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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来教育着我的徐维翰老师

2015-03-24张大文

美文 2015年5期
关键词:老师

1953年夏天,徐维翰老师在广州中山大学历史系毕业,分配到上海吴淞中学任教时,我正好考进高中部,做了他的学生。据英语老师在课上介绍,教我们历史的将是陈寅恪大师的嫡传弟子,所以我们未见其面便已力从中来,暗下决心,把历史学好。及至第一堂历史课前,大家引颈盼望,只见走廊远处,走来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步子舒缓中稍带拘谨,到教室门口一站,正好两分钟预备铃悠然响起。大家看清楚他双目炯炯,剑眉浓浓,神色凝重中,露出初为人师的谦和一笑。大家顿感振奋,加上白衬衣、灰裤子、黑布面球鞋,全然大哥模样,不禁起立鼓掌,几个女同学还惊叹一声“啊”!只见徐老师把厚厚的讲义夹放上讲台,立正了,向大家深深一鞠躬,没等大家敬礼,便用广东调的普通话讲起课来——想不到这一讲,就从高一的《世界古代史》和《世界近代史》,讲到高二的《苏联现代史》和《中国近代史》,一直讲到高三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史》;更想不到这一讲,就开始了我们师生一路走来的行程,应和着时代的节奏,至今跨越过五十九个年头了。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反复思考:徐老师与我之间的师生情谊到底是靠什么维系着、发展着的呢?它有没有提供经过生活的提炼而折付出的师生关系以有价值的人文精神的积淀呢?它有没有提供经过三年学校生活和迄今五十六年社会生活的孕育而凝结出的师生真情以有意义的教育理念的渗透呢?

于是,徐老师的身影重叠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似乎对这些问题一一作出肯定的回答。

徐老师当年远离广东深圳老家,带着一箱书和简单的行李,北上工作,住在学校,与我们寄宿生朝夕相处。我注意到徐老师仿佛总在静静地思考着问题,所以平时老远看到他走来就回避着不去问好的次数多。徐老师似乎有所察觉。有一次,我中饭后在水龙头洗碗筷,徐老师走来了,我装作不看见。他乘人少下去边注目洗碗边随叫一声:“张大文同学”——这轻轻一声,在我是当头棒喝,满脸涨红,无地自容!我急起高声回答:“徐老师好!”从此,只要看到他,我就连声向他问好,并且认定徐老师是能帮我辨是非、明方向的人。

他平时似乎没有感情的大起大落,但他把深有感触的事珍藏着咀嚼、回味。记得徐老师初到上海那一年,寒流说来就来,比之南国落差极大。在徐老师还来不及穿上冬装时,班上女同学在寝室里结好的一副白绒线手套已放在徐老师放厚厚的讲义夹的讲台上。徐老师一看字条:“徐老师,请您马上戴上手套上课。”只见他微微一缩鼻口清水,顺从地戴上手套,惊讶于左右各露出半截三个指头,却正好撮取粉笔板书。这件事,直到两年以后,大家差不多忘记了,他却在讲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渡江战役中长江此岸农民推着小车,装着粮食和新纳的布鞋支援前线战士时,直视着教室的后墙,深情地说:“我也是普通一兵,在教育战线上受到群众的关爱。我也要打好今后一个一个的仗!”

徐老师就是这样一个有长心的人。他对人对事总是深长思之,在适当的时候讲必要的话。这一点,在他对我们长期进行的历史学科式的思想教育中,我们感受特别深刻。

记得学习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的时候,徐老师布置过一个作业,要求每人画一张世界地图,把二战全过程中的大事都标注在各有关的地区或城市。作业完成以后,都张贴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互相观摩学习,取长补短。我当时照样画了通过葛兰氏投影法绘制的世界地图,它的特点是把印度洋作为东半球的中心,把太平洋作为西半球的中心,这样,两个偌大的海域加上天地头,尽可以突出由大小方块组成的大事记,再把箭头指向远近的地区或城市,即可收效。德意日如何靠侵略、吞并起家,疯狂一时;1943年2月,斯大林格勒一战,形势急转直下;1944年6月,英美在法国诺曼底登陆,第二战场节节胜利;1945年5月,苏联红军攻克柏林,德国投降;此前,1941年12月日本侵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但到1945年已是强弩之末,8月美国在广岛、长崎投下原子弹,苏联对日宣战,中国转入全国规模的对日反攻,逼使日本无条件投降!真是:上下十几年,纵横几万里,尽收眼底;硝烟还平畴,波涛灭凶魔,宏观心头。真的,什么叫“宏观”?听了徐老师的话,如此这般一做,真的把前世界第一次历史地发展地联系地看起来了,我心里好不惊叹!

到高三学新民主主义革命史,学到八路军、新四军在敌后抗日根据地波浪式地向前推进时,徐老师有一天突然要一些担任独唱、对唱、三五人的小组唱,配合他的历史教学内容唱《在太行山上》《到敌人后方去》《黄河大合唱》《游击队员之歌》等抗日歌曲,把课堂教学搞得生动活泼。有的同学提议索性搞成一堂抗日歌曲大联唱。徐老师想了一想,正色道:“我是想用歌曲形象地辅助历史课,而不是把历史课上成音乐课。”这种明确的分寸感使大家眼前一亮,把问题的性质搞清楚了。后来,学生会真的组织了一次抗日歌曲大联唱的晚会,特邀徐老师跟我们同台演出。他醇厚的男中音轰动全校,仿佛至今绕梁不绝!

当历史的内容又回到课堂里的时候,我们又用历史的方法指导着各自的现实。当1942年各根据地的紧缩,与原来的行政机构形成“水小鱼大”的矛盾时,毛主席发表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一文,号召精简机构,使之适应缩小了的地盘而发挥它的优势,如同孙悟空化为一个小虫钻进铁扇公主的心脏而把她战败了那样。时已高三,徐老师知道大家面临“时少书多”的矛盾,便建议大家制定“一个极其重要的复习准则”,以便创造条件,克服困难,收到成效。记得我当时提出的复习准则是“系统浓缩基础知识,重点攻破薄弱环节”:浓缩的过程,是一个把书读“薄”的过程,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多次循环往复,做到熟能生巧;同时,它又是一个使难点迎刃而解的过程,做到融会贯通,左右逢源。就在徐老师这种种内容实在、形式实用、效果实惠的教学流程中,我们走完了高中之路。

然而,我对徐老师的认识,却还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深化。

1957年夏天,反右斗争开始后,我父亲便沦为右派分子。他原是上海的资方代理人。1953年全行业社会主义改造后,上海的资产投入合肥,建造了长江饭店,他也被安排在安徽省五金公司供职。反右初期大概对党的政策提了意见,便遭厄运。这对我这个尚未涉世的学生来说,不啻致命一击,痛苦无告,前途暗淡。这时,我便想到了我们的徐维翰老师。我穿过整个市区,直奔吴松母校。徐老师知道我的来意后,便带我到西校园子增图书馆前的四百米跑道上散步。这里本是吴淞中学校园一景,晚饭后,师生三五成群,在跑道上按逆时针方向兜圈子谈心,笑声此起彼落,歌声悠扬传送。可是,这天好像冷清多了。徐老师边走边谈,给我做了许多思想工作,直到上晚自修以后,操场上只有我们师生俩的“沙沙”的脚步声了,徐老师注视着前方东教室大楼灿烂的灯光,语重心长地说:“大文同学:越是在艰难困苦的时候,越要看到祖国的前途。祖国的前途,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前途,就是你的前途!”徐老师停顿了一下,转过脸对着我说:“就是我的前途!”

这最后一句,徐老师说得沉着坚定,别有深味。原来,这一天,徐老师得知爱人旋老师也沦为右派了!我后来了解到,旋老师是另一所中学的政治老师,有一次一个同学问:苏联对我们的援助既然是“无偿”的,克拉玛依开采的石油为什么要拿去一半?旋老师只欠一口咬住“无偿”,面孔铁青地力斥了学生轻信谣言,她却想当然地说了一句苏联战后也困难,我们应该发扬国际主义精神。这样,便扣上了“反苏”的帽子。消息传到吴淞中学,徐老师打电话询问,才被证实。那边考虑到旋老师身怀第三个孩子,所以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要到她产假过完才宣布处理结果。你看,徐老师这天是什么心情?但越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话便越是真心,正确,一字千金!徐老师一定会更加爱护旋老师,更加爱护三个孩子,更加热爱他的教育工作,更加热爱他的学生们!

我第二次最需要徐老师的指导的时候,是十年后的“文革”初期:我在上海郊区一个小小县城的中学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做了牛鬼蛇神。我气不过,想不通,有一天,趁我们劳改队放假,我又穿过整个上海市区,来到吴淞大桥边的吴淞三中。徐老师已在这里升任校长多年了。我夹杂在人群里看大字报,只见满操场、满楼梯、满树林、满草地都是炮轰走资派徐校长的大字报。当然,我打消找他的念头了,不料背后突然传来徐老师带广东调的召唤声:“张大文同学!”我猛回头,徐老师仍然双目炯炯,剑眉浓浓,只是双鬓花白了。他正拿本子记录大字报上的内容,指着大字报说:“现在的学生比我们这一代,比你们这一代都强了!有的分析、批判文章写得很好。整个学校、整个社会都是我们学习的课堂了。”我约略说了我的情况,他宽慰我说:“一方面,我们批判着前人创造的历史,另一方面,我们创造着后人批判的历史,这样,我们才能跟上历史前进的脚步,不致落后太多。”我在回去的路上,不,直至今天,徐老师的话总在耳边响起。只有排除私心杂念的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才能这么谦虚自信,毫不跟风,毫不趋时地当众陈述,竟至吸引了众多看大字报的人。

“文革”结束以后的1980年,我被评为上海市优秀人民教师,举行颁奖典礼的第二天,《文汇报》记者的采访稿便见报了。那是个星期天,中午我正在水龙头边洗衣服,眼边似乎有人走近来,我转头一看,正好徐老师叫我:“张大文同学!”我惊叫一声:“徐老师,你怎么来了?”原来,他早晨读了报,就向人简单问了一下路线,径直赶来,要我去他们学校交流座谈。从吴淞到奉城,至少要换五辆车,熟门熟路也得花四小时!可是没交谈几句,徐老师就起身赶回学校去,说是六点钟有一个学生座谈会要开。我知道,徐老师从不迟到,就像两分钟预备铃一响,他便站立在教室门口了。

又过了几年,我上全市范围公开课。一进教室,在全体起立中,我蓦地发现,教室最后排,立正着一位身材魁梧、白发满头的老师,定睛一看,正是徐维翰老师!我赶紧低下头去,临时要求学生朗读课文两分钟,以抑制一下我起伏的心潮。记得我那次教的是毛泽东同志的《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从语文因素的挖掘来完成对哲学著作的阐释,同时对学生进行语文学科式的思想教育。课后座谈会上,徐老师肯定我的思维训练的逻辑性,又指出我的教学过程是好的,但缺少对教学过程的教学。如果最后告诉学生为什么要这样学,使学生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不是可以把老师的教法变成学生的学法了吗?这个创造性的前瞻性的意见,为在座的专家和老师所屡屡称道。

那天吃饭时,我的老同学柳莺告诉我一则趣事。她新近从北方调回上海工作,当一个区的教研员。早晨在西渡轮船码头候船摆渡来奉贤时,在码头上看到徐老师,但几十年不见,想看仔细再叫他。于是走到面前,直视徐老师。不料徐老师慌忙躲开。她走过去,使出当年的调皮劲儿,再直视,徐老师再躲。这时,她才大叫一声:“徐老师,我是柳莺啊!”徐老师想起来了,才如释重负,转忧为喜道:“你是结了绒线手套送我的三个女生之一!”

前几年,适逢我们高中毕业五十周年。徐老师发动大家写有关高中时期日日夜夜的生活回忆录。后来,大家写的文章纷纷汇集到我这里,我先睹为快,深受教育。大家不约而同地谈到“文革”时期的种种表现无不是母校实事求是的传统教育在冥冥之中起着关键的作用:为什么我们出身好、政治条件好的人,就是不愿意起劲呢?为什么开斗争人家的会的时候自觉靠边坐呢?为什么借口工作忙、任务紧而远离是非之地呢?就是因为母校老师教育我们走上社会,对人对事都要作缜密的思考,不唯书,不信邪,低调做人,高端创业。

可见,我们的回忆录并不只有五十周年这个纪念意义,而是大家感到有许多心里话要谈了,感到不谈出来不痛快了,感到不谈出来对不起母校和老同学了,所以,没有丝毫勉强,直抒胸臆,下笔千言,而后总其成。这种时代的进步、社会的自信所给予大家的建国以来最好的时机,在我们学生意识到之前,徐老师已用历史的、发展的、联系的眼光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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