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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几个重要问题的再思考

2015-03-22刘建军

关键词:中世纪人文主义基督教

刘建军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欧洲大约从14世纪初开始到16世纪末结束的文艺复兴运动,影响了欧美乃至整个世界的发展进程。随着今天人们认识的深化,对这场运动有些问题的认识,仍然可以再进一步走向深入。

一、如何看待文艺复兴运动的复杂起源

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产生,除了经济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产生的这个根本原因之外,还有导致其发生的具体文化上的原因。具体文化原因大致可以用“一”、“四”、“三”来说明。“一”是说它继承了中世纪所创造的一个思维模式或思维传统,即起源于古代希腊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在基督教的文化氛围中定型,从而成为西方世界人们思维的主要模式。“四”是中世纪给文艺复兴运动留下了“四大馈赠”(城市和喜欢艺术的宫廷、大学的建立为其培养了人才、建立在神学基础上形成的自然科学以及宗教内部人道主义思想的增长)。“三”是文艺复兴运动又面临了“三大机遇”(黑死病的发生、拜占庭的覆灭和地理大发现)。正是多种文化要素集中而综合作用的结果,导致了伟大的文艺复兴运动的出现[1]。

除了上述原因外,还有一些重要的因素要考虑。这就是此前所发生在欧洲的一系列小规模的文艺复兴对它的影响问题。在西欧,至少在14世纪之前就发生过两次文艺复兴。一次是8世纪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时期出现的文艺复兴,简称“加洛林文艺复兴”。这是由查理大帝发动和领导的文艺复兴,它奠定了基督教统一西欧文化的局面并形成了文化复兴的盛况[2]。随后,又出现了所谓“12世纪西欧的文艺复兴”。这次文艺复兴的主要贡献在于世俗文化因素进入到基督教文化中来了,并形成了历史上基督教文化与世俗文学蓬勃发展的局面[3]。应该说,这两次文艺复兴都给后来14世纪出现的影响更为广阔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并做了预演。此外,在拜占庭帝国(东罗马帝国)也出现了两次规模较大的文艺复兴运动。一是在公元5世纪以后发生在查士丁尼一世时期的文化复兴,也称“查士丁尼时代的文艺复兴”。查士丁尼时代的这次文艺复兴,使得拜占庭人要建立一个“新雅典”的梦想得以实现。其次是在11世纪前后出现的“科穆宁时代的文艺复兴”,这是中世纪出现的古希腊文化的复兴。科穆宁王朝时期的拜占庭涌现了一批杰出的历史学家,其中最著名的是阿历克塞一世的女儿安娜·科穆宁娜。安娜·科穆宁娜的主要作品是《阿历克塞传》,这是研究阿历克塞一世统治时期拜占庭历史的头等史料。安娜·科穆宁娜的丈夫尼基弗鲁斯·布林尼乌斯也写了一些重要的历史文献。其他著名的历史编撰者包括约翰·金纳穆斯(曼努埃尔一世的私人秘书,他的作品深入记述了曼努埃尔的统治)和尼基塔·科尼亚特斯(写了科穆宁王朝结束后到十字军攻陷君士坦丁堡之间的历史)。

不仅如此,在中世纪,尤其是8世纪伊斯兰文化兴起之后,对欧洲的文化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阿拉伯人经由北非和直布罗陀进入西班牙以后的七百年间,其间发生了百年翻译运动。这也是一次文艺复兴。它的重要价值在于,在阿拉伯人将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等人的哲学按自己的理解翻译成阿拉伯文①很多国外学者都指出,对古代希腊文化的继承,大致有拜占庭人和靠近爱琴海地区的阿拉伯人。因此,有拜占庭文化就是古希腊文化的中世纪化的说法。同样,阿拉伯人也对古希腊文化的中世纪化做出了贡献。之后,在这百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又将其从阿拉伯文翻译成了拉丁文等欧洲文字,从而使西欧人在经历了四百多年的黑暗时代之后,又接触到了古代希腊文化的真面目。

这里,我们还要谈一谈北欧文化对西欧文艺复兴的影响。在“维京时代”及以前,北欧的斯堪的纳文化一直是按照自己独有的道路前进的。经过两个多世纪的四处抢掠和拓殖扩张,北欧文化也进入到欧洲大陆的版图上来了。例如,经过基督教禁欲主义文化的长期浸润之后,西欧人的创造能力、冒险精神应该说已经受到了很大的削弱,但为什么在14世纪之后又形成了强烈的冒险或探险精神呢?恐怕这和北欧的“海盗文化”进入到欧洲大陆不无关系。换言之,10世纪之后,北欧社会接受了基督教,是北欧文化的基督教化进程,同样也是北欧的冒险抢掠文化进入西欧文化的过程。文艺复兴时期新兴资产者探索新大陆或曰地理大发现的文化因子,很大程度来源于北欧文化。

综上可见,其实文艺复兴在欧洲中世纪晚期能够发生和发展起来,绝非是单一的生产力发展的结果(当然,这是根本原因),同时也是各种文化要素综合作用的结果。用一个比喻来说,文艺复兴运动如同一个大煮锅,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新变化,则像熊熊燃烧的火,而中世纪保存的和出现的各种文化,如同各种材料,都齐备在了这个锅中。正是经过这三百多年的蒸煮,在基督教这个主要调味品的作用下,形成了后代西欧文化的这锅味道独特的菜肴。

二、关于南北方文艺复兴的问题

在学术界,人们常常把“文艺复兴运动”看成是一个狭义的概念,即南方出现的世俗文化解放运动被称为“文艺复兴”。而把德国、法国北部、瑞士、尼德兰等地宗教领域出现的革命称为“宗教改革”。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其实二者本质上是一个运动,即它们是发生在世俗和宗教两个领域的、彼此相互促进的一个运动。

南方的文艺复兴在促进对这场伟大运动的发生上,应该说取得了居功至伟的作用。我们知道,意大利是文艺复兴运动的策源地,这说明文艺复兴运动最初主要发生在拉丁语世界。南方的文艺复兴对神学进攻的突破口最初选择在批判天主教会的清规戒律和僧侣的伪善上。早期的人文主义者站在世俗的立场上,以个性解放、享受现实生活为手段,以恢复古代文化为旗帜,主要反对中世纪以来占统治地位的禁欲主义的神学教条。他们奋斗的主要目标是坦坦荡荡地解放个人欲望和享受现实人生。比如被称为“人文主义之父”的彼得拉克写的《歌集》,就表达了他对女子劳拉的爱的欲望甚至情欲。再看薄伽丘的作品,他更多写的是红杏出墙、男欢女爱,人凭借自己的机智和狡诈去满足自己的欲望。相对于其他地区而言,意大利人并不是特别惧怕当时天主教的清规戒律,他们对天主教廷的反抗就是用公开的堕落来反抗教会偷偷摸摸的堕落,提倡用人性代替神性,用人世间的现实幸福代替虚无缥缈的天国理想。这就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一个社会要想形成一个伟大的解放运动,一定是从每个人具体欲望的解放开始的。换言之,一个时代的普遍人性的解放首先表现为个性的解放,人文主义首先表现为对个人欲望的肯定与张扬。

但南方的这种以个人情欲解放为核心的运动也带来了两种后果:一种是正面的,那就是揭露和突破了当时天主教会不人道的和虚伪的精神控制,而另一种后果则导致了社会道德方面的堕落与败坏。在一些进步的思想家看来,对个人欲望的极度张扬,其实只能使得这场运动流于肤浅,并且会使社会变得越来越欲望化,越来越混乱。因此,文艺复兴运动的再一次深化,就是思想文化领域的必然要求了。

南方文艺复兴的影响从15世纪末期才开始向阿尔卑斯山以北传播。北方的文艺复兴运动主要发生在宗教领域,是16世纪发生于北部欧洲即日耳曼语世界中的一场文化变革运动。与南方注重世俗领域的文化变革相比,那里的文艺复兴对宗教问题关注较多。虽然北方的文艺复兴思想家的主张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非常突出和较为一致的:即他们都要求从世俗的情感和欲望解放领域转向思想文化体系的清算领域。也可以说,他们都希望从思想体系上,而不是从人的情感上来清算神学教条。例如,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学说,就借助宗教体系为一个新的思想体系奠定了基础。它“从不同的侧面体现了当时的时代精神。新教一方面以精神性的‘信’否定天主教教会权威及其赦罪方式,另一方面以开放性的‘行’确认人的物质欲望和自然属性。这对近代西方文化精神的形成是非常重要的。他们的精神深深影响了欧洲人的灵魂。宗教改革所带来的人的思想解放和理性的发扬,在世界史上率先推进了西方近代资本主义的文化。”[4]从这个意义上说,北方的文艺复兴在这场运动的深化上,尤其是对后代西方思想文化理论体系的构成上,起到了无以伦比的作用。

我们要辩证地看待南北方文艺复兴二者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如果没有早期南方人文主义者的在情欲上、享受生活观念上的推动,就不会有文艺复兴运动的兴起;而若没有北方的文艺复兴运动的发展,就不会有这一思想解放运动的深化,形成不了后来在欧洲和整个西方世界起重要作用的思想文化体系。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

三、关于人文主义者群体构成的问题

在我们的教科书中,一谈到人文主义者,就是将其等同于人文主义思想家,或者是与封建势力进行斗争的新兴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从最一般的意义上说,这样说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从具体实际上看,就出现问题了。其实,关于人文主义者的群体构成问题,是极为复杂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群体,至少由以下几类人物构成:

一是具有一定艺术和文化趣味的城邦贵族,尤其是宫廷贵族,甚至包括一些公国的大公等。如意大利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等人。这些人能够成为人文主义者,不在于他们提出了什么新的思想主张,也不在于他们有多么敏锐的理论视野和与神学战斗的精神。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最早的人文主义者,完全来自于他们自身要挥霍财富、要过骄奢淫逸生活的个人要求。那些富有权势的贵族或高级僧侣,其实他们骨子里是要享受生活的,但问题在于,在中世纪的宗教严酷和思想文化氛围保守的情况下,他们是不敢赤裸裸地主张享受生活的。而只有当社会束缚松弛、新的观念出现的时代里,他们才敢大张旗鼓地鼓吹“放纵情欲”和“个性解放”。君不见当时的这些人不是网罗众多文人、艺术家为自己书写各种生活故事、装饰宫殿、绘饰教堂吗?他们主观上是为了自己更好地享受人间世俗生活,客观上才起到了反对禁欲主义的思想解放的作用。所以,他们是人文主义者,但他们更是从自己要享受财富和实现享乐欲望出发的人文主义者。他们除了及时享受现世生活之外没有远大的目标。在当时的历史文化条件下,他们的功绩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用自己享受生活的行动反对了中世纪占主导地位的生活观念;二是他们雇佣和发掘了一大批作家、艺术家,用他们的文化艺术趣味为这些知识分子搭建了一个展示新观念和杰出才华的平台。正是在他们的庇佑下,这些人创作了无数的艺术珍品,从而形成了重视现实生活而不是来世生活的新观念。应该指出,这些人文主义者主要生活在14世纪,是文艺复兴运动初期产生了较大影响的一部分人。他们的主要作用是用享受人生、享受生活的行为,推动了文艺复兴运动时代氛围的形成。君王好之,民众效之,是之谓也。因此,对他们的作用,不能估计过高。

二是一些世俗的、具有先进思想的新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即一些著名的作家、思想家和艺术家,如薄伽丘、达·芬奇、拉伯雷、蒙田、马洛、莎士比亚等。这些人基本属于具有先进的思想,掌握了很多先进知识的进步知识分子。恩格斯所说的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巨人,基本上指的是这一部分人。应该指出,这些人文主义思想家,是在封建大公、高级教士的庇佑下进行人文主义思想观念的宣传工作的。正是在为封建领主服务的过程中,他们利用文学、艺术等形式,宣扬了人文主义的思想。例如薄伽丘创作的《十日谈》,本意是为当时的贵族男女提供解闷休闲的读物,但恰恰是在这种形式下,体现了个性解放的时代要求;达·芬奇的绘画《蒙娜丽莎》,利用了为贵妇画像的形式,表现了“美丽在人间,而不是在天国”的世俗思想;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作品《大卫》则用宗教题材展现了他对人间英雄的崇敬情怀。在这些世俗的知识分子中间还包括了一大批哲学思想家和自然科学家。在哲学社会科学领域,马基雅维利、康帕内拉的等人的著作都体现了人文主义思想。在自然科学领域,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意大利物理学家伽利略、比利时医生维塞利亚斯、英国解剖学家威廉·哈维等都对当时的自然科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凡此种种,都说明,这类的人文主义者是真正的时代觉醒者,是新观念的鼓噪者。由于这些人文主义者在国内外文章中谈论的较多,故不再赘述。

三是一些宗教僧侣(包括一些教皇、高级教士和神学家等)也成为人文主义者队伍中的重要成员。如马丁·路德、加尔文等人。马丁·路德所提出的“因信称义”的学说,强调“上帝在人心中”的思想主张,有着巨大的历史意义。他不仅思想上极为激进,甚至在行为上也是如此。他于1525年与原修女卡塔琳娜·冯·苞拉结婚,为改革神父独身制开创了先例。另一位著名的宗教改革家瑞士人乌尔德利希·慈温利和路德一样,也主张每个人都要依靠内在的启示对《圣经》做出自我的解释。不仅如此,甚至有些在教会内部身居高位的僧侣,如著名的具有人文主义思想的教皇庇护士二世和朱利乌斯二世等,也都是在宗教内部进行改革的人物。

四是最复杂的一类人文主义者,包括一些造反者、现实中的邪恶者乃至罪犯等。在这些人的思想意识中,上帝、天堂等宗教信条都是很少考虑的东西,他们常常以个人的欲望和利益为出发点和行动的最高准则。可以说,按照个人的欲望行事,强调用个人的机智、狡黠乃至阴谋诡计去实现自己的目的,为所欲为,是他们最显著的特征。而恰恰是这些特征,不正是当时的人文主义者们的典型表现吗?以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为例。过去我们常说,在这出悲剧中,主要体现了人文主义者哈姆莱特和封建罪恶势力的代表克劳迪斯之间的斗争。这样的说法,无疑是要告诉人们,哈姆莱特是人文主义者,克劳迪斯不是人文主义者,他是封建罪恶势力的代表,阵营泾渭分明。其实,若详细考察,我们会发现,克劳迪斯也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说,他还是一个真正在行动上体现出了人文主义原则的人文主义者,或者说他是一个行动着的人文主义者。例如,作为一个人,他不信天命,靠自己的计谋和手段去攫取王位;他不等不靠,用自己的权势去获得爱情;他想尽一切办法去规避将要到来的风险;他把一切人都当成利用的棋子,驱使他们为自己的利益服务。这一切哪里还有一点点儿崇敬上帝、恐惧来自地狱的惩罚的影子。在他的身上,我们看到的只是作为一个行动着的人文主义者的典型特点。他一切以“个人”的利益为中心——其实“以个人为中心”也不过就是“以人为中心”的换一种说法罢了——凭借着个人的智慧、计谋和所掌握的权力在行动。可以说,作为一个人,他比哈姆莱特更有行动能力,更敢作敢为。阅读过马基雅维利《君主论》这部著作的人都知道,他主张君主应当大权独揽,注重实力,不应受任何道德准则的束缚,只需考虑效果是否有利,不必考虑手段是否有害,既可外示仁慈、内怀奸诈,亦可效法狐狸与狮子,诡诈残忍均可兼施。马基雅维利还认为,人应当像狮子那样残忍,像狐狸那样狡诈。“只要目的正确,可以不择手段”。从马基雅维利所赞美的君王的特性看,不是在莎士比亚笔下的克劳迪斯身上都完美地体现出来了吗?要知道,马基雅维利是一个被公认的人文主义思想家,他的《君主论》被认为是典型的人文主义理论著作。他的理论主张也被认为代表了文艺复兴运动时期人文主义的理论高度。在他的理论体系中,没有什么上帝的威权、基督教的道德戒律,更没有什么死后地狱的惩罚。他的全部理论底蕴都是强调人(君主)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智慧行事,以实现人的价值。这样,就可以使我们得出新的结论:在《哈姆莱特》这个剧本中,不仅正面的主人公哈姆莱特是人文主义者,其实克劳迪斯也是人文主义者。只不过一个是偏重于思想领域、有高尚理想价值追求的人文主义思想家,而另一个是侧重于行动的、缺乏高尚目的的人文主义者。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人文主义者是毫无疑义的。当然,我们会看到,那些偏重于思想领域的人文主义思想家更多带有先进的知识分子的美好愿望与理想,因此,也决定着其主张在很多方面是不切合实际的,所以他们要实现自己清澈的、带有理想气质的主张时,举步维艰就可以理解了。而克劳迪斯则是一个现实行动中的人(不管他的王冠是窃取的还是正当的来得),他要面对的是当时的严酷现实,因此,不择手段去行动,就是必然的了。而空灵的理想之于他,实在是太奢侈了。

顺便指出,当我们承认克劳迪斯也是人文主义者的时候,有几个问题就不能不让我们重新思考。第一个是我们都把人文主义者看成是哈姆莱特这样的人,换言之,只是把一些先进的知识分子看成是人文主义者是否太狭隘了。第二个是对《哈姆莱特》这部戏剧的主题必须要重新认识:我认为,这出戏剧并不是表现先进的人文主义者与反动的封建罪恶势力斗争的作品,它的主题应该是表现两种不同的人文主义者相互斗争的作品。因为在哈姆莱特的时代(16世纪末、17世纪初),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已经接近了尾声。此时反对神学统治和思想束缚的斗争,已经不再是此时的主要矛盾,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新兴的资产阶级内部之间的冲突。莎士比亚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敏锐地看到了这个时代文化风气的转变,从而把新兴资产阶级内部出现的两种势力(正义势力与邪恶势力)的冲突,当成了主要矛盾来加以描写与反映,而这恰恰符合了时代发展的新要求。

四、关于人文主义思想体系的多元取向问题

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过所谓统一的“人文主义思想体系”。其原因就是在14世纪到16世纪这三百多年来,由于时代的不断发展导致了人们新的历史文化要求的不断出现,加之人文主义者的群体构成的极度复杂性,所以,很难出现一个自成系统、前后统一的人文主义思想体系。就是我们现在教科书中所说的人文主义的四个特征,也是后人抽象总结出来的。

为了使文艺复兴人文主义体系的研究走向深入,笔者将人文主义思想体系分成三个价值指向,从而形成了既有相同性、又有矛盾性(甚至相互斗争的)三种不同的人文主义流派。第一个是以反对禁欲主义、主张“个性解放”为核心的情感解放的价值指向。这一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有彼得拉克、薄伽丘、乔叟以及那些早期的人文主义思想家和文学艺术家们。他们强调幸福在人间,主张个性解放和享受现实人生。应该说,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指向中世纪神学戒律的,强调的是以人为中心,而不是以神为中心的世界观和生活态度。着眼点是在人与神、人与宗教教条的冲突上。这一思想主张主要体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早期的价值取向。

第二个是以强调人的理性,反对蒙昧主义为核心的所谓“理性”价值指向。这一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有马基雅维利、拉伯雷、莎士比亚等被称为第二代的人文主义思想家。他们看到了人自身的复杂性,质疑早期人文主义者们所谓享受生活的主张,更注重考察和关注人自身的内在冲突。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所说的以人为中心,已经不再是早期的那种人性与宗教戒律的对峙,此时的以人为中心的认识更趋于理性:他们是在深入研究人自身矛盾的基础上,来探索人怎么成为中心以及人应该如何在克制自己内在的矛盾中成为真正的世界的中心的。这是一个探索重心的根本性转换。因此,“人是巨人”、“人是矛盾的人”的话语成为此时主流话语。

第三个是以上帝在人心中为代表的“理论批判和建构”价值取向。这些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代表人物是那些从宗教改革中出现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们。如马丁·路德、加尔文等人。他们的理论努力主要体现在要从理论体系建构的向度来思考人神对峙的问题。他们的人文主义主要在于理论体系的批判与建构。更确切地说,他们主张的是如何利用宗教的思想体系,通过其内涵的置换,来使中世纪的宗教体系(换言之,即封建的思想文化体系)转换成了人文主义(即新兴的资产阶级)的思想文化体系了。例如,尽管马丁·路德并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甚至在他的晚年还一再地表现出反自由的强烈意识。然而,在他的宗教改革中,“因信称义”论被人们真正的接受起来。所谓“因信称义”就是内心真诚,外在不论,只要内心信仰上帝,都可以得到上帝的救赎。在内心真诚的基础上,西方政治思想才开始进入自由主义时代。这正如同有些学者所言,这种学说不追究、不考量事物的外在特征,使得人们的创新活力大大激发,主要是基于人的欲望行事,从而使得人自身认识和开拓世界的进取精神彰显开来。也正是在对自由无限的追逐中,人类实现了物质财富和精神世界的极大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后来在西方盛行的个人自由主义,完全是基于宗教改革的思想出现,这才是路德改革的最重要、最深远的意义。加尔文的神学思想在许多方面同马丁·路德的主张相类似,也主张因信称义。在加尔文看来,人的成功与失败、永生和犯罪甚至贫富荣辱,都是上帝先定的,人的意志是无法改变的。可以说,用先定论否定中世纪沿袭已久的对教皇的盲信,否定封建主阶级的出身和特权的意义,在宗教改革时期是有积极意义的。所以,先定论可以说是新兴资产阶级反对封建制度和为资产阶级发展摇旗呐喊的理论。从上述简单的介绍可以看出,尽管当时的宗教改革家们的理论还有很多弱点和矛盾之处。但恰恰是这些新理论,奠定了后代西方社会思想文化理论体系的重要基础。

综上所述,第一种人文主义思想取向,给后代的西方文化提供了个性解放、享受现实人生的思想文化因子,使西方文化从天上来到人间;而第二种人文主义价值取向,给后代的欧洲文化提供了人内心存在善恶冲突的文化意识;恰恰是第三种人文主义取向所提供的思想文化体系上的反思与构成,才把前两种要素统一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体系。

五、关于基督教与文艺复兴运动的关系问题[5]

在现有的教材中,一般在谈到文艺复兴运动性质的时候,都将其定义为这是一场新兴的资产阶级思想家反封建和反教会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由此,很多人误认为文艺复兴运动是与基督教根本对立的,文艺复兴运动的主要使命是反对基督教的。其实,这是非常简单化的一种看法。笔者认为,文艺复兴时期建立的新文化是新兴资产阶级借助基督教文化所生成的新文化,也可以说是新兴资产阶级在批判、改造基督教人文主义的基础上建立的新文化。这既是文艺复兴时期欧洲近代文化的确立特征,也是中世纪基督教文化的内涵向西方现代文化内涵转化的过程。

之所以这样说,不仅仅在于很多人文主义作家反对现实教会和僵死的宗教戒律而不反对基督教文化本身,也不在于很多人文主义作品都借用了基督教文献的题材、手法来表现人文主义思想,更不在于很多高级教士和僧侣等都是人文主义者。这种说法更有力的根据在于:

第一,人文主义者继承和改造了中世纪基督教所建立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要看到,虽然文艺复兴是一场巨大的变革运动,但它毕竟是在中世纪社会的晚期发生的。中世纪基督教所建立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不能不说还是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思维方式,而生活在此时的人文主义者也不可能抛开这一思维模式去创建一种全新的思维模式的。只不过是他们在使用这个模式时,对其内涵进行了置换和改造。如前所言,从意识形态文化上,文艺复兴运动虽然是从肯定欲望开始的,但它深处则继承了中世纪所建立基督教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同时也对它进行了革命性的改造。其内涵是把基督教所鼓吹的“天国”与“地狱”之间的对立,变成了人自身内部的以善为中心的善恶斗争的“二元对立”,即人自身存在着精神理性和肉体欲望的二元对立。换言之,中世纪更偏重于谈论“大宇宙”,即人和上帝的关系。天国和人间是二元对立内涵的基本构成。但文艺复兴时期,人们更侧重于讲“小宇宙”的矛盾,就是人身上的善是本质性的(逻各斯)。但善又分化成了恶。这样一来,人自身中的善和恶、情感与理性就成了新的二元对立的内涵了。这实际上是把“人”放到了一切问题的首要地位,“以人为中心”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因此,新兴的人文主义思想家才提出了“人要认识自己”的口号。若说中世纪的观念是认为人只有通过上帝才能认识人自己,那么,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得出的结论则是人只有通过认识自己才能认识上帝和世界。这是西方文化上的一个巨大转型。

第二,从人是“小宇宙”的认识出发,人文主义者进一步继承了基督教看待人的模式,并对此进行了改造,从而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适应了人们思想解放的新要求。在中世纪所崇信的基督教经典《圣经·旧约》中,上帝创造人类的时候,是这样描写的:“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到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这句经文奠定了中世纪的人对人的基本看法:人是上帝的造物,是“绝对精神”的产儿。而人又是上帝用尘土造成的,这就点出了人的物质性。同样,经文又说,人之所以有了生命,关键在于“神吹了一口气”,即神把自己的灵分给了人,人就有了神性。这也就决定人身上具有灵与肉的两重性。在中世纪基督教的人学观念中,人本身是灵与肉、精神与物质两者的统一(二元对立),人的矛盾主要源自于精神和肉欲的冲突。基督教学者们还主张,由于人是上帝创造的,本质上有体现着神的精神特性,因此,人必须要注重精神的飞升,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去掉不纯,和上帝合一。在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在看待人自身的时候,其实也是继承和接受了这种看人的模式的。但它们之间的差异在于,一方面,随着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内涵的改变,人文主义者把上帝对人的决定性作用淡化了,他们开始就人谈人,人成了自己决定自己本质的生灵,人成了一个自我独立存在的“小宇宙”。另一方面,到了文艺复兴晚期,人已经开始具有了不仅要考虑自己的精神需求,同时要考虑人的个人欲望的追求两者统一意识。这是小宇宙内部协调发展意识的建立,更是人对自己认识的深化。由此我们才能够真正解释人文主义思想家和文学家们为什么在强调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同时,也越来越看到人自身存在着卑下的动物的本能的巨大矛盾性。以往的学者过于强调,文艺复兴中出现的人文主义思想体系是用人取代神,是用人的伟大反对上帝万能,其实这只是表面的理解。如果说在中世纪里人们更倾向于人和上帝对立的话,那么此时不过更强调的是这种对立存在于人自身,是人内心的矛盾性的反映。这样一来,本来在中世纪宗教神学对人认识的模式,演化成了新兴资产阶级看待人的基本方式。

第三,文艺复兴运动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也通过对基督教文化内涵的重新阐释,有意识地借助宗教体系表达了自己的思想文化体系的构建。既然时代变了,基督教所建立的二元对立的内涵变化了,那么,对基督教体系的阐释在文艺复兴时期也发生了变化。前面我曾谈到,马丁·路德、加尔文等人的学说,其实就是在基督教体系的框架内,表达出了全新的思想取向和适应新时代世界观的初步建构。虽然使用的体系是陈旧的,但内涵则是全新的。换言之,人文主义者(宗教改革家)正是利用基督教的现成体系和话语形式,构建了资产阶级新的思想文化体系。他们的手法是,在借用原有宗教语言的同时,在阐释中加上了革命性的内容。对此,我曾举例说,“上帝”这个概念在基督教刚刚产生的时候,对那些遭受着现实苦难的信奉者来说,它是“救赎”力量的象征。在中世纪封建社会制度稳定以后,当基督教成为封建社会初期社会稳定力量的时候,“上帝”的内涵就变成了“敬畏”力量的代表,变成了让人必须服从的最后评判式的“威权”形式。而当文艺复兴运动兴起,特别是走向深化之后,导致了上帝的内涵的再一次变化,“上帝”这个符号越来越成为抽象“至善”的真理力量形式,甚至越成为至高无上的“至爱”的力量的象征[6]。可以说,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完成了把“上帝”从至高的“敬畏力量”变成了“至善”、“至爱”终极价值的力量的最初转换,即把基督教的思想体系变成了后来西方近代文化体系的借喻形式。诚如当代瑞士神学家奥特所说:将哲学中对人之在的基本理解与神学中的言说上帝的基本题旨加以融汇颇具激发性。自文艺复兴以降,基督的信息是人之解放的信息。这是基督意识的核心[7]。可以说,这一体系建立的努力,一直延续到18世纪的康德和歌德等人的创作中。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天西方世界的人们仍然看重基督教文化的原因[8]。

[1] 刘建军.论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新文化多重起源[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2):63-72.

[2] 刘建军.查理大帝与“加洛林文艺复兴”[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2):5-13.

[3] 刘建军.论欧洲12世纪的文艺复兴[J].北方论丛,2003(4):41-45.

[4] 沈之兴,张幼香.西方文化史[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7:221.

[5] 刘建军.基督教与文艺复兴运动时期的欧洲文学[J].外国文学研究,2007(5):144-150.

[6] 刘建军.基督教文化与西方文学传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58.

[7] [瑞士]奥特.不可言说的言说[M].北京:三联书店,1994:153.

[8] 刘建军.改造性的阐释:基督教对犹太教的传承与发展[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6):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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