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中带俗
——论孙惟信词的两面风格
2015-03-23黄艳
黄艳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雅中带俗
——论孙惟信词的两面风格
黄艳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孙惟信浪迹江湖的人生经历与柳永颇为相似,词作也以恋情词为主要题材。他的词既表现出雅正的特点,又继承了柳永词俚俗的风格。
孙惟信柳永恋情词雅正俚俗
一、孙惟信其人
孙惟信,字季蕃,开封(今属河南)人。因爱好种花,自号花翁。生于宋孝宗淳熙六年 (1179),卒于理宗淳祐三年(1243),享年六十五岁,葬于杭州西湖边上。孙惟信祖上三代都是朝廷武官,他以祖上恩荫入仕,调任监当官,负责地方上的课税事务。孙惟信骨子里就是一个不慕名利的人,他对做官没有什么兴致,不久就辞官而去。他在婺州(今浙江金华)曾娶妻,但生性烂漫洒脱,认为家庭是累赘,后来就离家出游,长期呆在苏、杭等地,交往的好友包括杜范、赵师秀、翁定、刘克庄等人。孙惟信善雅谈,爱戏谑,常着敝衣长袍,性情落拓不羁,气度疏旷,常被人误称作侠客异人。刘克庄为他撰写的墓志铭说:“倚声度曲,公瑾之妙。散发横笛,野王之逸。奋神起舞,越石之壮也。”[1]从刘克庄的记述中,可以看出孙惟信是一个擅长吹笛谱曲的音乐行家。
孙惟信不仅精通音律,而且工于诗词。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有《花翁集》一卷,称赞孙惟信:“在江湖中颇有标致,多见前辈,多闻旧事,善雅谈,长短句尤工。”[2]孙惟信本来诗词都很擅长,后来因为史弥远禁诗事件,放弃作诗,专攻词作。明代方回《瀛奎律髓》卷四二指出:“孙季蕃老于花酒,以诗禁仅为词,皆太平时节闲人也。”[3]孙惟信填词远祸,正说明了他不想卷入政治是非,他只想做一个太平闲人,过一种简单自由的生活。
孙惟信多才多艺,喜欢谈笑,性格开朗,交游广泛,受到当时人的追捧。这一浪迹江湖的才子形象简直就是柳永的翻版——风流倜傥,偎红倚翠,也有无数歌妓争相求词。孙惟信游荡江湖、诗酒风流的人生经历可以从他现存的十一首词(见《全宋词》)中窥见端倪。沈义父《乐府指迷》评价孙惟信词说:“孙花翁有好词,亦善运意。但雅正中忽有一两句市井句,可惜。”[4]诚如沈氏所言,孙惟信的词纤丽工巧、饶有风致,雅正中又带有俚俗的特点,这一俚俗的风格实则源于柳永。
二、孙惟信词风源于柳永
孙惟信不仅有和柳永一样浪迹江湖的人生经历,而且词作风格也有相似之处。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同柳永一样,孙惟信词以恋情词为主,描写男女之间的悲欢离合或者具体的情爱生活。除一首自寿词和两首节庆词以外,孙惟信其他八首词都属于恋情词的范围。比如:
秋娘窗户。梦入阳台雨。小别殷勤留不住。恨满飞花落絮。一天晓月檐西。马嘶风拂罗衣。分付许多风致,送人行下楼儿。(《清平乐》)
满阶红影月昏黄,玉炉催换香。碧窗娇困懒梳妆。粉沾金缕裳。鸾髻耸,黛眉长。烛光分两行。许谁骑鹤上维扬。温柔和醉乡。(《阮郎归》)
风叶敲窗,露蛩吟甃,谢娘庭院秋宵。凤屏半掩,钗花映烛红摇。润玉暖,腻云娇。染芳情、香透鲛绡。断魂留梦,烟迷楚驿,月冷蓝桥。谁念卖药文箫。望仙城路杳,莺燕迢迢。罗衫暗摺,兰痕粉迹都销。流水远,乱花飘。苦相思、宽尽香腰。凡时重恁,玉骢过处,小袖轻招。(《夜合花》)
薄袖禁寒。轻妆媚晚,落梅庭院春妍。映户盈盈,回倩笑、整花钿。柳裁云剪腰支小,凤蟠鸦耸髻鬟偏。东风里,香步翠摇,蓝桥那日因缘。婵娟。流慧眄,浑当了、匆匆密爱深怜。梦过阑干,犹认冷月秋千。杏梢空闹相思眼,燕翎难系断肠笺。银屏下,争信有人,真个病也天天。(《昼锦堂》)
孙惟信不仅擅长描写恋情词,还喜欢写戏谑调笑的作品。如《失调名·四十九岁自寿》:
寿花戴了。山童问、华庚多少。待瞒来、又怕旁人笑。况戒腊、淳熙可考。大衍之用恰恰好。学易后、尚一年小。谢屐唐衣眉山帽。薰风送下蓬岛。生巧。吕翁昨夜钟离早。又曾参、两个先生道。又也曾偷桃啖枣。百屋堆钱都不要。更不要、衮衣茸纛。但要酒星花星照。鹘笑到老。
这首词是孙惟信四十九岁时为自己祝寿之作,充满自嘲戏谑的意味,反映了花翁幽默的性格。而柳永《乐章集》中就有不少戏谑调笑之作,从这一点看,花翁又继承了柳永的特色。如清代词评家沈雄所说:“《昼锦堂》一阕如‘柳裁云剪腰支小,凤蟠鸦耸髻鬟偏’与‘杏梢空闹相思眼,燕翎难系断肠笺’周挚纤艳,已为极则。但卒章云‘银屏下,争信有人,真个病也天天’情至之语,又开一种俳调也,奈何。”[5]这里的“俳调”即戏谑调笑之作。柳永和孙惟信都喜欢戏谑调笑的作品,这与两人浪迹江湖的人生经历是有所关联的。
其次,孙惟信喜欢以俗语入词,作品带有柳永词浅近通俗的特点。孙惟信在词中大量运用方言俚语,比如:
生巧。吕翁昨夜钟离早。——《失调名·四十九岁自寿》
闲煞唾茸窗阁,十二屏山。——《风流子》
梦云不到小山屏,真个欢难偶。——《烛影摇红》
银屏下,争信有人,真个病也天天。——《昼锦堂》
祷告些儿,也都不是,求名求利。但吟诗写字,分数上面,略精进、尽足矣。(《水龙吟·除夕》)
四海皆兄弟,阿鹊也、同添一岁。愿家家户户,和和顺顺,乐升平世。——《水龙吟·除夕》
“生巧”、“唾茸”、“真个”、“分数”等词都是宋人习语,“祷告些儿,也都不是,求名求利”和“家家户户,和和顺顺,乐升平世”都是非常口语化的句子,非常通俗好懂,既说明了孙惟信以俗语入词的特点,也反映了他效仿柳永俚俗词风的一面。
孙惟信习惯在作品中运用俗语,这“正反映出南宋文艺风气趋向平民化、通俗化的一面,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词的题材与意境”[6],也展现了宋词的另一种风貌。虽然南宋词坛严雅俗之辨,但是民间创作趋势还是富于自由变化的。当时市井嘌唱、唱赚盛行,临安且有“遏云社”等专门唱赚的社团。[7]缠令、赚曲等民间新声的流行也会影响词的创作,词人的作品自然地反映了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方言俚语的运用,可以让词作更加通俗易懂,同时反映南宋社会文艺“接地气”的一面。
三、孙惟信词的雅正之风
柳永描写恋情擅长运用平铺直叙的表现手法,正如刘大杰先生所说:“言情道爱之作,本以含蓄缠绵为贵,而柳永所表现的,却是尽而又尽,浅而又浅,正是一种积极的直接表现法。”[8]比如以下三首词: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昼夜乐》)
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遏天边,乱云愁凝。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洞房饮散帘帷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佳景。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昼夜乐》)
当日相逢,便有怜才深意。歌筵罢、偶同鸳被。别来光景,看看经岁。昨夜里、方把旧欢重继。晓月将沉,征骖已备。愁肠乱、又还分袂。良辰好景,恨浮名牵系。无分得、与你恣情浓睡。(《殢人娇》)
大胆直露地表现情爱生活,以俚俗的语句入词,这些都是柳永词为人诟病的原因。从北宋开始,词坛就有雅俗之辨,柳永词自然不符合“雅”这一审美标准,“复雅”之论到南宋愈盛。
南宋词坛倡导雅正之音。张炎《词源》认为:“词欲雅而正之。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9]什么样的词才符合“雅正”这一标准呢?张炎推崇姜夔“清空骚雅”的词风,沈义父《乐府指迷》则说:“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10]像周邦彦、姜夔那样的词作才称得上“雅正”,可见雅词是当时词坛的主流。雅正便是典雅高贵,而无通俗粗浅之气味。那就是贵族的,而不是大众的。[11]既然雅正之词是南宋词坛的主旋律,凡是带有艳曲、谐谑性质的作品都要被排除在外,那么孙惟信的创作也不可能光学柳永,必然要顺应南宋词复雅的潮流。孙惟信词雅正的一面不仅表现在化用前人诗词和语言的雅化,还体现在表现手法和思想情致方面。
其一,孙惟信描写女性心理更加细腻曲折,不像柳永那样直接表现男女情爱,而是以物见人或以景衬人,含蓄委婉地表现相思怀人的情绪,显得缠绵悱恻,雅致而有韵味。如以下两首词作:
一朵鞓红,宝钗压髻东风溜。年时也是牡丹时,相见花边酒。初试夹纱半袖。与花枝、盈盈鬥秀。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题叶无凭,曲沟流水空回首。梦云不到小山屏,真个欢难偶。别后知他安否。软红街、清明还又。絮飞春尽,天远书沉,日长人瘦。(《烛影摇红》)
风叶敲窗,露蛩吟甃,谢娘庭院秋宵。凤屏半掩,钗花映烛红摇。润玉暖,腻云娇。染芳情、香透鲛绡。断魂留梦,烟迷楚驿,月冷蓝桥。谁念卖药文箫。望仙城路杳,莺燕迢迢。罗衫暗摺,兰痕粉迹都销。流水远,乱花飘。苦相思、宽尽香腰。凡时重恁,玉骢过处,小袖轻招。(《夜合花》)
《烛影摇红》词上片不直接写女子的容貌,而是用“鞓红”这种牡丹花来映衬女子的美丽,说明人比花娇。这种以物见人的手法,含蓄而又生动,一位妩媚娟秀的女子形象已隐约可见。[12]又是牡丹花盛放的时节,女子不禁想起去年此时自己和情人相会的情景,那时是何等惬意逍遥。“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这三句反复运用花和景来表现女主人公的形象,凸显物是人非的现状,揭示出相思离别之殇。词人反复歌咏“花”这一意象,以花和景之美映衬人的形单影只,又一连运用了三个并列句式,更加强了这种怀旧伤别的情绪。下片开头用唐人卢渥“红叶题诗”的典故反衬女子的悲伤心绪。红叶传情,而主人公只能望着流水叹息,回首往事嗟叹伤感。不但不能红叶传情,连梦中也无法与情人相守,女子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清晰可见。但女子伤怀之余,还不忘惦念远方的情人:“别后知他安否”。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代表了千言万语,浓浓的爱恋相思让读者感叹爱情的魔力与相思的深沉。“软红街、清明还又”中的“软红街”指代南宋的繁华都城临安,点明时节是清明,怀人韵味加浓。“絮飞春尽,天远书沉,日长人瘦”,这又是一连三个并列句式,写出临安城柳絮纷飞、春归人远的情景,表现了女子因相思日渐消瘦之状,惹人怜爱又无限伤感,女主人公无尽曲折缠绵的心绪也通过临安清明景色表现地淋漓尽致。
《夜合花》词同样把相思离别的画面表现地委婉细腻。“风叶敲窗,露蛩吟甃”的环境描写烘托出凄迷伤感的氛围。“断魂留梦,烟迷楚驿,月冷蓝桥”这三句与晏几道《鹧鸪天》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堪为同调,将相思怀人之情渲染到极致。《夜合花》和《烛影摇红》中的两位女子是何其相似,她们都因相思而憔悴,因离别而惆怅。两首词都写得缠绵悱恻,哀婉曲折,饶有风致。清人查礼《铜鼓书堂词话》评论花翁词:“词之情味缠绵,笔力幽秀,读之令人涵咏不尽。”[13]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卷三十四也称赞孙花翁《夜合花》:“此词风流蕴藉,神韵独绝。”[14]孙惟信词的艺术魅力可见一斑。
其二,孙惟信词中的人物更加清丽活泼,思想情趣趋于雅化。如《烛影摇红》词中同花枝“盈盈斗秀”的年轻女子,不仅拥有轻盈的体态和美好的姿容,而且性格活泼娇俏。“相见花边酒”、“初试夹纱半袖”的画面风流蕴藉,因“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而来的感怀情绪也表现地雅而有味,“题叶无凭,曲沟流水空回首”感伤而又富于美感,“絮飞春尽,天远书沉,日长人瘦”传递出的情思愈加雅致,堪为警句。又如《南乡子》:
璧月小红楼。听得吹箫忆旧游。霜冷阑干天似水,扬州。薄幸声名总是愁。
尘暗鹔鹴裘。针线曾劳玉指柔。一梦觉来三十载,休休。空为梅花白了头。
“尘暗鹔鹴裘”和“针线曾劳玉指柔”刻画出一位为情人细细缝补衣裳的贤淑女子形象。词人在扬州品味风花雪月,如唐代才子杜牧一样“赢得青楼薄幸名”,女子还在家为词人缝补“鹔鹴裘”,词人的薄情负心令人扼腕。“一梦觉来三十载,休休。空为梅花白了头”这三句让人感受到无限追悔之意,“休休”两字包裹着道不尽的惆怅与凄凉。林逋“梅妻鹤子”的隐逸生活是词人一生的追求,而当白发苍苍的词人回首往事之时,还会记得那位贤惠的爱人吗?词人虽纵情江湖,过着诗酒风流的生活,但繁华背后尽显苍凉,江湖、家国和时代都不能让他了无遗憾,或许那位温柔如水的女子才是词人心底的归宿。这首词是花翁对自己人生的总结,也是最真诚的表白,“针线曾劳玉指柔”这一细节仿佛蕴含着一种无限依恋和温柔沉醉的感觉。
《南乡子》词中的女子温文尔雅,虽然只留给人一个背影,却并不妨碍读者去怀想追忆。她既不同于柳永笔下“腻玉圆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昼夜乐》)的秀香,也不同于《柳腰轻》里舞姿和美貌动人心魄的歌女英英,更不同于四首《木兰花》词中的心娘、佳娘、虫娘与酥娘。柳永词中的歌妓更加妖冶艳丽,稍显媚俗;而孙惟信笔下的女子更加清新可人,情趣更加雅致。
四、小结
综上所述,孙惟信的词风既有雅正的一面,又有源于柳永词俚俗的一面。孙惟信词的特点是以雅正为主,但又带着一点俚俗的味道,这是倡导雅正之音的南宋词坛和追求自由变化的民间新声共同作用的结果。花翁词雅中有俗,但是俗不伤雅,正是因为这点俗,才让孙惟信的词作更显亲切可爱。
孙惟信本人的词作婉媚多姿、聪俊自然,在南宋词坛上有一定影响。清代浙籍文人学者朱彝尊就十分推崇孙惟信:“孙季蕃盛以词鸣。”[15]但是,孙惟信在宋词史上只是一个有些特色的词人,地位不宜拔得太高。肖鹏先生在《宋词通史》中对孙惟信的评价比较客观:“孙惟信流传下来的词实在太少,只有寥寥十一首。仔细读过这些词,没有人会觉得他怎样了不起,连二流词人都算不上,只能排在三流里面。”[16]孙惟信在词坛上的地位确实不高,这是我们应该看到的,但了解孙惟信本人和他的词作也是必要的,这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南宋,理解那个倡导雅词、名家辈出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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