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册页
2015-03-24庞培
庞培
夏天河里全是洗冷浴人,“扑通、扑通”的沿河码头散发出淘米筲箕味道,也就是竹篾条跟淘洗的粳米和大米相混杂的味道。这味道人凑在热天的水面上闻,会特别香。关于米,我们江南吴方言中还有一种专门语汇,形容煮熟过后一粒粒的饭米,叫“饭米扇”。至于那个发音“扇”的文字,是否写成“扇子”的“扇”?一时也弄不大清楚。这种特殊的称谓,也说明过去年代的人们对于每天下肚的米饭的感情。一层层麻石台阶的码头边沿有时会有残剩的饭米粒,被潮水一捋,往水里沉,随即又浮上来,有些小鱼专门候在河边草丛中,等着来吃这种被河水泡开来涨大了的饭米扇,例如鳑鮍、穿条鱼,样子铅灰色的小虾,等等。弄堂口人家说:“地上漏了粒饭米扇,”或者“你脸孔上有粒饭米扇”,这是说你刚吃完饭嘴巴边上还沾了一粒米饭。这种饭米扇,在河边看见时,往往因为天气太热已经有点变质,米饭原有的香气已经很微弱了,但在运河清冽的空气里,仍依稀可闻。人闻到时,大多跟河里的水汽、码头上淘米洗菜气道混杂在一起,有辰光有点热热的、酸腐的感觉,一般都是隔夜的馊泡饭,馊的冷饭,人家才肯倒出来,才舍得当垃圾到码头上洗碗时清理掉,江南人很少说“舍得”。这话也讲成“潘得”。“你舍得吗?”叫“你一潘得?”而那些馊的米饭粒,小猫吃过了,家里碗橱里老鼠也偷溜进来扒了几口,才轮得到河里的小鱼吃。
在一条横贯全城的运河支流里,洗冷浴人一整个夏天都像城里各处的生活垃圾那样泡在同一种潮汐里,也从不觉得多少脏。河面再怎么发浑,漂满酸腐的隔夜泡饭、西瓜、冬瓜皮、鱼鳞和鱼内肠,河水总还是清清爽爽,像树上的一张槐树叶子一样宽绰爽朗。河水发出很有磁性的蛮好听的声音,像一张刚抽出封套,刮刮新的唱片,像走街串巷的手艺人;例如水乡里弄常见的竹篾匠,箍桶匠,有汗湿的长满了老茧的手,热天手臂弯总缠好一块揩汗毛巾。有时候年长的说书人,苏州扬州下来的评话、弹词开篇、说书,小辰光总是公认这两个地方下来的老师傅肚里货色最好,中山公园书场总是替他们放置最好的台位,一把风雅的折扇“啪”一声打开,一碗茶泡好,惊堂木“当”的一声茶馆外面的树阴头里于是吹来英雄云集,好汉们啸聚的古代事迹……洗冷浴人仍旧在热昼心里,呼吸着纺器厂后门头的空气。水性好的泳者一路从闸桥河里游到城里,等于用赤裸的肌肤把县城的原始版图,每条弄堂、每家工厂、饭店的位置用水重绘了一遍,当然仍然绘在水里。沿着运河游,纺器厂过去是酒厂,酒厂过去是孵坊,孵坊过去是屠宰场,屠宰场再往东面游,是天主教堂。
那年夏天,天主教堂所在的街区,是全城最僻静冷落的地方。教堂被关闭,大门锁上已经将近十数年,在这十几年里,有一半的辰光甚至连一个看门的人也不许配备。跟教堂相隔开五十米,几条弄堂过去,一排红砖头房子,以前(没人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久已淹没的年代)曾经是归属教堂的一家教会学堂,那时已被一所中学的校办工厂所占据,一条巨幅标语自天而降,悬挂着:“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天主堂的本堂神甫已经在早些年被迫脱下了神职人员的教袍,据说被遣送到苏北的滨海农场耕地养猪去了。整个锡澄运河的河道曲曲弯弯,其间在高低不一的街区里弄分叉开无数的支流,有时贴着围墙窗口,贴着人家后门陡直的石阶走过,有时像吐出的蛇芯子一样蜿蜒,延伸向远方。自然,小城四周全是茂密的农田,其中一侧紧邻滚滚东流的长江水,长江在这一带的江面古称“澄江”,后来又叫“扬子江”,但是县城里年纪上了身的老人只说一个字,叫它一种称呼:“海”——上万年前,大海还在距城区不远的地方,后来一个个岛屿、一方方沙岸被风、被水、被浪涛堆砌、吞噬、分流;县城脚下的大地,经历了无数次毁灭过后陆地的雏形,以及被轻易扼杀在萌芽状态的人类始祖的足迹迁移,渐渐迎来了最具号召力的风暴,以及风暴过后岸滩上的篝火……
那年夏天,码头上还有特殊的麦片香味道。国家向城镇居民供给的粮食不足,甚至出现了严重的匮乏现象,于是号召居民购买一定量的麦片作代用品,搀在大米里煮饭烧粥。这香喷喷、一粒粒形状被压扁,像是只只小昆虫的麦片其实很富营养,只是外形丑陋,吃在嘴里吃口也很糙,但有什么办法?麦片、山芋干,这两样食品都经常搀在米饭锅里,使得饭烧好快出锅的一刹那屋子里吃饭时间的香味更浓郁,更加馋人了。人们普遍抱怨,由于有了这些不知名的粮食代用品之后,每个人不论大人小孩,全更加饿肚皮,更吃不饱了,原因是麦片的出现在深一层意义上勾起了城镇居民对于食物的恐慌,另一方面,也勾起了最原始的一种饥饿感。街弄里的人都在想,现在都吃麦片了,将来还能吃什么?只好喝西北风,吃水缸里挑的河水?麦片的风波最多只持续了两年,也许只有一年半,这种其实并不难吃的粮食种类就从国家统销的市场上销声匿迹了,成了我小辰光一段特殊的记忆。大热天,江南人家吃中饭夜饭,都有手捧着饭碗头走街串巷串门的习惯,每个人都捧着自家的饭碗苦笑,那是一种被大自然的丰饶娇惯了的水乡臣民脸上特有的表情。麦片,一粒粒圆圆的、狭长的、像最小的瓜子仁。烧起粥来,粥会很稠、味道也香,很容易勾起人的食欲。那是被机器有序地挤压成片状的夏天,是干燥火热的美丽的夏天,既贪婪,又惬意。
河水岑寂着,像是会开口笑的,又像是县城年纪五十岁朝上的居民,它都认得一大半。什么人什么时间大致从什么弄堂口走过,甚至手里会拎上些啥个东西,例如,一盒马蹄酥(点心,自然在那年夏天很少见),一包带给家里小孩子吃的纸袋装的烂苹果、烂千梨,或者拎了一只鱼箱……河水竟然事先都像是揣摸得到似的很知心知肺地流。开闸关闸,有时水流向东,有时潮水又往西城头涌。一波一波,慢条斯理,跟庙里和尚念经一样。大人小孩,全在一条闸桥河里洗冷浴,家里扛一只红漆的浴盆当救生艇,最常见的是卸下来的门板,掮到河里来放下,那松木制的阔门板,一湿水,颜色发暗和发黑,立即就有呛人的灰尘被风吹起的热味道,其实是木头本身的味道,不知为什么,闻起来竟像是街面上热天的灰尘。门板慢慢地倾斜,一头沉到水里,像沉船倾斜的甲板,小孩子不待门板完全沉水,急吼吼赤膊就往门上面爬,整个身子扒上去扒着,两只手死死搿住门板上头,不肯松手。旁边护着他们的大人就嗬嗬、嘿嘿在水里笑,随门板自身的沉浮而显示出很好的水性来。其实热天头掮门板洗冷浴并不轻松,门板有时在水里侧翻过来,漂浮时洗冷浴的人根本不大好掌握。门板力道大,而且因为体积的缘故很难捉摸到它的平衡,敢于带了门板教小孩洗冷浴的大人,都是水上竞技的高手。门板万一翻了,小孩压在底下,一时出不来,就有窒息的危险。实沉沉的门板,让人又喜又恼,欲罢不能。
除了浴盆,拆下来的门板,那年夏天漂在河里,漂到码头身边辅助洗冷浴的器具之一还有竹头的座车,座车是六角形的,一般底下有个木板的垫子,拎在手里实沉沉,端着掮着放到水里,要浸上好一会儿才往河里沉,然后就漂在水面上,座车一般只让小孩子玩,五六岁以下出卵小人,让小人到河里泡着,省得一个热天下来,身上痱子一大层。而微凉的河水对于痱子有奇效。我们小时候,小孩子都普遍生痱子,正如大冷天普遍全有冻疮一样,热天冷天,四季是那么分明。洗冷浴时候,一只座车旁边总有一个大人看着护着,手把住座车的扶手。座车缓缓地做着同心圆的旋转,沿河漂下来,有点像做气象测试的热气球,像桶状的飞行器,里面一个不足月的婴儿正站立不稳从座车里露出来一个头,奶声奶气地“嗬嗬”几声,被运河水刺激得很惬意,晕乎乎地瞪眼看他初涉人世之后第一次从水上看到的世界:岸上的树荫、房舍、码头上下的居民,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气冲冲跑下码头,去洗一洗手,途中差点把一名年纪大的船上人撞倒。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刚洗好菜、淘好了米,把一只淘米筲箕挽在手臂弯,还用自己的肘臂上下掂一掂筲箕分量,另一只手里拎了放萝卜和一把小青菜的竹篮,无论筲箕还是竹篮子,那天傍晚都让她很定心和满意,她往码头上端的河岸走时一步一回头,仿佛预感到这样的日子已经不会多了,十几年后就不再会有了。她心满意足地对每个人、每样东西微笑,她看到了漂游在座车里的那名肉胖宝宝,不禁颌首大笑起来。她朝上走一步,又回头看了看河里漂的一只烂西瓜,她跟自己嘀咕了一句这确实这有点可惜,“西瓜只烂了一半”,另半爿八成吃口蛮甜的。又一名船上人扛着一支橹急匆匆经过她身边,往码头下方走,她匆匆看一眼那支橹,赶快再督促自己往上迈一步,掮着橹的船上人有点打乱了她一步一回头洗好菜往家里跑的步骤;她第三次回头,又注意地看了看座车里那名宝宝,这一次,她感觉那个宝宝也朝她注视着,慢慢望过来,绽露出仿佛偷偷享乐一般的笑容,俩人一个在码头上,一个在河道中间,相隔很远的一段,但却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妇女这一次笑得更好看了,她并没有因此而陶醉,并没有停下身子来痴痴地朝河里看,她保持着先前上码头的节律,匀速前进,河岸上的荫凉已经够着了她的腰身,遮住她脸上原先一直晒到的炎炎烈日,她用手擦一把鬓角上的汗,刚才在码头往下的一端,其实河边上的树荫也七七八八大抵能遮住太阳光,那是一些榆树,刺槐,苦楝和垂柳。风一吹,树荫飘来荡去,露出很多天色的空歇。现在,上码头的人快要走上河岸了,迎接他们的却是沿河的一排排密密匝匝的树荫,进入那片树荫,岸上的人就看不大清爽河里嬉水的人群景象了。岸上人将看到另一番景象,地势远远低于河岸的一大片老城区,鳞次栉比的弄堂房屋、店铺、马路、天井、水塔……一直繁衍向遥远的天际。
座车也有味道,跟门板上的木头味道不一样,竹筒筒味道更冷,闻上去直直的,一股清香,不像浸了河水的木板一样蓬松。那股竹头的清香已经在使用经年的竹头座车各部位贮存了很多年,闻上去有点阴郁和压抑,要不是大热天被人掮到河里沉沉水,很可能也就根本消失了,早就被江南的天井和弄堂人家的光线气息磨损掉了,但此刻一浸到水里,竹筒和竹竿部分就“咕噜噜”开始呼吸,先是吸气,然后慢慢往外呼气,呼出一长口气,冒出来一股股、一摊摊的黑水,全是陈年的污垢、灰尘,有时竟附带了吐出来几只蟑螂、壁虎子的尸骸,也就是在闸桥河水里现身一下,立即被河水卷没。冷浴洗过再掮到码头上,湿淋淋的竹头座车看起来像是重获了一次新生,“嘘嘘”地从座车各处发出惬意的空气流通声音,那些竹竿、竹节的颜色看上去比下河之前清亮体面多了。这一个冷浴洗得比街上的人还要更起劲呢。这会儿那位跟着下河的出卵泡宝宝也欢快异常着,在座车里一颠一颠像是要从囚禁他的童年世界里跳出来去飞跃舞蹈。远远地在岸上看,河里的宝宝白亮白亮的,像一小面耀眼的折射出光照的镜子。座车端放在石码头上,替到码头上来淘米洗菜的街坊增添了不少麻烦,因为一只座车,几乎占据了码头面积的一半。这时候河水也像婴儿头上几绺稀疏的毛发一样傻乎乎的单纯可爱。
夏天里,全城都有新旧竹木器味道,每条街上都有一爿竹木器店,人们睡的床是竹榻,坐的椅子、矮凳、平常使用的盛放东西的器皿,多数全为竹制,有的人家还用竹头竹片做窗户或护窗板。每年的春天,县城弥漫在一种新上市的竹器的清香里,老街、新宅,全跟竹子相关。那时小城的空气是篾青色的,有一种经由手工编织之后的市井的勤勉、雅致的气质。我记得街上担粪的粪桶上的搭攀是颜色发青的竹杈片做的,更不用说淘米洗菜用的筲箕篮篮。
城郊有成片成片的竹林,城里公园里有,乡下的村子,山脚下面就更多了,这些林子全都有了很多年历史,全是自然长成的。
热天头太阳一晒,一条北门街上全是竹头和竹器的清冷,木头门板蓬松发苦,照理说一条北门街的气道是按不同店铺所在位置分段分片的,有点泾渭分明的感觉,比如日杂公司是日杂公司味道,药店是药店味道,钣金店是钣金店味道,钣金店又名白铁匠店。中午十二点钟过后,全城所有的人家商店全陷入一种子夜一般昏昏欲睡的彻静里,这是夏日难得的午睡时段,家家户户全把门板竹榻铺设到弄堂口房门口有走廊过道风的地方,小孩做作业白相也全往院子后门口挤靠。这一切全是自动自发地形成,没有人教谁,说你赶紧找风凉点的地方;人人都是赤日炎炎夏日的温良恭顺的臣民,只要深宅大院的房子里有一点点风凉的地方,有一眼眼起穿堂风的可能,这空歇的可能性就全被赤膊淌汗的大人小孩子占据了。
人与自然相互间构成了一种古老而聪颖的契约。没有空调,没有电风扇——只有孩子手里老旧的蒲扇“啪哒啪哒”敲着背脊骨。而大人和家长手里随时卷着揩汗用的湿毛巾。全城在赤日炎炎的午后显得多么安静呵……这时候仿佛被一场大火炙烤烘焙着的光亮的城区的大街小巷,只有白铁匠店里的铁砧,小钢锤还在一下一下清脆悦耳地敲响,仿佛在替大马路上的夏天赶制一件古老贵重的白金首饰。电焊枪“嗞嗞嗞”冒着火花,灌满氧气的钢瓶在凹凸不平的黄石卵地上滚动,瓶身有时会重重碾过颗粒大小不一的细石砂……这磨人骨髓的声音好几公里之外都清晰可闻。太阳也发出电焊枪一样“嗞嗞”响声音,待午睡的小孩子耳朵听见,就变成一串串钴蓝色的火苗……太阳的火舌无情地舐舔县城上空高耸的塔楼、烟囱、教堂、山峦,甚至工地脚手架和古老里弄两侧的风火墙。空气在加温,全城都仿佛燃烧起来,火势一直要到傍晚五六点钟才逐渐减弱下来。这一段时间,所有小城里的店家,只有钣金店一家还在工作和营业,这真是苦不堪言的古老夏天,天蓝——地上静得可以听得见左邻右舍小孩子身上浸了热汗水之后出痱子的声音。每个人身上黏糊糊的,店堂里的敲打声音不仅作为伴奏,午睡的居民们本身也在睡梦中吐出一道道火舌,午睡阶段的身子闪烁着蓝光。
盛夏酷暑,眼看只有黑夜才能拯救小城里的居民——只有黑夜和运河码头上的水……房屋建筑物最大限度地洞开了,不是真的屋顶被晒暴了,而是屋子里各种各样的家具陈设,全都被夏天的气流裹挟着,到县城老街上的热风里去走了一遭。玻璃旧了,红漆的五斗橱开始漆水脱落了,而老房子的房梁比从前更加坚固耐用了,那种一个人粗的圆木圆柱子,在大暑天气咬咬牙,又耐下性子把自己体内的纹路悄悄回旋了一圈。那些户外的砖墙,红砖、青砖、石头垒砌的,全不一样。在这样的烈日暴晒下面,全城的建筑物内的水汽,都最大限度地被太阳光吸干了,所谓敲骨吸髓,指的就是这种暴热天气。一切地面上的生命全在悄然期盼着一场应时的暴雨……只有雨水能够拯救这里的阴霾和疯狂。小钢锤敲打着,店里在卖力赶做一个棉纺厂锅炉房用的通风管道,薄铁皮跟薄铁皮之间的嵌缝要对齐嵌牢,于是少不了锤子的殷勤体贴。榔头和锤子仿佛一前一后围绕着那些机器,在劝说机器们要懂得人性,也多少讲究一点世故人情。几乎要跪下来求拜它们了:发发慈悲心吧天爷!……
我觉得夏天有时像一只洋铁皮制的渔船上用的桅灯,是一点点一点点被街上的钣金师傅用榔头敲出来的,慢慢地一只桅灯从底下灯座开始成型,散发出旧的年代的洋煤油味道。做这只船用桅灯时钣金师傅满头满身的热汗,由于一再的细心躬迎而在大热天热昼心里虔诚地跪伏下来,地上全是铁屑、铁渣、破碎的螺帽螺丝,一根根烧尽发黑的电焊条。钣金店里的地面是干硬的耐泥地。桅灯所用的材料全是铁、铅皮、钢条,小孩摸在手里冰凉冰凉,而且有一股新鲜的金属味道,有时掺杂些较为昂贵的牛油、润滑油味道,仿佛灯罩所用的铅材料刚刚被拆封,从一大包油纸包里刚刚被取出来。在热天,这些味道都可以降温。我家对门街边上就有这样一家船具店,店堂后门紧邻着闸桥河,有时我会在店堂的铁锈和焊锡气味里闻到闸桥河上飘来的热乎乎的水汽,我在那其中辨别县城的其他气味,人家屋檐上晾晒的棉絮棉被啦,晒干的莴苣卷啦,芝麻酱饼啦。我看见汗从他(师傅)的额头上滴滴淌下来,落在沾满铁屑的地上,“滋滋”作声。
做这只桅灯的过程中要动用手工的焊锡,锡块被高温溶化之后亮白亮白的,比婴儿的眼睛还要好看。我惊喜地凝视那个夏天逐渐成形的过程,劲头十足地认为这是罕有的奇迹。师傅单膝跪在地上,我也跪在地上,而且是两只脚全跪着。当师傅把一支小小的焊枪点伸到桅灯内部的某个交合位置,他只是把自己的头最大限度地偏倚过去,可是我呢?为了看清爽邻居老伯伯,也就是钣金店里那名师傅神奇的动作,我的细小的脖子不知在空中绕了多少道弯。我像围墙上的丝瓜藤一样缠绕着他:趴在地上,根本顾不得任何焊枪铁屑榔头敲打的危险。我可以在铁皮杂乱的店堂地上趴着过一个下午,流着口水,有时舐着自己的手指头,那些指头直到天黑睡觉前还全是污黑的。
我惊奇地凝视店堂内部发生的一切,就像另一年的夏天整日整日地泡在闸桥河里,等着浮桥头会有西瓜船开过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