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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诋毁鲁迅的《鲁迅传》——致孙乃修先生

2015-03-21袁良骏

文化学刊 2015年10期
关键词:杂文张爱玲鲁迅

袁良骏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836)

乃修兄:

您好!听说香港为您出了一本《鲁迅传》,可喜可贺,很为您高兴,早想买来一读,却迁延未得。日前,辽宁社会科学院李春林兄将他的那本书寄借给我,方得大开眼界。

《鲁迅传》,80年代初林非、再复二兄合写过一本,二人为此闹翻。据说再复赴台湾讲学时,表示对林非所写章节的不满。传到林非耳中,自然不快。听说再复干脆自己写了一本,交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了。惜弟尚未见是书也。但从弟对再复的一些了解,他对鲁迅一直是充满敬意的。他与林非合写的那本,已经充分体现了这一点。独撰的这本,也不会离开这个总的评价。对比之下,兄的《思想的毁灭——鲁迅传》就大大地离谱了。你接受了郑学稼、苏雪林等人全面否定鲁迅的衣钵,又正好被夏志清先生的骂鲁“新论”所牵引,真是走得比他们都远了,吾兄当之无愧成了“反鲁”急先锋。这也就成了大传生死存亡的关键。鲁迅是“五四”的巨人,他属于中华民族。任何对他的攻击、贬损、谩骂、否定,都是对中华民族的损害,乃至背叛。乃修兄,老朽绝非危言耸听,谓予不信,请拭目以待。

鉴于大传以“反鲁”为旗帜,那就有必要谈谈它的远由和近因。由于国共两党的多年分裂和内战,掌权的国民党人虽然也想拉拢、利用鲁迅,但总的倾向是压制、迫害。他们知道,鲁迅一旦成了气候,就会引起火山爆发。再说,鲁迅晚年成了“左联”的精神领袖,客观上他已经变成国民党人的敌人了。所以,30年代上海滩的“反鲁”,40年代郑学稼、苏雪林的“反鲁”,都不是他们的个人行为,而是一种“政府行为”。苏雪林到台湾后的“反鲁升级”,更是政府在背后大力支持了。

但是,仅有当年的“政府行为”,仅有苏雪林、郑学稼,不会有兄的鲁迅传。他们的衣钵太陈旧了,无法立足于新时代。可以立足于新时代的,是著名的反共反华的冷战学者、《中国现代小说史》①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61年出版英文版。香港友联出版社1979年出版中文版。2005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大陆简体字版,删去了所有“反共”字样。的著者夏志清先生。自1961年这本小说史问世以来,印了不知多少版,风靡全球。不能否定它向欧美介绍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贡献,但它的浸入骨髓的“冷战”反共倾向,特别他对鲁迅的贬损和误解也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十分遗憾的是,夏志清先生晚年,又亲手制造了一个“张爱玲神话”,将“捧张”和“贬鲁”交织在一起,影响则尤为恶劣了。这个“张爱玲神话”,主要有这样五根支柱,或曰“五支升空火箭”,它们是:

1)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祖师奶奶”;

2)张爱玲的人品、文品皆比鲁迅高;

3)鲁迅是中共走狗;

4)张爱玲是最有尊严的中国人;

5)张爱玲的《秧歌》《赤地之恋》都是“杰出”“不朽”之作。

“神话”抛出在2000年10月香港岭南大学召集的“张爱玲国际研讨会”上。大概由于“冷战味”太浓,与会代表刘再复兄当面锣、对面鼓地尖锐批评了夏志清先生。刘说“我们刚刚走出‘鲁迅神话’,不愿再走进张爱玲神话。”②收入《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出版。正是在理屈词穷之际,夏先生又向《亚洲周刊》再次大骂鲁迅为“中共走狗。”③收入《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出版。

这是一次强大攻势,动员人力不少。岭南会议召集人刘绍铭先生坐镇指挥自不必说,青年才俊王德威先生则专门写了《“张爱玲神话”是谁发明的》④收入《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出版。一文,称制造此神话为一项重要的“无烟工业”。著名小说家白先勇也赶来助阵,说什么“20世纪中国无伟大作家,”⑤香港《明报月刊》2000年5月号。矛头直指鲁迅。著名海外鲁迅研究专家、《铁屋中的呐喊》的著者李欧梵先生则“火线立功”,由高度肯定鲁迅杂文变为贬斥、诬陷鲁迅杂文,说什么“鲁迅杂文妨碍了人们的言论自由。”⑥见李氏“批评空间”的开创——《〈申报·自由谈〉谈起》一文,香港《二十一世纪》1993年10月号。收入王晓明主编《批评空间的开创》一书,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7月。

乃修兄,你不会不承认这样一个铁的事实吧?世纪之交,这些人大肆贬损鲁迅,所为何来?夏先生当时已是耄耋之年,干吗还要鼓其余勇?白先勇何必来凑热闹?李欧梵何必阵前倒戈?这就叫舆论战。不是吗?在中共建国前,国共两党的舆论战,没有一场不是国民党输的。而这一次,溃不成军的左派学界几不知“张爱玲神话”为何物,仅何满子先生一人横刀勒马,喝断当阳。他老人家一死,也就只有袁某人不甘寂寞,呐喊几声了。所以夏先生美滋滋地说:“历史站到了我的一边。”⑦收入《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出版。历史站到了夏先生一边吗?做梦!但这种自我标榜的勇气着实值得钦佩。

乃修兄:这就是阁下《思想的毁灭——鲁迅传》问世的背景,大传也可说是夏志清先生“反鲁”思想的一颗“结晶”吧!既然是夏先生“反鲁”思想的“结晶”,那就真的不是什么新鲜货色了。如果它不是别人思想的“结晶”,而是孙乃修先生自己思想的“结晶”,那价码可就不同了。可惜,吾兄哪有自己的思想!都是拣来的“反鲁破烂”,又谈何“结晶”?题为“思想的毁灭”,也很费解:谁的“思想的毁灭”?鲁迅?鲁迅思想博大精深,谈何“毁灭”?那是开掘不完的“宝藏”呀!老朽驳你,根据和使用的正是鲁迅思想。兄若能驳倒了我,也许真的触到了鲁迅思想的“软肋”。但我敢断言:兄驳倒我,恐怕不是21世纪的事,到22世纪再说吧!在《跋语》中,兄曰:“这部《思想的毁灭——鲁迅传》是为迎接二十一世纪、为建立中国学术高品格、开拓中国思想大境界而作。”哎呀,真让人害臊呀,怎么自吹自擂起来了呢?“高品格”就是“骂鲁”吗?“高境界”就是“国际化反鲁”吗?乃修兄,可以休矣!

乃修兄,必须指出您的相当恶劣的文风。

第一,挖祖坟,刨三代,唯成分论,“反动血统论”,比“文革”整“黑五类”还厉害。鲁迅的爷爷周福清,先中进士,后点翰林,当过知县,当然是个反动官僚。他的“科场舞弊案”轰动全国,坐了几年牢,几乎被砍头。这样一位反动官僚的孙子,也就是鲁迅、周作人、周建人三人。鲁迅是老大,是反动官僚的继承人。一刨一个准儿,鲁迅哪里躲?吾兄大传中不惜笔墨,大写舞弊案,绘声绘色,尤为大肆渲染周氏家族的落败、丑恶,真是先声夺人、浓墨重彩。兄写到:

周氏大观园的浮世绘,祖父周福清性格遗产

“周氏大观园和墙外小社会这种野蛮丑陋现实,是鲁迅心性得以孕育的土壤,亦是他那些背景阴沉、色调黑暗、情节凄惨的小说得以孕育的土壤。”

恶浊家风、恶浊大院、恶劣世风,为这个败落家庭、破落家族、没落社会之道德沦丧和人格崩溃而塑造了一副末日性格,酿成一个黑色文化酱缸,一同腐烂发酵,败坏孩子心灵。从这种黑色文化酱缸出来的人,人格缺损、良知落败、好勇斗狠、缠打混斗、谩骂诬陷、矫情浮夸等等,毫不奇怪。鲁迅自认为“下等脾气”“我的性格特别坏,还是脱不出往昔的环境的影响之故。”

哎呀呀,怪不得鲁迅“品德恶劣”,祖根儿就不好。在“周氏大观园”,从小在那个烂泥塘摸爬滚打,能学好吗?有其祖必有其孙也!于是鲁迅学到了周福清的一切劣根性,他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周福清”。乃修兄,您口口声声、大言不惭地标榜什么“二十一世纪”,您的这个刨祖坟,挖三代,唯成分论,“反动血统论”,有一丝一毫二十一世纪的味道吗?臭不可闻的“反动血统论”怎么又堂而皇之地上了台盘呢?

第二,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生拉硬扯,无限上纲,这种“反右”扩大化和“文革”年代的“精品”也上市了。

鲁迅在旧教育部不过是个“区区佥事”,芝麻大的小官,而且是教育总长蔡元培先生推荐的。干些什么事?除了部里的例行公事(如“祭孔”“拜年”)之外,鲁迅的当行业务是所谓“小说股长”,亦即“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股长。这是个类似闲差的可有可无的组织,既无权,也无钱,干的纯粹是文化差事。对鲁迅而言,挣钱养家而已。没想到这个“美差”,却给鲁迅惹来了大麻烦。在吾兄笔下,鲁迅竟然成了袁世凯复辟称帝的亲信和打手,罪恶滔天,罪行累累了。兄曰:

一九一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杨度、严复、刘师培等名流组织和成立的“筹安会”从政治、舆论和组织方面为袁氏复辟帝制而呐喊奔走;同月政府中一群无名小官吏诸如鲁迅之辈在幕后参与策划、九月六日宣告成立的“通俗教育研究会”则从意识形态、文学艺术、特别是大众文艺和媒体宣传方面为袁氏复辟帝制效劳。这两个“会”,是袁氏反动政权复辟帝制活动中的左膀右臂。

乃修兄,是这样吗?太耸人听闻了吧?“筹安会”自然大名鼎鼎,为袁氏称帝制造声势,但“通俗教育会”呢?可以和“筹安会”相提并论吗?您这样写,有什么历史根据呢?二者怎可混为一谈呢?这样抬举“通俗教育研究会”,这样抬举其中的“小说股”,无非是要把“无名小辈”周树人拉上来,让他参与袁氏的复辟称帝活动,成为“马前卒”“吹鼓手”,拉上历史的审判台。乃修兄,功利目的太明显了吧?改造“史料”也太急切了吧?我很怀疑兄在“文革”中参加过什么“专案组”“大批判组”之类,把那些无中生有、无限上纲的本领统统学来了。而这些东西,绝对不是学术,也绝对上不了台盘。

乃修兄,你对鲁迅杂文恨之入骨,尤切齿痛恨其恶劣文风。您说:

鲁迅杂文有种种弊端,特别是偏狭仇恨、谩骂丑诋、党同伐异、人事内斗,直通五十年代“反右”、六十年代“文革”……直通毫不说理的大批判文风和人力迫害行为,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恶习发展到极致。

老朽研究了一辈子鲁迅杂文,写有26万字的专著《现代散文的劲旅——鲁迅杂文研究》,并荣获第三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并且被译成了韩文在韩国出版,我怎么没发现鲁迅杂文的什么“大批判文风”呢?恰恰相反,我倒在乃修兄您的笔下被这种“大批判文风”刮得头昏目眩、恶心欲呕呢!

第三,乃修兄,伪造史料也在大传中出现了。为了丑化周氏家族,您不仅肆意渲染了鲁迅与周福清的传承关系,您也伪造了一个所谓“珠姑”的故事:

一九〇六年,大姑姑在中秋归舟中落水惨死,十五岁的独生女珠姑从此落难。一九一一年,二十岁的珠姑举目无亲,托一位老太太带两斤月饼来外婆家看望,希望能让他来走动。鲁迅兄弟及其母亲拒绝了渴望亲情的珠姑,“先母与大家商量,因为都不太赞成,所以婉辞谢绝了。”……鲁迅年已三十,作为长子,他的态度对是否接纳小表妹,具有决定性作用。鲁迅一家对小表妹的拒绝,……可见鲁迅兄弟心性之忍酷不仁。

落难珠姑得不到外婆家温暖和大表哥们帮助,后来被人卖到淫窟,再无音讯。

事实真相如何呢?请看周作人的回忆:

大姑母于辛卯(1891)年生一女儿,取名阿珠,就是所说的珠姑……则一年里总有好几回要跟着母亲到外婆家里来的;幼女的面影至今也还记得。我家对于她的印象似乎也颇不坏……先母曾问她到我家这里来好不好,意思是想要把她做一个媳妇,她答愿意。但是这时似乎和那茶食店小伙已有关系,所以这样说了之后,不久便即出奔了。①周作人《知堂回想录·拾遗(丁)》

原来如此。珠姑和人相好在前,答应舅母在后;答应之际,也就“出奔”了。所谓“出奔”,即“私奔”也。这样一来,怎么还到舅父家来,嫁给大表哥等?乃修兄,你是没看懂周作人的原文,还是故意栽赃?这样的小表妹能做媳妇吗?鲁迅一家拒绝她虽然有不对之处,但责任根本还在她本人吧?这件事和鲁迅毫无关系,何必往他身上安呢?“忍酷不仁”又从何说起呢?乃修兄,这条材料伪造得太不高明了。

比起这一件,所谓鲁迅参加光复会又当懦夫之事就更加无中生有了。鲁迅参加没参加过光复会,至今是个疑案,说参加的和不参加的各半,谁也说服不了谁。因此,不宜大做文章。但是,为了证实鲁迅“懦夫”行为,您非要让他参加光复会且非要让他当懦夫不可。而且激昂慷慨、义愤填膺。何必呢?乃修兄?即使鲁迅参加了,他不去搞那次暗杀,又有何大罪过呢?鲁迅为母尽孝,为母不愿去暗杀,也未必全不对吧?又何必大兴问罪之师呢?

至于说什么鲁迅晚年“招妓”,就更是花边新闻了,一家十口一起吃饭,叫来一个歌妓唱了一支歌,鲁迅给了她一元钱。这就叫“招妓”,岂非荒天下之大唐?几十年前即有香港文坛小丑造“招妓”的舆论,说的神乎其神,似乎鲁迅真的招妓了,卑鄙无耻!想不到吾兄竟在大传中跟进了,哀哉!

乃修兄,您总是标榜什么“学术高品格”“思想大境界”,是那么回事吗?仅就以上所述,兄之“高品格”“大境界”早已荡然无存了。老实说,立足于“反鲁”“诬鲁”“贬鲁”“骂鲁”,是当夏志清先生的应声虫,就不可能有什么“高品格”“大境界”。您一天“反鲁”,一天“低品格”;一年“反鲁”,一年“低境界”;一辈子“反鲁”,就只能一辈子“低境界”了。吾兄,鲁迅反不得!狂犬吠日,佛头着粪,只能自取其辱,遗臭万年。这里要先破一破您的所谓“独立思维”论。似乎您恶毒诅咒、诬蔑、贬损鲁迅很高明,是什么不同流俗的“独立思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人家骂鲁迅骂了多少年?要说“独立思维”,应是那位首骂者。首骂者是谁?应是郭沫若,他化名“杜荃”,在《创造周报》上大骂鲁迅为“封建余孽”“法西斯蒂”“双重的反革命”,时在1928年。问题又来了,这位首骂者也不配称“独立思维”,因为他不过是从日本左派那里趸来了一点机械唯物论,拿这些机械唯物论给鲁迅划阶级、定成分,“独立思维”安在?所以,如果追根究底,中国的骂鲁者皆是辗转传抄,人云亦云,毫无“独立思维”可言。“左派骂鲁者”如是,“右派骂鲁者”亦如是。吾兄自以为开21世纪“骂鲁先河”,实际上那是条臭气熏天的臭水沟,哪有“独立思维”可言?应该说,您的骂鲁词汇似乎比他们那些老牌家伙(如苏雪林)多,但骨子里不过是一码事。吾兄必须清醒看出:在中国,骂鲁绝对是一老话题,而非什么“独立思维”“新思维”。在传中,您为胡适先生唱了很多颂歌,这虽然不足称为“独立思维”,因为人家早说过了,颂胡专著也不下几百种,但毕竟不像批判胡适那样荒谬。如果说鲁迅是中华民族的伟人,胡适同样也是中华民族的伟人,而且同是“五四伟人”。批判胡适,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心血来潮,也是他给“右翼”知识分子的“下马威”。谁敢不遵,以胡为例,“批判”当时,他仍说“评价胡适,四十年后再说”。这句话几成“预言”。现在“四十”年后果然科学评价胡适了。胡适和鲁迅是等量级的,一是文化班头、学者头脑;一是文坛泰斗、思想前驱,二者缺一不可。这就是民国文化界。鲁迅、胡适“五四”当时无矛盾,矛盾出在“进研究室”“整理国故”之后,“青年必读书”答卷之争,正是爆发点也。所有那些答卷,当然以鲁迅的最佳,这是“文坛泰斗”的答卷,而不是“文化班头”的答卷,不要顾此失彼,而要兼收并蓄。鲁迅关注的是改革,是革命,所以他要青年先不要读中国书,要先“行”,即走革命之路,而不要当书呆子。广大革命青年走的正是鲁迅答卷之路。中国革命正因此而一步步走向了胜利。胡适先生反对革命,主张“好政府主义”,做学问,钻故纸,成大学问家,这在当时是与革命道路背道而驰的,是反动的。毛泽东肯定的当然是鲁迅,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新中国成立后,马上便要青年学子认真读书了。大传说了胡适很多好话,都对,还可以更多说一些。然而用以贬鲁,错了,不要弄错时代。正如今天捧鲁而贬胡一样,同样是不能成立的。鲁迅是作家兼学者,胡适是学者兼作家,二者各有特长,不可偏废。在政治上他总是站在蒋政府一边,乃至竞选总统,而鲁迅对此总是看不上的。以至于胡适一度加入了“和平俱乐部”,要与日本人平分中国,遭到了鲁迅的痛斥。后来老蒋调胡适当了驻美大使,才使他真的走上了抗战之路。贬胡也好,捧胡也罢,历史是不能遗忘的,更是无法掩饰的。吾兄总想以胡压鲁,这是办不到的。您可以抬出胡适、顾颉刚、陈西滢,还可以抬出李四光、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但是,所有这些人,都代替不了鲁迅。鲁迅是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开拓者,是百万杂文——现代散文劲旅的著者,是散文诗的圣手,也是第一部中国小说史的著者。仅仅这几项,就已经彪炳百世了。除了鲁迅,还有谁可以比肩:胡适先生的《尝试集》行吗?郭沫若先生的《女神》行吗?郁达夫先生的《沉沦》行吗?……总之,鲁迅就是鲁迅,谁也代替不了。鲁迅是文坛的“顶梁柱”,没有他,天就塌了下来。1936年,鲁迅一死,情况正是如此,一下子便群龙无首了。吾兄鬼迷心窍,竟将中国现代文学的这一基本点置于脑后,您还要写什么《鲁迅传》?再说一遍:吾兄的所谓“独立思维”,完全不成立。肯定鲁迅就不是“独立思维”,否定鲁迅才是“独立思维”,世界上哪有此等逻辑?最早肯定鲁迅《怀旧》的是恽铁樵;最早肯定鲁迅《狂人日记》的是傅斯年;最早肯定《呐喊》的是茅盾……所有这些都是“独立思维”,可贵的“独立思维”。到了苏老太太虽然骂的很凶,但“独立思维”的程度已经很微弱了。倒是胡适先生坦率批评她,不让她感情用事地骂鲁迅,后来更坚持认为鲁迅是自由主义者,这才是“独立思维”。据此而言,吾兄之骂鲁贬鲁,不仅不是什么“独立思维”,简直就是拾人牙慧!乃修兄,您的雄心壮志诚然可贵,但道行不行,太浅、太荡,慢慢提高吧。不要幻想一步登天,成为什么轰动中外的大学者。

所谓“二周失和”,也是您书中的热门话题。尽管老朽多少年前早已将此问题讲的清清楚楚,其奈人们不听何!吾兄讲此,也完全是凑热闹,哪会有什么新材料,新见解。

老朽不妨给您提供一条新材料:据说周作人儿子周丰一在致香港友人鲍耀明先生信中曾言及其母与伯父鲁迅苟且事,日本将此信出版了。①很抱歉,笔者不通日文,也无此日文版。乃修兄,还找什么材料?搞什么论证?这岂不是最硬的材料、最好的论证吗?问题是周丰一不是周作人,他说他妈和大伯拥抱接吻不管用,周作人说也不管用,只有鲁迅和羽太信子都这样说才管用。可惜,人都已死光,再说也不管用了。有趣的是,周丰一不仅毫不吝惜地“撮合”他妈妈和伯父,把他舅父羽太重九也搞了进来,说他是伯父和母亲拥抱、接吻的目击者。这一来问题更复杂了:鲁迅、羽太信子何时拥抱、接吻?在1923年,即“二周失和”之日,而羽太重九这位“目击者”,当时根本未在八道湾,而是在东京老家闲居。日本学者中岛长文写文论证,题目就叫《羽太重九看见了什么?》他是根本看不见的。既然如此,周丰一造谣也就板上钉钉了。现在的问题是周丰一意欲何为?世界上还有为妈妈制造丑闻的儿子吗?这个问题似乎比“二周失和”更刺激,不知吾兄可利用海外生活之便,亲赴东京探访中岛长文先生。

归根结底,“二周失和”查无实据,周作人语焉不详,鲁迅只是发泄怒气,周丰一的材料太过荒唐,我还是承认章川岛先生的经济说完全正确。鲁迅有多大胆?敢在大院中调戏弟妇(或与弟妇通奸)?要通奸,必须二人愿意,而且绝不就在大院中。鲁迅工资、稿费一大堆,住什么旅馆不行,非要在家干?而且,找什么年轻漂亮的不行,偏偏要找几个孩子的妈妈羽太信子?乃修兄,攻克这些常识问题时,我希望您也不要犯病,犯那些常识性错误。

所谓鲁迅和日本侵略者的关系,也是吾兄重点渲染的章节,似乎不把鲁迅打成汉奸不算完。乃修兄,这是枉费心机!我劝兄就此打住。我只准备为兄提供一条材料,请兄斟酌之:

1935年10月21日,日本《朝日新闻》上海分社在上海举行宴会,鲁迅应邀出席。席间,日本诗人野口米次郎与鲁迅照面。他对鲁迅说(大意):中国人民管不好国家,老要打来打去。可否让日本人来代为管理?英国人代管印度就管的很好。鲁迅一笑,说(大意):“兄弟俩闹架,是不愿让外人来插手的。”鲁迅很明确地驳回了野口的侵华谬论。但是,野口回国后,根本未忠实写出鲁迅的原话,甚至歪曲了鲁迅的原意。为此,鲁迅1936年2月3日在给增田涉信中表示强烈不满。①请参考《鲁迅大辞典》有关条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仅此一例,足可见出鲁迅反对日本侵华的严正立场。此例吾兄不用吗?为何不用?是对把鲁迅打成汉奸不利吗?若然,你还写什么传记?

吾兄分析了若干件鲁迅与日本朋友的信,纯属多余。鲁迅和东京的日本人写信,能表示抗战情绪吗?收信的朋友还有命吗?当时的来往信件日本海关都要检查,鲁迅不张不扬,东拉西扯,骂骂国民党、小市民,甚至开玩笑说自己是“反对汉文、倒卖日货”者。这不很正常吗?这样一说,鲁迅就成了汉奸吗?什么逻辑?

不能不明确告诉吴兄:鲁迅和内山完造、内山书店的关系,中共上海地下党一清二楚,而且就是把内山书店当成鲁迅和党的联系点的,这一点吾兄还用耗费笔墨、考来考去吗?内山完造有军人背景,谁不知道?中共上海地下党不知道?延安党中央不知道?那是指示有关人员那样干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犬牙交错,互相利用,这是地下工作的起码常识,吾兄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很奇怪,吾兄对那些信件爱不释手,但对鲁迅公开发表的抗日文章却视而不见,真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就说《“友邦惊诧”论》吧,②收入《二心集》,《鲁迅全集》第四卷,1981年版。那不是气冲牛斗的抗日雄文吗?不抗日者能写出吗?乃修兄:你那里有《鲁迅全集》吗?我先给您抄几句吧:

只要略有知觉的人就都知道:这回学生的请愿,是因为日本占据了辽吉,南京政府束手无策,单会去哀求国联,而国联却正和日本是一伙。……

好个“友邦人士”!日本帝国主义的兵队强占了辽吉……好个国民党政府的“友邦人士”!是些什么东西!……

可是“友邦人士”一惊诧,我们的国府就怕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好像失了东三省,党国倒愈像一个国,失了东三省谁也不响,党国倒愈像一个国,失了东三省只有几个学生上几篇“呈文”,党国倒愈像一个国……

因为“友邦人士”是知道的:日兵“无法劝阻”,学生们怎会“无法劝阻”?……

义正词严,激昂慷慨,这难道不是再好不过的抗日檄文吗?还瞎翻瞎找什么呢?

大传后半部重点在否定鲁迅杂文,罪名甚多,且不惜絮絮叨叨,反复指斥。吾兄对鲁迅杂文的仇恨,简直无以复加。其实,这不难理解:否定鲁迅,则必须否定他那些杂文;不否定那些杂文,则无法撼动鲁迅也。

大传给了鲁迅杂文很多恶名,什么“拉杂之文”“小文”“人身攻击小文”“因一脸峥嵘(按疑为“狰狞”)的大批判式攻伐小文”“个人谩骂性文字”“骂人小文”……不一而足,而罪状则更多:

1)“攻讦谩骂,纠缠积怨,缺乏理性光辉。”

2)“杂文,鲁迅写得最多,却写得最差。”

3)“他打发生命的方式是翻阅报刊,顺手涂抹百字小文骂人。”

4)“堕落为人身攻击,成为所谓匕首投枪攻伐之具,全无理性沉思或智慧因素,陷入绝境。”

5)“胡拉硬扯,讥人骂人。”

6)“鲁迅没有社会科学知识,没有思想理论根底,不懂逻辑学常识,思维跳来跳去,概念非常混乱,不能把握问题,既写不出学识性或说理性文字,也不能与人论辩问题,常常自相矛盾、躲避问题或无理纠缠小辞。其文字往往浮荡,避实就虚,缀以俏皮,撑以恨怒,琐屑矫情,世俗气极浓。若拂去詈骂攻讦、拉扯穿凿、强词夺理文字,其小文空空如也。”

7)“鲁迅写了十八年杂文,无思想品质,无高雅情怀,无文体经营,无艺术个性。”

8)“鲁迅杂文种种恶习。”

9)“以谩骂代说理,文字品质恶劣。”

10)“心灵的贫困。”

11)“恶俗詈骂性质。”

12)“旧文风劣根性。”

13)“杂文弊病根于心性弊病。性格阴暗卑琐,不会有光明磊落文字;攻讦谩骂,纠缠私怨,缺乏理性光辉与智慧风度。”

14)“不探讨学理问题却纠缠人事琐屑,显见内里空虚,思想缺乏。”

这些絮絮叨叨、大同小异的否定之词,让我不能不怀疑:乃修兄,你一共读过几本鲁迅杂文?您否定鲁迅杂文的话虽然很多,但大多语境重复,颠来倒去,就那几句话,这正说明您没认真读过鲁迅杂文,底儿虚。再看您引来作靶子的鲁迅杂文,翻来复去,就那十来篇,进一步证明了你是以不变应万变,靠读过的几篇、十几篇鲁迅杂文,妄图否定整个鲁迅杂文。这是学术冒险!走钢丝!您可以瞒过别人,但您瞒不过一辈子钻研鲁迅杂文的袁良骏。您大概没看过我的获奖专著《现代散文的劲旅——鲁迅杂文研究》,不妨将我的专著目录呈您一览:

第一章 一宗褒贬不一、毁誉参半的思想、文化遗产(代前言)

第二章 杂文的概念与鲁迅的杂文观

第三章 鲁迅杂文的创作历程与创作心态

第四章 尖锐·深刻·独到·哲理——鲁迅杂文的思维特征之一

第五章 社会人生的病理解剖图——鲁迅杂文的思维特征之二

第六章 诗美·诗意·诗情——鲁迅杂文的艺术特征之一

第七章 形象·类型·典型——鲁迅杂文的艺术特征之二

第八章 杰出的幽默与讽刺——鲁迅杂文的艺术特征之三

第九章 辩证分析与逻辑力量——鲁迅杂文的艺术特征之四

第十章 独特风格与多样文体——鲁迅杂文的艺术特征之五

第十一章 难得的语言大师——鲁迅杂文的艺术特征之六

第十二章 鲁迅杂文的继承与创新

第十三章 鲁迅、周作人杂文比较论

第十四章 鲁迅、林语堂杂文比较论

第十五章 鲁迅、梁实秋杂文比较论

第十六章 鲁迅杂文的若干困惑与失误跋

从这个《目录》,您也就不难知道什么叫鲁迅杂文研究了。这就叫“硬功夫”,是一点也投机取巧不得的。我劝您设法借我此书一读,以纠正您不懂装懂之弊。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老朽的韩国博士生具文奎君将《现代散文的劲旅——鲁迅杂文研究》译成了韩文,由韩国学古房出版社出版(2002),兄不妨利用海外生活之便,买来一读。

乃修兄,您对鲁迅还算“宽厚”。因为您虽然一笔抹煞了鲁迅杂文、鲁迅诗歌、《故事新编》、文艺批评、《两地书》、翻译,特别是彻底否定了他的人品,然而,您对他的《呐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毕竟手下留情了。尽管您也贬了鲁迅小说,如说他们“背景阴沉、色调黑暗、情节凄惨”之类,但毕竟仅是旁敲侧击,未有正面否定。乃修兄,这就是大传的“软肋”了。想彻底否定鲁迅、恶毒诅咒鲁迅,但又不敢提他的小说和散文诗,这不是示人以弱吗?即使您否定鲁迅杂文等等,都成立,不也是以偏概全吗?乃修兄,瞒天过海总是过不了海的,您的大传是经不起推敲的。

我真不明白:近现代中国好不容易出了个鲁迅这样伟大的作家,我们的某些同胞却非要把他打倒、骂倒不可,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莫非向世界宣布20世纪中国无伟大作家,中国就富强了吗?这些宣布者自己就伟大起来了吗?特别一些海外华人朋友,自己虽然入了外国籍,成了“外籍华人”,但不还是“华人”吗?不还是炎黄子孙吗?皮肤能白吗?鼻子能高吗?眼睛能蓝吗?……干吗一定要往自己的同胞头上泼脏水呢?如果说这就叫什么学术“高品格”“大境界”,那么,我敢说十三亿中国人绝对不赞成这样的所谓“高品格”和“大境界”。一些真的热爱中国、懂得中国的外国朋友也对这种所谓“高品格”“大境界”嗤之以鼻。这种“高品格”实际就是“无品格”;这种“大境界”实际就是“无境界”。这种自我标榜会在极小一部分“右翼华人移民”中起一点小小的影响而已。乃修兄,我希望您不要成为这样可怜的“右翼华人移民”。地球已成世界村,自然可以随便往来,自由谈论,但总以不玷污自己的故国、故人为佳。

鲁迅去世时,郁达夫先生说了几句很沉痛、很感人的话。您可能早已忘却,这里还是抄寄给您吧: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帮。①《文学》第七卷第5号,1936年11月1日。

几年之后,郁达夫便在东南亚被日本侵略军杀害了。在伟大的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国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际,让我们向郁达夫先生致敬、默哀!郁先生的伟大英灵,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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