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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重视“元学术史”的写作

2015-03-26蒋国保

湖北社会科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学术史思想史学术

蒋国保

(苏州大学哲学系,江苏 苏州 215123)

现今为什么要提“重写学术史”?学人大多明白,这个问题的提出,是因为新出土的许多简帛上的记载与存世的纸质文献上的记载存在差异甚至悖反,使学者觉得有必要修改原来根据纸质文献上的记载写成的学术史。这种意义上的“重写学术史”,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对原有的学术史在内容上加以补充、扩展、订正、修改,未必能引起学术史写作上的形式革命。虽然侧重从内容的充实与完善上重写学术史也是有意义的,但在我看来,重写学术史,更为重要的是要重视学术史写作上的形式革命问题,找到一种或几种适合表达“学术”的写作形式(叙述形式)。由于能否找到适合表达“学术”的叙述形式是事关所写学术史是否合理的大问题,所以我认为:当前既然讨论如何“重写学术史”,就应该重点讨论如何完成学术史写作上的形式革命问题。讨论这个问题,实即讨论如何规范学术史的写作,具体涉及已有的学术史如何不规范、如何重新规范学术史、规范的学术史如何写作等问题。通过讨论,能否给出解决这些问题的正确答案,以引导学者重新写出令人满意的学术史,是我们目前难以准确判断的,有待将来新学术史写作的实践来证明。我们目前敢于说定的唯一的话题就是:当我们讨论“重写学术史”这个话题时,有必要首先认真推敲这个话题。通过认真推敲,不难明白:即便就把握其最浅层的意思而论,“重写学术史”这个话题也给出两个可能的破题:需要重写的是元学术史还是各专门学术史。究竟是重写元学术史还是重写各专门学术史,这是我们讨论“重写学术史”首先要弄明白的问题。

学术史,如果给出简单的定义的话,就是关于“学术”的发展历史。由此定义不难判断:对于“学术史”如何认识取决于对“学术”如何定义。英语A-cademic(学术)这个词,除了学校的、学院的,大学的、学理的、教务的这些一般含义外,还有其他诸含义,如学术的、纯理论的、纯学理的、学究式的、不切实际的、传统的、拘泥刻板的、柏拉图哲学的、怀疑论的等等含义。就汉语来说,学术本为两个独立的词,学的本义是仿效、模仿,后引申为学习、学问、学说、学科 、学派等含义;术的本义是小城市的中心道路,后引申为手段、方法、策略、计谋、技艺、学习、学说等含义。至迟在汉代初期,学术这个两个字就组合成一个词。自从成为组合词,学术一词就主要取“学”与“术”引申义中共有的含义,用以指称学问或学说,亦用以指称思想。何以见得?可以《四库全书》中“学术”一词的含义为证。检索《四库全书》,可得学术一词共3719条。梳理这几千条“学术”,可发现它大多是同才能、道德、事功、经济并立或对立的意义上使用,用以称谓人类的学问或学说。例如《易原》提要称程大昌“学术湛深,于诸经皆有论说”,此语中的“学术”,就是“学问”的意思。如果问“学术”在《四库全书》中具体指什么学问、学说,那么可以断言:它就是指儒学、经学、理学、朴学、诸子学。

汉语“学术”一词既统指学习、学问、学说等词,则正足以说明“学术”的核心含义是“学问”,因为“学习”(广义,非特指书本学习)的目的是掌握“学问”,而“学说”又无非是“学问”的系统化,“学习”与“学说”都以学问为转移。“学问”分进行时与完成时。进行时的“学问”,等同“学习”,是指获取知识的过程;完成时的“学问”,也就是形态化、固定化的知识。知识是人类认识自然和社会的成果或结晶。就产生形式讲,分为经验知识和理论知识。就类别讲,分为自然科学知识、社会科学知识(包括狭义的人文科学知识)。自然科学知识是价值中立的知识,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知识是价值认同与价值评价的知识。在广义的社会科学知识中,哲学之所以具有决定性的地位,就因为哲学是以“事理上价值之估定”[1](p17)为宗旨,其特殊的功能就在于对社会知识文化作价值评估。哲学不仅是价值评价的知识,它还是在终极意义上整体地认识世界的知识,所以毛泽东界定哲学说:“哲学则是关于自然知识和社会知识的概括和总结”。[2](p816)可见,知识从总体上可分为三类,即自然知识、社会知识以及作为这两种知识之概括与总结的哲学知识。

“学术”的本质既在于学问或曰知识,则追求“知识”就是“学术”的本质诉求。追求是过程,一个个追求知识的过程所积累起来的知识,决不只是互不关联的零散知识,一定是相互关联的系统知识。从这个意义上讲,“学术”就是指系统的知识。知识既系统化,它一定是历史形态的认识结果,而非意味着现实的是非认识。由此可以清楚地将学术研究与现实问题研究区别开来:学术研究是揭示以往的知识之产生、积累与扩展的真相;而现实问题的研究,则是揭示现实社会问题之真相。严格地说,现实问题研究,因研究对象不是“知识”而是“现实”,就不应该称为学术研究。可我们学界为什么又将大量的现实问题的研究视为为学术研究呢?在我们看来,这并不是从其研究对象(现实)合乎“学术”规定的意义上来看的,而是就其研究手段与方法合乎“学术”规范的意义上来看的。也就是说,当学人们将形形色色的现实问题研究视为学术研究时,他们着眼的是其研究所用的手段是学术的手段而非其他手段(例如宣传的——有既定的立场与目的、文学的——允许主观虚构、宗教的——不容许质疑与批判)。现在要提的问题是:什么是学术的手段?学术手段的基本原则是实事求是,它主要有三个方法论原则,即客观的描述、逻辑的论证、科学的评价。所谓客观的描述,是指根据可靠的材料如实地呈现研究对象的原貌;所谓逻辑的论证,是指运用逻辑分析的方法探究研究对象的成因;所谓科学的评价,是指以公正的立场正确地评价前人和自己的研究成果。学术手段之合理性体现在它对解决问题、推进学术发展的有效性上,此外任何限制或统摄学术研究的做法,因违背学术本性,都非合理的学术手段,非但不能促进学术的发展,而且妨碍甚至危害学术的健康发展。

“学术”的本质诉求决定了“学术史”之处理的对象是“知识”。或者说得周全些,学术史所处理的对象就是知识的成因、知识的产生、知识的积累、知识的扩展与变革。只是这种处理,不是孤立的、静止的把握一个个时间段中的知识形态,而是辩证的把握连续过程中的知识形态。也就是说学术史所反映或重现的就是作为历史形态的知识之系统性、连续性的客观过程。如此说来,有何必要非得对元学术史与专门学术史加以区分?要正确认识其区分有必要,就必须先对元学术史和专门学术史加以限定。就处理的对象是历史形态的系统“知识”来说,元学术史与专门学术史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元学术史与各专门学术史的区别,只在于元学术史处理是系统知识本身(知识是什么——知识的本质与特征、知识的成因与发展机制、知识的积累与扩展、知识的更新与变革、知识的价值与意义),而各专门学术史,例如哲学史、思想史、经学史,文学史等,其所处理是指合乎元学术之规范的专门知识。一言以蔽之,元学术史是关于“知识”本身的认识发展史;而各专门学术史,则是指各专门知识的认识发展史。但就处理“知识”的方式来说,元学术史与专门学术史的区别却是明显的:元学术史所反映的是人类追究知识本质的认识过程,各专门学术史所反映的则是人类把握知识特殊表现的认识过程。套用中国哲学史上的一个常用的术语来说,元学术史与各专门学术史的关系,就好比“月印万川”,是“理一分殊”的关系。由这个关系可以推断,确立元学术史是规范各专门学术史的前提。我们现在所出版的各类学术史,诸如中国哲学史、中国思想史、中国伦理学史,中国美学史、儒学史、经学史等,其实都属于专门学术史,而非“元学术史”。而这些专门学术史,之所以缺乏特色,大多雷同,就因为我们缺少特定的“元学术史”来引导和规范我们的各专门学术史的撰著。如果我们有特定的“元学术史”,依据“元学术史”,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各专门学术史的区别,其实也就是各类专门知识的区别,如哲学史与思想史的区别,说到底,也就是系统的哲学的知识与系统的思想知识的区别。这个区别弄清楚了,再重写各专门学术史也就有了正确的方向与确切的范围及界限。

这(指我们缺少特定的“元学术史”)并不是说我们从未出版冠以“学术史”名称的著作,事实上自上个世纪初期迄今,冠以“中国学术史”一名的著作,虽不能说多得难以计数,但也决非屈指可数;而是说尽管我们出版了不少冠以“中国学术史”书名的著作,但这些著作没有一部算得上严格意义的“元学术史”著作。泛说难以取信于人,不妨举一些实例以为佐证。最早从现代学术范畴意义上使用“中国学术”称谓者,应该是梁启超。早在1902年,梁启超就著有《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大势》,将中国学术分为七个时代,即胚胎时代(春秋以前)、全盛时代(春秋末战国)、儒学统一时代(两汉)、老学时代(魏晋)、佛学时代(南北朝、隋唐)、儒学佛学混合时代(宋元明清)、衰落时代(近二百五十年),并以“复兴时代”定位他自己一辈的学术。梁启超关于中国学术变迁大势的这一把握,为胡适高度认同,赞许它为“第一次用历史的眼光来整理中国旧学术思想,第一次给我们一个‘学术史’的见解”。[3](p62)从这一赞许可以看出,在胡适看来梁启超笔下的中国学术史才是真正合法的学术史,然而就梁启超后来写成的《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来看,梁启超笔下的“学术史”并不具有“元学术史”的性质,对于“学术史”这个范畴来说,它很难说是合法的,因为它仍然是将中国学术史写成关于中国各种专门学术——诸如政治学、哲学、经学、科学、史学、小学、音韵学、校注学、辨伪学、辑佚学、方志学、地理学、谱牒学、乐曲学、历算学等——的汇总,而不是分析这种种学术莫不贯穿与体现的知识特性与知识形态。梁启超的这一中国学术史写作先例,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谓开启了他之后的中国学术史写作的传统。在梁启超之后,杨东莼著《中国学术史讲话》(1932年)、钱穆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37年)、李学勤主编《中国学术史》(共11卷,2001年)、张国利和乔治安著《中国学术史》(2002年)、张立文主编《中国学术通史》(共6卷,2004年)、张岂之主编《中国学术思想编年》(共6卷,2006年)、步近智和张安奇著《中国学术思想史稿》(2007年)。这七部著作,除钱穆著的那一部是断代学术史外,其余都是中国学术通史。尽管这些学术史篇幅上大小不同、内容上广狭有别、分析上深浅各异,但就其基本形态来说,并没有改变梁启超笔下的中国学术史面貌——将学术史写成各种学术的汇总。如果说将学术史写成各种学术的汇总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以理解的话,那么有的学术史,例如张国利、乔治安著的《中国学术史》(叙述限于先秦诸子、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实学),实际上只写哲学思想,其称谓的合理性就很难理解。

将学术史写成各种学术的汇总,是迄今之中国学术史写作的主流。但汇总并不等于平均分配各种学术,一定会在兼顾各种学术的同时有所侧重。就这一点讲,现有的中国学术史大多侧重写哲学与思想,这就是大多中国学术史一眼看上去与中国哲学史、中国思想史没有什么明显区别的原因所在。认识这一缺陷并纠正之照理说并不是难事,但这个问题(如何将学术史与思想史、哲学史区别开来)之所以一直未能解决,学者们仍然一如既往地将学术史写成了思想史,甚至哲学史,原因就在于学者们认为于学术史侧重写思想、哲学是合法的,并非是需要纠正的缺陷。在这个问题上,学者们的分歧只在于有的强调学术史当侧重写哲学,有的则强调学术史当侧重写思想。相对于“偏重于哲学思想和政治思想”的写法,李学勤先生、张岂之先生都主张学术史的写作当侧重于思想观念,但两先生的说法又有所不同。李先生在《中国学术史总序》中,从学科范畴规范学术史,指出“我们讲的学术史,用现代分科来说,包括文科、理科等的历史”。从这个规范出发,李先生对“学术有别于思想,学者不同于思想家”的见解不以为然,指出将学术与科学区别开来是不妥当的,“强将学术、思想划分开来,是不合实际的”。基于这一认识,他强调梁启超的学术史著作“都专门以思潮相标举”是合法的,“至于后来的思想史著作,核心是哲学史,便不是涵盖全面的学术史了”。言下之意,只要对各种思想涵盖全面地表述出来的著作,就是合法的学术史著作,因为“真正的学术大家,没有不具有深刻而系统的思想的”,[4](总序p2)很难将学术与思想截然分开。而张先生在《中国学术思想编年序》中却论道:《庄子·天下》所谓“道术”,与后来所谓“学术”,并无多大的不同。但他们著述学术史“初衷是不想偏重于哲学思想和政治思想,而是关注中国古代历史不同时期的主流观念,也就是说在一部书里强调观念文化(思想、观念)的特征,强调其综合性,整体性和学术性”。[5](序言p3)为贯彻这一论旨,《中国学术思想编年》之研究对象,“不是具体的学术成果,而是贯串于诸学术成果中的思想理论、方法和价值标准等”。具体的说,它就是“以思想范畴的学术或学术范畴的思想为主,涉及哲学、史学、宗教学以及政治法律思想、文献学(包括目录、校勘、考据等)、谱牒学等,对于文学,仅限于相关的学术思想方面”。[5](序言p5)

李学勤先生,张岂之先生,都是学术大家,既然他们都认为学术史侧重写思想是合理的,那么就不难想象已有的学术史为何大多写成了思想史。问题是,学术史如果写成了思想史,那么我们将同研究中国思想的著作,既名为《中国学术史》又名为《中国思想史》,其合法性又在哪里?不同的称谓,一定有不同的内涵,这是常识。即便依据这个常识,我们也没有理由死守过去的做法,一如既往地将学术史主要写成思想史,而应该花精力认真研究学术史与思想史应有的本质区别,重新写出具有“元学术史”意味与特色的中国学术史。至于“元学术史”意味与特色的中国学术史究竟如何写,是有待大家认真讨论才能取得基本共识的问题。就我目前初步认识来说,要重新写出有“元学术史”意味与特色的中国学术史,除了要放弃学术史主要是写思想这一旧认识,首先要真正弄清楚“元学术史”与各种专门史,诸如哲学史、政治思想史、史学史、文学史等,在什么意义上根本不同。我认为不能将“元学术史”视为各专门史的汇总,它与各专门史当有根本性的不同,而其根本性的不同就是:元学术史研究对象是知识本身,而各专门史研究的是知识的特殊表现。人是理性的动物,主动的思想,是人的本性所在。人既思想就必形成观念。人的观念一旦固定化就成为知识。知识有各种形态,不同形态的知识构成不同研究对象。元学术史与各专门史之研究对象从根本上讲固然都可以说是研究思想,但它们各自研究思想的进路不同,元学术史研究的是思想化为知识,各专门史研究的是知识化的思想。知识化的思想是在思想化为知识之后才有可能,所以说“元学术史”不是任何专门思想史、甚至不是各种专门思想史之汇总所能取代的,它对于各种专门思想史来说,具有本体的地位。

[1]方东美.科学哲学与人生[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 3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3]胡适.胡适全集:18 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4]李学勤.中国学术史[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2.

[5]张岂之.中国学术思想编年[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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