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冰心散文创作经——从《小橘灯》的文体属性谈起
2015-03-21乔世华
乔世华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冰心以散文创作闻名于世,其“柔和细腻的笔致,微带忧愁的色彩,委婉含蓄的手法和清新明丽的语言”[1]向来为人所称道。《小橘灯》是冰心的名篇,最初发表于《中国少年报》1957年1月31日,发表时其文体属性并未被刻意注明。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似乎想当然地就将其定性为散文:“《小橘灯》是一篇散文特写,写的是作者亲身经历的往事。”[2]
近几年来,研究界出现了另一种声音,倾向于把《小橘灯》视作小说。如李波主编《山路上的繁星——冰心在重庆》一书如是提到:“《小橘灯》虽作于20世纪50年代后期,但其中所叙述的故事却发生在蛰居重庆时的那段日子。当时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也为了摆脱复杂的政治环境,冰心一家迁居到相对比较幽静的歌乐山上。1957年春节来临之际,冰心回忆起在歌乐山居住时发生的一段故事,又联想到春节期间常见的‘灯’,写就了这篇短篇小说《小橘灯》。”[3]从这段介绍《小橘灯》灵感的产生以及相关写作背景的文字来看,其所据资料应该是冰心1979年写作并刊发在《中学语文教学》上的《漫谈〈小橘灯〉的写作经过》一文。
冰心研究专家王炳根同样可能正是凭借着冰心此文所提供的相关线索以及自己对《小橘灯》的阅读理解来判定《小橘灯》的小说属性的:“多少次我被人问到,《小橘灯》是小说还是散文?有的把它编入小说,有的把它编入散文。我非常明确地说:是小说。为什么是小说?因为小说是虚构的,这个故事是虚构的,有冰心的视野,有冰心的感受,或者说她曾经看到过这么一个孩子。虚构是小说最重要的艺术特征,虚构还在于这篇小说的象征意义,‘小橘灯’具有象征意义,如果真要用橘皮去做一个小橘灯(冰心还教人做过小橘灯),一定不怎么理想。你们可以试一试,拿一个橘子来掰成两半,把一段蜡烛插在中间,怎样能让它在风中不被吹灭?”[4]
王炳根还在引用了《小橘灯》中两处具体制作小橘灯的文字之后,进一步分析:“如果我们真以为这是具象的小橘灯,那就错了。我觉得小橘灯是一种象征,小孩子的那种性格与精神,通过制作小橘灯,更是通过这温暖的灯光表现出来,其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具象。”[5]简言之,王炳根认为《小橘灯》不是散文而是小说的主要依据有二:其一,文章所讲述的故事是虚构的;其二,小橘灯具有象征意义。但是,这两点可能都还不足以改变《小橘灯》散文的属性。
首先,所记述的“事物”具有象征性,并非小说、戏剧等“虚构”文体的独家法宝,散文同样可以有象征,而且会使用得很好。茅盾《白杨礼赞》《风景谈》以及郭沫若《银杏》等散文名篇借着对白杨树、风景以及银杏等的礼赞来达到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军民的歌咏的目的,都是普通读者再熟悉不过的了。再如我们所熟知的散文家杨朔的诸多散文对核心物象的书写也都带有浓重的象征色彩:《荔枝蜜》中那既实又虚、无欲无求的小蜜蜂,《雪浪花》中执著冲击礁石的浪花,《樱花雨》中饱受摧残却又能迎风雨笑开颜的樱花等等,都无一例外地要将读者的思绪导向写作者所要褒扬的普通劳动者或日本人民。要看到,尽管今天杨朔散文那种刻意经营的痕迹比较受人诟病,但在当时冰心并不避讳自己对杨朔散文的喜欢和肯定:“当代的散文作者,如刘白羽、吴晗、魏巍、杨朔、郭风等,也各有他们自己的风格,报刊上常有他们的文章,都可以借鉴”[6]“我喜欢用散文的形式写作,因此也更细心地读散文作品,为着鉴赏,也为着学习观摩”[7]“要能抓住一个突出的现象,来描写异国人民的思想感情,就全凭作家的选择和技巧。我喜欢杨朔散文的另一个原因,就在这里!”[8]冰心对杨朔散文“选择和技巧”的肯定,就包含着对杨朔散文中象征性意象的经营的认同与接受。不但冰心笔下的小橘灯是有象征意义的,就是其散文《一只木屐》中也有对象征性意象的经营,当“我”即将离开生活多年的日本之际,在日本横滨码头旁边水上发现的那只木屐就具有象征意义:“对于我,它象征着日本劳动人民。”[9]
其次,可能很多读者都会不自觉地形成散文是“非虚构”文体的成见。但众多散文写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可并不是将自己的想象翅膀束缚起来而完全屈从生活真实的。不独杨朔散文如此,“五四”以后不少有影响的散文作家,都是将文学散文看得非常宽泛的。如朱自清在上世纪30年代所写的《什么是散文?》就秉持着这样的散文观念:
按诗与散文的分法,新文学里小说,戏剧(除掉少数诗剧和少数剧中的韵文外),“散文”,都是散文。——论文,宣言等不用说也是散文,但通常不算在文学之内——这里得说明那引号里的散文那是与诗,小说,戏剧并举,而为新文学的一个独立部门的东西,或称白话散文,或称抒情文,或称小品文。这散文所包甚狭,从“抒情文”“小品文”两个名称就可知道。[10]
朱自清名篇《背影》就属于所包甚为宽泛的散文的行列。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为何从前有“索隐派”会根据朱自清相关家世史料,坚持将《背影》视作小说。
在《漫谈〈小橘灯〉的写作经过》那篇文章中,冰心承认这当中是有虚构成分的,也提到了“小橘灯”的象征意义:
《小橘灯》是我在一九五七年一月十九日为《中国少年报》写的一篇短文。那时正是春节将届,所以我在这篇短文的开头和结尾都提到春节,也讲到春节期间常见到的“灯”。
“我的朋友”是个虚构的人物,因为我只取了这故事的中间一小段,所以我只“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去看了这位朋友,而在“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我可以“不闻不问”这故事的前因后果,而只用最简朴的、便于儿童接受的文字,来描述在这一个和当时重庆政治环境、气候,同样黑暗阴沉的下午到黑夜的一件偶然遇到的事,而一切的黑暗阴沉只为了烘托那一盏小小的“朦胧的橘红的光”,怎样冲破了阴沉和黑暗,使我感到“眼前有无限光明”。[11]
不光“我的朋友”是虚构的,就是在事件所发生的时间以及文中核心意象的择取上,都很有可能只是作者应了写作文章、发表文章的时间节点(春节)及相关节庆标志(小橘灯)之“景”的。冰心还特别强调了文章中没有交代得很透彻的故事情节,并明晰和升华了《小橘灯》的主旨:
这个小姑娘是故事中的中心人物,她的父亲是位地下党员,因为党组织受到破坏而离开了家,她的母亲受到追踪的特务的殴打而吐了血。在这场事变里,这个小姑娘是镇定、勇敢、乐观的。这一场,我描写了她的行动:比如上山打电话、请大夫、做小橘灯,写了她对我的谈话:“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这“一定”两个字表示了她的坚强的信念,然后她用手臂挥舞出一个大圆圈,最后握住我的手,说那时“我们大家也都好了!”也就是说:不久,全国一定会得到解放。[12]
当然,冰心并没有明确说明《小橘灯》的文体属性。但是一些事实证明,冰心更倾向于把《小橘灯》看作散文。季涤尘为编《散文特写选》(1949-1979)一书向冰心征询意见,冰心在1978年8月12日答复信件中表示:“我的散文,实在没有可取之处,勉强选上三篇,供你们参考。”[13]冰心所选的这三篇散文依次是《小橘灯》《樱花和友谊》和《我站在毛主席纪念堂前》。海峡文艺出版社在出版由尤廉选编的《中国女作家散文选萃》(现代卷)一书时,其中就选入包括《小橘灯》《一只木屐》等在内的冰心9篇散文,尤廉曾为此征询过冰心意见,冰心在1992年11月17日回信中对所收录的篇目表示认同[14]。所以,如果就是因为考虑到《小橘灯》所记述的事件有虚构的地方,以及考虑到小橘灯是一种象征,就认定《小橘灯》是小说,就没能尊重冰心本人对《小橘灯》文体认定的情感倾向了。而且,冰心裁定《小橘灯》为散文的事实看似不起眼,实际上是一个值得深究的文学话题,其反映出来的不仅仅是冰心本人的散文观、散文创作经的问题,更关乎到了众多散文写作者在处理素材上的自由灵活度的问题。
冰心有《关于散文》(1959)、《谈散文》(1961)、《我们的新春献礼》(1980)、《漫谈散文》(1981)、《我与散文》(1985)等诸多文章总结散文创作经验,在一些自序或者为他人所作序言当中更屡屡谈到她的“散文经”,前者如《〈冰心散文选〉自序》(1982),后者如《〈垂柳集〉序》(1982)等。通观冰心上述散文经验谈文章,其对散文的理论认定和阐说一直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也未必有多少能推动文艺理论认知的高明论断:
散文是我所喜爱的文学形式,但是若追问我散文是什么,我却说不好。如同人家向我打听一个我很熟悉的朋友,他有什么特征?有什么好处?我倒一时无从说起了。
我想,我可以说它不是什么:比如说它不是诗词,不是小说,不是歌曲,不是戏剧,不是洋洋万言的充满了数字的报告……[15]
冰心对散文“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陈述和同时期巴金对散文的“失语”表达很有相似之处:“有些读者写信来,要我告诉他们小说与散文的特点。也有人希望我能够说明散文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两三位杂志编辑出题目要我谈谈关于散文的一些问题。我没法满足他们的要求,因为我实在讲不出来。”[16]毕竟作家不同于文艺理论家,没必要在文艺的理论阐说上拥有着怎样精辟的见解或者掌握着如何具有统摄力的话语权;同时,他们的散文实践当然也不会遵循着文艺理论家们对散文设定的种种条条框框。
冰心在《关于散文》中的一段话倒是值得注意和体味:“散文却可以写得铿锵得像诗,雄壮得像军歌,生动曲折得像小说,活泼尖利得像戏剧的对话。而且当作者神来之顷,不但他笔下所挥写的形象会光华四射,作者自己的风格也跃然纸上了。”[17]冰心在肯定了散文对作者写作风格的纵情展示的同时,也说明散文和诗歌(含诗、军歌)、小说、戏剧等几种文体之间的相似度、联系性,其虽没有展开说明散文何以会“生动曲折得像小说”,但已经有意无意触及到了散文能否虚构这个话题了。事实上,冰心已经通过大量的写作实践、散文评论表露出了其对散文可以虚构的认同态度。譬如其《介绍我最喜爱的两篇散文》一文就对苏叔阳《留在我心底的眼睛》和刘厚明《陶马》两篇书写儿童美好心灵的散文给予充分肯定,而这两篇作品尤其是《陶马》就都具有很浓厚的小说色彩。
而冰心1963年在向北京中华函授学校学员们传授写作经验时的讲义《谈点读书与写作的甘苦》,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自己的散文写作“秘笈”,更能说明冰心散文写作不会拘泥于生活真实。在回答学员“在同国际友人接触中,你感受最深的,最突出的事例有哪一些,您怎样写下那些感受”的问题时,冰心以自己1962年写作并发表的散文《尼罗河上的春天》为例详细说明“文章的内容,有的是事实,有的不是事实”“我这里提的两位日本女作家,都实有其人,只不过把她俩的名字换过罢了。那位名叫‘秀子’的,我是从头一次亚非作家会议起就和她相识。”[18]对这篇文章的布局和剪裁,冰心进行了详尽的说明:
这篇文章开头的一句说:“通向凉台上的是两大扇玻璃的落地窗户,金色的朝阳,直射了进来。”这个描写就与事实不符。我住的房间朝西,不是朝东,而且她们来洗澡的时间是下午,不是早晨。那么,我为什么把我的窗户搬过来朝了东的呢?因为朝西就跟我写的那篇文章的气氛不合,我不要它朝西。如果朝西的话,那么射进屋里来的是夕阳,不是朝阳了。所以我就把我的窗户朝了东。我这样做,只要不影响下面写的事实,读者是不会提出抗议的,而且读者也无从提出抗议,因为他没有到我住的旅馆去过。还有,我们住的旅馆不在尼罗河边上,是在新城和旧城之中,但是我在一九五七年参加亚非国家团结会议的时候,住过尼罗河旁边的旅馆。所以我能够描写出从尼罗河旁边的旅馆窗户里看到的景物。[19]
冰心还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以“尼罗河上的春天”作为文章的题目:
我为什么以“尼罗河上的春天”作题目呢?因为会议是在开罗开的,在开罗开会,要是不写尼罗河的话,不拿尼罗河做个背景的话,那是个遗憾,所以我又把尼罗河搬来放在我的窗户前面了。在这一段的头一句里,我为什么说“远远的比金字塔还高的开罗塔”呢?“开罗塔”是我头一次去开罗以后才盖起来的,“金字塔”大家都知道,一提埃及,谁都知道有“金字塔”。“开罗塔”比“金字塔”还高约十几米。我为什么提这座塔呢?第一,这座塔很好看,就像细瓷雕的一样;第二,“金字塔”是个老塔,“开罗塔”是新的,放进新的开罗塔说明我写的尼罗河畔不是从前的尼罗河畔,而是充满了新的气氛——亚非人民团结起来反对共同的敌人帝国主义的气氛。[20]
在《尼罗河的春天》中,冰心是将两次亚非作家会议上发生的事情合并为一次,还置换了主人公的姓名,调整了故事的发生时间,改变了自己住处的朝向,将尼罗河搬来放在自己窗户前面以避免留下在开罗开会却没有这一标志性河流作为背景的遗憾,她还特别强调了比金字塔高出十几米的开罗塔以表明亚非人民的崭新气象……做出这些改动,俱是为了让文章能“通过一段故事来描写一个知识分子和广大人民结合在一起搞革命工作,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21]。冰心提到,秀子到自己房间洗完澡后“丢下一块手巾,白色的,四边有几朵红花,这是事实”[22],但在为是否该将这方手巾写入文章中,冰心煞费了一番脑筋:“至于那块手巾,我想了半天,是放进去呢,还是不放进去,后来我还是放进去了。”[23]因此,《尼罗河上的春天》有了这样的结尾:
回来我把床头的电灯关上,在整理茶具的时候,发现一块绣着几朵小红花的手绢,掉在椅边地上,那是秀子刚才拿来擦汗的。把红花一朵一朵地绣到一块雪白的手绢上,不是一时半刻的活计呵!我俯下去拾了起来,不自觉地把这块微微润湿的手绢,紧紧地压在胸前。
尽管秀子遗落的手巾被据实写在了文中,但“我”对秀子绣红花的联想以及将手巾“紧紧地压在胸前”的描写,就都很有可能是为文造情了,带有艺术加工的色彩,这是为着表明秀子的言语及针线活所蕴含着的情思对中国作家“我”的心灵触动,也由此表明中日两国作家的心连心。因此,秀子的手巾带有象征色彩,被赋予了深广的意味。冰心自己就清晰不过地意识到:
其实手巾上的小红花不一定是她绣的,很可能这块手绢是买来的。但是我想,知识分子一步一步地跟人民走在一起,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要不是有这种感情的话,我何必把这么一块小手巾,“紧紧地压在胸前”呢!这种感情,是在我听到秀子站起来说“我们日本代表团决不后退一步”的时候产生的,我真想把她紧紧地压在胸前。如前所说,写在这篇文章里的事情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但是假的是可以容许的,因为我不愿意写带有“夕阳”气氛的文章。[24]
将手巾上的小红花想象为秀子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显然是为着追求文章的表达效果,冰心认为“假的是可以容许的”,这无疑意味着冰心承认了散文是可以虚构的。
在回答学员“写散文必须注意的主要问题是什么”时,冰心以其1962年写作发表的《一只木屐》为例来说明其中也有与事实不符之处:
这件事情发生在十几年以前,当时的情况也不是像我在这篇文章里所叙述的那样,就是说看到这一只木屐的不止我一个人,我从日本回国的时候,我和我的两个女儿都在船边上,是我小女儿先看见的,她说:“娘!你看,戛达。”(戛达就是木屐的声音)我的小女儿到日本的时候只有九岁,她非常喜欢这个东西,因为小孩子都喜欢光脚,……(省略,笔者注)当她指出一只木屐在海水里飘来飘去的时候,这本来是件小事情,但是我总是忘不了,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对这个东西常常怀念?我抓不住中心思想。有一次,我几乎要把它写出来了,写成诗,但又觉得不对,它不是诗的情绪,怪得很!这里顺便谈谈取材问题,我感到写文章的人应该做个多面手,应该什么都来,不管它写得好不好,应该试试。的确有时诗的素材跟散文的素材不同,散文的素材跟小说的不同,小说的素材又跟戏曲的不同。我想把“戛达”写成诗!但写不出来,我就老放着,不是放在纸上,而是放在脑子里。一直等到去年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二十周年的时候,我在一个座谈会上谈到我在东京时候常常失眠的情景,就忽然想起,这只木屐为什么对我有那么深的印象,因为我在东京失眠的时候总听到木屐的声音,那就是无数日本劳动人民从我窗户前走过的声音,也正是有着这声音的日本劳动者的脚步,给我踏出了一条光明的思路来!因此在我离开日本的时候,我对海上的那只木屐忽然发生了感情,不然的话,码头上什么都有,果皮、桶盖……为什么这只木屐会在我脑中留下那么深的印象呢?最后,我把我的中心思想定下来,定下以后,我想从我的女儿怎样喜欢木屐开始,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写。但是我后来感到这样写没意思。因为我的失眠跟我女儿没有关系,她喜欢光脚也跟我喜欢木屐没有关系,所以我就写我一个人看到了这只木屐。[25]
看得出来,为了更好地表达文章的中心思想,也是为了让所记述的一切发生有机的联系,冰心对生活真实进行了一番移花接木,也就是其所说的“要有剪裁”,目的是为着散文“得有个中心思想”[26]。而且“木屐”在全文中已经不单纯是实在的“事物”,同样被赋予了象征意义,象征着冰心所结交的众多处在苦难中的日本朋友:
猛抬头,我看见在离船不远的水面上,漂着一只木屐,它已被海水泡成黑褐色的了。它在摇动的波浪上,摇着、摇着,慢慢地往外移,仿佛要努力地摇到外面大海上去似的!
啊!我苦难中的朋友!你怎么知道我要悄悄地离开!你又怎么知道我心里丢不下那些把你穿在脚下的朋友!你从岸上跳进海中,万里迢迢地在船边护送着我!
由此,冰心在《谈点读书与写作的甘苦》中表示:“上面这一段,是我那天看见这只木屐时没有想出来的,等到我把中心思想定住之后,才把我的感情定住在这只木屐上,把这只木屐当做有感情的东西。”[27]自然,《一只木屐》中“这清空而又坚实的木屐声音,一夜又一夜地、从我的卵石嶙峋的思路上踏过;一声一声,一步一步地替我踏出了一条坚实平坦的大道,把我从黑夜送到黎明”一类文字呈现出来的都是作者写作时升华了的情感。
在上世纪70年代末发表的《漫谈关于儿童散文创作》(1979)一文中,冰心是以《孩子们的真心话——记一位小学教师的谈话》来说明自己如何为儿童写作散文的。《孩子们的真心话》的写作缘起是这样的:1979年新年前,《北京日报》副刊的一位编辑约请冰心写一篇纪念周总理逝世三周年的短文。在冰心答应之后,对于自己要写什么还一点没有把握。但在元旦当天,当冰心和一位朋友谈到《天安门诗抄》时,“灵机一动”“就把一些事实串连起来,写成了这一篇”。文章记录的是X老与前来为自己拜年的一位小学教师之间的对话,内中还穿插了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去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逝世时所写下的大段表达流畅且富有意味的感想文字,文章的小说痕迹、戏剧色彩是很明显的,一如冰心所说散文可以“生动曲折得像小说,活泼尖利得像戏剧的对话”那样。冰心明确提到这其中已经有了择取和改造:
至于素材方面:元旦那天许多朋友来贺年,这是事实;我替朋友搞一本《天安门诗抄》,也是事实;那个孩子曾写过抄过许多“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儿歌,也是事实,但是他不是写了一本,而是写了三本!同时,丢了新自行车的不是他的爸爸,而是我的一位朋友(虽然他好好的新车上曾丢了一只铃儿);那一次带他到天安门广场去的,不是他的妈妈,而是他的姨妈。我让他爸爸丢了车,妈妈带他去,只为的是使这气氛更“紧凑”,更“亲切”一些。[28]
所以,一切真像巴金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必须先有话要说,才想到写文章;一个人要对人说话,他一定想把话说得动听,说得好,让人家相信他。每个人说话都有自己的方法和声调,写出来的文章也不会完全一样。人是活的,所以文章的形式和体裁并不能够限制活人。我写文章的时候,常常没有事先想到我这篇文章应当有什么样的特点,我想的只是我要在文章里说些什么话,而且怎样把那些话说得明白。”简言之,写作者在写作的时候往往并不是意图鲜明地首先想着自己要写的是散文还是小说,而往往是要考虑如何努力把自己的话“说得明白”“说得动听”“说得好”。因此,巴金这样理解散文:“总之,只要不是诗歌,又没有故事,也不曾写出什么人物,更不是专门发议论讲道理,却又不太枯燥,而且还有一点点感情,像这样的文章我都叫做‘散文’。”[29]巴金为此还进一步解释:“我这些话无非说明文章的体裁和形式都是次要的东西,主要的还是内容。”[30]可以说这一语道破了写作者的“天机”:写作者更在意自己所记述的内容能否取信于读者,至于它该归属散文还是小说,则完全凭借自己的感觉和偏好。发生在作家史铁生身上的两段文学“轶事”很可以给巴金的这番话、冰心的散文创作经验作很好的注解:史铁生成名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在1982年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的,那时不少读者就质疑过这篇作品的文体,因为从阅读经验来说,这篇抒情色彩浓厚、情节弱化的作品好像更应该是一篇散文;再后来,史铁生《我与地坛》在《上海文学》发表之前,《上海文学》的编辑和主编都认为它内涵丰厚、结构不单一,可以作为一篇小说来发表,可是史铁生坚持认为这一定是散文,遂在发表时采取了“史铁生近作”这种含糊其辞的方式,今天的中学课本和大学文学史教材也都最终尊重了史铁生对《我与地坛》的这一文体认定。其实,从《我与地坛》的有关记述来看,里面端的有小说的因子。还有,过去一些中学语文教材研究者习惯于把《小橘灯》和杜鹏程《夜走灵官峡》并举比较,且都肯定这两篇文章的散文性质:“《小橘灯》和《夜走灵官峡》是反映儿童生活的两篇散文”[31]。单纯来看杜鹏程《夜走灵官峡》,这篇展示新中国儿童纯洁美好的心灵、讴歌铁路工人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的恪尽职守与高度热情的散文,在对能给予成人力量的幼童小成渝的塑造上,同样可以说是虚实参半。因此,若以文章所述事实是否严丝合缝般忠于所谓生活“真实”来判定文章该属于小说还是散文,则可能过于机械了。
文艺理论家往往费尽力气要给散文和小说划分得界限森严,希望它们各守各的规矩,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但是真正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往往并不会如此循规蹈矩的,他们常常考虑的是如何在对素材不断的雕琢、剪裁中更加突出文章的中心思想,如何更好地打动读者,并随时因应着灵感的来袭调整着写作路数并对现实有所文饰,虽然最终可能并不会完全遵照生活的本来面目书写,但却可能因此最大限度地达到了艺术真实。冰心《小橘灯》为代表的一系列散文创作就很具有代表性,恰好反映出来诸多散文写作者在写作中对素材进行加工改造的实际状况。冰心之所以认为“散文是一种最方便最自由的文学形式”,就在于“‘灵感’或‘任务’来时,都可以拿起笔来就写”[31],换言之,其更注重写作者在写作当中能否充分、自由地表达自己,能否以真情实感来打动读者,至于散文写作中必要的、有意识的选择和技巧则是题中应有之义。
更重要的是,散文这种既注重客观再现又注重主观表现的文体,其实是和小说比邻而居的,很多时候会发生重合。毕竟,散文和小说往往并没有多大的本质差异,它们都是文学创作,都是作者“做”出来的文章。因此,无论是把小说做得像诗歌、像散文、像戏剧,或者是把散文做得像小说、像戏剧、像诗歌,完全要看作者写作时的灵感与具体写作实践中的随性发挥,所讲述的事件的可能性要高于现实性。读者自然也没必要就呆板地把散文中的“我”与写作者本人完全画上等号。冰心在1983年4月22日致卓如的信件中就曾对这种机械的作法表示过些微的不满:“这里有个剧本,是改编《小橘灯》的电视剧,我看了觉得把我放进去,没有什么意思!而且‘我’是‘谢冰心’。”[32]进而言之,无论是冰心1949年以前所写作的《寄小读者》《往事》还是1949年以后所写的《尼罗河上的春天》《一只木屐》等诸多散文,这当中的“我”已经过了一番修饰、加工和提炼,都并不就等同于谢冰心本人。还是巴金说得透彻:“我的文章里面的‘我’不一定就是作者自己。然而绝大部分散文里面的‘我’却全是作者自己,不过这个‘我’并不专讲自己的事情。另外一些散文里面的‘我’就不是作者自己,写的事情也全是虚构的了。但是我自己有一种看法,那就是我的任何一篇散文里面都有我自己。”[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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