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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中的山茶花
——从疾病隐喻角度看茶花女形象

2015-03-23林丹青

文教资料 2015年35期
关键词:阿尔芒茶花女肺结核病

林丹青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疾”风中的山茶花
——从疾病隐喻角度看茶花女形象

林丹青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从疾病的隐喻角度出发,对小仲马《茶花女》,林纾《巴黎茶花女遗事》和清末民初福州平话小说《新茶花》中茶花女形象进行比较研究,从中找出茶花女形象的逐步转变过程。得出在特定历史条件背景下,茶花女形象的审美突出点在从西方传入中国过程中经历了由“欲望追逐”到“文人风骨”的转变。而在进一步的本土化过程中,茶花女形象的审美关键则转向了“健康强大”。

茶花女形象疾病隐喻中国化本土化

自潘多拉的魔盒开启之后,疾病就一直伴随着人类前行。纵观人类的发展史可以发现这赫然也是一部人类的疾病史。作为人类生活无法切割的一部分,疾病无可避免的进入了文学之中,成为了文学的描摹对象。在《茶花女》、《巴黎茶花女遗事》和《新茶花》中,对女主人公疾病的不同描写,突出了女主人公的不同特性、其背后所代表的文化与时代特质。这三个截然不同的茶花女形象,反映出了茶花女形象的中国化,本土化过程。

一、欲望炙烤下的纯洁山茶——玛格丽特

小仲马塑造的茶花女玛格丽特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疾病给她带来的最突出特质就是拥有强烈的欲望。

在《茶花女》中玛格丽特的美实则是一种欲望的外化,是肺结核病造成的欲望的对于外貌的改变同时也是浪漫派对于结核病的审美欲望的直观体现。在十九世纪初的西方,肺结核病盛行,肺结核病被看做是“消耗病”和“热情病”。“被认为能带来情绪高涨、胃口大增、性欲旺盛。”[1]P13“结核病的发烧是身体内部燃烧的标志,结核病人是一个被热情 “消耗”的人,热情销蚀了他的身体。而结核病所带来的面色苍白、皮肤透明、持续发热造成面若桃李以及身形消瘦等都成为了当时西方世界所推崇的完美女性形象的标准。肺结核成为了“文雅,精致和敏感的标志”[1]P26小仲马所描绘的茶花女正是这样一个女子,她因肺结核病而拥有玫瑰色的双颊,纤巧的鼻子,充满着对肉欲的期望而微微张合的鼻孔,欣长苗条的身段以及安静端庄的仪态。咳嗽和潮热使得这位交际花拥有了一股天然的娇羞和柔媚,这股痨病像所带来的楚楚动人,敏感娇憨,成就了玛格丽特作为交际花无与伦比的性感。这种病态美让整个巴黎上流社会的男子都以拥有这样一个情人而感到面有荣光。

玛格丽特的美除了在外貌上高度符合当时的审美趣味外,她的美丽同样来自于小仲马在创作过程中的有意选择。在《茶花女》的开篇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穿着天鹅绒,披着开司米披肩,坐着华丽四轮马车的贵妇们挤满了房间,来参观这个死于肺结核的巴黎交际花的闺房。然而在当时“结核病人死后,作为一种惯例,常常要焚烧死者的衣服和其他一些物品。”[1]P36大诗人济慈在意大利死于肺结核病后,他的友人约瑟夫在信中这样写到:“他们烧掉了全部的家具——现在他们正在刮墙皮——换新窗子——新门——甚至换新地板。”[1]P36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期,肺结核病在欧洲盛行,在当时肺结核被看做是“一种随意而为,不可理喻的污染”[1]P36是一种等同于死亡的疾病。小仲马的情人,玛格丽特的原型玛丽·迪普莱西也是死于肺结核病。因此对于肺结核病小仲马并不陌生。现实生活中,一个上流社会交际花的闺房虽不至于如济慈的旧居一般惨遭肢解,但也不可能招来一众贵妇争相参观。这实际上是小仲马等一众浪漫派文学家们在创作过程中的对于结核病的一种美化处理。对于肺结核病的恐惧,厌恶,歧视以及排斥都被切割并且抛弃。

在《茶花女》中找不到任何一处对于女主人公身患肺结核病的直观负面描述,充其量只是写出了玛格丽特受到病痛折磨时的呻吟与痛苦———这些往往换得的是读者的同情。

文中对于疾病的描写:

“我刚熬过了一些极度痛苦的日子。我从未想到我们的肉体会让我们如此痛苦。啊!今天我加倍偿还了。每天夜里都有人照料我,我喘不过气来。我可怜的余生就要如此的在说胡话和咳嗽中度过。”[3]P210

“她肉体上、精神上和心灵上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豆大的泪珠滚下她苍白、毫无血色的两颊,即使您能见到她,您也认不出这就是您过去多么爱的人啊!”[3]P215

而造成这些痛苦的高烧发热,带血浓痰,皮肤溃烂等等都没有直接而具体的描写,小仲马亦没有使阿尔芒见到重病中的玛格丽特。在一开始时玛格丽特第一次卧床不起命在旦夕,阿尔芒每日关怀询问却并没有见到玛格丽特本人。当两人在两年后再度重逢,通过布吕丹丝的引荐共进宵夜时,玛格丽特咳嗽不止而呕血表现出的更多是女子的娇怯之美。在最终玛格丽特去世时,阿尔芒却是因与玛格丽特之间的误会而身在远方。即使后来阿尔芒见到了死后腐烂的玛格丽特的尸体,但是这种生死永隔的悲痛感使得丑陋感变得不再重要,给人的只有因阴差阳错而永远失去的痛苦而非对腐烂丑陋身体的排斥。反而可以说生前的美丽与死后的丑陋反差越大,阿尔芒和读者心中所受到的痛苦和震撼就越强烈,玛格丽特生前的美丽反而被突出了。小仲马有意切割使得玛格丽特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呈献给爱人阿尔芒以及读者的都是她最震撼心灵的美丽一面。

当玛格丽特因肺结核病而被极度美化后,美丽的外形给读者带来的好印象使得玛格丽特内心对疾病所带来的强烈欲望的不断追逐成为了一种可以被理解和原谅的行为。而这种欲望正是小仲马《茶花女》故事得以进行的最本质动力。

“结核病通常被想象成一种贫困的、匮乏的病”[1]P15而这种匮乏即是指物质,同样也指精神,因为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匮乏所带来的无望更加刺激了玛格丽特对于满足欲望的无尽追求。肺结核病作为玛格丽特自母亲处继承的唯一遗产,而由肺结核而来的无尽欲望实则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以物质欲望为主。肺结核使得她整日狂欢,纵情享乐。她用酒色宴乐填补疾病所带来的生理欲望,而纵欲的后果则是疾病的不断加重。即使是在疗养归来后拥有了较为健康的身体,亦有老公爵愿意为出钱让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惯于挥霍享乐的玛格丽特终究无法摆脱疾病带给她的无尽欲望。觥筹交错的舞会,俊美有钱的贵族男子,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美味可口的凌晨宵夜……纵欲之后留给这个病弱女子的却是更大的空虚,在空虚中玛格丽特必然开始渴望精神上的填补,那就是爱情。从浪漫派开始……结核病被想象成爱情病的一种变体。”[1]P20。玛格丽特对于爱情的需求最开始是基于物质欲望的基础之上。满足了物质,抚慰了疾病所带来的“热”于“渴”然后才是爱情的调剂。因此玛格丽特对于阿尔芒的要求是一个听话的情人,而非爱人。

“可我有言在先,只要我喜欢,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不会把我的生活琐事告诉您。很久以来我一直在寻觅一个年轻听话的情人,他必须对我百依百顺,对我多情而不多心,得到爱但是得不到权利……倘使得我现在打定主意要再找一个情人的话,我必须要他具备三种罕见的品格:信任我,顺从我,而且不多嘴。”[3]P79

在这一阶段满足物质欲望是玛格丽特所有行为的出发点。而在第二阶段,阿尔芒对于马玛格丽特的执着与真情开始打动她,使得玛格丽特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进入物质欲望与精神欲望并重的阶段。她一方面拒绝花费阿尔芒的钱财,且因想要与阿尔芒将这段情感持续下去而打破了原本自己对阿尔芒“听话情人”的定位,开始顾虑阿尔芒的感受,并因阿尔芒的吃醋而开始对阿尔芒进行解释。另一方面,玛格丽特也同样不放弃其他情人带给她的奢华生活,用其他情人所提供的物质来供养自己与阿尔芒之间的情感。当阿尔芒恩责备玛格丽特另有情人时,玛格丽特做了以下辩解:

“我本来可以对您说,我需要两万法郎,你眼下正爱我,兴许会筹划到的,等过后你可能就要责备我了。我情愿什么都不欠您……对玛格丽特戈蒂埃来说,她所找到的不向您要钱还能清债务的方法,这就是对您的一种体贴……有时候我们不得不牺牲肉体来唤起精神上的满足……”[3]P123

进入第三阶段,玛格丽特对于精神欲望的需求大大超过了对于物欲的渴望,她开始渴望与阿尔芒厮守,为了这样的生活她开始变卖那些之前无法放弃的物质满足,精美的首饰、奢华的马车、昂贵的服饰……而此时阿尔芒所给予的爱情,使得玛格丽特精神愉悦而充实,病情好转。玛格丽特的精神欲望开始转化为爱情。疾病所带来的对于生命短暂的忧虑使得玛格丽特情愿放弃物质而追求使自己感到真实并且满足的爱情欲望。这在玛格丽特与布吕丹丝的一段对话中可以体现:

“我决不离开阿尔芒,我也不再隐瞒我和他的同居生活。这样做可能会很傻,但是我真的很爱他……再说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愿意自讨苦吃,去服从一个老头子的意志……让他把钱给自己留着吧,我不要了。”[3]P141

正是因为对于爱情的欲望开始大大超过玛格丽特对于物质享乐的渴望,当玛格丽特与阿尔芒的爱情遭到来自于阿尔芒父亲以及上流社会虚假道德准则的阻挠时,出于对阿尔芒真挚的爱,玛格丽特才会选择牺牲自我。正是这种牺牲自我所导致的死亡让玛格丽特得到了净化,成为一个集欲望与纯洁于一身的美丽女人。

二、娇嫩不失风骨的坚贞山茶——马克

茶花女形象在传入中国以后产生了变化,由玛格丽特向马克的转变,实际上是由于对肺结核这一疾病的审美过程中,中西方关注的重点的不同所造成的。肺结核在中国被称为肺痨,当时的中国医疗尚不发达,古代中医对于肺痨的描述与西方相类似。《黄帝内经》中,将肺痨归为“虚损”、“虚劳”的病症,会引起身体的消瘦,面色苍白,脸颊烧红。而且同样认为这也是一种受到情绪影响极大的病症,患这类病的人性格多自怜自哀,多愁善感,敏感易怒等。如果说肺结核病在西方审美经验中突出的是“欲望”,即对于物质上的的放纵以及精神上的极致宣泄的话,那么中国文人对于肺结核病的审美突出的则是“风骨”,一种带有文人色彩的精神上的骄傲与自尊。

中国式肺结核病审美体验,来自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疾病审美体验的大环境——柔弱却不失文人之傲的审美倾向。中国最早的病美人典范当属西施,“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而捧心而颦其里……”[4]P38正是这样一个病弱美人却敢于进入吴王宫成为越王的卧底;魏晋名士服用五石散成风,服用五石散后身体发热导致的皮肤灼烧刺痛,神志恍惚而导致的精神癫狂行为狷狂,以及过度服食药物带来的身体纤细瘦弱通通美化为文人风流潇洒不拘小节的“魏晋风骨”。龚自珍《病梅馆记》中的名句“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虽为批判之用,但是仍可看出当时人们认为梅之美当有一种经过摧残后的病态风骨,花之娇柔与枝之苍劲交相辉映。这种中国式的疾病审美同样带有与西方浪漫派对于疾病审美相同的有意切割。

而对于肺结核病这种柔中带傲式的“风骨”美,体现的最为直接的就是曹雪芹《红楼梦》中的两位女性,晴雯与林黛玉。晴雯死于女儿痨,在《红楼梦》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中,病重的晴雯不甘受辱,在查抄之时“挽著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5]P1029当众扫了王善保家的威风。林黛玉从小就有咳嗽,劳怯之症,实则就是肺痨。她因病而来的娇怯风流外形以及好使小性,孤洁自恋,自尊自傲的性格在文中处处体现。因此,玛格丽特通过林纾在翻译过程中的有意的增删,不可避免的成为了带有这样一种“风骨”的马克。

林纾在翻译过程中也在有意的给读者灌输这种“风骨”意识:

“此女高操凌云,不污尘秽。凡人之亲马克,及马克之加礼于人,均不为知交,意者须有精颛敦挚之人,始足以匹之。马克接人,恒傲狷落落,不甚为礼,余固知马克之贞,非可以鄙陋干也。”[6]P22

这是亚猛第一次造访马克时,林纾增添的一段话,然即是第一次造访,对于妓女出身的马克,亚猛是如何看出她“高操凌云,不污尘秽”呢?且第一次的造访,亚猛对于马克之“贞”又是如何“固知”的呢?这其实是在为文中的“恒傲狷落落,不甚为礼”服务的。正是因为马克高操凌云,不污尘秽又极其忠贞,那么她在与人相处中带有一种文人狷狂不羁的风骨那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而在《巴黎茶花女遗事》中对《红楼梦》有一处极为明显的模仿,也同样是出于相同的目的。

英文:“...Often in the evening I meet there a certain Comte de N,who thinks he is making some headway by calling on her at eleven in the evening...but she can’t stand him.She makes a mistake;he is very rich...She,who generally listens to me,turns her back and replies that he is too stupid...”[7]P51

原文:“……晚上我时常在她家里遇到一位德·N伯爵,这位伯爵经常在晚上十一时去登门造访她……但是她看见他就心生厌恶。她错了,他可是一个阔绰的少爷……但是她一听到我讲这句话时她就转过脸去,回答我说这个人太蠢了……”[3]P58

林译:“吾每至其家,常见某伯爵在焉。伯爵竭诚可其意,马克处之淡然。然伯爵家素封,吾震其富,恒劝马克亲附之,马克向壁唾曰:‘蠢物奚可人意!’”[6]P19

无论在英文版中还是在现代翻译版中玛格丽特都没有“唾”这个动作,而林纾在翻译过程中自行增加。“唾”在汉语字典中有“啐”即从嘴里吐出来之意。在红楼梦中,黛玉就经常“啐”宝玉。

“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5]P276

“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5]P375

在原文中,玛格丽特只是厌烦德·N伯爵的愚蠢,而林纾却用“蠢物”代替实则是有意模仿黛玉。也因在《红楼梦》宝黛初会有这样的描写:

“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环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懵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5]P47

在《红楼梦》中宝玉时常被称之为蠢物,而林纾这样的有意为之实则是想要使马克在言行之上给人以一种林黛玉式的代入感,从而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将林黛玉身上的性格外貌特质不自觉的加诸于马克身上。“《红楼梦》便是林纾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时的潜文本,林黛玉即是马克的中国原型”[2]当西方小说中艳帜高张的美妓身上带上了中国小说中最具傲骨的闺阁女子之风时,风骨之感就不可避免的散发在了字里行间。

同时,因林纾所处的年代,正值中国动荡不安,列强侵略瓜分中国之际,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们深感到“泱泱大国”的渐渐崩塌。乐于用美人来寄托自身情思的中国文人,在这个身患肺痨,终日受咳嗽发烧折磨的病美人身上找到了强烈的共鸣,“风骨”美人成为了文人的象征。而这种寄托于马克身上的情感就是对于本民族的“忠”,体现在马克身上则成为对于亚猛感情的“贞”。“余既译《茶花女遗事》掷笔哭者三数,以为天下女子性情,坚于士夫,而士夫中必若龙逄、比干之挚忠极义,百死不可挠折,方足与马克竞。”[8]P198实际上林纾之哭真正哭的是与他有相同情感的中国传统文人,在隐晦的自我比喻中找到心灵慰藉。“风骨”美人身上的肺痨“即是晚清的社会危机和民族文化的悲剧表征,又是林纾等知识分子所想象的对于这种悲剧的救赎”。[3]

正是这种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代入,使得茶花女玛格丽特带着一身的娇怯,在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以后,脱下了一袭极尽奢侈的西式洋装,换上了带有中国“风骨”韵味的古典服饰,成为坚贞的马克。

三、疾风中坚韧的强健山茶——茶花

《巴黎茶花女遗事》在晚清掀起了一股模仿艺术的风潮,《巴黎茶花女遗事》中的大量西方元素开始进入中国小说之中。《新茶花》的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心理历程以及生平已不可考,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平话小说《新茶花》诞生于福州。但小仲马《茶花女》经由林纾《巴黎茶花女遗事》对于《新茶花》创作影响,可以由《新茶花》中对《茶花女》的大量互文看出。首先,在《新茶花》中对于查花取艺名有这样一段描写:

“鸨母闻言连道议,如今请议换芳名,以便有人來问字,后能出色把名扬,智慧查花心细想,今须隐姓与埋名,省得家门丢丑处,免教宦女臭名传,想罢即時呼养母,茶花两字可为名。查字与茶音仿佛,人前顺口便非常,鸨母闻言心亦喜,叫声养女果能言,况且茶花名雅致,巴黎遗事可相同。说罢啧香微一笑,但不知,情人亚猛在何方。”[9]P470

从此处可以明确得出,作者一定是读过福州人林纾所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

其次,在文本的人物情节设置上也同样有许多互文之处。第一,对于人物的身份设定上,两位茶花女均为当时的名妓,受众人追捧;在两位名妓身边,都有女伴相陪,并且女伴在故事中都起到了推动情节的作用,玛格丽特身边的是布吕丹斯,而茶花身边则是赛芙蓉;同样设置有帮助女主人公或者是为女主人公提供大量金钱挥霍的位高权重的年长男性角色,玛格丽特身边的是老公爵,而茶花身边的则是俄国将军阿巴利亚。对于男主人公的设置,同样都是未发达的无法为女主人公提供较多物质享受的年轻男子。《茶花女》中是一年只有七八千法郎收入的阿尔芒,而《新茶花》中则是官职仅为队官的陈绍美。第二,在情节上,玛格丽特爱好歌剧每场必看,而茶花则是办俱落部每晚献艺;玛格丽特为了与阿尔芒这样一个普通青年约会,常常吩咐仆人若是有人来找就说主人还未归的情节,而这上门的人通常是德·N伯爵或者是为他提供挥霍钱财的老公爵人。在《新茶花》中,亦有茶花为了与陈绍美相见,谎称有事失陪于帮助茶花抬高身价成为花榜状元的俄国将军的情节;玛格丽特因为纵欲过度而重病近死,而茶花则是因过度忧思而身染重病,亦是近死;在两人追求爱情的过程中,玛格丽特受到来自阿尔芒父亲的阻挠,而茶花在与陈绍美结为连理的过程中也受到了来自陈美的阻挠;女主人公在遇到重大抉择的时候同样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玛格丽特为了阿尔芒兄妹的前途以及阿尔芒家族的声誉,选择了离开阿尔芒,牺牲自己的幸福最终一个人在病痛中死去。而茶花则是为国家战争的胜利,以及陈绍美的声誉,甘愿冒着守寡的风险,责命因战争失败诈死逃回的陈绍美重返疆场为国而战。

《新茶花》中的茶花女形象在本土化的过程中,开始由原本欣赏娇弱中不失风骨的美转向欣赏新女性独立自主的强健美。是在不失女子外貌美的基础上所发展而来的精神上以及人格上的强健美。产生这种审美的转变与当时中国积贫积弱,受到列强侵略的时代大环境有很大的关联。当列强的坚船利炮把当时中国知识分子们天朝上国的美梦粉碎之后,一些有识之士开始寻求救国的方法,而对于女性的解放就是其中之一。这些知识分子认为中国贫弱的大部分原因在于“女子二万万全属分利,而无一生利者。惟其不能自养,而待养于他人也。”[10]P88当国家之“病”与女性之“弱”联系在一起时,“女性”与“疾病”被男性精英们放在了对等的位置。“女性的‘柔弱’等同于疾病,被贴上丑陋的标签。‘女’这一性别符号,常常失去与男性相对的性别内涵,成为表征一种急需变革的落后、衰微、丑陋的前现代状态符码,成为衰败民族的疾病隐喻。”[11]因此维新之士们走上了大兴女学意图培养出新时代的新女性的道路,对女性救国寄予了深切的厚望。梁启超更是在《论女学》中将世界上的国家以女学的发达程度为标准划分为了三类,“是故女学最盛者,其国最强,不战而屈人之兵,美是也。女学次盛者,其国次强,英法德日本是也。女学衰,母教失,无业众,智民少,国之所存者幸突,印度、波斯、土耳其是也。”[12]P44因此中国的女性解放运动也就在以民族解放和国家政治需要为目的而非维护女性权益为目的情况下轰轰烈烈的展开了。与此同时,西方女性传记的大量翻译伴随着不断高涨呼吁中华女权兴起之声使得一种产生于男性知识分子焦虑之中的对于女子的想象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女子在小说中的形象开始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即女性拯救危难的民族的豪杰形象。中国文人由原本欣赏女性娇弱与风骨的美转向欣赏新女性独立自主的强健美由此开始。

其中最为典型的莫过于曾朴的《孽海花》。《孽海花》中塑造的女子不再是从父的闺阁淑女,从夫从子的贤妻良母,摇身一变成为了精明果敢的社会新女性。勾栏妓女傅彩云随同金雯青出使德国时出色的外交手段、革命志士夏雅丽营救国事犯时的高尚英勇、日本女间谍花子偷盗俄国军事地图时的以身报国、兵法了得的女将花哥征战时巾帼不让须眉。这些女子的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表现在文中都被作者通过与男子在面对战争、外交等问题时的无用来反衬,展现出女强男弱的态势。在《新茶花》中,茶花所呈现出的形象就是一个女豪杰的形象,有侠女风范,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堪称侠妓。她上过西式女学堂,会说俄语,会西方乐器乐理。即便家道中落被迫卖身妓院也能够逐渐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八面玲珑的高级花魁,在以完璧之身从良嫁人之后更是内能操持家务外能指点疆场。茶花亦有着绝佳的外交手段,在与俄国将军交往的过程中敢于偷取俄国军事地图,而这份地图在其夫婿与俄罗斯交战时获得胜利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并且具有极强的自我牺牲精神,宁可成为一个寡妇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成为一个逃将。茶花的形象在具备了玛格丽特的美丽和马克的风骨与贞洁之后,又在时代的大环境中被赋予了男性精英们对于新时代完美女性的幻想,将付彩云、夏雅丽、花子与花哥等女性杂糅于一身,成为了本土化的強健中国茶花女。

而从文中的具体描写来看,作者从两方面表现了茶花的强健。首先,在肉体上,茶花充满了一种康健之感。在全文的情境设定上,茶花是一个出身与晚清官宦人家的闺秀。即使是最终沦落风尘,也应该是一个闺阁弱质式的花魁,纤细柔美带着一身的娇怯。但是作者所塑造的茶花却不是这样的,她富有生命力,顽强坚韧并且活力充沛。对于茶花肉体康健的最典型体现就是对于茶花骑马的描写:

“次早清晨同早起,两人一色学洋装,外面已将双匹马,缰鞍鞭蹬套完成,两个姑娘同走出,腾身跨上锦雕鞍,拉住绳鞭忙起步,驰骋各各擅专长,路上行人皆绝羡,一双马上女仙人,转过三街过六巷,顷间已走出东門。跑过平原行曲径,茶花玉腕勒细绳,真正是,跨马出郊时极耳,看看不觉到操场。”[9]P502

“茶花携手下山岗,姐妹仍原骑了马,加鞭一路向山庄,驰骋如风多不觉,一瞬时,已经驰到自家门。”[9]P503

对于茶花与赛芙蓉骑马观看俄国军演一去一回的描写,不可不用英姿飒爽来描述。但是这与清末绝大多数女性的真实情况是不相符的,实际上这是作者将自身所处的社会环境中对于女性最先锋形象的代入。《新茶花》的创作地点是福州,而福州对于女学的兴办在当时的中国有着较为特殊的地位。福州的第一所女学是在1850年由传教士麦利与其妻子开办的,是中国第一批开办女子学校的城市之一。福州女学的兴办到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已有七八十年的历史,而当时所兴办的女学最值得关注的就是:不论教会女学还是国人自办女学全都强调对于女子体育运动的加强和教育以及对于女子缠足的抵制。福建省从1912年开始,女校一律拒绝缠足者入学,1914年福建省立女子师范、职业学校举办了福建省女学最早的女子运动会。健康而富有活力的新女性在审美的世界中取代了弱柳扶风的闺阁女。茶花在文中的的形象无疑符合了当时女学对于女子的要求,虽然全文并没有提及茶花是否缠足,但是就文中描写的骑马片段而言,缠足的女子是无法做到在马上疾驰的。

其次,从精神上看茶花也是康健的。在《新茶花》中茶花的疾病描写所占据的份额与《茶花女》和《巴黎茶花女遗事》相比要少许多。茶花之病也与玛格丽特和马克之病有着很大的不同,原文是这样描写的:

“茶花即日上山林,父母坟前來祭扫,亲手坟前挂冥纸,想到前情心欲碎,又思薄命坠青楼,不知几时能脱籍,但求早日付來临。可代双亲争口气,望只望,查家光彩耀门楣...到了胭脂山庄內,娘姨迎接在门阁,抢进相扶进內去,茶花此际觉身疲,一阵心中酸痛甚,即來床上枕边倚,只觉遍身如炙戾,精神渐渐入昏迷,口里喃喃常呓语……心麻於今亏耗甚,恐防血海尽干枯……”[9]P449

茶花的病只是在情绪极度抑郁之下产生的一种急性病症,虽然病的很重却没有致死。当鸨母同意将茶花的卖身契归还茶花时,茶花的病就无药自愈了。

“……便把养娘关心语,与同身契要相还,并道啧香心不忍,自因姐姐病缠身,特命我们來告说,茶花一听喜心中……病魔退减十分轻”[91P500]

茶花的病看似就此带过,无关轻重,实则不然。这场疾病实际上是作为茶花健康的一种反衬。以疾病的突然产生与突然好转侧面表达出茶花身体之健康。而作为一种因为情绪极度抑郁而产生的疾病,这与同样被认为是因为情绪抑郁情而产生的肺结核病相比,急性病与慢性病之间产生了一种对比。茶花得以要回卖身契之后疾病就痊愈,健康的身体与健康的精神在此可以体现,而玛格丽特与马克在沉疴的折磨下精神与肉体都处于一种怯弱消沉的状态。茶花的急病在文中被转化为了精神与肉体强健的反衬象征,即使有一时的低落也会在短时间内恢复的一种表达。而茶花的这种生命力,在“女性”即“病弱”的时代,是作者对于中国贫弱象征的一种推翻和重构。

因此茶花女形象在进一步的本土化过程中开始在家国畏难之际退去柔弱,塑造强健的精神与体魄。茶花女马克将一身病弱丢弃在身后,拿起了武器走出闺阁捍卫国家,成为了铿锵的女豪杰茶花。

小仲马的《茶花女》自问世以来一直受到人们的关注,而其塑造的茶花女玛格丽特形象一直为读者所称赞。在这一形象传入中国以后,引发了中国小说界的大震动。从疾病的隐喻角度出发,结合具体的文本对于茶花女形象的演变进行分析,从原著《茶花女》到译著《巴黎茶花女遗事》再到二度创作的模仿艺术《新茶花》探讨得出,茶花女在中国化本土化的过程中,是沿着“欲望”——“风骨”——“康健”的审美重点发展的。因学术水平所限,文中定存不足乃至谬误之处,欢迎批评指正。也望此观点能够对理解和研究茶花女形象产生一定的助益。

[1]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毕新伟.中国经验与西方经验的相遇——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研究[J].外国文学研究,2004(3).

[3]董强.茶花女(中文版)[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4]庄子.庄子引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5]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林纾.巴黎茶花女遗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7]小仲马.茶花女(英文版)[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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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张木佳,编撰.新茶花.俗文学丛刊(第382卷)[M].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

[10]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M].上海:中华书局,1936.

[11]王冬梅.女性身体的疾病隐喻与政治编码[J].当代文坛,2010(6).

[12]梁启超.变法通议·论女学[A].饮冰室合集(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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