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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新儒家对现代化反思的意义与限度

2015-03-26李春娟

河南社会科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儒家现代化精神

李春娟

(合肥学院艺术设计系,安徽合肥230601)

现代新儒家对现代化反思的意义与限度

李春娟

(合肥学院艺术设计系,安徽合肥230601)

现代新儒家对现代化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他们批判性地接纳了西方现代化,认同其科学、民主等方面的正面价值,同时批判了西方现代化的各种弊端。他们揭示了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国文化中的人文精神、心性之学、天人合一等思想的现代价值,并在此基础上设计了内圣开出新外王、发展中国人文世界的中国文化现代化方案。这一方案在推进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方面有重要启示价值,但其方案本身具有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带有明显的理想性和虚幻性色彩。

现代新儒家;现代化;传统文化;理想性

现代新儒家是“五四”以来最具特色的现代学术团体,他们以复兴传统文化为己任,对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做了诸多探索。站在维护民族文化的立场上,现代新儒家以一种开放的心态批判性接纳了西方的现代化,并尝试建构中国的现代化之路。

一、现代新儒家对西方现代化的批判性接纳

五四运动前后,中国思想界掀起了以“彻底摒弃固有传统,全盘输入西方文化”[1]为主流的文化启蒙运动,科学与民主成为这次运动的两大口号。正当国人彻底批判儒学、提倡西学的时候,现代新儒家登上了历史舞台。

现代新儒家关于中国文化现代化的思考是从反思西方现代化开始的。一方面,他们肯定西方文化在科学、民主等方面的积极成就,认为“现代对传统有许多新的突破,开拓了新的领域,纠正了传统的偏失,功不可没。尤其在发展中的国家,如果不加速现代化的历程,简直有亡国灭种的危险”[2]。另一方面,他们反对全盘西化,对五四运动以后人们“崇西洋而贱其所固有”[3]的状况非常担忧。现代新儒家认为我们决不能盲目附和西方现代化潮流,对之应当批判地接受。

(一)现代新儒家认可西方现代科学、民主等方面的正面价值

现代新儒家的开山人物梁漱溟1921年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将生活的根本归结为意欲,不同文化相互区别的根源是不同的意欲方向,西方化以“意欲向前要求”[4]为根本精神,西方化的三大异彩是征服自然的异彩、科学方法的异彩和民主的异彩,肯定了西方现代化在科学与民主方面的价值。方东美认为西方近代科学的功绩在于“帮助人类征服自然,增加我们物质的享受”和“发舒人类生活的情趣,使我们领悟宇宙人生的玄机”[5]。

唐君毅从精神根源的角度揭示了西方现代化的精神价值,认为西方现代化的精神根源是理性主义、理想主义和人文精神,这种精神远承希腊和希伯来文化。自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文化精神是一种求扩张人类的生命力于现实世界之中,在现实世界中实现人类理想,从而改造现实世界的精神,具体指“近代之科学精神,与改造自然及社会之精神”[6],其积极的意义表现在:由科学的发达而兴起了产业革命、民族国家的建立、政治上打倒特权阶级和经济生活上追求平等。近代科学哲学家继承了古希腊文化的理性主义精神,西方近代的科学精神虽然面向现实世界,但在本源上决非现实主义,而是一种理想主义,不是重物而是重心的。西方政治文化在本源上依靠的是“近代人之求正义、理性、人道”[7]的要求,体现了人文精神。现代科学技术发展导致的各种异化和二元对立情况并非西方现代化的初衷。

(二)现代新儒家全面分析了西方现代化所带来的各种弊端,将这些弊端看作是现代危机和世界危机

1.现代政治上的帝国主义、极权主义及其导致的世界性战争是西方现代化的直接恶果。西方人意欲向前的精神最后膨胀为无限的权力欲,演变为民族野心、极权主义、帝国主义,给人类带来了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民主主义的没落,极权主义、暴力主义的横行”[8]是现代化的危机,让人类感到没有前途。西方社会组织严密可以扩大集体生活的范围,但组织过分严密而流于机械化则使个人的思想与言论失去了自由,还可能“有枭杰之富于野心者出于其间,且利用此等组织,视群众如机械而唯其所驱动。将以侵略之雄图扰乱天下,毁灭人类”[9],希特勒就是西方社会组织中最恶劣的“枭杰”。

2.西方科学推动的工业化导致了人的主体性丧失和人性异化,人类价值失落,功利主义、个人主义盛行。现代新儒家认为,西方近代科学将包括人在内的世间之物都作为纯客观的对象加以研究,用纯数量的方法来对待人类,产生了非人性化的倾向,忽视了人性的尊严与价值。近代科学因为要确守逻辑的谨严、追求方法的便利、重视客观的真实,对“一切神圣的价值、真善美的价值都采取中立主义,结果一切价值几乎都不能谈”[10]。近代的广播电视、电影缺乏教育价值、美感和宗教的神圣感,从生活上将人们的一切智能与才性都摧毁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因为科学的进步而降低了,陷入了“进取的虚无主义”和“浮士德的悲剧”[11]。二战后工业的快速发展,让人感到人只是附属于机器,工商业组织不断扩张,每个人都加入一定的企业组织中,变成了一个个小螺丝钉而丧失了人的个性。

3.现代科技无休止的征服自然,造成了资源浪费和环境污染。自张君劢挑起科玄论战开始,现代新儒家便对科学主义、科学万能论进行批判。牟宗三说:“我们并不反对科学,但我们反对以科学为唯一标准的泛科学主义,科学一层论。”[12]科技的发展使人们产生了人定胜天的观念,把自然当作征服的对象,采取战天役物的措施,“无节制地开采自然的资源已经使我们在今日面临涸泽而渔的危机”[13],过度的开发利用并不能增加生活的享受,而且无节制的消耗、浪费、享受直接剥夺了后代人的生存空间。

(三)现代新儒家分析了西方现代化弊端的根源

西方现代化的恶果质而言之即“价值中立”或“价值失落”,使人生陷入了虚无主义。现代新儒家一致认为,现代性危机产生的根源是“人的价值观念的丧失”[14],由于价值观念的失坠,人的精神生活萎缩到物欲生活之中,人际关系全建立在利害关系之上。民主政治丧失了价值观念的支持而变为极权主义和暴力主义,人们的生活丧失价值观念的支持而顺着物欲无穷无尽的追求,这种时代精神下沉的现象就是“人类精神之量化”[15]。

早在20世纪20年代,正在人们为西方化趋之若鹜的时候,梁漱溟就提醒人们,西方人不断向前的态度会使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产生矛盾,最后完全抛荒了自己,失却了精神,外在的物质生活很富足,而内在的精神生活却贫乏至于零,由此陷入了精神沦丧的苦闷境地。梁漱溟对西方文化意欲向前精神的批判,实质上是对西方启蒙运动中的工具理性的批判,由于理性精神的盲目扩张,导致启蒙理性最终发展为工具理性,这虽然带来了物质生活的富足,但由于漠视了精神价值而带来了精神生活的苦闷。唐君毅将西方现代化产生弊端的原因归结为人的权力欲。西方文化精神包含一种“求无限权力之浮士德精神”[16],也就是人主观上求无限权力的意志,其本性为一种盲目的蛮性冲动和私欲,在实际落实过程中常表现为民族的、阶级的、政党的私利权力的争夺。近代的科学文明、工业文明也经常变成罪恶的工具,“私人资本主义所造成之贫富悬殊、阶级轧轹,与争夺殖民地之市场等罪恶”[17]都因此而起。

现代新儒家所揭示的西方现代化弊端的根源与斯宾格勒所说的要求无限权力的“浮士德精神”和马克斯·韦伯所讲的“工具理性”有相近之处,都表现为现代社会追求科学技术和改造物质世界的功利性心态,这种功利性心态虽然推动了社会的巨大进步,但却藐视甚至忽视了生命的价值和对人性的关怀,因此现代新儒家认为,中国的现代化决不能重蹈西方的覆辙。

二、现代新儒家对儒学现代价值的揭示

近代以来,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国文化受到两方面的冲击:一是西方文化的冲击。梁漱溟描述了当时中国社会的西化趋势:放眼看去,当时的世界完全是西化的世界,几乎人们的生活,无论是精神方面、社会方面还是物质方面,全都充斥了西方化的色彩。二是中国人对传统的批判。五四运动以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为阵地,展开了对儒家传统的批判,这给世人发出的强烈信号是——“要现代化就不能要儒学”[18]。

现代新儒家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的基本策略是揭示西方现代化的弊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克服西方现代化弊端的资源。事实上,现代西方思想家已开始反思现代性的问题,例如,在思想上的虚无主义、存在主义哲学;在文学上的意识流小说和白日梦的诗;在艺术上的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绘画和雕刻、风行于纽约的扭扭舞等,都是对西方现代性弊端的反抗。西方现代以来文学和哲学在反映现代化的危机意识上有一定意义,但是它们没有为化解危机开辟一条道路,没能给人类指出未来的方向,没有解决人们的问题。牟宗三说:“这一切思想家皆只能识病,而不能治病。”[19]

如果说现代新儒家对西方现代化的批判近于识病,那么他们揭示儒学的现代价值则是为治病提供资源。现代新儒家在国人大呼全盘西化、打倒传统文化之际,挺身而出替“孔子去发挥”[20],严守“孔子的立场”[21],大力弘扬儒学精神,充分发掘了儒家思想的现代价值。

(一)中国的人文精神充分尊重人的主体性价值

西周初年,中国开始出现人的祸福由自己的行为决定的思想,神为人而存在,西周之礼将人的生命庄严化。从孔子到孟子是中国人文主义完成的时代,他们发现了心是道德主体,重视人对自身的主宰性。宋明理学家提出立人极的思想,教人去掉内心的人欲、意见、私心等而使人自立。儒家“由理想及由人之最高可能性以看人,则人可以由小人成为大人,由普通人成为圣人”[22],人能够成为上通于天而下立于地,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这充分尊重了人的价值。现代新儒家始终坚守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原则”[23],致力于弘扬中国人文精神。

现代新儒家认为,西方文化因视人性有原罪而自我否定,又借理智征服自然而自我狂妄,这使近代以来的西方人经常受到心内心外的双重矛盾煎熬,陷溺于现代化所带来的各种弊病无法脱身。解脱之道或借用西方基督教的超人文精神,到另一个世界找寻生命的意义;或借用西方现代的寡头人文主义,将个人与社会、宇宙分离,变成一个孤零零的个体,逃避到一个个人的乌托邦世界。与西方二元分裂格局不同,中国人文精神宣扬中庸之道,强调身心的和谐,儒释道三家都有独特的人格修养论,努力实现“个人品格之崇高化”[24],追求圣贤、神人的理想人格境界。因此,中国人文精神可以用来克服泛用科学技术所形成的弊病等,有助于人们从极权主义和物欲中恢复人的主体性,恢复人的价值尊严,重建和谐的人际关系。

(二)心性之学是道德修养的本源和精神价值的根源

现代新儒家认为,心性之学是中国学术思想的核心,中国的心性之学以性善论为主流,“近乎康德所谓道德的形上学,是为道德实践之基础”[25]。人们如果能够尽此内在的心性,则可以达天德、天理、天心而与天地合德。心性之学贯穿了社会的伦理礼法、内心修养、宗教精神等,兼具道德、宗教、哲学形上学等多重内涵,不仅有利于个人内在道德精神的培养,也有利于社会人际关系的调整。

张君劢指出,近代欧洲侧重用人力征服自然,其结果为物质文明,他主张以宋明理学的心性修养来校正当代人欲横流的局面,以中国传统的精神文明补西方物质文明的不足,正所谓“知礼节而后衣食足,知荣辱而后仓廩实”[26]。牟宗三认为,西方19世纪、20世纪以来,中国自五四运动以来,出现了“反人文的现象”,原因是倾向于自然的兴趣太浓,需要加强文化意识扭转这种局面,“从人文世界的质的地方说,其根源乃人之心性,故心性为人文世界与价值世界之根源”[27],因此必然要谈心性。刘述先提出,人在科技之中找不到意义,可以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对于人生内在价值的体验以及修养功夫,由此可以重新发现中国哲学的传统,认识到人生必须返本,将人内在的仁心不断扩大,以仁心涵盖自然与人生,从而实现一个刚健而生生不息的人生。

(三)天人合一思想有利于协调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中国文化中的天有自然之天、人格之天、心性义理之天等多重内涵。中国思想家重视天人合德、天人合一、天人不二、天人同体的观念。中国文化的天人交贯,一方面指天由上彻下而内在于人,另一方面指人由下升上,从而上通于天。天人合一思想让人与自然水乳交融而为一,“宇宙真实存在常是负荷着真美善的价值”[28],不像西方将理想寄托于超自然的彼岸世界,把自然界看成“罪恶的渊薮”[29]。

科学技术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是现代化最直接的恶果,深层思想根源是人类理性的膨胀而征服自然、不尊重自然的战天役物倾向。现代新儒家认为,中国的传统从来重视天人合一思想,强调阴阳调和,每一事都必须从有机整体的角度思考,因此可以避免各种有害的发展倾向。人类可以借鉴儒家自我超越的精神,不断突破自我中心的心态,将人类的关怀从自我、家庭、社群、社会、国家、世界,一直延伸至整个宇宙中,尤其是“转向天人合一,他就超越了世俗人文主义。世俗人文主义是启蒙心态带有的一种明显的人类中心主义特征”[30]。

除以上三方面较突出地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现代价值外,现代新儒家还分析了中国文化现代价值的多个方面,诸如(1)儒家礼乐文化有利于人们行为的约束和品德的培养。梁漱溟指出,礼乐能够陶养人的性情而提升人格[31]。梁漱溟、唐君毅都主张恢复儒家礼乐化的生活,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陶冶性情。(2)儒家大易思想对于西方现代化有补偏救弊的作用。熊十力认为,只有中国哲学才能拯救当今世界人类在精神上的堕落,“西洋学术与文化,应有中国哲学救其偏弊”[32],如果西洋人能够留意中国哲学的返本穷原的思想,追求天地万物一体的境界,或许可以去除他们的贪欲与残暴之心而产生仁爱之意。(3)禅宗思想可以引导人们体验当下生活的价值。刘述先指出,西方的科学与宗教似乎都无法肯定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因此中国禅宗当下的精神对于现代西方人有很大的吸引力。方东美主张以中国的人本主义伦理思想和佛教苦心救世的宗教热诚来克服西方科学技术的战天役物心态。

综上可见,现代新儒家通过对中国人文精神、儒家心性之学、天人合一思想、礼乐文化、《周易》思想和禅宗思想现代价值的分析,论证了儒家思想可以克服西方现代化的弊端,是现代化健康发展的重要思想资源,有力地反驳了“要现代化就不能要儒学”的观点。

三、现代新儒家对中国文化现代化的方案设计

近百年来的中国文化史是不断反思西方现代化、探索中国文化现代化道路的历史,中国传统文化在这一过程中受到了不应有的忽视甚至批判,唐君毅由此发出了“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33]的感叹,余英时称传统制度解体后的儒学为“游魂”。现代新儒家认为:“人类文化发展到今日,已面临许多问题,并遭受到极大的危机。”[34]中国哲学不仅是中国文化的理论基础,而且可以为当今世界文化的发展提出一个新方向,这一过程的实质就是推进中国文化的现代化与世界化。

(一)坚守中国文化现代化的民族立场

现代新儒家是站在中华民族的立场来设计中国文化的现代化之路。他们无论是对中国文化现代价值的分析,还是关于中国文化现代化道路的思考,都有鲜明的民族文化立场,这被有的学者批评为民族本位主义。牟宗三对此坦言:“每一个民族事实上都是本位主义,英国人以英国为本位,美国人以美国为本位,何以独不许我们中国人以中国为本位呢?”[35]现代新儒家重视民族话语权的建立,强调“要从自己民族生命中成长出科学民主”[36]。他们视中国文化为“活的生命之存在”[37],试图在现代化背景之下,进行儒学的整体重建,并提出了以内圣开出新外王为核心的一系列中国文化重建方案。

在中华民族的学术立场和以儒家为主要内容的文化复兴方向下,现代新儒家各个思想家之间也存在一定差异。例如冯友兰主张中国哲学的现代化就是用近代逻辑学的成就分析传统哲学的概念,《贞元六书》是接着宋明理学讲而不是照着讲,要求重建儒学特别是朱子学,冯氏学说被称为“新理学”。熊十力、梁漱溟、贺麟的中国哲学现代化理论偏重于陆王心学的阐发,熊十力所讲的体用不二之体即本心或宇宙的心,梁漱溟从心理学的角度阐释孔子的仁学,贺麟的学说则被人们称为“新心学”。后来的牟宗三、唐君毅则基本循着熊十力开拓的心学之路大力推进了儒学的现代化进程,将心性之学作为中国文化的核心,这成为现代新儒学开展的主要基调。

(二)搭建中国文化现代化的内圣外王构架

现代新儒家设计中国文化现代化的内容是从反思中国文化的问题与不足入手的,他们普遍认为中国文化的不足是理性早启和文化早熟,没有发展出现代科学和民主政治。梁漱溟最早提出中国文化的早熟论,认为中国文化理性早启而理智不发达,重视道德理论而没有发展科学和民主政治。张君劢认为两千年的君主专制束缚了中国人的理智发展,因此今后中国文化应在精神自由的基础上发展政治、学术、宗教、艺术等。如何在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的基础上吸收西方科学技术与民主政治的长处,是现代新儒家研究的重要内容,贺麟称此为儒化或华化西洋文化。

熊十力将内圣成己与外王成物统一起来,奠定了现代新儒家儒化、华化西方文化的基本架构。内圣之学即儒家伦理道德思想,外王之学即儒家社会政治思想,内圣外王是儒家思想的整体规模。《大学》所讲的内圣即正心、诚意,外王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传统儒家是由内圣直接通外王,内圣强而外王弱成为传统儒家的主要特征。牟宗三指出,我国讲科学、民主已有数十年,人们生活上还不习惯这一套,这一套观念尚未进入人们生命里面。“这些名词,从表现上看很易了解,但欲其进到意识里面来,在生命里面生根,这却很难。”[38]根本原因在于,中国文化缺乏科学与民主的生成架构。中国理性文明表现为圣贤人格之感召、儒家德化的治道和道心之观照三方面,主要指内圣之德,属于内圣之事,西方的科学和民主政治,属于外王之事。中国的内圣之学,并不能直接推出外王之事,需要采取曲通的讲法,“道德理性不能不自其作用表现之形态中自我坎陷,让开一步,而转为观解理性之架构表现”[39]。这就是牟宗三著名的内圣开出新外王论和良知坎陷论。唐君毅认为,中国文化是圆而神,西方文化是方以智,他主张“纳方于圆”[40]而实现中国文化的分途发展,其理论目标也是内圣开出新外王。

(三)确立中国文化现代化的目标

现代新儒家关于中国文化现代化的目标是中国人文世界的重建。唐君毅提出了“重建人文精神、人文学术”[41]的目标,中国文化精神的神髓是依据人内在的仁心超越地涵盖自然和人生,在自然与人生中实现仁心而形成人文化成的世界。唐君毅晚年借用古人的太极、人极、皇极三极一贯之义来统贯中国哲学,太极是《周易》中对宇宙的究极概念,人极是宋明理学家说明人能尽性而使天理流行的概念,皇极是明末至今儒家试图让全幅人文精神大化流行于天下的精神。唐君毅将皇极精神作为当代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试图扭转近百年来儒学被动地接受西方文化冲击的状态,自主地吸收西方文化,广泛借鉴西方学术文化的各种流派之学,以实现皇极的充分展开,实现中国人文世界的现代发展。

四、意义与限度

现代新儒家对现代化的思考体现了强烈的“文化自觉意识”[42],作为立足于传统文化的现代学术团体,现代新儒家努力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平衡点。虽然在不断发展过程中,现代新儒家的观点不断走向体系化、逻辑化,他们对于自身的狭隘民族文化立场有一定的意识,但是,他们作为现代中国一个重要的学术派别,始终是局限在书斋中的一个团体,几乎未对现代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产生直接的影响。从总体上看,他们的现代化方案既有重要的启示价值,也存在明显的问题。

第一,现代新儒家的反思有助于推进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中国文化的现代化要继承中国传统文化已成国人共识,但是如何在继承中创新,推进传统文化的转型却是关键。现代新儒家从中国心性之学和道德哲学的视角批判了西方的价值失落,以传统天人合一思想反观现代化危机,他们的反思揭示了中国文化的主体性价值,有利于推进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的融合,引导现代社会重塑价值理想和人文精神。

第二,现代新儒家的民族护卫心理容易造成中西会通中的误读现象。现代新儒家是一批有着强烈民族忧患意识的思想家,他们有感于中国文化的花果飘零,立志接中华慧命,但也因此具有先入为主的民族优越感,这使得他们在中西文化会通中对西方文化的负面性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判,并急于以中国文化为其开出治疗的药方。譬如熊十力认为,只有中国哲学才能拯救世界;方东美则认为,中国儒释道三家合一的“先知·诗人·圣贤”复合人格,可以作为世界人格的范型。这种强烈的民族文化护卫心理虽可以使现代新儒家坚定地立足民族本位,但同时也容易出现以中国文化误读西方文化的问题,譬如牟宗三对康德哲学的误读与改造,唐君毅对黑格尔的误读等,因此,这种心理对于中西文化平等对观有一定妨碍。

第三,儒学的复兴不是中国文化现代化的主体内容。中国的现代化是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内容在内的整体现代化,现代新儒家讨论的现代化主要指向文化的现代化。虽然他们的方案并不以儒学复兴作为全部内容,但是以儒学复兴为其核心内容。就中国文化的现代化而言,以儒学为核心内容显然并不合适,中国传统文化是儒释道各家共同缔造的,除道德哲学外,更含文艺、法治、医学等各方面的内容,因此,文化现代化应该是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传统文化的整体现代化。

第四,内圣开出新外王具有内在矛盾性,难以在实践层面展开。以儒学为核心的现代化要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如何从道德领域开出现代的民主与科学,虽然现代新儒家搭建了内圣开出新外王的架构,但这一架构内部却矛盾重重。奠定内圣开出新外王架构的是牟宗三的“良知坎陷说”,他的理想是“一心开二门”,主体内在的良知一步步陷落,由道德主体开出认知主体,实现对民主与科学追求。但是道德、民主与科学分属不同领域,“自我坎陷”不管说得多么圆满,良知也无法坎陷出科学,最终沦为无法在实践层面开展的概念游戏,这也使得现代新儒家的现代化方案在总体上呈现出一定的理想性和虚幻性色彩。

由上可见,现代新儒家关于现代化反思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虽然现代新儒家后来在民族文化立场方面有一些调整,逐渐有更加开放的文化心态,主张多种文化之间的对话,强调中国文化的世界价值。然而,他们在儒学与马克思主义、西方文化之间的立场始终存在一定的模糊性,对于当代中国文化建设的方向缺乏清楚的认识。他们始终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徘徊,既想守住传统,又倾心现代文明的成果,始终没有实现传统与现代的有机结合。其实,当代中国文化建设,有两个不容忽视的前提,一是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二是人民群众的立场,而这两点在现代新儒家那里,要么完全抛弃,要么立场不够坚定,只有在这两个根本问题上有清醒的认识,才能探索出一条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现代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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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曾庆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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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7-905X(2015)11-0079-06

2015-08-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4BZX108);安徽高校人文社科重点项目(SK2015A481);安徽高校优秀青年人才支持计划重点项目(gxypZD2016265)

李春娟,女,安徽淮北人,合肥学院艺术设计系副教授,文艺学博士,主要从事现代新儒家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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