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纳博科夫评论《包法利夫人》的得与失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读书笔记之一
2015-03-21毛燕靓
毛燕靓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试论纳博科夫评论《包法利夫人》的得与失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读书笔记之一
毛燕靓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纳博科夫在其《文学讲稿》中对《包法利夫人》褒奖连连,他运用文本细读的方式对其结构、主题线索、意境、人物、风格进行了细致的剖析,一反传统的文学评论对思想内容的关注,他更侧重于艺术风格和形式上的成就,拓宽了批评界的研究视野。但也因此不可避免的带有片面化的局限,由于过于注重形式,因而忽略了作品内容上的价值。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包法利夫人
纳博科夫在康奈尔大学文学课上讲授的七部作品编辑成书的《文学讲稿》,为我们直观具体地展示了其文学观和创作观。他以细节研究为基石,以结构分析为框架,从文本出发,深入浅出地直述了他对每一部作品的看法,强调了作品的艺术性。
对《包法利夫人》的评论,纳博科夫开门见山地点明:“我们对《包法利夫人》的分析应当与福楼拜本人的创作意图相符——从下面几个方面进行讨论:小说的结构(他本人称作“动作”)、主题线索、风格、意境、人物。”[1]186
一、结构(动作)
纳博科夫盛赞福楼拜的这部小说有着一种高度精巧的艺术结构。他所谓的“结构/动作”是和鉴赏福楼拜的特殊手法的运用相结合的。
其一是纳博科夫命名为“结构式转换”的技法。他认为“与《荒凉山庄》中以小说的章节为分解进行主题的转换不同,《包法利夫人》中,转换是在章节内连续进行的……如果把《荒凉山庄》中的叙述主题转换比作阶梯式运动,《包法利夫人》中的转换则是柔和的波浪式”[1]216。他举了四个例子。其中,爱玛与罗道尔夫的会面是结构式转换的绝好例子。转换是这样进行的:查理请母亲到永镇来商议对爱玛该怎么办——她的身体要垮了。母亲来了,认为爱玛尽读坏小说。周三离去时,永镇上有市集。在这里,艾玛在痛失上一段与赖昂的恋情后,通过一场市集急救,自然过渡到了她与罗道尔夫的相遇。在文中多处,福楼拜设计的这些“偶然因素”恰好就在无形中推动着情节的转换。再比如艾玛遇见勒乐的这一段,“从艺术结构上讲,这些描写都带有预示性。福楼拜将这样处理故事的结构:勒乐借钱给艾玛,就像借钱给泰里耶一样;勒乐将使艾玛破产,就像他使老泰里耶在死前破产一样;另外,他将把自己精神上的不安转嫁给那位著名的医学博士——艾玛服毒后人们束手无策,便请来了博士。这就是艺术构思”[1]216-217。
其二便是“多声部配合法”在小说的结构搭建上起到了无与伦比的作用。纳博科夫详细分析了五个例子:
1.艾玛和查理第一次来到永镇客店,在大厅里四个人展开的一场平行交叉式的谈话。艾玛在和初次见面的赖昂在大谈音乐艺术的同时,他们的谈话常被郝麦的独白和他与包法利的谈话所打断。
2.被对赖昂的爱折磨着的艾玛突然动了信教的念头,她来到教堂向堂长倾诉自己的苦闷时的谈话一直与教士与吵闹的孩子们的对话交叉。
3.农业展览会上艾玛和罗道尔夫的情意绵绵的对话与州行政委员绵长无聊的讲话交织在了一起。
4.在和丈夫观赏歌剧的夜晚,艾玛遇到了久别重逢的赖昂。两人的谈话中夹杂着查理乏味的问话。
5.相约在礼拜堂见面的艾玛和赖昂的别扭谈话与教堂守卫滔滔不绝的介绍交织在一起。
纳博科夫大量援引了书中的文段,并对这几个例子中前后每个动作的设计进行了细致剖析,使得“多声部配合法”这个文学术语的含义及其作用更明白晓畅。
同时,纳博科夫还注重引用福楼拜在创作《包法利夫人》期间写给其他人的信件中的相关内容来佐证自己的观点。比如,第一个例子中,纳博科夫评论到“正像郝麦的谈话时伪科学的胡诌和报章杂志上的滥调杂烩一样,第三个动作中艾玛和赖昂的对话不过是故作风雅的无病呻吟……必须指出,赖昂和艾玛故作风雅,与自高自大又不学无术的郝麦侈谈科学,两者同样浅薄、平庸、陈腐。假艺术与伪科学在这里汇合了”[1]211-212,纳博科夫认为两种被世人公认的真其实都是假的。一个是科学主义堆砌出来的所谓“常识”。另一类就是“庸俗的潮流”。纳博科夫给过这种假一种称呼叫做“高雅迷”。这里便指赖昂和艾玛的这一段看似高雅投缘的谈话。
同样,作者结构的安排思路以及“多声部配合法”的实际功效,纳博科夫也引用了福楼拜在一封信里中的亲述:“真难呐……相当棘手的一章。我把所有人物都摆进了这一章,他们在行动和对话中相互交往,发生各种联系……我还要写出这些人物活动于其中的大环境。如果我预期的目的达到了,这一章将产生交响乐般的效果。”[1]219
这种大篇幅的引用极大地拉近了文学文本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同时也降低了理解的难度。
二、主题线索
这一部分,纳博科夫梳理了《包法利夫人》的小说脉络,并整理出了小说的大事年表。在此基础上,他提出,整部小说有四个主题。查理的混合式帽子、艾玛婚礼上的多层蛋糕、查理在道特的家、艾玛死后用于安葬的一棺两椁都不谋而合地突出了千层饼的主题。其次是贯穿作品,可以以此抽出故事梗概的马的主题。再有艾玛对爱情、巴黎、孩子以及包法利的幻想的梦幻的主题,以及由此自然牵引出欺骗的主题。多重主题的提出展现了纳博科夫深厚的文学功底和非凡的感受力。但我认为,千层饼主题似乎并没有另三个主题更具有说服力。与其说纳博科夫提出的这几个零散的事例可以算做一个主题,还不如说,这是作者有意设置的象征性意象。因为毕竟它们不像马、梦幻、欺骗主题一样,是自然得贯穿全文,可以连成一个有机整体的。
比如,就马的主题而言,从人物同马的结构关系看,小说中人物与马的对置出现构成了多种巧妙的对称结构。这些对应结构既形成了小说多个短小的回环结构,又紧扣主题,耐人寻味。“小说以包法利骑马为鲁奥看病开始,最后又以包法利卖马结束。当鲁奥老爹看见包法利用马车将爱玛娶走时,想起了当年自己骑马将妻子从岳父家接走的情景;当鲁奥接到爱玛噩耗时,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永镇,此时已物是人非。燕子号马车不仅载着包法利迁居永镇,还是爱玛前往卢昂同莱昂约会的必备交通工具。农业展览会上,爱玛看到远处山坡上缓缓行驶的燕子号,想起了自己同莱昂的感情,在这似真似幻的幻想中,她终于被罗道尔弗迷惑。爱玛去世后,包法利又在雨中望见燕子号,感慨万千”[2]。“马”隐蔽地串联了小说各部分的关系及内在联系,使我们不仅凭此追踪小说的故事发展脉络,更能在马的主题的各层结构中,领略到它的多重魅力。
三、风格
纳博科夫认为,就主题而言,《包法利夫人》显得有点平淡无奇,而“福楼拜将一个充斥着骗子、市侩、庸人、恶棍和喜怒无常的太太们的世界写成一部富有诗意的小说,一部最完美的作品,靠的是艺术风格的内在力量,各种艺术形式和手法,包括从一个主题过渡到另一主题的‘多声部配合法’,预示法和呼应法”[1]230。在这里,纳博科夫将福楼拜抬到了一个如此显赫的位置,根据的是他的精致、细腻、风格化的形式,而完全排除了思想内容方面的因素,不得不说,这是纳博科夫的一个不足。他过于片面化和绝对化地强调了艺术风格的作用而忽略了小说在思想内容上的价值。这和他的创作观是一致的:纳博科夫崇尚艺术,他称文学作品为神话故事,没有任何实用价值。“他的艺术观可以概括为:在文学创作中,艺术高于一切,语言、结构、文体等创作手段和表现方式,要比作品的思想性和故事性更重要”[1][2]。他坚决反对文学真实反映现实这一观念,因为“所有的现实都只是相对的现实,因为某一特定的现实,不仅仅取决于感官接受到的原始讯号,还要取决于不同层次的信息”[1]208。
评论界多认为,福楼拜以外科医生般的客观、冷静的叙述风格去描绘和剖析社会现实,开创了以细节准确、语言优美和结构缜密为风格特征的文体小说的传统。但纳博科夫举出多处细节和事例的非真实性来反驳其他人把《包法利夫人》纳入现实主义之列。他认为带着批判资产阶级的有色眼镜去读文本是有失公允的。但他在否定先入为主式的阅读观念的同时,也完全否定了文学作品中可能承载的现实因素和社会信息。我们可以看到,艾玛几次在出轨的边缘徘徊时都经历过痛苦的挣扎,在沉迷的过程里,她也有少许清醒的时刻,但现实一次又一次地扑灭了她的希望之火,在对包法利能创造奇迹和日常生活能摆脱庸俗、无聊的期盼彻底破灭之后,她义无反顾地选择投入情人的怀抱。“忠实的写实就是这样不留后路,它消灭了温情的感伤主义挽回局势的些许机会……分析如此写实的小说,就好像在分析生活本身。但由于严格地‘选择场景以及某种和谐的展开秩序’,它比生活本身更为合理,逻辑严密,因而更为真实。于是,当爱玛踏上了堕落的起点之后,她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没有一点偶然的因素可供侥幸之想。在此做决定的,是生活本质里的规律”[3]。
换言之,小说更深层的悲剧性,是人的激情愿望欲求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人置身于现实的种种约束和限制之中,这种冲突无法调和,造成了命运的不幸。这是具有极大的现实性的。
四、意境
对于意境的剖析,《文学讲稿》中并没有系统的展开。我认为,这里所谓的“意境”可能是指书中反复出现的几个重要的具有隐喻性质的“意象”,或是作者强调多次的“细节”。纳博科夫提及了几个比较重要的意象:
1.蓝色
“在这写的十分优美的一幕中,我们特别要留意艾玛的蓝面纱——它像蛇一般蜿蜒柔软,成了故事中一个独立的角色……请不要忘记,后来那毒药是装在蓝罐里的;出殡的时候田野里也笼罩着蓝色雾霭”[1]226。
2.乞丐
“请注意艾玛从幽会处返回时从静谧的树林另一端传到她耳中的一个遥远的声音——像是远方的音乐。这富有魅力的音乐只不过是一个丑陋乞丐的沙哑歌声引起的美化了的回声……在这里和卢昂听到的沙哑歌声,在将近五年之后将与艾玛临死的呓语发生恐怖的共鸣”[1]227。
乞丐的设置有隐喻的意味:“乞丐像一面镜子,是爱玛灵魂的自我反观。她像看到乞丐一样看到自己的灵魂,感到它丑陋孤独而痛苦。这个乞丐又像一个幽灵般紧紧地在她身后追捕她,仿佛某种诅咒,是对她的灵魂的无情的嘲讽,使她死前的一刻感到极度的恐惧。”[4]
3.教堂守卫最后的喊话
教堂守卫滔滔不绝地作介绍,赖昂烦躁难忍。离开教堂时,“守卫站在门口,朝他们喊:‘再怎么也该走北门出去,看看‘复活’、‘最后审判’、‘天堂’、‘大卫王’和‘火焰地狱的醉人’……教堂守卫最后鹦鹉学舌般喊得一段话预示着地狱的火焰——假若艾玛没有和赖昂一道坐进马车,她还来得及逃脱下地狱的厄运”[1]229-230。
这种反复出现的意象必须是通过细致的文本阅读得来的,与纳博科夫强调的细节观一致。细节除了作为一种对环境或内心准确描写的事实,或者起着对小说情节的推进与呼应的作用,往往还作为小说主题的一种载体,暗示其主题。
五、人物
纳博科夫认为“三种因素造就了一个人:遗传因素、环境因素还有未知因素X。这三种因素相比,环境因素的影响力远远弱于另两种因素,而未知因素X的力量则大大超过其他因素。谈到小说中的各种因素,当然是作者在控制、指挥和运用这三种因素。——我反对人们在女主角爱玛·包法利受到客观社会环境影响的论题上纠缠不休。福楼拜的小说表现的是人类命运的精妙的微积分,不是社会环境影响的加减乘除”[1]186-187。
在这里,纳博科夫更强调的是人物命运的偶然性因素,这不免带有较强的宿命论意味。而且,他认为这三个因素是任由作者调配的,也有片面化的嫌疑。
在造成爱玛悲命运的众多因素里,除了未知因素外,遗传因素和环境因素其实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1.性格因素
李健吾先生评价艾玛时说:“她的悲剧和全书的魅力就在于她的反抗意识和对生命的无休止的追求。”[5]
虽然表面上艾玛是对于梦幻、激情有着无限追求的,但是相比于安娜·卡列尼娜,我们会发现艾玛的幻想是实际的:“在她奔放的热情中,却又有讲究实际的精神,她爱教堂是为了教堂的鲜花,爱音乐是为了浪漫的词句,爱文学是为了文学热情的刺激,这种精神和宗教信仰的神秘性是格格不入的,正如她的性格对修道院的清规戒律越来越反感一样。”[6]37最后,山穷水尽的爱玛卑屈地走进公证人家中借钱,竟还能注意到公证人餐厅里的摆设。她所追求的激情幻想是与她的身份、所处的现实环境不匹配的,因为长久以来自我身份的错位引发了的自我同一性危机酿成了最后的悲剧。
2.环境因素
《包法利夫人》描述了一个等级观念浓重的社会。在职业与追求的取向上,社会资产阶级丑恶嘴脸的代表郝麦和勒乐飞黄腾达,走的都是社会规范下的“正道”。用福楼拜的话说,“这就是咱们当今的处境,也是‘民主’造成的愚蠢后果”[1]217。
同时,金钱至关重要。书中充满了买卖与借贷的场景,婚姻也是一种利益的权衡。查理的母亲给他选的第一个妻子是一个有钱的寡妇;查理能娶到艾玛是因为他父亲认为他不会对嫁妆讨价还价等。因此,在金钱至上的社会中,没有财富做后盾的浪漫根本是不存在的。耽于不切实际的幻想的艾玛最后被巨额的债务逼上了绝路其实是必然。
此外,社会中存在的男女不平等的因素也是把艾玛推向绝境的手之一。在爱玛生产的时候,她强烈希望生一个儿子,因为“一个男人至少是自由的,可以尝遍喜怒哀乐,走遍东南西北,跨越面前的障碍,抓住遥远的幸福。可对一个女人来说却是困难重重。她既没有活动能力,又得听人摆布,她的肉体软弱,只能依靠法律保护”[6]98。这直接说明了女性在地位、自由权上与男性的差距,也说明了艾玛脑中已经萌生了要求男女平等、追求自由的女性主义萌芽。
“我们如果试图总结艾玛身上的性格和品质特征,可以得出以下的结论:浪漫、虚荣,自私、叛逆,不甘平庸,这一切似乎适用于所有女性,包括男性,是人性正常的内容,不应该那么致命的,不是那么邪恶的,可是福楼拜先生描写的是在适当的社会条件下,所有人性之花都在尽情开放,包括恶之花,它也可以尽情开放。所以说,包法利夫人这个形象最令人震撼之处在于,我们看见了一棵寻常的人性之树,这树上却开出了不寻常的恶之花”[7]。
另外,作家对人物命运确实有主宰的权利,但是这种权利的行使也需要符合人物性格、情节发展的内在逻辑,必须遵循可行性原则。因此,纳博科夫认为作者可以肆意地控制、指挥和运用三种因素对人物的命运的影响是欠妥的。
最后,在评注中,纳博科夫还就《包法利夫人》散文诗的文体特征进行了归纳,对福楼拜高超的语言驾驭力充满溢美之词。另外,对福楼拜少用但一旦使用便精妙至极的譬喻进行了讲解,体现出纳博科夫对文学作品的研读一以贯之的对细节的关注以及对艺术风格和形式的关注。
[1][美]纳博科夫.申惠辉,等译.文学讲稿[M].上海:三联书店,1991.
[2]康建兵.论《包法利夫人》中“马”的叙事艺术[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1):61.
[3][法]福楼拜.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J].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115.
[4]罗佐欧.论《包法利夫人》中的细节[J].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14(4):72.
[5]李健吾.福楼拜评传[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82.
[6][法]福楼拜.唐靖,译.包法利夫人[M].延边:延边人民出版社,1998.
[7]苏童.谈谈《包法利夫人》[J].图书馆杂志,2006(7):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