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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唐东北亚古代民族社会发展特点探析

2015-03-26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百济新罗朝贡

赵 红 梅

(1.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与东北民族研究中心,吉林通化134002;2.吉林省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长春130033)

汉唐时期的中国缔造了中央集权的天下秩序。这一时期的东北亚古代民族是在融合中发展,在发展中融合;其文化是民族融合的产物,既有东北亚古代各少数民族元素,又包涵了东北亚民族发展进程中对中原文化的吸纳。综观汉唐之际东北亚古代民族,建立并保持与中原王朝的朝贡册封关系,成为各民族谋求自身社会发展的主旋律,而中原王朝设立的边疆民族管理机构及其所实施的边疆经略政策则可视为东北亚各古代民族社会发展的“政治依托”。

一、释题:汉唐东北亚古代民族社会发展研究的对象

牟发松先生指出:从秦汉到隋唐,“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体制’经历了从建立、巩固到瓦解、重建的第一个完整而典型的循环,帝制时代中央集权体制得以长期维持的独特机制和路径依赖于焉确立,东西方历史的发展亦从此迥异其途——东汉帝国和罗马帝国的衰亡约略同时,其后中世纪欧洲始终陷于分裂,中古中国却孕育出了强盛的隋唐统一帝国”;应“将‘从汉到唐’的时代变迁作为中国历史长河中一个‘完整的历史发展阶段’来把握”[1]。程妮娜教授等则将“东北亚”地区界定为“地理学上的东亚的东北部和北亚的南部,包括今天中国东北三省和内蒙古东部、蒙古人民共和国的东部、俄罗斯贝加尔湖以东直到黑龙江下游地区、朝鲜半岛与日本列岛”;并分“东北亚内陆的中南部与东部”“东北亚内陆的东北部地区”“东北亚内陆的西部地区”“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五个地区梳理了汉唐时期东北亚封贡体制成员的繁衍、分和与变化[2]。

关于汉唐东北亚古代民族的构成,李德山教授等指出:“远古以来,中国东北即为多民族聚居地区。……先后孕育出孤竹、古朝鲜、山戎、东胡、乌桓、鲜卑、契丹、秽、貊、夫余、高句丽、肃慎、真番、挹娄、勿吉、靺鞨、女真、蒙古、满等几十个古今民族。”并认为对上述民族的社会发展进行研究,就应当阐述“古代东北各民族的起源、成长、壮大、流向、归属等发展过程,以寻求处理和解决问题的依据和标准。历史的问题要放到当时历史的不同时期中进行动态考察和研究,尊重历史的本来面目,还原古代东北各民族的存亡轨迹”[3]。

先来看秽貊族系。夫余盛于西汉,东汉时期“遣使贡献”,并隶属于玄菟郡;后来东晋王朝势力衰弱,使夫余失去了中原王朝的保护伞,最终被勿吉所灭。高句丽的都城及其环境则具有典型的民族特色,而“远交近攻”成为五世纪时其协调与东北亚诸国关系的策略。

位于今朝鲜半岛南部的秽貊族系成员马韩、辰韩、弁韩,早在汉至魏晋时期就已经与中原王朝建立起朝贡关系,这一关系构成“三韩”社会发展的政治依托。百济在汉城时代、熊津时代、泗沘时代发生的都城迁移,可视作其在南北朝时期对与中原王朝的朝贡关系的一种调整。到了隋唐时期,百济则采取了引隋制丽、频繁遣使于唐等策略。从唐册封百济国王“带方郡王”至唐济封贡关系的趋冷,再到重建唐济封贡关系的失败,可以看出百济走向灭亡的主要原因。新罗的社会发展水平则可以通过唐罗民间往来的情况寻找线索。唐代的开放政策吸引了大批“渐慕华风”者主动入唐,新罗人也纷纷泛海来华,贸易往来成为新罗侨民聚居区(新罗坊)内唐罗民间往来的主要内容。此外,唐代来唐求法的新罗僧人众多,为此唐王朝曾专门修建新罗院进行安置;新罗僧入唐求法在中朝文化交流中发挥了重要的历史作用。

再来看肃慎族系。肃慎是满族的祖先,在我国东北地区的繁衍生息从未间断。从族称演变上看,“沃沮”与肃慎系民族存在亲缘关系,“勿吉”这一族称当承袭于沃沮,而靺鞨七部又与勿吉一脉相承。大祚荣立都于今吉林敦化敖东城所建立的震国,是在“中国既安,四夷自服”的治边思想影响下朝贡唐朝的。唐朝册封其为渤海郡王、忽汗州都督,为渤海国发展成为“海东盛国”提供了捷径。后来,海东盛国不断开疆拓土,仅大钦茂时期就发生了三次迁都,可见一斑。

最后来看东胡族系。乌桓在西汉时期附属于匈奴,东汉时期复置乌桓校尉之后“诣阙朝贡”,但乌桓对东汉王朝的朝贡活动始终受制于东汉、匈奴、鲜卑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鲜卑在檀石槐时期,出现了分裂、迁徙、融合等状况。前燕慕容廆时期,国力渐强,对外扩张,相对弱小的夫余成了慕容鲜卑进攻的对象;慕容鲜卑在移徙政治中心的过程中,大量汲取汉文化,到慕容皝时期,前燕走向了强盛。

二、路径:汉唐东北亚古代民族社会发展的基本特征

第一,从发展脉络来看,融合是民族发展的主线。比如,肃慎人以渔猎经济为主,兼有粗放的畜牧业、原始农业和简单的手工纺织业。弓箭是肃慎人的武器和生产工具,他们制作的“楛矢石砮”在中原极负盛名。从族称演变上看,“沃沮”与肃慎系民族存在着亲缘关系:汉晋之际的沃沮人与肃慎系民族“勿吉”在族称上显系一音之转。而“勿吉”与“靺鞨”在族称上也是一脉相承,隋唐时期靺鞨发展为渤海人,辽金元明时期则为女真人。随着时代前进,肃慎族系社会也在不断发展,民族间的融合与碰撞频发。

第二,民族文化不是单一的存在,而是在吸纳中发展。比如,秽貊族系的高句丽人创立的高句丽政权,在其长达705 年的漫长历史中,创造了丰富多彩、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在文学、建筑、碑碣石刻、壁画艺术、音乐舞蹈等方面多有建树。汉武帝曾“赐鼓吹伎人”给高句丽,后来的中原王朝也累有所赐。高句丽人以中原鼓吹乐为基础,并融入了本民族和周边民族富有特色的东西,在演奏曲目、乐器、服饰、化妆等方面都有所发展,其音乐创作终于作为东夷的代表列入规范化的宫廷燕乐——隋朝《七部伎》《九部乐》和唐朝《十部乐》中。

第三,同源共生成为民族发展中的普遍现象。比如,东胡族系民族的鲜卑人与乌桓人同源,西汉初期匈奴冒顿击溃东胡,东胡才分为乌桓、鲜卑二部,其中退保鲜卑山的这支东胡人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鲜卑。西汉时期乌桓与匈奴战争频繁,成为民族往来的一种形式:将掠夺来的对方人口进行安置,让其从事生产,从而加速了不同民族间的融合,演绎着民族共生态势下东胡族系的社会发展。

第四,从某种程度上看,置身封贡体制,不仅仅是东北亚古代民族谋求社会发展的捷径,汉唐时期也是其政权获得合法性的唯一保障。西汉时期,东北民族夫余、高句丽、乌桓等开启了与中原王朝之间的朝贡往来,促进了其自身的社会发展。东汉时期,夫余、乌桓、鲜卑等民族在与中原王朝共同建构的封贡体制下迅速得到发展。后来夫余在与高句丽的角逐中,地域范围逐渐缩小,面对慕容鲜卑的崛起,则更显得无力挽救灭国危机,尽管晋王朝助其复国,最终仍未抵挡住被勿吉所灭的命运。而高句丽则在长寿王时期对中原王朝以及新罗、百济采取不同的应对政策,使高句丽国势大增,进入全盛时期。考古发掘所见这一时期的高句丽都城环境、殉葬习俗(以将军坟陪葬墓为代表),便体现了高句丽的社会发展。

到了隋唐时期,对于朝鲜半岛南部的百济、新罗而言,与中原王朝封贡关系的疏密程度直接关乎其政权的存亡。百济从南北朝时期开始了向中原王朝的朝贡,其对南朝的朝贡虽有一定的政治因素,但主要是基于经济和文化的目的。其之所以能够保持与南朝的朝贡关系,显然是由于南朝更重视政治层面的效应,反过来也意味着百济对南朝政权正统性的认可。而百济与北朝建立与维系朝贡关系,则主要倾向于政治和军事目的。百济曾向北朝请兵,但却不曾向北朝求取物品。百济对南朝和北朝朝贡目的的不同,以及南北朝时期,朝鲜半岛和中原地区政治局势的变化,导致了上述百济与中原王朝的朝贡关系呈现出不同的特点。百济与隋唐王朝朝贡关系的维系与演变也是其国家利益的产物。而百济的灭亡,新罗得以统一朝鲜半岛南部,则是隋唐时期天下秩序的反映。

有唐一代,民间对外贸易与宗教文化的发展成为了衡量东北亚民族经济文化发展程度的有效标尺。比如,百济虽然积极与唐朝保持朝贡往来,但其与唐朝交往的手段却不及新罗高明。在唐朝开放政策的感召下,大批“渐慕华风”者纷纷而入,东北亚民族中以新罗人居多。这些新罗人被唐朝政府按照惯有模式,安置在一定区域内聚居生活,从而形成了新罗侨民社区;来唐求法的新罗僧侣亦建有新罗寺院,在唐新罗人的活动俨然成了反映唐代新罗社会发展程度的缩影。

作为封贡体制的形式之一,唐代羁縻府州的设置又孕育了东北亚地区的“海东盛国”渤海国。粟末靺鞨首领大祚荣在今吉林敦化建立的地方割据政权,初号“震国”,开元元年(713)大祚荣接受了唐朝所派使臣崔忻对其所册封的“左骁卫员外大将军、渤海郡王”的称号;唐朝以大祚荣统辖之地为忽汗州,并加授大祚荣为忽汗州都督;自此而去“震国”之号,专称“渤海”。大武艺继位后,积极推行开疆拓土的政策,至大钦茂时期渤海遂被誉为“海东盛国”。渤海自大祚荣698 年建国至926 年大諲譔国灭,存续长达228 年,除与渤海自身经营的因素有关外,更与唐王朝所实施的以招抚为主的边疆政策息息相关。

三、推衍:汉唐东北亚古代民族社会的发展历程

东北亚古代各民族的发展从来都不是孤立的,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些族群进行着不同形式的往来,而在相互交往中,周邻民族的生活习俗趋向雷同,也就在情理之中。在追溯肃慎、秽貊、东胡三大族系传统文化渊源问题时,可以看出,民族文化的交融伴随于每一次政治中心的移徙,而民族文化则以习俗的方式保留、传承至今。

先来看肃慎族系。汉唐之际,肃慎族系民族以今长白山为活动中心,经历了肃慎—挹娄—勿吉(融入沃沮)—靺鞨(建立渤海国)这样的发展脉络。肃慎族在汉代称为挹娄,魏晋时期称为勿吉。勿吉是在肃慎、挹娄的基础上融入沃沮,不断发展和扩大而形成的。《北史·勿吉传》记载勿吉共有七部:粟末部,因居于粟末水流域而得名,粟末水即今松花江,其居地当在今吉林省吉林市一带;伯咄部,在粟末部之北,约在今黑龙江五常一带;安车骨部,在伯咄部东北,安车骨为水名,即今乌苏里江,故其部当在今乌苏里江上游一带,东至海;拂涅部,在伯咄部东,大约在今黑龙江依兰东南、兴凯湖西北;号室部,在拂涅部东,当在今乌苏里江中、下游及其以东滨海地区;黑水部,在安车骨部西北,黑水即今黑龙江,其部当在今黑龙江下游;白山部,在粟末部东南,即在今长白山一带。七部的出现,标志着勿吉人已经初步形成不同的部落集团,且各部部长已经实行世袭制。挹娄、勿吉与肃慎一样,一直与中原保持着密切的政治、经济往来,并臣属于中原王朝。

再来看东胡族系。在汉代,东胡族系民族乌桓、鲜卑均朝贡中原。汉桓帝年间,檀石槐在上郡高柳县(今山西高阳)北150 余公里处的弹汗山立帐,很快发展成了庞大的军事部落联盟。檀石槐部落联盟的基层组织形式为邑落制,全部领地分成三部:从右北平以东至辽东,与夫余、秽貊相接,20 余邑为东部;从右北平以西至上谷,10 余邑为中部;从上谷以西至敦煌、乌孙,20 余邑为西部。位于东北西南部的东部鲜卑,在檀石槐部落大联盟解体以后,至西晋末已形成慕容部、宇文部、段部三部,并在辽西地区争强。宇文部被慕容部击败后,北迁余部与北方民族融合后形成契丹、奚,而其北部又形成室韦、乌洛侯、地豆于等民族。而慕容部整合三部,建立了前燕政权。前燕灭亡后,慕容氏及鲜卑化的汉人又先后建立起后燕、北燕、西燕与南燕等中国地方政权。其中,与东北有关的前燕、后燕、北燕,通称“三燕”,而南燕在今山东、河南一带,西燕在今山西一带。

最后看秽貊族系。汉唐之际,夫余、高句丽的盛衰勾勒出了东北秽貊族系民族的发展轨迹,而朝鲜半岛南部则经历了三韩—百济、新罗—统一新罗这样的传承体系。东北古史与朝鲜古史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体系。早在周武王时期,封箕子于朝鲜,箕氏朝鲜成为西周分封体系之内的成员之一。迨传至箕准时,中原政局不稳,燕国王卢绾叛汉,投奔匈奴,而燕人卫满害怕受到卢绾的牵连亡命朝鲜。在朝鲜站稳脚跟后,卫满集结当地的反王势力推翻了箕氏朝鲜建立了新政权。作为箕氏朝鲜的继承政权,卫氏朝鲜以“外臣”的身份服属于西汉的统辖。传至孙右渠时,其不但不履行“外臣”的义务,还阻止真番及其旁小国朝觐,汉武帝遂灭卫氏朝鲜并设立了著名的“汉四郡”。

后来,在西汉文明的影响下,汉四郡中的玄菟郡(第二玄菟郡)辖下的高句骊县境内崛起了新的地方民族政权——高句丽。不过,高句丽与古朝鲜二者间并没有直接的承继关系。之后,高句丽不断发展壮大,逐渐吞并了第二玄菟郡郡域并迫使玄菟郡郡治西徙。随着领土扩展,高句丽于3 年将都城从今辽宁桓仁五女山山城迁至今吉林集安国内城,427 年又将都城迁徙至今朝鲜平壤,使本应不存争议的玄菟郡归属问题因高句丽归属问题而牵涉到历史疆域归属问题中来。另外,还需注意高句丽与高丽之间的区别。不能将朱蒙建立的高句丽政权与王建所建立的王氏高丽政权相混淆,视王氏高丽为高氏高句丽的继承政权;“高丽”作为政权名称,在不同时期指代了不同地方政权。高句丽被唐朝和新罗联军灭掉之后,其遗民绝大多数被迁至唐朝境内,只有留在朝鲜半岛北部的一少部分与新罗人融合。因此,包括民族构成在内,王氏高丽与高句丽二者之间存在着时间、空间、王室血统等诸多差别,是不容混淆的。《明史》卷三二〇《朝鲜传》载:“朝鲜,箕子所封国也。汉以前曰朝鲜。始为燕人卫满所据,汉武帝平之,置真番、临屯、乐浪、玄菟四郡。汉末,有扶余人高氏据其地,改国号曰高丽,又曰高句丽,居平壤,即乐浪也。已,为唐所破,东徙。后唐时,王建代高氏,兼并新罗、百济地,徙居松岳,曰东京,而以平壤为西京。”所谓“王建代高氏”,显然是修史者的误解。

因此,“箕氏朝鲜—卫氏朝鲜—汉四郡—夫余—高句丽—渤海”是中国东北古史体系,“三韩—百济、新罗—统一新罗—王氏高丽—李氏朝鲜”则是朝鲜古史体系。“一史两用”史观虽然试图弥合中朝韩外交关系,但高句丽及古朝鲜、汉四郡、夫余、渤海等地方民族政权、建置所形成的历史疆域归属于中国是不容置疑的;“一史两用”史观仅仅适用于区域史的书写,而不适用于政权史的书写。

综上,需要学者们从“天下秩序”“朝贡册封”“周边关系”“民族融合”“经济文化”“社会环境”“礼乐习俗”等不同侧面进行深入研究,方能够立体地呈现出从汉到唐活跃在东北亚舞台上的肃慎、秽貊、东胡三大族系的发展历程。

[1] 牟发松.汉唐历史变迁中的社会与国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

[2] 程妮娜,等.汉唐东北亚封贡体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2 -8.

[3] 李德山,栾凡. 中国东北古代民族发展史[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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