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小说转义理论之失乐园隐喻研究
2015-03-22云天英
云天英
(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一、引 言
转义理论由美国当代著名的思想史家、历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海登·怀特创建。该理论构建在哲学、语言学、文学等学科基础上,用以分析历史文本、作者、读者及意识形态要素介入历史学的种种途径。在《话语的转义》一文中,海登·怀特对转义的词源做了如下的说明:转义(tropic)一词派生于tropikos和tropos,在古希腊文中意思是“转动”,在古希腊通用语中意思是“方法”或“方式”。它通过tropus进入现代印欧语系。在古典拉丁语中tropus的意思是“隐喻”或“修辞格”[1]。早期的英语trope(转义)一词有现代英语style(文体)一词所表达的意义。转义通过变体从所期待的“规范”表达,通过它们在概念之间确立的联想而生成比喻或联想。按照传统诗学和现代语言学理论,海登·怀特识别出4种主要转义:隐喻、换喻、提喻和反讽。这4种转义形式最早出现在16世纪修辞学家们的修辞格研究中。彼时,修辞家们将比喻划分为隐喻、换喻、提喻和反讽4种。作为一种被细化的修辞格研究,这4种比喻形式丰富了当时的诗化概念和文学风格。海登·怀特的转义理论主要来自于维柯。他说他的这4种转义形式来源于维柯的两种修辞学概念:(1)修辞学是说服人的艺术;(2)修辞学是一门话语的科学。维柯在探讨诗性逻辑时,也曾提出这4种转义形式:隐喻、暗喻、提喻与反讽。然而,维柯的4种转义形式主要用来探讨原始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状态。海登·怀特转义理论中这4种比喻形式被赋予了新的研究内容。“它们的主要功能是间接或比喻地描写作为客体的经验内容:在字面意义的层面产生不同的意义还原或综合;在比喻的层面上为抵制清晰再现的内容提供深层的启示。”[1]而从性质上说,“这4种转义分别起到不同的作用:隐喻是再现的,强调事物的同一性;换喻是还原的,强调事物的外在性;提喻是综合的,强调事物的内在性;而反讽是否定的,在肯定的层面上证实被否定的东西,或相反。”[2]这4种转义既是诗歌和语言理论的基础,也是洞察某一特定时期历史想象之深层结构的有效工具。
与转义直接相关的另一个范畴是话语。话语是一个文类,其重要的任务是赢得说话的权利。“就话语与转义的关系而言,怀特认为转义是话语的灵魂,没有转义的行为和机制,话语就不能发挥作用,就不能达到目的。话语的主要特点在于它具有一种辩证的双重性。”[1]话语在赢得自身说话权利的过程中经历了人类认知意识的整个发展过程:“话语中作者叙述的‘我’从对经验领域的隐喻描写,通过对话语诸因素进行换喻的建构,转而对这些因素的表面属性和假定的内在关系进行提喻的再现,最后对所发现的任何对比或对抗因素进行反讽的阐释。在这个意义上说,话语就是转义,它们都反映了人类意识发展的全过程。”[1]本文中,笔者将主要从隐喻的角度来分析福克纳的作品。
二、隐 喻
英语中的隐喻一词(metaphor)来自于希腊语,意为“转换”。作为一种隐含的类比,隐喻以想像的方式将某物等同于另一物,并将前者的特性施加于后者或者将后者的相关情感与想像的因素赋予前者。西方的隐喻学研究有着悠久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柏拉图时代。然而柏拉图却并不喜欢隐喻。他认为隐喻和修辞是“花言巧语、蛊惑人心”。与其恰恰相反,亚里士多德却认为:“隐喻通过赋予某事物以另一个事物的名称来构成。这种转变可能是由属到种,也可能是由种到属,或者由种到种,或者基于类比之上。”[3]其后,隐喻学研究先后经历了修辞学、诗学、语言哲学及人类学等几个阶段,吸引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诸多文学理论家及修辞家。
在海登·怀特看来,生活中,当人们试图把陌生事物表现为熟悉事物时涉及一种转义行为,这种转义行为通常说来是比喻的。即“话语构型的原型编排似乎要求话语的作者叙述的‘我’从原本对经验领域的隐喻描写,通过对其诸因素加以换喻的建构,转向对其表面属性与其假定的本质之间的关系进行提喻的再现,最后,到对所能发现的任何对比或对立因素的再现。”[4]这4种转义的主要功能是间接或比喻地描写作为客体的经验内容。在4种转义中,怀特最看重的是隐喻。他认为隐喻是最具有启示意义的转义模式。他说:“你需要隐喻性描述来刻画你关于世界的经验的最复杂和最困难方面的特征。没有隐喻,就不可能用简洁明了的语句来陈述什么。不存在非隐喻性的语言。”[5]
在《元史学》一书中,怀特对隐喻的解释较为简单,即“隐喻(字面上是‘转移’)中,诸现象能够根据其相互间的相似性与差异性,以类比或者明喻的方式进行描述,就像短语‘我的爱人,一朵玫瑰’(my love,a rose)。”[6]这一隐喻表达说明了西方文化的一个主要文化内涵,即将玫瑰视作爱的象征。玫瑰象征着激情、浪漫、温柔和甜美。而爱人虽不具有玫瑰的瑰丽色彩和芳香气味,但在爱者的心中是充满激情、浪漫、温柔和甜美的。该隐喻利用了本体“爱人”和喻体“玫瑰”之间的相似性,使“爱”这个主题概念借着玫瑰的美丽芬芳而生动形象地展现出来。所以隐喻的作用不在于强调其所要刻画事物的意象,而在于强调其所代表的象征意象。该隐喻中的相似性正是隐喻能够成立的基本要素,这是因为隐喻的作用并非仅仅通过体现在通过语句的新奇性引起的意外感而增强表达效果,还体现在它通过喻体与话题的相互联系引起的象征和语像作用从而进入更深的思想和精神空间[7]105。但是隐喻中的两个事物只有相似性还不是好的隐喻,因为每一个事物都有它独具一格的特性,而正是这个特性让事物彼此相异,充满魅力和张力。这个特性就是隐喻中的差异性。隐喻中如果没有差异性,则意味着本体与喻体相同,隐喻也因此而无法成立。如“我的爱人,一朵玫瑰”中,将人比作花的同时也利用了两者的差异性,花与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物,将花比做人是把人身上所具有的但无法言传的特性通过花而表现出来。因此说,隐喻作为一种普遍现象,无论是被当作认识事物的手段还是被当作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和意识的深层结构,都在以一种以己度物的寓言化方式阐释着人们对世界及自身的认知与理解。
在文学作品分析中,对作品的隐喻及其所象征意象的分析,对于理解作者的创作思想和该作品的主题意义都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韦恩·布思认为,“杰出的文学作品本身即是对生活及其可能形态的隐喻,艺术作品隐喻地表达了艺术家对生活的理想与批判;有鉴于此,隐喻并非手段,它本身即是生活的一个主要目的,而分享隐喻乃成为必不可少的一种人类生活经验。”[8]福克纳作品可谓是隐喻的集大成者。其作品中大量的隐喻象征不仅深化了作品的创作主题而且形成了其独特的艺术风格。福克纳小说中最突出的象征隐喻是小说《圣殿》的名字。圣殿是神圣之所的象征,而福克纳笔下的圣殿则是一片污秽之地。该小说的故事情节充满了凶杀、暴力、强奸与罔顾法纪,与圣殿的内涵、外延完全不符。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叫谭波儿,意为寺庙,庙堂,也是神圣的象征。同样,谭波儿也不是神圣的象征,她没有道德底线的堕落与做伪证让这个出身贵族的女孩所代表的南方淑女形象一落千丈。福克纳还运用了很多感官象征来突出作品的写作主题,如《喧哗与骚动》中象征着欲望的忍冬花,象征着时间的钟、表,以及象征纯洁、再生及复活的水等。在另一些作品中,福克纳还使用了大量的人物象征,如《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我弥留之际》中的卡什、《八月之光》中的克里斯默斯等生活中饱受磨难的人物形象与基督形象的意象象征,《押沙龙,押沙龙》中,塞德潘及其子女与大卫王及其子女的意象象征等。其他的象征隐喻还有《我弥留之际》中的火灾、洪水、棺材,《去吧,摩西》中的莽原、公鹿、蛇、大熊等等。这些意象都含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因此说,福克纳作品中含有大量的象征意象。这些象征意象的使用一方面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另一方面也使作品的主题得到深化和突出,因而在叙事过程中具有超凡意义[9]。
本文中作者主要探讨的是福克纳作品中的失乐园隐喻。失乐园一词来源于英国著名作家弥尔顿取材于《圣经》创世纪故事的长诗《失乐园》。该诗体现了诗人追求自由的崇高精神,是世界文学史、思想史上的一部极其重要的作品。《失乐园》以史诗般的气势揭示了人的原罪与堕落。福克纳正是利用了人类最终被上帝赶出伊甸园的这样一个隐喻来说明其所处时代人们的堕落与原罪意识的缺乏。
据《圣经·创世纪》记载,神在造完人之后,把他安置在东方伊甸的一个园子里。园子里有河流淌,并有上好的金子与珍珠玛瑙。园中长满了各样的树及果实供人欣赏和食用。神告诉人除智慧树上的果实之外,可以享有伊甸园中的一切事物,包括所有的珍珠财宝。在南北战争爆发以前,对南方人来说,美国的南方就是他们快乐的伊甸园,是一片充满浓情和阳光的乐土。这里有温馨宜人的气候,悠闲富裕的生活,绅士风度十足的男人们不乏骑士精神,女人们都是举止优雅、谈吐得体、仪态万方的大家闺秀。南方到处呈现出一派田园牧歌似的祥和景象。拥有巨额财富的庄园主们就像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最初的时候一样过着富足惬意的生活。然而,不久他们也像偷吃禁果的亚当和夏娃一样失去了他们的乐园。奴役自己同类的南方人遭到了天谴,因废除奴隶制度而引发的南北战争把生活在天堂里的南方人一夕之间推入了地狱。历时四年的南北战争使南方人一度引以为自豪的家园变得满目疮痍,富足奢华的生活随风而逝。之前的庄园经济土崩瓦解,大家族逐渐走向衰落,昔日的荣耀成为幻影。曾经悠闲快乐的南方人从此陷入了贫困、精神崩溃的边缘。黑奴制带来的罪孽让生活在天堂中的南方贵族永失乐园。
三、失乐园隐喻
怀特认为:“隐喻不给我们关于它所再现事物的解释或语像,而告诉我们在文化编码的经验中寻求那些意象,以便确定如何感知被再现的事物”[7]95。福克纳的多部小说都对永失乐园的南方人悲剧性的现实生活给予了充分描写,尤其是他的《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等作品。在这些作品中,福克纳形象生动地叙述了南方大家族的衰落、崩溃过程,展示了南方庄园神话的彻底破灭。福克纳虽然在小说中没有明确给出有关伊甸园的任何语像或解释,但是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所感知到的内容与西方文化编码中的伊甸园意象完全重合。在《喧哗与骚动》中,杰弗生镇上的康普生家族曾经显赫一时,尤其是其祖上的州长和将军,令家中积攒了大片的土地和众多的黑奴。在他们家中有专门为奴隶修建的小木屋,还有马厩、菜园、修剪齐整的草坪、宽阔的林荫路、建筑典雅的亭台楼阁等。庄园里所用的种种设备都是用轮船从法国与新奥尔良运来的。这一家族盛况一直延续到1840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中的爱米丽出生在和康普生家族一样有着辉煌历史的高贵的格里尔森家族。康普生家族和格里尔家族的幸福、富裕、伊甸园般生活止步于因废除黑奴制而引发的南北战争。在上帝面前奴役自己同类的南方贵族如同违抗圣命、偷吃禁果的亚当、夏娃,一夜之间,失去了贵族身份和财富、土地,经济上一落千丈。这些以自己往昔的家族荣誉为傲的南方人自此承受着家族败落的巨大痛苦。永失乐园的贵族后裔们像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一样,带着原罪与负罪感,过着痛苦、孤独甚至异化、反叛的生活。
隐喻因本体与喻体的相异和相似程度可分为显性隐喻和隐性隐喻。显性隐喻指的是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程度比较明显,如杏眼、樱桃口、柳叶眉等。而隐性隐喻则指的是本体与喻体之间差别较大,甚至在人们使用某一隐喻之前,根本没有想过本体与喻体之间的相似之处。这种从差异性中创造出来的相似性隐喻赋予了喻体或小说文本以新的认知意义。《喧哗与骚动》及《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中的庄园神话与《押沙龙、押沙龙》中的庄园神话都属于显性意义上的隐喻。虽然在南方人看来前两者属于真正的南方贵族伊甸园,因为他们有悠久的贵族传统和骑士、淑女精神的传承;而后者则是暴发户的充满剥削罪恶的庄园。然而,从本体与喻体的比喻关系上来看,它们所具有的隐性隐喻的性质是一样的。笼罩在南方人心中的庄园神话好似红楼一梦顷刻间灰飞烟灭,因祖上罪孽而遭天谴的南方贵族及其后裔们如被赶出了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生活在对往昔的无限缅怀和对今日现实的无限痛苦之中。至此,永失乐园的隐喻带给了读者无限的感怀与遐想,同时也增加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大大提高了读者的审美体验。
四、结 语
总体说来,福克纳作品中庄园神话破灭的意象象征及其对昔日骑士精神和淑女道德极富留恋的叙述,充分展示了其对南方曾经的伊甸园般生活的不舍与眷恋。同时,在其作品中,读者更多体会到的是作者对南方社会的批判,尤其是对那些没落贵族后裔们的批判。这些如同亚当、夏娃一样失去乐园的人们,面对生活的艰辛,或自怨自艾如昆丁,或自暴自弃如凯蒂,或重利忘义丧失人性如杰生,或孤傲冷僻如艾米莉。他们的种种表现体现了作者对处于困境中的贵族及其后裔们的强烈失望之情。虽然作者也创作了如小说《熊》的主人公艾萨克一样意识到祖上罪孽而觉醒的青年,但纵观福克纳的作品,讲述最多的还是永失乐园的人们的痛苦与无助。福克纳通过其作品的失乐园隐喻书写了一部部悲怆动人的家族悲剧,创造了规模宏大、人物众多、时间漫长的南方家族史诗,其核心是反映了南方庄园文学传统以及现代文化和种种思想矛盾撞击下的家族问题,再现了美国南方100多年社会变迁和家族盛衰的历史文化进程,奏响了一曲深沉悠长的南方贵族家庭文化的挽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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