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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笔下的动物隐喻

2015-03-23刘雪

文教资料 2015年35期
关键词:隐喻鲁迅意象

刘雪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鲁迅笔下的动物隐喻

刘雪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鲁迅作品中构建了一个人与兽平行的动物世界,其中的动物意象如狼、猫头鹰、猫和狗等,它们并不只是被描摹动物,而是一种隐喻。鲁迅以动物意象表达自己内心世界和对社会的看法。这种动物隐喻的写作方式为在许多现当代的作家身上得到了继承与发展。

动物隐喻鲁迅人与兽影响

一、动物隐喻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将隐喻定义为 “就是把一个事物的名称转用于另一个事物,要么从种转向类或从类转向种,要么根据模拟关系从种转向种”[1]。向来,人们只把隐喻看作为一种语言层面上的修辞手法,就如同“比喻”一样,运用隐喻是为了表达的生动形象。但《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指出,隐喻存在于生活中方方面面,“它不仅存在于我们的语言中,而且还存在于我们思维和行动中”[2]。人们对隐喻的认识由语言层面深入到思维领域,逐渐认识了它的本质——“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现象,它更重要的是一种人类的认知现象。”[3]在人类发展的轨迹中,人类一直与动物相伴,熟悉了动物的习性和特征,在想表达一些超出自身经验范围的抽象概念时,便“乐于将动物的习性和特征(源域)来理解和体验人类及人类相关的事物(目标域),以熟悉的具体的经验域。”[4]——这便实现了不同概念间的意义转换。

鲁迅作品中经常刻画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动物,如“叭儿狗”、“猫”等形象,许多研究者注意到这并不是简单地描摹动物,而是一种隐喻。对鲁迅笔下“动物世界”研究,最早始于钱理群先生,早在三十多年前他就在《心灵的探寻》开辟《人与兽》一章,提纲挈领地提出了鲁迅作品中的人与兽的关系,提出了许多启发性的观点。

他指出鲁迅代表的“五四”那一代人的人性观——人是进化的动物,“兽性神性结合起来就是人性”。鲁迅在《略论中国人的脸》一文中一针见血地概括出西洋人与中国人的民族性格的不同“人+兽性=西洋人”,“人+家畜性=某一种人”[5]

钱理群梳理出鲁迅作品中三组“兽”的系列形象:猛兽,小动物,处在猛兽和小动物之间的,和人关系最密切的动物,如狗、蚊子、苍蝇之类。他认为鲁迅对猛兽、凶鸟的讴歌赞颂,“怪鸱的真的恶声,它们使我们在震悚、警醒之余又嗅到一股股黑暗朽腐之物死亡的气息。”[6]实际上是对野性的呼唤,“肯定与猛兽、恶鸟相契合的人物的原始生命力与野性。”[7]而鲁迅对小动物的态度,则是体现了鲁迅作品“爱”的基本母题,对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关爱。在鲁迅的《兔与猫》中,黑猫吞吃了年幼的兔仔,鲁迅发出“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8]之叹,表现了鲁迅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博爱精神,而这种生命意识的另一个重要的一面是强调“弱者,幼者本位”。对于第三种意象“诸如猫、狗、苍蝇、蚊子之类,鲁迅就止不住内心的愤怒和蔑视之情”[9]。钱理群认为这是处于 “对幼雏的一往情深”,“对猛兽的无限神往”之间的中间型状态。但是《和中学生谈鲁迅》、《人与兽鲁迅的艺术世界》二文只是勾勒出一个体系,但都未能具体展开,深入分析,描画出鲁迅艺术作品的人与兽的世界。

直到二十一世纪初,靳新来陆续发文,最终形成了《“人”与“兽”的纠葛——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一文,被评为“直面鲁迅笔下的动物世界,从一个被鲁迅研究界长期忽略的角度选题,却成功地破译了鲁迅的生命密码。”[10]作者延续了前人的观点——鲁迅对“人”的思考和表现,是与动物比照中进行,同时,反复地分析、梳理出动物意象体系,但作者也指出“无论是人物形象系统还是动物意象系统,本来就是后人发掘出来的,而不是鲁迅有意识建立起来的存在着的兽的世界”[11]。所以不存在一一对应,我们需要做的是就是将这不刻意构建的兽的世界描绘的更加清晰。

二、鲁迅笔下人兽并行世界中的动物隐喻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12]在《野草》的序言里,鲁迅已提到“人与动物”并行的世界。据靳新来统计,“《鲁迅全集》中提及的飞禽走兽大约有200种左右。其中好大一部分是作为文学意象而存在的,也就是说,这些动物以‘象’的形式显现,但又不是单纯的指涉某种动物的符号代码,而是其中蕴含了‘象’外之‘意’。”[13]鲁迅是以兽来象征人,以动物界来隐喻整个社会,就像是寓言故事般,在诙谐或者讽刺中寄予对社会的思考。动物隐喻的意义所在,在其他文本中已有所表达。“其实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虽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样舒适自由,可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鲁迅在《狗·猫·鼠》中强调了人要像动物学习,像它们一般真诚,真性情,直截了当。鲁迅对“人与兽”关系的见解即:叙述动物的个性和野性,实则是为了激发人性,希望唤醒与张扬人性。

鲁迅一方面敢于针砭时弊,另一方面,也有一种强烈的自我反思意识。然而在言说时候却陷入了“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14]的难以言说的痛苦。又因为自己的思想中有过多的黑暗的一面,但是不愿意将这种“黑暗”传递给年轻人——“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自己却只能葬身在黑暗的闸门之下。”[15]所以用一种模糊的语言来叙写自我,完成了包含全部“鲁迅哲学”的,由象征、隐喻构成的散文诗《野草》。鲁迅经过反复的分析、推敲,将深邃的文化内涵寄寓于动物形象,形成“鲁迅式”的动物隐喻。我们一方面应将这一系统的动物世界与具体时代语境相联系,另一方面要与整个鲁迅思想相联系,才能把握动物意象的社会文化意蕴。在本文中,我们只讨论几个较为核心的动物。

(一)自我色彩的动物隐喻——狼、猫头鹰

狼自古以来就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在许多神话传说中都有它们的身影,同时它也是某些部落先民所崇拜的图腾物。当远古时期的人们“开始思考人与其它物种之间的关系,把人力不能解释的现象奉作‘图腾’来崇拜。”[16]狼作为一种强悍凶猛的生物,有人无法比拟的能力,先民怀着敬畏和恐惧,将其作为图腾崇拜。在古代中国,北方游牧民族以许多狼的神话来表达这份崇拜。但随着人类的发展,人与自然的关系逐渐恶化,以及北方游牧文明在与中原农耕文明相融合过程中占劣势。所以代表反叛不安分激烈的游牧精神的狼则遭受了冷遇,狼的形象由正面走向反面。狼以“不详”为核心内核,衍生出多种意蕴:奸诈、凶狠、贪心等。这种观念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狼也因人的厌恶,逐渐被忽略,淡出了文学作品。但是新文学一开始,鲁迅就以一篇《狂人日记》将狼引入了人们的视野,并在后来的《阿Q正传》、《孤独者》、《铸件》中均出现了狼的身影。鲁迅打破了人们对狼的固有偏见,转而强调的是狼身上原始野性,他希望将这种蛮性的血液注入到蒙昧沉睡的中国人的身体中去。同时,鲁迅也强调狼身上的如启蒙者般孤独与自尊气质。《孤独者》里的主人公魏连殳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17]魏连殳是鲁迅的孤独心灵的另一面,所以狼也即鲁迅自己的化身,是五四时期的启蒙知识分子在无人回应中悲鸣、嘶吼,狼就象征和隐喻他们。

友人曾给鲁迅“猫头鹰”的绰号,而鲁迅也乐于接受。在中华民族的传统心理中,猫头鹰和乌鸦一样,是不祥之鸟,它预示死亡、凶事的来临。《文选·曹植〈赠白马王彪〉诗》:“鸱枭鸣衡扼,犲狼当路衢。”在这里鸱枭、豺狼,都是比喻小人。然而,鲁迅却背道而驰,以诗赞誉猫头鹰,并以之自称“我的言论有时是枭鸣,报告着大不吉利事,我的言中,是大家会有不幸的”[18]。鲁迅不愿发无病呻吟,或粉饰太平之声,而发猫头鹰似的“恶声”来唤醒麻木沉醉的世人。

(二)奴性代表的动物隐喻——猫、狗

鲁迅承认过自己是“仇猫”的,也必痛打“落水狗”。他对猫的“仇恨”,从《猫和兔》便可看出,在《狗·猫·鼠》中也光明正大地列举了自己仇猫的原因:它欺凌弱者,“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19],它总是“一副媚态”。猫作为一种文学意讽刺的是有奴性的现代知识分子。通过对猫残忍吞食兔子和杀害小隐鼠的故事,鲁迅批判的是猫的凶残和虚伪。猫表面温顺和善,内心残暴凶狠,对于生命肆意玩弄,但又装模作样媚态十足。在这篇文章中,鲁迅看似只是说猫,实则穿插着对道貌岸然的“绅士”“学者”这些正人君子们虚伪本性的批判。

“叭儿狗”“鹰犬”、“洋大人”的“宠犬”、“丧家犬”等等狗的形象在鲁迅作品中一一出现。鲁迅将狗形象中的各种性格特质和象征意蕴与社会中某些类型的人物相联系,成为一种“社会相”类型形象。种种“狗相”形成了“中国现代社会走狗”类型展。《“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中说: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走狗的唯利是图,势力被批驳地无遗。鲁迅最痛恨的狗应该是“叭儿狗”,它“虽然是狗,又很象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狼丧失野性后便成了狗,而叭儿狗是所有狗中最腐化堕落的。鲁迅以此讽刺的是依附权贵、摇尾乞怜的知识分子。无论是“猫”还是“狗”他们无一例外的是“奴性人格”的代表,隐喻堕落退化的,丧失脊梁的奴性知识分子。除此之外,任人宰割的羊所代表的盲目无知的民众,文本中出现的其他弱小被欺凌的兔,鸭等弱者形象均是鲁迅 “爱与怜”的对象。

三、人兽并行的动物隐喻对其他作家的影响

继鲁迅之后,越来越多的作家通过人兽并行的写作模式来控诉和反抗社会的黑暗。作家善于从兽的角度出发来审视人类世界,以一种隐秘讽刺的方式来批判人的社会。这也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学理念。周作人,作为鲁迅同时期的作家,也是鲁迅最亲密的胞弟,他的“浮躁凌厉,平和冲淡”的写作风格与鲁迅大有不同,但是他的笔下也创作了一个“草木虫鱼”的世界。从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周作人以“草木虫鱼”为题材创作了一系列小品文,开辟了自己的文学园地。周作人在《草木虫鱼小引》中写到:“有些事情,固然我本不要说,然而又有些是想说的,而现在实在无从说起。不必说到政治大事上去。即使偶然谈谈儿童或妇女身上的事情,也难保不被看出反动的痕迹,其次是落伍的证据来,得到古人所谓的笔祸。”在无法畅所欲言,发声必招致祸端的年代,周作人只能将所欲之言转换深藏在看似平淡之语中,所以我们在读《金鱼》、《苋菜梗》等散文时,仍能体会到看似消闲文字背后的批判意味。胡适也评价他:“用平淡的谈话,包含着深刻的额意味。”尽管并未如鲁迅一般形成完整系统的动植物隐喻世界,但也是将动植物引入文本,作为主题来展现现实社会复杂性和矛盾性。同时,“周作人用代词‘他们’而非‘它们,可见作家从人称上就为“草木虫鱼”巩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人学理念”[20],有别于古典文学的对动物缺乏人性关怀。

人与兽平行叙事方式,实则是寄寓意于动物。从许地山以蜘蛛补网表达宗教情怀的 《缀网劳蛛》,到梅娘以 “鱼”、“蟹”喻女性生存困境,以老马“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写出当时人民的悲惨命运的臧克家,现代文学的人兽平行叙事就从未中断过。而延续到当代,以动物叙事的文本层出不穷,八十年代寻根作家,张贤亮的《邢老汉和狗的故事》、韩少功的《飞过蓝天》、李杭育的《最后一个鱼佬儿》、张承志的《黑骏马》、高行健的《野人》,九十年代一批长篇小说,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怀念狼》、二十以世纪初,姜戎的《狼图腾》、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以及系列小说,红柯的西部小说,杨志军的荒原系列等,这构成了一个范围广博而有章可循的文学图景。

对当代作家来说,他们在这种传统叙事的基础上对内容和形式都有所继承与突破。在内容上,新时期文学的承续了鲁迅“通过对野性的呼唤来激发人性”这一特点,以这些年最为火热的狼系列中的《狼图腾》来分析。姜戎的《狼图腾》,将狼性中的爱、自尊、坚忍与人性的自私自利、凶狠残忍和贪婪愚昧作对比,来控诉人性的罪恶和退化,而在狼身上寄托对正义、富有活力,自尊顽强的人性回归的期盼。作家们往往“将狼叙事转化为人类身份和宿命的景观探测,狼承担起了人类意志抒发的载体。”在形式上,作家们也超越现实主义手法的限制,将浪漫甚至魔幻的元素加入文学中,例如莫言的《生死疲劳》、《蛙》。《生死疲劳》继承了古代神话小说丰富的想象力、传记小说夸张的笔法和寓言故事讽刺的语言风格,写执着于土地的农民经六道轮回变成动物,又透过各种动物的眼睛,审视五十多年来中国乡村社会农民与土地关系变迁,讲述这场喧嚣而痛苦的蜕变史。魔幻因素是以往作家未曾尝试的。而西部作家红柯也曾表示:“我一直把童话看作文章的最高形式,因为那是生命黄金时代的梦想和尊严。”无论是童话、神话或者寓言,都是以一种浪漫的形式将动物与人类平行并置,或是以动物代替人的身份展现人性变迁、人类历史,或是借助自然界的动物促成人精神上的成熟,都属于人兽并行的动物叙事种类。只是与鲁迅相比,当代作家有构建动物隐喻体系的意识,但在社会批判的指向性和深刻性上仍难达到鲁迅的高度。

[1]保罗·利科.活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3]罗一丽.动物隐喻文献综述.科技信息:285.

[4]宋振华.认知视角下鲁迅小说中动物隐喻的翻译策略研究.

[5]鲁迅.而已集·略论中国人的脸.鲁迅全集(3卷):414.

[6]靳新来.鲁迅与猫头鹰——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研究之二.济宁学院学报,VOL29(2):22.

[7]钱理群.人与兽鲁迅的艺术世界.文学,第79页.

[8][9]钱理群.鲁迅与动物.和中学生谈鲁迅.第67页,第69页.

[10]王吉鹏.破译鲁迅的生命密码——评靳新来〈“人”与“兽”的纠葛: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上海鲁迅研究2013:215.

[11][13]靳新来.“人”与“兽”的纠葛—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上海三联书店,2010.

[12][14]《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60.

[15]《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35.

[16]谭勇.“狼”中西文学中的隐性意象研究.硕士学位论文:3.

[17]鲁迅.彷徨·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

[18]《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17.

[19]鲁迅.朝花夕拾·狗·猫·鼠.鲁迅全集(第2卷):233.

[20]首作帝.鲁迅的艺术世界里“人兽平行”叙事传统及其流变.当代百论: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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