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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与围棋意象

2015-03-21韩斐

文教资料 2015年36期
关键词:雅量杨勇世说新语

韩斐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世说新语》与围棋意象

韩斐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虽然在魏晋当时,围棋并没有像后世一样文人化,成为评价人的人品和才情、尤其是才情的决定性因素之一。但是《世说新语》和魏晋士人赋予了围棋意象深厚的文化信息,一是从形式上给围棋的游戏性和战争性赋予文人化的内涵,即“手谈”;二是进一步发掘了围棋本身的“隐”的内在精神精神,即“坐隐”。这两个方面是魏晋文化——所谓的“魏晋风度”的延伸和表现。

世说新语围棋意象手谈清谈

《世说新语》记载的是汉末至晋末二百多年的士林风度。这种风度,对后世的文化和文学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比如围棋,围棋的别称“坐隐”、“手谈”来自《世说新语》,而“忘忧”和“烂柯”也来自《世说新语》的时代。无论是围棋本身,还是作为一个文学意象,魏晋时期的思想文化都是其走向艺术化、文人化的推手。由《世说新语》记录下来的魏晋风度,直接影响了后代对于围棋的理解。

正如一切的意象都有从自然物发展为意象的过程,围棋从一种古老的游戏变成一种文学意象,从博、塞、弹棋、投壶、象棋等等游戏“小道”中脱颖而出,离不开历代的文学作品对它的书写。这种书写的过程,实际上是一种文化信息累积的过程。而《世说新语》所代表的魏晋风度,就给围棋增添了最重要的文化信息:从形式上看,是“手谈”,把围棋与清谈联系在一起,使弈棋的战争性和游戏性有了文人化的色彩;而内在精神是“坐隐”,把围棋和隐逸联系起来,发掘了围棋“隐”的精神。

一、“棋品”与“人品”的问题

对此,前人有过一些有启发性的论述。比如,宁稼雨先生认为,《世说新语》体现了围棋由“社会道德教化的工具”向“个人才能和人格的展现”的过程、是否会围棋“是评价一位名士的修养的重要参照”[1]。郭永勤也认为“棋之品第并非起于晋,但以棋品与人品相通,作为品评人物的标准却自晋始”[2]。由棋品可看出人品是实情,但是以此得出在魏晋时期就以棋品来决定人品、才情,是值得商榷的。

起码在魏晋当时,围棋并没有像后世一样文人化,成为评价人的人品和才情、尤其是才情的决定性因素之一。《世说新语》中提到围棋的条目共为8条,刘孝标的注中也零星引用了一些有关于围棋的内容。作为名士的参考书,记载如此之少,足可以证明围棋对于人物品评没有太大的决定性。

前人这个观点的主要证据有以下两方面。

一是《巧艺》篇对于围棋的收录。《巧艺》共有14条,其中弹棋1条,建筑1条,书法3条,围棋2条,画7条,骑、射各1条。这说明围棋进入“艺”的范围,也就是技艺的范畴。但这不仅和我们后世所理解的艺术修养有别,而且也不足以说明围棋成为评价名士修养的参照。分析《巧艺》篇的条目,有一半都讲到绘画的内容,其中大部分都是顾恺之的事迹,可见其主要收录对个人技艺精妙的记录,而不是对所有名士必须掌握的巧艺的阐释。

二是《方正》篇的一则材料:

江仆射年少,王丞相呼与共棋。王手尝不如两道许,而欲敌道戏,试以观之。江不即下。王曰:“君何以不行?”江曰:“恐不得尔。”傍有客曰:“此年少戏乃不恶。”王徐举首曰:“此年少,非唯围棋见胜。”

刘注引范汪《棋品》曰:“虨与王恬等棋第一品,导第五品。”宁稼雨认为王导与江虨弈棋而不让子,棋品(即棋力)更高江虨觉得受到了侮辱。郭永勤认为棋品高者不能恃才而赢,“人为平衡双方力量(如让子)”后才能对弈,这是一种规则,江虨坚决不破坏规则,有“方正”的品行,所以受到称赞。无论是自尊自重也好,守规则也好,在《世说新语》中仅此一例,并不能说明时人通过棋品来判断人品的“方正”与否。况且,这与我们后世对围棋与人的艺术修养的关系的理解并不很吻合。

综上,并没有材料直接说明魏晋时期棋艺成为了评价人物才性的标准。但是后世将棋艺视为评价人艺术修养的主要根据,将“琴棋书画”并称,不得不说是受到《世说新语》的影响和对魏晋风度的怀想。

二、《世说新语》给围棋赋予的文化信息

虽然在魏晋时代围棋并不是评判人的人品和才性的标准,但是《世说新语》给围棋意象赋予了丰富的文化信息,前人虽有论及,但是缺乏阐释和分析,也没有深入探究围棋与时人生活和魏晋风度的关系。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世说新语》以前的围棋观。

在《论语·阳货》篇中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己。”孔子是将博弈并称的。《孟子》中也称:“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这与尧造围棋的故事同样,强调围棋由教育作用,但这不能掩盖围棋是一种游戏的事实。“博弈”并称,弈为“小数”,是一种小技。稍后文人普遍地将围棋与战争联系在一起,东汉马融《围棋赋》言“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3],后于《世说新语》所载同时的魏应瑒《弈势》、晋蔡洪《围棋赋》、晋曹摅《围棋赋》也反映了这种认识。另一种看法是仍将围棋视为一种游戏,如东汉李尤《围棋铭》所言:“志之所闲,玩弄游艺”[4]。三国时东吴韦曜的《博弈论》,将“博弈”并称,认为围棋玩物丧志,对其加以批驳。当然,战争与游戏两种看法不能截然分开,二者是相互关联的。值得注意的是,以《易》的术语来解棋,是从汉代班固《弈旨》开始的:

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

所以,截至魏晋之前,围棋在文学中还没有出现像后世诗文一样文人化、艺术化的意义。

前人在论述魏晋时期的围棋观念时,认为魏晋时人将围棋纳入“巧艺”之中,将围棋视为心隐、话语活动,并且,还注意到了围棋移情作用。从围棋游戏本身的角度讲,这些论点对于我们很有启发,但是,把围棋作为一种文学意象,我们应该对这些观念与魏晋文化的联系予以关注,这样才能把握意象背后的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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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谈与清谈

而《世说新语》和魏晋士人赋予围棋的文化信息,一是从形式上给围棋的游戏性和战争性赋予文人化的内涵,即“手谈”;二是进一步发掘了围棋本身的“隐”的内在精神,即“坐隐”。这两个方面是魏晋文化——所谓的“魏晋风度”的延伸和表现。

“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世说新语·巧艺》)

《世说新语》中,将围棋与清谈联系在一起,使得围棋的内容上有了道家哲学和玄学的背景,而形式上也有了文人化的色彩。首先这里的“谈”不是一般的谈话,而是专指“清谈”。支道林把围棋作为清谈的一种,作为“道”的载体,还是有一定依据的。

手谈的“内容”并没有记载,但是南朝梁沈约《棋品》中就认为,围棋可以“体希微之趣,含奇正之情;静则和道,动必合变”,而梁武帝在闲暇之时,“降临小道,以为凝神之性难限,入玄之致不穷”[5]。可见魏晋时人从围棋活动中体会到了“道”。这也引导着后世的棋论朝着哲学化的方向发展。

在形式上,围棋与清谈也有相似性。首先,这种相似性体现在游戏性上。围棋,当时首先也是作为游戏存在。《世说新语·政事》刘孝标注引《中兴书》载陶侃做荆州刺史时,见佐僚博弈之具,投之于江,说:“围棋,尧舜以教愚子,博,殷纣所造,诸君并国器,何以为此?”可见此时仍有人将围棋视为游戏,强调玩物丧志的负面作用。《世说新语·排调》载王长豫和王导“每共围棋,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丞相笑曰:‘讵得尔?相与似有瓜葛。’”王导想悔棋,长豫不许,这就是时人游戏的场景。杨勇先生在《世说新语校笺》的《跋》中提到,“戏”在《世说新语》中有五种用法,其一是指围棋,还有一意是指清谈。他引述钱宾四先生的观点:“时人以谈作戏,仅为日常人生中一游戏而已。为社交场合之一种消遣娱乐,为当时人一种生活情调。”[6]杨勇先生举出了《世说》中的大量用例,其说是。所以围棋和清谈都被人视为一种游戏,一种生活情调。

进一步讲,清谈和围棋都被时人视为战争模拟的游戏。围棋被称为手谈,即把对弈作为一种交流方式。我以为“手谈”之“手”解做手指,手指的清谈可以解释得通。但是,在围棋的术语中,一步棋被称为“一手”,也就是一招,“手谈”也就是读懂对方的招式并破解。所以围棋是一种战争的模拟,每一“手”都包含着棋手之间的攻防。而清谈“是在特定的题目、特定的内容、一定的方式、共同的评判下,展开胜理的辩论,所谓‘清谈’仅指其名,而重在于‘理赌’。”[7]在这种关乎声誉和进身之阶的赌博之中,清谈家往往将其视为战争,《世说新语》中即有所展现。《文学》篇中“刘真长与殷渊源谈,刘理如小屈,殷曰:‘恶,卿不欲作将善云梯仰攻。’”[8]“云梯”即《墨子》中墨子与公输班模拟宋楚战争的故事,说明清谈也是一种战争模拟。以战争来喻指清谈不是偶见。《言语》篇中“谢胡儿语庾道季:‘诸人莫当就卿谈,可坚城垒。’庾曰:‘若文度来,我以偏师待之;康伯来,济河焚舟。’”[9],《文学》篇中“殷中军虽思虑通长,然于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若汤池铁城,无可攻之势”[10],都是这种用法。正因为清谈如战争,所以清谈家们才将围棋与清谈之间这种共同因素相类比,从而在围棋过程中赋予其玄学的内涵,由形式而内容地得到了提升。

(二)坐隐与隐逸

玄学是一种理想人格的构建,视围棋为“坐隐”,把围棋与士人的“雅量”联系在一起,使得围棋成为这种理想人格的一种象征,在后世为人所追慕和推崇。

辑录围棋事迹最多的门类就是《雅量》。虽然围棋和棋品不能说是评价人品的标准,但时人从弈棋中看出了一种雅量的风度,雅量是人物品藻中重要的标准之一。下面是《雅量》中有关围棋的条目。

豫章太守顾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

裴遐在周馥所,馥设主人。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正戏,不时为饮。司马恚(音会,愤怒,怨恨),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故耳。”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这三则材料内容颇为相似,都是在巨大的变故中,围棋使他们保持神色自若、处变不惊的态度。写其雅量,不如说本质上就是写其“坐隐”——专心于棋局,“心远地自偏”,超脱于世俗之外,也就是超脱于成败得失、贵贱荣辱、甚至于死亡,犹如隐士。类似的材料还有很多。比如刘孝标注“谢公与人围棋”条引《续晋阳秋》曰:“初,苻坚南寇,京师大震。谢安无惧色。方命驾出墅,与兄子玄围棋。夜还乃处分,少日皆办。破贼又无喜容。其高量如此。”刘注“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条引《语林》曰:“王以围棋为手谈,故其在哀制中,祥后客来,方幅会戏。”

杨勇认为“雅量,谓度量宏阔、风仪伟长也”[11],从雅量篇所收录的材料来看,其内涵与以上三则围棋的材料颇为类似,所以“雅量”在人物风度上是超脱外物、宠辱不惊,在政治上来讲就是无为而治。这种宠辱不惊的“雅量”背后是中国源远流长的一种隐逸精神。而围棋正是名士们展现雅量的道具。

首先,围棋本身就含有一种置身事外的“隐”的精神、一种物我两忘的超脱精神,时人称之为“雅量”。一方面游戏本身是非功利性的,“胜敌无封爵之赏,获地无兼土之实,技非六艺,用非经国,立身者不阶其术,征选者不由其道”[12],所以它本身就是自由的。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投入这场游戏,无论对弈之人还是观者,都会投入一次逍遥游,王质观棋烂柯的故事,就是一种夸张的描绘。另一方面,围棋同酒一样,可以让人达到形神相亲的境界。王瑶先生在《中古文学史论》中论及文人与酒的关系时引用了《庄子·达生》的一段话:“夫醉者之坠车,……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这描述的是喝酒时形神相亲、物我两冥的状态,所以王瑶先生得出结论,喝酒是追求这种境界的一种手段。而围棋的过程中也是这样的,亲人的死亡不能让他们中断棋局,被人拉出棋局也默然接受,正是因为这是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即使心中了然,但是神色不变。

其次,“雅量”背后的玄学理想人格是“虽居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13],是一种融合“庙堂”与“山林”、“心远地自偏”的“心隐”。晋代名士虽然都是贵族显达,但他们的诗文中却不乏对于隐逸生活的希求和企羡,这一点前人早有论及。“千古高情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他们虽然行为上追求着庙堂之上的显达,但是又有摆脱现实的山林理想,这使他们更加推崇围棋来“坐隐”以“忘忧”。所以围棋被他们称为“坐隐”,负载上了隐士人格,观棋烂柯更成为一种符号。对后世仕宦出身的主流文人来讲,围棋和“坐隐”就更加契合他们的心理需求。刘禹锡《海阳湖别浩初师》描写对弈树石之间,就表达了“他年买山处,似此得隳官”;唐代李洞写“石上铺棋势,船中赌酒分。长言买天姥,高卧谢人群”;林逋写其隐逸生活“坐读棋慵下”、“棋子不妨临水看……新忧他日荣名后,难得幽栖静事君”、苏轼写观棋“纹枰坐对,谁究此味?空钩意钓,岂在鲂鲤……优哉游哉,聊复尔耳”;黄庭坚写“坐隐不知岩穴乐,手谈胜与俗人言”;陆游“卧惊玉子落纹枰”,所以写下“薄宦忘归何似生”……“隐”的精神的发现,是《世说新语》这一时期对于围棋文化最大的发明,并在后世被不断吟咏。

《世说新语》所流传下的“以围棋是坐隐”、“以围棋为手谈”的魏晋风神,给后世留下无限的想象与发挥的空间。“琴棋书画”在唐代开始并称,后世逐渐成为文化艺术修养的代名词。棋也就随之逐渐走向文人化、艺术化的历程,在文学艺术作品中,也不能与其他游戏等而论之。

[1]宁稼雨.从《世说新语》看围棋的文化内涵变异[J].大连大学学报.2007(4):8.

[2]郭永勤.魏晋棋文化探寻——以《世说新语》为中心的考察[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14(5):58.

[3]刘善承.中国围棋[M].成都: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124.

[4]刘善承.中国围棋[M].成都: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123.

[5]刘善承.中国围棋[M].成都: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138.

[6]刘义庆撰,刘孝标注,杨勇校笺.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06:848-849.

[7]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75.

[8]刘义庆撰,刘孝标注,杨勇校笺.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06:194.

[9]刘义庆撰,刘孝标注,杨勇校笺.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06:120.

[10]刘义庆撰,刘孝标注,杨勇校笺.世说新语校[M].北京:中华书局.2006:201.

[11]刘义庆撰,刘孝标注,杨勇校笺.世说新语校[M].北京:中华书局.2006:314.

[12]刘善承.中国围棋[M].成都:蜀蓉棋艺出版社.1985.7:133.

[13]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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