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戏曲理论“虚实观”镜考
2015-03-23吴秀明
吴秀明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汤显祖戏曲理论“虚实观”镜考
吴秀明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汤显祖的戏曲作品集“临川四梦”,在艺术上富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汤氏的这四部戏曲作品,不仅代表了明代中后期传奇繁荣阶段的成就,还渗透了汤显祖鲜明的戏曲思想和戏曲理论。汤显祖戏曲思想的核心是“因情成梦,因梦称戏”,梦是虚,情是实。“梦”是戏曲创作的表现手法,“情”是曲家所要表达的主题理想。汤显祖在诗文集中发表了诸多对戏曲创作和戏曲美学思想的批评,对“虚实观”理论也有独特和辨证的见解。
汤显祖临川四梦虚实论
汤显祖(1550—1616),是明代中叶著名的戏曲家。字义仍,号海若,又号若士。别署清远道人,江西临川人。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试政北京礼部,曾任南京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礼部祠祭司主事等职。后因激烈抨击朝政,上奏《论辅臣科臣疏》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万历二十六年(1598)移居玉茗堂,万历二十九年(1601)正式被免职,潜心创作。
一
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又称“玉茗堂四梦”)主要包括四部作品:《紫钗记》、《还魂记》(《牡丹亭》)、《邯郸记》和《南柯记》,除《牡丹亭》外,分别取材于唐人小说《霍小玉传》、《枕中记》、《南柯太守传》。其中,《紫钗记》和《牡丹亭》的主题相近艺术成就也比较高,后两部均是作者晚年的作品,有明显的消极虚无的情调。从戏曲创作方面来讲,汤显祖的《牡丹亭》和《邯郸记》“二梦”,主要是用浪漫主义的虚构手法来抒发胸臆。虽然“四梦”都是依托蓝本而作,但是汤氏本事之外的“改造”却是恰到好处,达到了“虚实统一”的地步。吴梅先生在评论汤显祖“四梦”时认为:“临川诸作,《还魂》最传人口,顾事由臆造,遣词命意,皆可自由。其余三梦,皆依唐人小说为本,其中层累曲折,不能以意为之,裁剪点缀,煞费苦心。”[1]明代词人沈际飞也赞誉《牡丹亭》一剧:“数百载以下笔墨,摹数百载以上之人之事;不必有,而有则必然之景之情而能令信疑、疑信,生死、死生,环解锥画。后数百载而下,犹恍惚有所谓怀女、思士、陈人、迂叟,从楮间眉眼生动。此非临川不擅也。”[2]汤显祖的《牡丹亭》所描写的人和事虽然匪夷所思,但却表现了“必然之景之情”,因而具有更高的艺术价值。这也是此剧能历经数百载仍然能够感染读者和观众的内在因素。
虽然汤显祖没有专门论述戏曲理论的论著,他对戏曲创作的见解多散见于诗文和对传奇作品的一些评点、题词当中。比如汤显祖最典型的戏曲创作理论,体现在他与同年进士吕玉绳的一封信中:“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①汤显祖反对“按字模声”的形式主义创作,讲究神韵、提倡以意为主的创作倾向。《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开篇道:“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②这几句是论述艺术创作源于生活,是对生活情景的感兴和反映,其中的“啸歌”(歌唱)、“行诸动摇”(动作)于一体,也是戏曲本质的特征的体现。汤显祖反对思想僵化,封建教条的戏剧作品,而更应该根据自己的思想表达真情实感。关于戏曲创作的虚实关系,汤显祖在《答张梦泽》中说:“李梦阳而下,至琅琊,气力强弱巨细不同,等赝文尔。”③他否定了前后七子的“文必秦汉,诗必汉唐”的复古思想,提出:“不真不足行”,在《焚香记》总评中,他主张:“某填词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今后世之听者泪,读者颦,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④,“尚真色”是戏剧作品动人的基础。所以,他的“四梦”——《牡丹亭》虽然写的是杜丽娘为追求自由爱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故事,但是,杜丽娘所代表的命运,却是封建社会下千千万万青年悲惨遭遇的真实反映。《邯郸记》中邯郸卢生的黄粱一梦,《南柯记》书生淳于棼的南柯一梦,二者也寄托了作者现实的政治理想。但是戏曲艺术的“真”并非现实生活的直接翻版,而是经过戏曲家高于生活的集中和提炼,是“真”与“假”的结合,看似剧情发展与生活真实不符,然而与艺术真实相侔合。汤显祖还把这种“若真若假”的境界归纳为“意趣神色”的“神”。关于戏曲创作的“神”他在《合奇序》中还谈到:“予谓文章之妙,不在于趣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故夫文墨小道,可以入神而证圣。”⑤要运用丰富的想象和虚构,不拘泥于形状而求得神似。此外,汤显祖还从艺术技巧的继承方面谈论要吸收前人的经验,“尝与友人论文,以为汉宋文章,各极其趣,非可易而学也。”⑥但是,在继承前人的时候要有批判性和新的思想意识,反对模式和格套。
二
汤显祖深受王学左派思想的影响,他的“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就是这一文艺思潮下的产物,开放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以虚而用实”,对题材的处理更加灵活,对精神寄托的反映更加含蓄,艺术创作更加能发挥独创性。在《答凌初成》中,汤显祖说:“不佞《牡丹亭记》,大受吕玉绳改窜,云便吴歌。不佞哑然笑曰:昔有人嫌摩诘冬景也。其中骀荡淫夷,转在笔墨之外耳。”⑦汤显祖借艺术作品中这种自由舒放恣纵无尽的感染力,寄托自己在戏曲立意上的意旨和情思。他认为戏曲作品的真正魅力常在言外,吕玉绳改窜《牡丹亭》,只苛求语调上的协律,而把作者寄托的情思完全打破了。
汤显祖的这种理论与稍前时期的李贽和稍后时期的王骥德的“虚实论”有异曲同工之处。李贽《焚书》卷三《杂述·虚实说》云:“有众人皆信以为至虚,而君子独不谓之虚,此其人犯虚怯之病,有众人皆信以为实,而君子独不谓之实,此其人犯色取之症,真伪不同,虚实并用,虚实之端,可胜言哉。”[3]强调戏剧创作只有恰当地运用虚构想象才能更加典型化,但虚构想象又必须依托于现实生活。不能脱离生活而胡编乱造,也不能一味拘泥于生活而犯色取症。在评论“化工”(《拜月亭》《西厢记》)和“画工”《琵琶记》时说:“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结构之密,对偶之切;依于道理,合乎法度;收尾相应,虚实相生;种种禅病皆所以语文,而皆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也。”[4]李贽倡导“童心说”,他认为只有从“童心”出发才能创造出“化工”之作,从而贬损“虚实相生”为“画工”作品的一种技巧。李贽的“童心说”与汤显祖的“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的至情论的观点是一致的。
对于正确处理真假,虚实的关系,王骥德的论述颇有见地:“戏剧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明珠》、《浣纱》、《红拂》、《玉合》,以实而用实者也。《还魂》、二梦,以虚而用实者也。以实而用实者易,以虚而用实也难。”[5]剧作家对戏曲艺术形象的刻画不应该是单一的、局限的,而应该是灵活的,多侧面的。王骥德认为,汤显祖的《还魂》、“二梦”等比《明珠》、《浣纱》等剧高明,原因在于前者“以虚而用实”,后者则“以实而用实”。汤显祖在《答凌初成》中说的“骀荡淫夷,俱转在笔墨之外”与王氏的认识是不谋而合的。此外,王骥德在《曲律·论用事》云:“曲之佳处,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积;无事可用,失之枯寂……《西厢》、《琵琶》用事甚丰,然无不恰好,所以动人。《玉玦》句句用事,如盛书柜子,番使人厌恶,故不如《拜月》一味清空、自成一家之为愈也。”[6]戏曲是唱给人听的,所以对用事的标准比诗歌更加通俗易懂,更加自然。王骥德认为把“事”用在句中而又恰到好处,不着痕迹,方是妙手。举《西厢》为例,第五本第一折写张生进京后对莺莺的思念,“杨柳眉颦,人比黄花瘦。”其中“人比黄花瘦”引用李清照《醉花阴》中的词句,融合在此情此景中,宛似崔莺莺话而“令人不觉”。而要达到这种程度,则需要博搜精采,胸有丘壑。类似于汤显祖所主张的“必参极天人微窍,世故物情,变化无余,乃可精洞弘丽,成一家言。”⑧而且汤氏在此基础上,还提出了实践的重要性“人虽有才,亦视其所生。生于隐,屏山川人物,居室游御,鸿显高壮幽奇怪侠之事,未有睹焉;神明无所练濯,胸臆无所厌余;耳口既吝,手足必蹇。”⑨提倡戏曲家要有生活基础,还要见多识广,不仅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这种戏曲审美的认知,也说明了汤显祖思想的进步性。
三
关于艺术创作的实与虚,清代郑板桥《题画》中总结经验:“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意念产生在落笔之前,这是无可置疑的法则;但情趣流溢在法则之外,则全凭个人的运化之功了。戏曲创作的法则与画意有异曲同工之处,即“意在笔先,趣在法外”。
“虚实”说本身充满了辩证的因素,这一命题也为戏曲理论和实践开拓了无比丰富的空间。中国传统戏曲批评的“虚实观”着重探讨的是戏曲之“剧”与历史和现实的关系问题。纵观三家的理论:汤显祖重在表达“意”,他主张“凡文以意为宗”,他的作品完全是处于自我本心的淋漓尽致的揭露,所以对他人改编自己的作品深恶痛绝。王骥德的《曲律》主要论“律”,王氏写作的宗旨在于“以律谱音”、“以律绳曲”,主要论述了南北曲的源流和发展、作曲和唱曲方法,后增补的杂论则涉及到创作方法、戏曲史和作家作品的品评。清代著名戏曲家李渔称汤显祖“文词稍胜者即号才人”,沈璟“音律级精终为艺士”。具体到中国传统戏曲理论中的“虚实”观,曲家大都主张戏曲创作要发挥艺术想象力和虚构的能力“以虚而用实”。汤显祖的戏曲理论在前人基础之上又包含了哲学深度。
注释:
①(明)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答吕姜山》《汤显祖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337.
②《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同上第1127页。
③《答张梦泽》同上第1365页.
④《焚香记总评》同上第1486页.
⑤《合奇序》,同上第1077页.
⑥《答王澹生》,同上第1234页.
⑦《答凌初成》,同上第1344页.
⑧《答张梦泽》同上第1353页.
⑨《睡庵文集序》同上第1015页.
[1]吴梅.中国戏曲概论[M].长沙:岳麓书社,2009:65.
[2]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牡丹亭题词》)[M].济南:齐鲁书社,1989:1227.
[3][4](明)李贽.焚书·续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01,97.
[5][6]王骥德,著.陈多,叶长海,注释.《曲律》[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201,178.
[7](清)郑燮.郑板桥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