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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屈骚评论的政治维度阐释

2015-03-26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王逸忠贞刘安

王 凯 波

(黑龙江大学a.文艺理论与文学批评研究中心;b.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屈骚评论是汉代士人以屈原及其作品为中心,基于不同立场作出的带有各自价值判断的文学批评。这场评论参与者甚多,其意见或相生相发,或相左相驳,呈现出激烈的批评争论、不断深入的态势,既展示出汉代文学思想活跃的情形,同时亦可见,作为文学批评的实践,其所受政治文化的制约及其汉代士人把其纳入到政治体制建构的努力。

一、依经而论的政治思维

屈骚评论的动因与帝王的文化偏好息息相关,在汉代帝王看来,屈骚“皆合经术”,而屈骚的经学化能够进入儒术系统,丰富儒家典藏,强化文化专制,有利于建构汉代大一统的政治格局。因此,在经学的政治性思维或意识形态式思维的制约下,依经而论的运思和表达方式也就自然成为汉代士人评价屈骚的选择。

刘安是汉代屈骚评论最早的代表人物。他在《离骚传》中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刘安把《离骚》与汉代尊为经书的《诗经》相提并论,谓《离骚》可与国风、小雅媲美,这表明,刘安要确立其与儒家经典同样的正统地位。这种观点在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得到了认同和进一步发挥。在《报任安书》和《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亦把“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与“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都归结为“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显然司马迁把屈原推崇到与贤圣同样不朽的历史位置,屈骚具有和经典同一的性质。由此可见,二人都将屈骚“经化”与“典范化”,而其意图正是在于实现“政教批判”。

《离骚》被认为具有儒家经典的性质和地位,刘安、司马迁首开其端,王逸则将其发展到了顶峰。在集汉代楚辞研究之大成的《楚辞章句》中,王逸直接尊《离骚》为经,“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邪,忧心烦乱,不知所想,乃作《离骚经》。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他专门训释了“离骚经”三字,对“经”所作“径”的训释乃汉代士人对经的普遍共识。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形式上,王逸无不遵循经学思维模式和依经立义的话语方式对屈骚进行阐释。在《汉代文学思想史》中,许结指出:王逸“完成了汉代楚辞学‘依经立义’的思想系统”[1]。总之,汉代士人尊屈骚为经,“原始的意图显然不在于解释文学史,而在于为‘政教批判的典范效用’寻求历史文化的依据”[2]。无论是刘安、司马迁、王逸肯定屈原在政教上的典范性,还是班固的激烈指责,都必须从帝王以至士大夫所普遍认同的儒家经典当中去寻找依据。由此可知,屈骚的经学化就是以“依经立义”的话语方式将其推崇到儒家经典的地位,并借此进一步确立“政教中心论”的合法地位。

二、通骚致用的政治诠释

汉代儒学的意识形态化使经学从学术走向政治,通经致用也必然成为汉代经学的核心价值取向。在经学的政治性思维或意识形态式思维的制约下汉代士人对屈骚的评论“依经立义”,把屈骚称之为经,其目的也正是在于通骚致用。

首先,通骚是为了明道。据《汉书·淮南王传》载,刘安的《离骚传》乃奉诏而作。刘安深知汉武帝命其作《离骚传》并非仅兴趣使然,而更是有“恢宏道训”之意,因此《离骚传》说:“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把《离骚》看作政治讽谏的工具,是陈述国家治乱、政治兴衰的要言大道之作,这与儒家强调《诗经》的社会政治功用相一致。对《离骚》心系怀王,刘安评价道:“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进而阐释君主任贤用人之道,“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可见刘安完全把《离骚》作为实现政治目的工具。王逸更是在《楚辞章句序》中明确指出,汉武帝有尊奉儒术“恢廓道训”之意而命刘安作《离骚传》,继而强调汉代百年来的屈骚批评,全部是在“恢廓道训”、“深弘道义”的主旨下展开的,最终将屈骚批评“稽之旧章,合之经传”。

其次,通骚是为了讽谏。汉代经学对致用观念的阐发多从“外王”的政治维度展开,其所强调的“美”或“刺”,最终目的是维护现存的政治秩序,把“讽谏”看成文学创作的动机或目的成为主导性观念。这种致思路径同样表现在汉人的屈骚阐释中。刘安作《离骚传》,认为《离骚》兼《诗》之风雅,深得《诗经》委婉托讽意蕴;司马迁在此基础上,同样强调屈骚的“讽谏”特征。《史记·太史公自序》:“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议《离骚》有之。”并认为屈原投江而死之后,楚国虽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具体阐述了屈原作品的讽谏功能,并以讽谕为线,梳理了所谓的从《诗经》到汉赋文学史传统。王逸《楚辞章句》乃以“讽谏”为屈原作品的主要特征而加以赞美。王逸推重讽谏的立场也贯穿在他对《楚辞》各篇作品的阐释分析之中。除《离骚》外,还有如谓《九歌》“托之以风谏”,《九辨》之作亦“陈道德以变说君也”,《招魂》“以讽谏怀王”,《大招》“因以风谏,达己之志也”。可见,王逸是把“讽谏”作为屈骚的核心价值加以凸显和推重的。

最后,通骚是为了教化。纵观汉代士人对屈原的评论,其“忠贞”的品格获得一致的高扬和彰显。“竭忠尽智以事其君”“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忠者义本,今为重患。是以彭蠡赴流,屈原沉身”(李陵《与苏武书》)“彼屈原之贞专兮,卒放沈于湘渊”(刘歆《遂初赋》);“灵均纳忠,终于沉身”(班固《汉书·冯奉世传》);“忠信见疑”“忠诚之情”(班固《离骚赞序》);“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膺忠贞之质”(王逸《楚辞章句序》);“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邪”(王逸《离骚序》);“屈原体忠贞之性,而见嫉妒”(王逸《卜居序》)等等。之所以屈原身上的忠贞正直的品格被一再地强调,正是汉代士人在大一统专制政权的倡导下,维护王权的文化取向,树立忠孝节义的楷模,用典型示范引导教化人们遵从儒家道德的结果。屈原正是将“忠君”道德品质推向极致,并予以绝对化的典范,其“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虽然被流放,但依然“眷顾楚国,系心怀上,不忘欲返”的人格特质正足以作为神权政体与文化专制下“忠正伏节”的楷模,屈骚因有这堪称楷模的人格特质作基础,就能够充分发挥政治教化的功能。至此,汉武帝命刘安作《离骚传》,不崇尚儒学的刘安仍以儒家思想推演屈骚的微言大义,进而将屈原志洁、行廉的道德楷模确立起来。此后,司马迁又将屈原视为忠贞爱国的典范,具有贤明的治世才能,进一步强化了屈骚的政治意义。东汉王逸更是直接指出屈骚具有教化之功能。他认为,《离骚》“要妙”与“华藻”俱存,“博远”与“温雅”同在,完全具有政治教化的重大作用。《楚辞章句序》云:“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以相教传。”认为通过《楚辞》的教传,可以使人们在同情衷悯屈原的同时亦能受其“念国思君”之情、“忠信仁义之道”的陶染。

三、屈骚评论的政治折射

汉人对屈骚的评论作为文学批评的实践,其所受大一统政治文化的制约是明显的,屈骚评论的发展变化亦折射出汉代意识形态的历史演变及经学内部的纷争。

一是汉代士人屈骚评论态度的变化。汉代士人对屈骚评论的态度受其意识形态的影响和制约可分为三个阶段,即由肯定到否定再到肯定的过程。汉初休养生息的政治诉求使黄老思想盛行。处于统治地位的黄老思想直接影响汉初的屈骚评价。此时贾谊的《吊屈原赋》,既有伤屈亦自伤的忧愤,又有“隐处”“远浊世而自藏”“历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的政治道路抉择。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儒学作为大一统帝国的政治指导思想逐渐占据主导地位,然而,思想领域更替和转化的渐进缓慢,使此时呈现出儒道共存互补的交融态势。刘安的《离骚传》就从道家思想出发,肯定了屈原对黑暗社会的愤懑不平和对污浊现实的弃绝态度,赞美其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与此同时,刘安亦把屈原的作品比附儒家经典,以儒家思想推求屈骚的微言大义,既是对汉武帝的尊儒思想的附和,也是其兼具儒道而以道为主思想的反映。“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的司马迁亦是如此。西汉末年,日益深入人心的儒家思想已开始内化为士人思想品格,由此扬雄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充满了矛盾。在《反离骚》中表现出对屈原的惋惜、敬仰态度,但同时也从儒家正统思想出发,对屈原进行批评。在《汉书·扬雄传》中说:“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谌身哉”。在《反离骚》责怪屈原是“弃由、聃之所珍兮,蟅彭、咸之所遗”。他批评屈原“如其智,如其智”缺乏儒家的明智。西汉儒道思想经激烈冲突,至东汉终归于“独尊儒术”的完成。此时,对屈骚的态度呈现出批评与反批评的论辩态势。其中无论是班固激烈的指责,还是王逸的反驳和高扬,双方都以儒家思想作为立论的出发点。班固在《楚辞序》中对刘安的观点进行了批评,认为其论“过其真”,把屈骚与诗之风雅并论,且屈原与日月争光“过矣”。在此基础上,对屈原其人其作进行了激烈的指责,认为屈原“露才扬己”乃“狂狷景行之士”;虽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但多“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正,经义所载”。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对刘安的《离骚传》给予肯定,驳斥班固的指责,对屈原及其作品加以褒扬,“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抵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总之,从屈骚评论的发展演变的过程可以看出,汉代文学批评与汉代的整个政治思想领域的变迁有着密切关系。

二是汉代士人屈骚评论角度的变换。汉代经学是在矛盾斗争中不断向前演进的,其中既有今文经学内部之争,又有今古文经学之争,亦有经纬之争。在经学化的意识形态控制下,不同学派的经学思想及其所衍射出的基本精神直接影响到汉代士人屈骚评论角度的变换。西汉发生了两次今文经学内部的论争,先后使公羊、谷梁两个今文学派占据了话语领域中的权威地位。汉武帝独尊公羊学,受到公羊学思想的制约和影响的刘安,从大一统的政治需要出发,着重强调屈原的德与能,即忠贞正直的品格及其贤明的治世才能,,这既迎合了汉武帝的期待,也符合汉代政治发展要求。至宣帝时,基于缓和统治集团内部矛盾和稳定封建统治的长远利益的需要,“借事明义”强调礼制和重视宗法的《谷梁传》占据了经学领域的主导地位。今文经学思想的变化,使汉代士人对屈骚的价值取向从对屈原品格的推崇逐步转向对屈原进行政治伦理道德的评判。西汉后期的经今古文之争,促使古文经学因其内在的学术理性精神而开始被士人所接受和推重,这也促使汉人对屈骚的评论角度发生了变化,《离骚》被直接称之为“经”。王充《论衡·案书》中就有“《离骚》之经”的说法,王逸尊《离骚》为“经”,并认为屈原乃人臣极谏之典范,以“依经立义”说明屈骚“依经立义”的话语特质,以高度的实证品格和理性精神及颇具理论穿透力的经学阐释集屈骚评论之大成。西汉末年谶纬泛滥,谶纬之学与正统经学的矛盾愈加尖锐。在纷乱的时局中,谶纬之虚妄日渐凸显,无法达到统一思想意识的政治目的,于是反对神学迷信、讲求实征的思潮随之而起,因此,从批判当时盛行的以虚妄为特征的谶纬神学,强调去伪求真的思想出发,扬雄、班固对屈原作品中大量借以抒怀的神话传说和超现实的虚构和想象等内容加以贬抑。总之,经学纷争中屈骚评论角度的不断变换显示了汉代士人文学政治话语建构演进过程。

屈原及其作品引起了汉代士人400 年的争论,这场论争确立了屈骚的经典地位及屈骚精神的基本品格,促进文学向本体地位的回归。但同时受经学化的意识形态控制,这场论争又显示了文学与政治复杂关系。所以,汉代屈骚评论不仅是学术上的争论,亦是实际政治文化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折射和回声。

[1] 许结. 汉代文学思想史[M].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329.

[2] 陈平原,陈国球.文学史:第2 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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