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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咏怀诗》比兴艺术研究

2015-03-21李国进

文教资料 2015年36期
关键词:比兴阮籍楚辞

李国进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阮籍《咏怀诗》比兴艺术研究

李国进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历来为人所称道,但也令人捉摸不透,扑朔迷离,究其原因,多是因为其文隐晦,意象复杂,含蓄的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情感。当然这得归功于其“比兴”手法的应用。本文从阮籍《咏怀诗》比兴手法的应用入手,分析比兴手法的概念,及在阮籍《咏怀诗》中的应用。并以《咏怀诗》的比兴手法为切入点,分析《诗经》对比兴手法的创造,《楚辞》对《诗经》比兴手法的继承与发展,并重点论证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对《诗经》、《楚辞》比兴手法的继承与发展创新,分析其中的关系脉络,形成一条发展的线。进而从宏观的角度分析阮籍《咏怀诗》的比兴手法的运用。

阮籍《咏怀诗》比兴手法意象

一、《咏怀诗》比兴手法的应用

(一)比兴手法的定义

比兴手法是诗歌中应用最广的表现手法。“比”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比喻,将一种事物比喻成另一种特征相同、性质相近的事物。“兴”就是起兴,就是以某个事物作为发端,通过这个事物来引出其他事物。,有时“兴”也会用来进行比喻,所以“比兴”二字常连用。风、雅、颂、赋、比、兴被称作《诗经》六义,风、雅、颂是作品分类,赋、比、兴则是表现手法。比兴手法的运用,可以使诗歌更加鲜明生动的刻画形象,使诗歌内容曲折委婉,不会给人以很直白的感觉,使诗歌的表意更加含蓄,更具有可读性,更有利于诗人自由的表达自己的心境。如果诗歌不运用比兴手法,则会显得过于直白而索然无味。

(二)《咏怀诗》比兴手法的运用

比兴手法自先秦以来就被广泛运用,无论是《诗经》还是《楚辞》,从魏晋以来,文人开始尝试将《诗经》、《楚辞》的表现手法运用到五言诗的创作中,而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正是其中杰出的代表。葛晓音先生说:“《咏怀诗》几乎每首都用比兴。”[1]这正是对阮氏《咏怀诗》运用比兴手法的肯定。

1.“比”手法的运用

比,就是比喻。阮籍生活在魏晋时期,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文人稍有不慎,口出误言,就会惨遭杀戮。政治环境的压迫让他不能自如的来表达自己的心境,而司马氏的逆篡之心更让他看不下去。所以,阮籍只有将自己对时局、对社会的看法通过诗歌委婉的表达出来,通过“比”的手法,明言此物而寓于它事。

如《咏怀》其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张铣曰:荆棘喻奸臣。言因魏室陵迟,奸臣是生,奸臣,则晋文王也[6]。此诗用遍刺的荆棘来比喻奸臣,用桃花李花来比喻贤才,意思是说当曹魏政权全盛的时候,贤良之士都愿意在朝廷为官。就好像东园里的桃李花似得:春天欣赏其花开满枝,夏天和秋天收获它的果实。来来往往的人多了,树下面自然就形成了一条小路。而等到奸臣权居朝政,贤良之人就会隐退,甚至以身殉国,犹如东风吹过,草木凋零,之前的花开遍枝转眼间就成了老树枯藤,甚至荆棘遍布。这首诗明为写景,其实是用来比喻当时朝政。桃李花的盛开与凋落,象征着曹魏政权的兴盛及衰落。堂上生荆杞,这形象的道出了司马氏的权奸本色。而通过最后一句渲染的气氛,更形象的写出了当时的政治气氛。

另《咏怀》其八:

灼灼西颓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张铣曰:颓日,喻魏也,尚有馀德及人;回风喻晋武;四壁喻大臣;寒鸟喻小人也。[2]这首诗借颓日、回风、寒鸟、燕雀、黄鹄,将当时的政治氛围和诗人自己的立身于世的态度含蓄的体现了出来。曹魏虽然已经如西颓的落日,但对自己是有恩德的。自己宁可和燕雀这样的小鸟一起游玩,也不愿和黄鹄鸟一起飞翔,黄鹄飞的太高了,太远了,自己没有那样的本领,担心飞的太远回不来。“所谓归者,乃生人安身立命之处也”[3]。

还有《咏怀》其七十九: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但恨处非位,沧忄良使心伤。

曾国藩曰:“凤凰,本阮公自况也”[4]。这首诗,作者以林中的奇鸟凤凰自比,借歌咏凤凰的高洁情操,“饮用醴泉的水,栖宿在山岗上,经受商风的摧残,最后奋而飞到昆仑仙山”的故事,愤怒地谴责了统治阶级对“贤才”的迫害,表达了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怀。沈德潜曰:“凤凰本以鸣国家之盛,今九州八荒无可施展,而远至昆仑之西,于洁身之道得矣,其如处非其位何?所以怆然心伤也!”“字后言前,眉端吻外,有无尽藏之怀”[5]。

阮籍在《咏怀诗》中大量运用比的技巧,主要是因为当时的政治环境,让他无法直截了当的表露自己内心的情感,只好借由隐约曲折的修辞技巧,让感情得以表现出来。

2.“兴”手法的运用

“兴”的手法一般用于诗歌的开头,故而又被称为起兴。之所以在诗首起兴,是因为诗人心中的情感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在与外界事物的接触中,内心的情感被触动,心中之情与眼前之景相互融合,情与景交融,故而在创作中先写眼前之景,再引出心中之情。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及大量运用了兴的手法:

如《咏怀》其十一: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

这首诗是“兴”的技巧的最典型的应用。诗人以“湛湛长江水”起兴,由长江水,枫树林,皋兰披路,青骊骎骎,构成了一幅美好的春景。诗人触景生情,由此景而联想到到楚王之悲。有学者认为阮籍这首诗是在哀齐王芳被废之事。笔者认为此意比较准确。诗人借江水起兴,通过上述的景象进而想到了战国楚王之事。宋玉之流虽为三楚之秀士,却天天为楚王讲些巫山云雨之事。没有能够匡扶楚国之人。这样的情景正与当时的实事符合。开篇起兴,借物以抒情。这正是兴手法的成功运用。这正如欧阳修《六一诗话》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又如《咏怀》其十四:

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

此诗开篇感物起兴,因秋气而起,将自己的感情托兴于秋天的凉气和蟋蟀的鸣叫。在触景生情的同时,有由情到景写出了“风吹罗袂、月耀清辉、晨鸡高鸣”等景象,将诗人心中对政治、现实的不满,转化为客观存在的事物上。寄情于景,从而使诗歌委婉含蓄,可读性强。黄节引吴淇曰:“古之劳人,多托兴于蟋蟀,蟋蟀感时而鸣,人又感蟋蟀之鸣而悲。”[7]从“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可以看出诗人的孤独、落寞,以及烦愁无处诉说的无奈。故“触物以起情”,其意在表明自己的心迹,自己的高贵品质与世俗不相投。

还有《咏怀》其三十二: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这首诗第一句以“朝阳”、“白日”起兴,慨叹人生的短暂。“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惜逝忽若尘”,三句更以形象的比喻,写出了人间世事的无常反复,比兴手法的运用,使得这首诗在表意上更加含蓄深沉,富有无穷韵味。陈伯君引黄侃语曰:“人道之促,自古所嗟,唯有从赤松,虽渔父,庶几永脱世患也”[8]。诗人通过这首诗,向行将倾覆的曹魏政权寄予了自己的哀思。正如王闿运说:言不为魏死,耻与晋生。

总而言之,阮籍在写这八十二首《咏怀诗》的时候,内心还是非常沉重的,自己心中的愤慨不能直接发泄,于是阮籍就运用比兴的手法,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将自己的主观情感客观化,这种艺术手法的运用,使得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更加艰涩,诗意更加难以通晓。但其艺术感染力却更为强烈。陈沆言阮氏《咏怀》:“寄托遥深,立言有体,比兴多于赋颂,奥洁达其渺思。”[9]徐公持先生亦有同感,“在诸多艺术手法中,比兴的运用最为突出,《咏怀诗》大量运用比兴,完全不涉比兴者极少,有些诗几乎全篇皆比兴”[10]。阮籍的咏怀诗在诗体上属于政治抒情诗,但在读到这些诗篇的时候读者却几乎不能在其中找到对现实进行直接描写的诗句,哪怕是只言片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作者运用了比兴的手法,将自己的本意隐藏于所写事物当中,其言外之意则留给读者自己去琢磨。

二、阮籍《咏怀诗》大量运用比兴的原因

阮籍《咏怀诗》在比兴手法上有成功的运用。但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阮籍会大量的运用比兴手法,为什么会要隐晦含蓄的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究其原因,笔者认为,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是外部的政治原因。阮籍生活在魏晋易代之际,这一时期对于中国的文人来说,是一段悲惨的时期。建安七子,竹林七贤,作为这一时期著名的文人雅士,多惨遭不测。其他的如王弼、何晏等人也很少能保全。阮籍诗其中极少能寿终的人。阮籍在政治上本有济世之志,曾登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政治的残酷使阮籍不能也不愿去过多的、直接的去品评当时的人物与事件。况且在另一方面,阮籍的父亲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是曹魏集团的大臣,阮籍自然是忠心于曹魏的。但作为曹魏政权的大臣之后,阮籍心中不免对正统的曹魏政权有一些感情。而对预谋行篡逆的司马氏这是嗤之以鼻。阮籍本来在政治上倾向于曹魏皇室,对司马氏集团怀有不满,但同时又感到世事已不可为,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态度,或者闭门读书,或者登山临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缄口不言。钟会是司马氏的心腹,曾多次探问阮籍对时事的看法,阮籍都用酣醉的办法获免。司马昭本人也曾数次同他谈话,试探他的政见,他总是以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来应付过去,使司马昭不得不说“阮嗣宗至慎”。司马昭还想与阮籍联姻,籍竟大醉六十天,使事情无法进行。阮籍诗欣赏老庄思想的,所以他为了保全自身,只能“口不臧否人物”,对自己喜欢的人青眼,对自己讨厌的人白眼相待。政治上的原因让阮籍倍感孤独,寂寞,彷徨而又无奈。内心的郁结只能通过诗歌表达出来。所以在《咏怀诗》中,阮籍大量的运用比兴的手法将自己想要表达的、对当时政治生活的看法与不满含蓄委婉的表达出来。

二是比兴手法自身的原因。前面我们已经讲述过阮籍不能直接的表达多当时时事的看法,因而只好在自己的文学作品隐约的表达出来。比兴手法正好符合阮籍的需要,比兴手法的运用,正好可以让诗人将自己想要点评的人物比喻成别的事物,将自己想要点评的时件通过对历史上其它相似事件的记叙含蓄的表达出来。因而比兴手法正好符合是人的需要,托物寄兴,借物抒情。比兴手法正好迎合了阮籍的需求,政治上不可以品评人物,思想上又在进行着复杂的斗争,因而只有运用比兴手法,将心底的想法隐去,换做对历史事件,周边事物的叙述,只有了解阮籍的人,只有懂得阮籍心事的人,才能明白阮诗的本意,才能理解阮诗的真情。这也这是阮籍大量应用比兴手法的另一个原因。

三、《咏怀诗》对《诗经》《楚辞》比兴意象的发展与继承

(一)《诗经》、《楚辞》对比兴手法的发展

比兴手法,应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一种最古老的,运用最广泛的表现手法,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的两大源头,《诗经》和《楚辞》都对“比兴”手法有着熟练地应用,作为现实主义文学的源头,《诗经》开创了比兴手法。《诗经》中的很多作品运用了比兴手法。《魏风·硕鼠》中将剥削者比喻成贪得无厌的大老鼠;《卫风·氓》中则将桑叶由繁茂到凋落的过程比喻成夫妇爱情的变化。而《楚辞》作为我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源头,在继承《诗经》比兴传统的同时,也进一步发展了比兴手法。屈原的《离骚》也是“依《诗》起兴,引类譬喻”[11]。《楚辞》对《诗经》比兴手法的继承与发展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

1.意象的抽象化

《诗经》的比兴意象比较具体,而楚辞将其抽象化。由于《诗经》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所以其用于比兴的物象,大都是与人们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的客观事物。而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中的比兴既有客观的意象,又有很多抽象的事物。比种种这些,都说明了《楚辞》将用于比兴的事物进一步抽象化。

2.意象系统的建立

《诗经》的比兴比较单一、变化较少,《楚辞》将其向联系性发展,并形成了丰富的意象系统。《楚辞》的比兴由单一的向相互联系有了明显的发展变化。

3.“比”与“兴”的结合

《诗经》的比兴的应用是分开的,“比”与“兴”区分的很清楚,而《楚辞》则将二者结合起来。《楚辞》的是真正将比兴手法相互结合,吸收了《诗经》比兴的特点。这是《楚辞》对《诗经》比兴手法的一大发展。

(二)《咏怀诗》对《诗经》、《楚辞》的发展与继承

到了汉魏时期,无论是乐府民歌的《孔雀东南飞》,还是后来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都对《诗经》和《楚辞》的比兴手法进行了借鉴和继承。阮籍的《咏怀诗》自然也受到了《诗经》与《楚辞》的影响。从古到今,学术界多认为《咏怀诗》是成功继承了《诗》《骚》的比兴传统。清代王夫之评阮籍诗曰:“远绍《国风》,近出于《十九首》。”[12]陈祚明评曰:“公诗自学《离骚》,而后以为类《十九首》耳。”(《采菽堂古诗选》卷八)[13]黄节曰:“若阮公之诗,则小雅之流也。”(《阮步兵咏怀诗注》序篇)可见,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在成功的借鉴了《诗经》与《楚辞》,尤其是《楚辞》的比兴手法,并加以发展,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比兴艺术风格。使“比兴”这种表现手法在不断向前演进的历史长河中,变得更加高级,更加复杂,更加丰富。

阮籍的《咏怀诗》充分继承了《楚辞》所创造的意象系统。在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中,我们不难看到《楚辞》的影子。阮籍对《诗经》《楚辞》的比兴手法的继承与发展,首先是体现在几个意象上:

1.人事意象上

《诗经》和《楚辞》运用了大量的人事物比兴意象。由于《诗经》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因而《诗经》中的人事意象多为单纯的写实,如《郑风·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这首诗就是写了一个姓姜的倾城美女,但作者在文中只是只是称赞了她的美丽,但并没有用它来比兴。

因而阮籍咏怀诗的人事意象主要是继承了《楚辞》,《楚辞》中有丰富的人事意象,其人物意象主要是神话人物和大量的美人意象,而故事意象则主要是神话故事。阮籍正是继承了《楚辞》的这种人事意象。咏怀诗中有大量的人物构成的比兴意象。

如《咏怀》其三十二所涉及的人物就有齐景公、孔子、赤松子、渔父。诗人艳羡渔父乘流泛舟,无所牵挂,希望登上太华山,与赤松子一同遨游。作品所表达的对神仙的追慕之情是十分强烈的,赤松子这位神仙成为诗人寄托个人感情的载体。托情于神仙,正是《楚辞》比兴艺术的特点,而诗中的渔父,更是源于《楚辞·渔父》篇。

另外,还有《咏怀》其二:“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中的二妃形象;其五十:“乘风招松乔,呼噏永矣哉”、其八十一:“昔有神仙者,羡门及松乔。噏习九阳间,升遐叽云霄”中的松乔形象等。这些人事意象都是对《楚辞》比兴意象的继承。鲁迅先生指出:“(阮籍)诗里也说神仙,但他其实是不相信的。”[18]对神仙、神话的矛盾认识,使得诗人内心矛盾、痛苦。这构成了《咏怀诗》的基调之一。这种将感情与心迹托付于神仙的手法,阮籍与屈原是相通的。

阮籍对《楚辞》的人事意象最直接的继承应该是美人即佳人意象。《楚辞》中运用的丰富的佳人意象,无论是屈原离骚中以佳人比君主和自比(上文已提及),还是宋玉笔下的美人,阮籍都直接或间接的继承下来。

如《咏怀》其十九: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飘摇恍惚中,流眄顾我傍。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黄节引刘履曰:“西方佳人,托言圣贤,如西周之王者,犹《诗》言云谁之思。西方美人之意”。方东树曰:“此亦屈子《九歌》之意”。由此可见,其中佳人意象正是继承了《楚辞》。

另《咏怀》其八十:

出门望佳人,佳人岂在兹。三山招松乔,万事谁与期。存亡有长短,慷慨将焉知。忽忽朝日颓,行行将何之。不见季秋草,摧折在今时。

《楚辞·九章》曰:“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况”。这首诗是诗人对人生的感慨。诗中的“佳人”是诗人的理想寄托。陈伯君《阮籍集校注》集评:“黄侃曰:‘佳人既不可见,松乔复不可期,唯有伊郁以殁,悲伤之至也。’”黄节引蒋师沦语曰:“‘存亡有长短’本屈原《卜居》‘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之意。”可见屈原对阮籍影响之深。

阮籍对《诗经》、《楚辞》人事意象的发展主要在于历史神话故事上。《楚辞》中以神话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做象征比兴的例子比较少,而在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中,这样的比兴已经形成了相当的规模。与《楚辞》不同的是,阮籍咏怀中的历史人物、历史故事多为真实的事例。有的诗篇甚至整首诗都在叙述一个具体的历史事件,看似平常,其中却蕴藏着无尽的含义。如上文所提及的其三十二诗中:“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其中的齐景公、孔子的意象,便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还有一首较为出名的:

《咏怀》其三十一: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壹。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篙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整诗以战国时魏国历史故事来寄寓曹氏的灭亡。他不是像屈原那样借神话故事来寄兴,而是直接叙述历史故事,将自己对时局的看法通过对历史故事的讲述表达出来,读史可与为鉴,此诗正是有此意。黄节引陈沆语曰:“此借古而寓今也。明帝末年歌舞荒淫,而不求贤讲武。不亡于敌国,则亡于权奸,岂非百世之鉴哉。”正是点明了本诗的主旨。

2.动植物意象上

《诗经》与《楚辞》运用了大量的动植物意象,《诗经》中用以比兴的动植物意象多是日常可见的普通事物,多是诗人用来讽刺统治者的。在这一方面,阮籍并没有过多的借鉴。相对来说,阮籍对《楚辞》中的动植物意象的借鉴还是比较多的。

首先是动物意象方面。《楚辞》中有大量的动物意象,如凤凰、骐骥、燕雀、鹑鷃水凫,鹈鴂等。凤凰是楚人的图腾,屈原就经常以凤凰自比,来表明自己高洁的人格与品质。而其它的凡鸟,如燕雀、乌雀等则是世人所鄙视的,同样也是用来比喻那些奸佞小人。例如:《哀郢》“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抽思》“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离骚》的“挚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凤凰在鲅兮,鸡鹜翔舞”等,鸟类意象的比兴象征手法在《楚辞》中广泛运用。阮籍在《咏怀诗》中,也经常将自己比作凤凰,如《咏怀》其七十八:“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曾国藩曾注曰:“凤凰,本阮公自况也。”此外阮籍诗中还有孤鸿、黄鹄、雁、鹑鷃、凫、鸿鹄、鸠、焦明(形似凤凰)以及蟋蟀、蟪蛄等动物意象,这些意象《楚辞》中也都有。例如阮籍《咏怀》其四十四:“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其意象来源于《楚辞·怀沙》:“风凰不翔兮,鹑鷃飞扬。”王逸注曰:“鹑鷃以喻小人。”《咏怀》其九:“鸣雁飞南征,鹈鴂发哀音。”其意象来源于屈原《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乎百草为之不芳。”《咏怀》其四十一:“随波纷纶客,汜汜若浮凫。”阮籍是化用的屈原《卜居》“将汜汜乎若水中之凫乎?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等等。阮籍用这些动物意象进行比兴,有的时候是用来比喻自己,来表达理想、志向;有时是学习《楚辞》,用两种相互对比的意象来体现自己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的一种迷茫的心境。

其次是植物意象上,阮籍诗中的植物意象更多,除了承袭《楚辞》中的植物意象以外,还有自己的创新。《楚辞》中有江蓠、辟芷、宿莽、杜衡等种类繁多的植物意象,其中花草意象最为丰富。由于比兴的需要,《楚辞》的的花草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我们最为熟悉的香草意象,如木兰、荃蕙、芰荷、秋菊等;这一类意象诗人常常用来比喻高洁的志向与美好的品质;另一类则为萧艾、椒菝、菜施等这些普通的的花草。这些诗人常用来比喻奸佞的小人与伪君子。阮籍《咏怀诗》继承了屈原所创造的香草意象,如皋兰、芳草等。另外,《咏怀诗》中嘉树、下林、芳树、高树、庭树、桑榆、松柏、枫林、荆棘、桃李花,飞藿、蒿莱,甚至神话传说中的射干、修竹、三芝、冥灵木等,都是直接或间接的运用了《楚辞》中的比兴意象。阮籍用这些意象进行比兴,寄托自己的心情,表达自己对时事的看法。

阮籍对《诗经》《楚辞》的动植物意象的发展与创新主要在于,他把动物与植物身上所具有的共同特征揉合在他所要表达的事物上,而不具体的去区分动物还是植物,比如说:同样是来比喻君子,诗人有时既用凤凰来做比,也用芳草来比兴。这就打通了植物和动物的共性,为后世文人开拓了比兴的范围。

3.多种比兴构成完整意象

阮籍《咏怀诗》对《诗经》《楚辞》的比兴手法的发展与创新还体现一个方面,那就是他善于运用多种比兴来构成完整的意境。将象征意象的多样性与其寓意的不确定性相结合,从而使诗人所用于比兴的意象的象征意义大大扩展。并且阮诗还将比兴意象的本意与寓意之间的单一确定的关系发展为复杂多样的的关系,使作者用于比兴的意义更加含蓄委婉。从而形成了“厥旨渊放,归趣难求”的特点。

四、对《咏怀诗》比兴手法的评价

对阮籍的比兴手法,历来评价颇高。对其《咏怀诗》的解释与注解也是相当多的。钟嵘的《诗品》,很早的就将《咏怀诗》给予很高的评价,钟嵘《诗品》曾云“晋步兵阮籍,其源出於《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於《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14]。之后的《昭明文选》,以及其他的诸如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等都对阮诗给予很高的评价,而且都对《咏怀诗》的比兴手法进行了分析与注解。近代的黄节,陈伯君以及现代的葛晓音等也对其含蓄委婉的比兴手法大加赞赏。

比兴手法的运用,的确使《咏怀诗》的艺术价值大增,而且留给后人无尽的想象力,蒋师伦、刘履,陈沆等都对其部分诗歌进行过考据式的解释。刘履曾言:“比也,此嗣宗忧世道之昏乱,无以自适,故托言夜半之时起坐而弹琴也。所谓薄帷照月,已见阴光之盛,而清风吹衿,则又寒气之渐也。况贤者在外,如孤鸿之哀号于野,而群邪阿附权臣,亦犹众鸟回翔,而鸣于阴背之林焉。是时魏室既衰,司马氏专政,故有是喻。其气象如此,我之徘徊不寐复将何见邪?意谓昏乱愈久,则所见殆有不可言者。是以忧思独深,而至于伤心也”。[15]而对于其中的有些诗歌,至今仍是个谜,学术界也没有准确的结论。这正是比兴手法运用的结果。这样也造成了一些对诗歌的偏颇的解释,甚至是错误的解释。在政治动荡的年代容易被大家寄予其他的含义,因而削弱了诗歌本身的艺术价值。

综合来说,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几乎每首都用比兴,诗人这样做也是出于迫不得已。但是每首都用同一种表现手法,并且重复的运用某些意象,尽管阮籍尽力的变换章法,但还是不可避免的造成其表现手法上的单一。而且意象的重复使用造成的其整体的格调相对单一,缺乏新意。这也是阮籍大量运用比兴手法所造成的瑕疵。但这并不影响这八十二首《咏怀诗》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更改变不了无数文人雅士为之倾倒的事实。

[1]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318.

[2]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327.

[3]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328.

[4]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436.

[5]王夫之.船山遗书.长沙:岳麓书社,1982:156.

[6]陈伯君.阮籍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7:265.

[7]陈伯君.阮籍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7:312.

[8]陈沆.诗比兴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37.

[9]徐公持.魏晋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191-192.

[10]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6.

[11]王夫之.船山遗书.长沙:岳麓书社,1982:145.

[12]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续修四库全书本).北京:中华书局,2002:321.

[13]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02.

[14]钟嵘.诗品.北京:中华书局,1989:21.

[15]刘履.选读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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