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她只在那三千弱水中
2015-03-24闫红
闫红
怡红院的女孩儿,个个都有特色,晴雯是其中最为鲜明灵动的一个。
她心灵手巧,宝玉的雀金裘不小心烧了两个洞,全城的裁缝都不会缝补,她瞅上一眼,就知道可以用那种叫做“界线”的工艺;她口齿伶俐,虽然抢白小红麝月她们时尖刻了点,但每每跟宝玉斗嘴,那种干脆爽利真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撕扇子做千金一笑”一节描画她的古灵精怪,宝玉让她而不是袭人去给黛玉送两方用过的旧手帕,可以看出她内里亦有一种憨实。
可以说,将大观园的女孩儿都算过来,她给读者留下的印象之深仍是排在前列的,作为“又副钗”,甚至超过迎春、惜春这些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里的姑娘,这就使得读者常常为之扼腕,叹息那“多情公子空牵念”的苦涩结局。
“多情公子”对她的牵念,似乎相当有限。当她无端被诬,被王夫人定了个“狐狸精”的罪名撵出荣国府,宝玉全程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出。等到送走母亲,回到房间,才趴在床上哭起来,怀疑是袭人告的密,可是当袭人以自我诅咒来转移他的视线时,他赶紧捂着她的嘴说:“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显见得更加怜惜眼前人。
袭人为了安慰他,提出,等王夫人气消了,再求老太太把晴雯还接进来时,宝玉也未受到任何鼓励,他认定晴雯此去必死无疑,不必再做他想。似乎是心恸绝望过度,可我也怀疑,在除了“院子里的海棠死了半边”之外并无其他预兆的情况下,宝玉咬定晴雯的结局,也是他潜意识里摆脱责任的一种方式,反正她的命运也就这样了,他默许了自己的不作为。
最多去她的放逐之地探望,算作一次道别。这一节,曹公将晴雯写得慷慨刚烈,一句“早知道枉担了个虚名不如另作道理”尽显她种种委屈与不甘。宝玉也是万般不舍,一再落下泪来,但伟大作家就是这样,即便是在这种感情稠得不透风之时,他尚有余暇荡开一笔,写宝玉看见晴雯将用带着油膻之气的碗盛着的“略有茶意”的所谓茶水一气饮下,心中暗道:“往常那样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如此冷静的感悟,仿佛他倒在她的苦难中开了眼界,长了知识。
之后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不过是做一篇祭文,可那篇《芙蓉女儿诔》做得华而不实,什么“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可以用来形容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姑娘。难怪黛玉听了不以为然,笑说长篇大论的只听到“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宝玉也立即谦称是自己“一时的玩意”。俩人就词句推敲了半天,宝玉又说干脆把这篇诔文送给黛玉,使这场祭奠,几乎变成一场玩闹,窃以为,弄出这种效果,是曹公有意为之。
他刻意用这些玩笑,在宝玉和晴雯之间,拉开距离。
不错,宝玉曾是那样多情到滥情的人,对黛玉也有情,对宝钗也留意,去参加秦可卿的葬礼,路上经过某村庄,看见一个“二丫头”活泼可爱,坐在车里还对人家以目送情。在袭人家见她有个表妹生得好,也感慨“她要是能来咱们家就好了”。
他这倒也不是花心,只是喜聚不喜散,梦想着有朝一日他死去之时,他爱过的那些女孩子都在他身边,让她们的泪水流成大河,送他到那鸦雀不到之地。这样宏大的理想,使得他对分离特别敏感,听袭人说她表妹快要出嫁,都百般的不受用。曾几何时,宝玉变成这样一个看得开的人?一连去了三个女孩儿,他也只是稍稍伤心,便有办法让自己释然?
玄机在他回答袭人的那句话里:“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他能够当她们死了,知道对自己而言,“也不过如此”,说明之前他已然经历生离死别,而那场别离对他给了他极其深刻的启悟。这个“死了的”人是谁?毫无疑问,是那个因为跟他开了几句玩笑,便被王夫人撵出府去,最终负气跳井而死的金钏。
金钏之死,是王夫人见责于读者的几项罪责之一。王夫人确实处理得简单粗暴了点,但换个思路想,这件事也是由宝玉而起,要知道他平时在他妈面前跟个单纯的小绵羊似的,突然换上一副轻薄口吻,让他妈怎能不惊怒,认为这种突发性轻薄,是这个丫鬟的调教。
说实话,那一章里的贾宝玉,我看着都有点陌生。平日里,在林妹妹面前,虽也曾因为说话没分寸而冒犯她,总归是发乎情。跟金钏的那几句调情,活脱脱就是贾蓉贾琏的口气,别说王夫人惊怒,就是我这旁观者,不免也皱起眉头。
但你要是看宝玉那个阶段的整体表现,就会觉得不足为奇。那阵子,他实在太躁动了,各种柔情各种情欲,王夫人屋里的丫鬟见到他都笑问,我这嘴上才擦的胭脂,你要不要吃?他看见鸳鸯脖颈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也去把脸凑到她脖颈上,闻那香油气,还涎笑着,扭股糖儿似的粘在她身上,求她:“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鸳鸯急得直叫袭人出来劝他。
他不但跟小姑娘们腻歪,跟同性也不清白,秦钟、蒋玉菡,以及学堂里的香怜玉爱之流,跟他都有点说不清楚,他所以不像贾琏贾蓉之流那样让人厌弃的原因,就是咱们前面说的,他的所作所为之下,有一种醉生梦死的悲伤。就像史上那些著名的文人,比如柳永,甚至写过涉嫌群P的词作。
贾宝玉一开始也想这样放诞地度过他的青春,从与生俱来的虚无感中解脱自己,他没想到金钏会因为他的一个玩笑送命,他曾那么紧张离散,但在她因他而死之后,他“也没见得怎么样”。这不是宝玉的薄情,这是生活的真相,他本来以为死散是天大的事情,可是,在她死去之后,生活依然在进行。贾宝玉重新发现了自己。
紧跟着金钏之死的,是宝玉挨打,被他父亲饱揍了一顿,伤得下不了床,待到他能扶杖而行,他阴差阳错地窥见了龄官和贾蔷的爱情。关于这一章,本人另有文章详述,这里只需说一句,通过偷窥别人的爱情,他找到了自己的问题,他所以这样悲伤,这样各种不得法,操碎了心,反而害得别人殒命,自己挨打,姐姐妹妹要么哀怨要么不待见,皆是他一开始就犯下大错误,以为,他能得所有人的眼泪,以为,他需要所有的人眼泪。
龄官和贾蔷那旁若无人的爱情告诉他,一个人只能得一份眼泪。即便是他宝玉,也有命定的份额。
他痴痴地回到怡红院,看见黛玉和袭人正坐在那里说话呢。对,不是别人,就是黛玉和袭人,他对袭人说:“难怪老爷说我‘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此后,他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曹公不无调侃地说:“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其实他一开始就揭示了答案,就是宝玉醍醐灌顶后,遇见的那两位,黛玉和袭人。在这之前与之后,关乎她俩的去向最让他牵肠挂肚,黛玉自不必说,紫鹃说句“回苏州”,就能让宝玉一个人死了半个,他对紫鹃,也就是黛玉的代表说:“你放心,活着,咱们一块儿活着,不活,咱们一块儿死去。”又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就去做和尚。
有意思的是,这话,他也对袭人说过。黛玉忍不住伸出两个手指头,笑道:“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此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说这话的黛玉,心里想必有点酸溜溜地。但是,没办法,不管读者多么不喜欢袭人,如薛蟠所言,袭人也是宝玉心上的“宝贝”。
第十九回的回目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日静玉生香”,前半句说袭人,后半句说黛玉,在宝玉心中,她们是相提并论的,只是,由于宝玉在袭人面前有十足的安全感,他显得没有那么牵肠挂肚。可是,只要袭人说将来要出去,他一样的失魂落魄,张嘴表示,可以答应她三百个要求,宝钗和湘云对他的劝诫总让他反感,唯独听到袭人小母亲般的温情劝告,他能领受到她全部好意,感触得落下泪来。
而对其他人的离开,他就没那么敏感,发脾气时要撵晴雯出去,听说湘云订婚,还跟她道喜,还曾对宝钗的丫鬟莺儿说,将来不知道谁有福气消受你们主仆两个,并没有把她们当成自己不可割舍的那一部分。
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之后,宝钗也搬出了蘅芜苑,人走楼空,宝玉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了凄凉一般,更又添了伤感”,但伤感之后,便也释然,想着“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生同死的。”
这或者也是他不再追究告密者的原因,他把袭人和黛玉,看着是最后与他同生同死者。《红楼梦》是贾宝玉的心灵史,展现他不断告别不断割舍的过程。前面写的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后面则一章章筛选,逐一放弃,将多余枝蔓一一剪除,留下那两三个。
而晴雯,是被放弃被筛选掉的。弱水三千,她不是他的那一瓢饮,只是他路途上遭遇的一个青春伙伴。她的离去,让他难过,但并不致命。
可是,就在宝玉打定主意只去找黛玉陪伴时,黛玉竟然也不在房中。这是一个暗示,就是他以为可以同生同死的这两三个,也未必靠得住。宝玉以为他多次练习,已足够强大,却不知,他依然在我执之中,命运必将给他一个重击,让他失去他以为不可失去的,那种丧失,伤魂魄,摧心肝,与往日的失去,完全不同。
“无立足境,方是干净”,他如何与黛玉袭人的分离,才是与命运最精彩的过招,之后,才能真正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曹公铺垫了那么多,连金钏和晴雯的死亡都是,可惜,八十回后无缘得见,高鹗之流写不出那种惊心动魄,只能偶尔在心里虚拟一把,但有谁,又能虚拟出曹公笔下的神出鬼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