。[10](P6)这个难题后来被列奥·斯特劳斯(Leo Strauss)及其弟子盖尔斯顿用来解释“西方现代性的危机”。在他们看来,西方现代性文明,包括科技文明的发展,不仅没有解决道德感的危机,反而导致人类生活的日益平面化、稀释化与空洞化,而要解决“现代性的危机”,就必须返回到古典文明之中,[11](P4)即回到柏拉图意义上的“自然洞穴”(natural cave)之中。“科学技术”与“理性(文明)”的争论自欧洲文艺复兴始,一直持续到整个20世纪,从未中断,也并无定论。二者孰优孰劣的争论,在西方哲学界呈现出泾渭分明的两派:培根相信科技进步会带给人们福祉与光明,马克思盛赞技术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而卢梭则认为科技的发展同样会造成人类的败坏甚至毁灭人类。芒福德担心机器体系的发展只能增加贫困化和野蛮化。[12](P266)平心而论,段永朝对于互联网技术与人类思想困境的评价颇有警示意义,“从思想上失去互联网的结果是,我们的命运将降格为可以任意编码的任何玩意儿——或许会很‘繁荣’,但没有灵魂。”[13](P70)

技术能为人类所用,但诚如斯特劳斯所言,它并不能解决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重大问题。那么仅仅用“技术决定论”来解释当前媒介面临的诸多困境,是否失之武断?是否有欠公允?是否仅仅是某些人为了“避重就轻”的托辞?甘斯、塔奇曼、舒德森等西方学者开启的媒介社会学给予了我们一个新的视角,去冷静地审视、洞察、品读、判断、评估当下我国传统媒体遭遇的“瓶颈”与“阻力”。这将让我们真正读懂媒体,从而也读懂我们自己。

三、媒介社会学的理论正当性及其研究回顾

学术起源(academic origin)和理论路径(theoretical path)关涉媒介社会学作为传播学研究重要分支的正当性(legitimacy),是目前学术界众说纷纭,悬而未决的两个难题。学术起源亦即学科发展的历史源头,回答的是学科从何而来。理论路径则勾连现实与理性,检验假说,从而理解社会,回答的是学科往何处去。现有文献对媒介社会学研究的源头存在两种不同的解读:

第一,将大众传播学与媒介社会学研究的起源问题等同。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认为,媒介社会学研究就是从大众传播学研究开始的,它主要受到以美国为代表的实验学派和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批判学派的影响。[14](P59)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美国,媒介社会学研究的代表性人物当属政治学家哈罗德·拉斯韦尔(Harold D.Lasswell),他在 1948年《大众传播的结构与功能》一文中提出的著名的大众传播学“5W”模式论,这被认为是通过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对传播学进行系统研究的开始。此后的研究大多是在拉斯韦尔的“5W”理论框架内进行。此种情况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有所改变,彼时的美国经验学派受到了欧洲批判学派的有力挑战。挑战集中于两点:一是认为将大众传播学研究置于拉斯韦尔的“5W”模式中是画地为牢;二是认为美国的经验学派在研究方法上过于倚重社会调查与实验方法,过于强调效果而忽视了其生产端的重要性。麦奎尔(Denis McQuail)曾委婉地批评,拉斯韦尔的研究模式过于侧重效果,把传播仅仅看作是一个行动,而不是一个过程。[15](P15)正是出于对美国经验学派研究过于“微观”与“狭窄”的纠正,库兰(Curran)提出要借用马克思主义、文化学研究等理论来探讨媒介与社会大系统之间的关系。[14](P60)

媒介社会学研究受美国经验学派及欧洲批判学派的滋养,这与我们熟知的大众传播学发展的历史源头何其相似!1994年,罗杰斯(E.M.Rogers,)出版了《传播学史——一种传记式的方法》(History of Communication Study:A Biographical Approach)一书,详述了美国传播学在20世纪初的起源问题。该书在国内翻译出版后,尽管学术界有赞有弹:称赞者评价该书对于传播学发展的研究是一个“更为重要的独特成就”,[16](P3)批评者指出其研究“浅出而不深入”、[17](P4)“有源而不见流”。[18](P14)但罗杰斯的“欧洲起源说”却并未遭遇到挑战,而逐渐成为一种共识。在他看来,传播学起源于19世纪的欧洲,相当程度上受到达尔文的进化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和马克思主义这些欧洲理论的影响。到了20世纪40、50年代,在拉斯韦尔(Harold D.Lasswell)、卢因(Kurt Lewin)、拉扎斯菲尔德(Paul F.Lazarsfield)、霍夫兰(Carl.I.Hovland)及被誉为“传播学集大成者”的施拉姆(Wilbur Schramm)的共同贡献下,传播学作为一门脱胎于社会学,但又具有新的研究领域的独立学科才最终脱颖而出。

第二,主张从杜威、韦伯等哲学社会学家的视野中找寻媒介社会学研究的源头。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主要有两位,一位是以提出“传播的仪式观”(a ritual view of communication)而闻名的詹姆斯·凯瑞(James Carey);另一位则是以出版《发掘新闻:美国报业的社会史》(Discovering the News:A Social History of American Newspaper)一书扬名,同时是《新闻社会学》(The Sociology of News)作者的迈克尔·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在凯瑞看来,传播的定义应该有两种,一是受到功能主义影响的“传播观”;二是具有宗教起源的“仪式观”,它不是指分享信息的行为,而是共享信仰的表征(representation)。[9](P7)尽管凯瑞认为行为主义或功能主义对传播的表达已经黔驴技穷,研究也演变为对明确无误事情的一再重复。可吊诡的是,传播的功能主义却一直占据着美国思想界的主流。正是在这种情势下,凯瑞建议,我们应该重新回西方哲学视野之中,即从杜威(John Dewey)、韦伯(Weber)、涂尔干(Durkheim)、托克维尔(Tocqueville)、赫伊津赫(Huizinga,1872-1945)等人的著作,甚至应该从生物学、神学、人类学及文学中的一些资料中汲取养分。[19](P10)

如果说凯瑞尚是从较为宽泛的角度谈媒介与传播的起源问题,那么舒德森则明确地指出,新闻的社会学至少可以追溯到马克斯·韦伯。[19](P166)在《新闻社会学》一书中,舒德森强调另有两本著作于媒介研究的重要性。一本是哈贝马斯(J.Habermas)的《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探讨的是18世纪末西欧部分地区出现的包括报刊在内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回答的核心问题是“媒介与社会的关系”。另一本书是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力作《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和散布》(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安德森将读报视为一种“超乎寻常的大众仪式”( Out of the ordinary mass ceremony),人们通过新闻构建了自我、共同体与民族的特殊影像。[20](P83)除凯瑞、舒德森提到的杜威、韦伯、哈贝马斯、涂尔干等人外,复旦大学的黄旦还曾提到19世纪德国的奥尔格·西美尔(Georg Simmel)亦是追寻媒介社会学研究源头不可忽视之人。[21](P20)

抛开研究的起源,理论路径选择则是另一个颇具争议性的话题。理论路径是研究的展开,首要的前提是确定研究的对象及范围。媒介社会学研究什么?包括哪些范围?与传播学的其他领域相比,有何不同?界限应划在何处?这些重要的基础性问题,学界亦存在不同意见。限于篇幅,撰文另述。

中国大陆的媒介社会学研究起步相对晚,多数成果出现在2000年以后。从现有成果上看,比较有代表性的有夏倩芳的“冲突性报道与风险控制”系列研究:张志安的“深度报道记者职业意识”系列研究以及尹连根的“绩效考核及媒体人的社会化”研究。媒介社会学研究的难点,在尹连根看来,是如何“入场”及“保存现场”的问题:学者们固然有丰富的理论知识,但因不能深入媒体内部,其分析难免失之于皮毛、笼统乃至肤浅。[22](P1)近年来,有两篇论文在研究方法及解决“入场”等问题上似有突破,结论也颇让人回味。一篇是周翼虎的《抗争与入笼:中国新闻业的市场化悖论》。文章中,他指出,中国媒介市场化虽已进行了多年,但由于国家力量的一元独大,市场不仅没有成为推动改革的力量,反而成为新闻业更加依赖国家的原因。在权威治理与市场经济的双重治理下,记者很容易陷入忽视价值,注重实利的犬儒主义。[23](P102)另一篇是夏倩芳的《“挣工分”的政治:绩效制度下的产品、劳动与新闻人》,文章指出,在挣工分制度中政治权力与市场机制交织,导致了新闻人以自由的方式向权力依归。

整体而论,大陆学界近年来的媒介社会学研究呈现出这样几个特点:第一,多数学者能自觉地运用西方理论研究中国现象、中国问题,使得研究成果有了与西方学界对话的基础;第二,研究方法更多元,研究设计也更加规范。越来越多的学者尝试运用“田野调查法”甚至“人类学”的研究方法,这样既符合社会学研究的传统,同时又使得研究文本更“生动好看”。第三,主题更集中,个案研究增多。比如专门研究南方报业的采编机制及绩效考核的研究;专门探讨“深度报道记者职业意识”的研究等。这都表明媒介社会学在中国大陆学界的进一步深入。

四、媒介社会学研究的理论意义

严格说来,媒介社会学还谈不上是一个学派,因为它甚至还没有形成自身的系统理论。它只是费什曼、甘斯、舒德森、塔奇曼等人于上世纪70、80年代在美国部分全国性及地方性媒体的一次“参与式观察”(Participant observation)。在李立峰眼里,虽然这是美国新闻学自20世纪70年代以降最重要的发展之一,但顶多只能被称作为“新闻室观察研究”,[24](P1)而非一个理论学派。事实确乎如此。甘斯等人的研究中,提出了诸如“新闻事实网”(The Web of Facticity)、“前后窗”(front and back window)、“新闻是框架”(News as frame)、“生产线”(assembly line)、“恒久价值”(enduring value)、“合作新闻主义”(pack journalism)等概念,虽都极富启发性,却仍是假说(hypothesis),并非理论(theory)。理论的追求及作用,曾被米尔斯比喻为,乃是一种“社会学的想象力”(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它能让我们理解“历史与个人的生活历程,以及在社会中二者间的关系”。[2](P4)与米尔斯相比,提姆·梅伊(Tim May)和詹森·L·鲍威尔(Jason L.Powell)形象地将理论比喻为“救生衣”,能借此游过概念之海,从而理解“人类行动”、“宏观、微观”以及“个人与社会的关系”。[25](P1)

理论虽能告诉我们“社会如何成为可能”,但亦有局限甚至致命的问题。梅伊和鲍威尔认为这是“理论的困难”,并归纳为三点:一是任何理论都无法做到客观与中立;二是理论难以反映出“社会本质”;三是理论存在文化适应性问题。[26](P2)前两点,或许还能通过其他理论“纠偏补弊”,但理论的“普适性”与文化的“特殊性”矛盾,则需要研究者暂时甚至彻底抛下自己熟悉的理论,来一次“理论的自我革命”(the theory of self-revolution),这将涉及到研究视野与研究路径的转变。面对国际传播理论的日益“本土化”,李金铨曾提出国内的传播学者可以尝试“韦伯式的现象学”(Weberian phenomenology)来应对跨文化传播研究中的问题。[26](P139)媒介社会学亦是外来理论,甘斯等人的各种假说也必定存在“理论的本土化”。那么,这些理论假说能否应用于中国的媒介环境之中?如果能用,是否意味着两种不同的文化环境可以直接进行比较?如果不能,决定这一切的因素又是什么?抽象的概念在不同社会中是否对等或同义?这些问题可能是将来媒介社会学研究过程中最大的“问题意识”,每个独立的个案研究或许并不能给出满意的答案。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媒介社会学研究带给新闻传播学科的“边际效益”,因为它避免了吉尔兹所担心的因低水平重复而带来的学科“内卷化”(involution)。特别是对于学科地位尚未确立的中国新闻传播学界而言,媒介社会学的引介,更是意义非凡,概而言之,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

第一,它打破了长期以来“新闻无学”的桎梏,使得新闻传播学真正成为一门探讨社会、启蒙思想、传承理念的独立学科。“新闻学到底是不是一门科学?”“新闻学能贡献自己的理论吗?”困惑和焦虑来源于对自身学科合法性的质疑。那么,新闻学到底具不具备科学的性质与地位呢?我国的新闻记者、新闻学者曾对在国内一度甚嚣尘上的“新闻无学论”进行过批评和辩驳。经学者考证发现,“新闻无学论”最初居然是由新闻学教育者自己提出的。①据邓涛讲,新闻“有术无学”是由联邦德国格鲁纳·雅尔记者培训学院院长施奈德在1980年提出的。参见邓涛《再批“新闻无学论”》,《青年记者》2008年3月(中)。即便是在1986年,全国新闻专业技术职称评定确定,1997年国务院学科办将“新闻传播学”单列为一级学科,这些都被人认为是“新闻学”学科地位的确立。可直到1998年,童兵还在呼吁学界应该“从界定每一个新闻学术语做起”。[27](P11)过了十多年,童兵仍然焦虑着和他的老师甘惜分先生同样焦虑过的问题。②早在1984年北京市新闻学会上,中国人民大学的甘惜分教授就曾呼吁,要提高新闻学研究的理论水平。参见甘惜分.《提高新闻学研究的理论水平》,《新闻与写作》1985年第2期。怎样才叫“有学”?或者说,一门学科独立地位确立的标准是什么?复旦大学赵智敏博士说得不错,“从一般意义来说,一门学科的确立,应当具备的最重要条件便是是否已经形成了独自的理论体系以及支撑其理论体系的学术话语。”[28](P51)而“理论体系”和“学术话语”却正是传统新闻学的“短板”。因为缺少理论体系和学术话语,我国新闻学的研究才出现类似米歇尔·福柯所描述的“完全被意识形态渗透的科学”,进而与科学模式结构的严密性与论证性无缘。[29](P198)此外,以往新闻学研究的学术作品,所采用的资料、事实、论据大多是琐碎、零散,原子式的,而要成为一门真正的社会科学,需要从这些琐碎、零散、原子式的材料、事实、事件中找寻其“具有特殊意义和特殊的关联结构”。[30](P32)而不仅仅是寻章摘句,彷徨局促于术语界定之中,新闻学研究才能最终与其他社会科学一道,回答“人之为人有何意义”这一根本性问题。[31](P168)

第二,媒介社会学犹如一面多棱镜,折射出完全不同的“新闻学场域”。在真正接触到《制造新闻》(manufacturing the news)、《做新闻》(making news)之前,谁人会想到我们在日常生活之中于媒体上看到、听到、读到的那些新闻竟不全然是事实?而是人为“建构的故事”(story of constructed)。建构的过程,事实判断和遴选的标准,竟然不是我们我国新闻学界自上世纪80年代起争论不休的“新闻价值标准”(criteria of news value),而是取决于“新闻源”(news source),特别是那些“政府部门新闻源”的力量。记者们采集事实,访问知情人,竟然也不完全是出于专业精神(spirit of professionalism)和人文情怀(human feelings),而是凭籍“事实之网”(net of fact)和“惯例”(routine)行事?假若没有读到《什么在决定新闻》(Deciding what’s news),我们何以想见向来以“自由民主代言人”自居的西方媒介内部却并不民主?媒介内部的等级分化、官僚制结构(bureaucracy)的严重程度并不逊色于媒介一直抨击的外部社会?一则新闻的出炉实则是一系列“生产流水线”(assembly line)上不同权力博弈、妥协(compromise)的产物?正如梵·迪克所言,他之所以运用话语分析,是对语言的使用及文化因素感兴趣。只有这样,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大众传播学才能得到理论发展,与其他学科齐头并进。[32](P3)“新闻是人们了解世界的窗口”,这是塔奇曼在她的杰作《做新闻》起始的一句话。那么,媒介社会学呢?或许,它更像一架显微镜,让我们捕捉到平日里无法看到的“新闻生产的隐秘世界”。

五、结语

若干年前,陈韬文对国内新闻传播史研究式微原因的评价,至今仍令人印象深刻。他说,传播史研究式微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一条十分重要,即传播史研究很少涉及理论探究,成果往往无法超越描述性,因而缺乏理论性与挑战性。[33](P2)在他看来,历史研究除了埋首史料整理,展示真相之外,更应在此之上透过理论“赋予其意义”(endow with significance)。历史研究尚如此,以探索社会现实为职志的新闻传播学研究,更是少不了理论的“烛照”(enlightenment)。彼得·伯格(Peter Ludwig Berger)将“社会”构想为大厦的隐蔽结构,[32](P30)而人们唯有运用理论方能“看穿”、“看透”、“洞悉一切”。媒介社会学所赋予的视野、问题、路径、方法不正是伯格笔下所描述的能够洞穿“隐蔽结构的大厦”的利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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