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的心》管窥康拉德后殖民书写的矛盾性——一种霍米·巴巴视角
2015-03-21
从《黑暗的心》管窥康拉德后殖民书写的矛盾性
——一种霍米·巴巴视角
陈燕1,李昌银2(1.2.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云南昆明650500)
[摘要]康拉德文化身份的混杂性和他的多元文化经历共同造就了其作品后殖民书写的矛盾性。以《黑暗的心》为例,该作品中人物形象的混杂性揭示了殖民主义的虚伪性,同时反映了康拉德对殖民主义的矛盾态度以及西方话语对东方“他者”既爱又恨的矛盾情感;《黑暗的心》所表征的殖民话语的含混性揭示了殖民地历史的复杂性,殖民者和被殖民者既共谋又对抗的复杂关系消解了殖民权威;库尔兹的人生悲剧映射出殖民主义与生俱来的矛盾;“模拟”本来是殖民统治的策略,但最后却成为被殖民者反抗殖民压迫的有力武器。
[关键词]《黑暗的心》;霍米·巴巴;混杂;含混;模拟
一、引言
约瑟夫·康拉德是英国现代小说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牛津英国文学史》把他列为20世纪英国文学八大作家之一。康拉德身份的混杂性,他的多元文化经历以及殖民地历史的复杂性共同造就了他笔下充满矛盾的文学世界。他的作品时而控诉殖民侵略的罪恶,时而又捍卫殖民统治,认为殖民主义代表历史发展的方向,有助于推动殖民地的历史发展。例如在《黑暗的心》中,康拉德无情地揭露了欧洲人所谓的“文明教化”的虚伪性,对西方霸权主义进行了有力的抨击。然而,康拉德在对饱受苦难的有色人种给予深切同情的同时,又不时流露出种族歧视的倾向。评论界对康拉德作品的主题和话语的矛盾性和含混性褒贬不一,有评论者认为康拉德是种族主义者,但不是帝国主义者;另外一些评论者认为康拉德既不是种族主义者,也不是帝国主义者,而爱德华·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指出:“康拉德既是反帝国主义者,又是帝国主义者。这并不矛盾。当他无所畏惧又悲观地揭露那种自我肯定和自我欺骗的海外统治的腐败时,他是进步的;而当他承认,非洲或南美洲本来可能有自己的历史和文化,这个历史和文化被帝国主义者粗暴践踏,但最终被他们自身历史和文化所打败时,他是极为反动的。”[1]《黑暗的心》是康拉德的代表作,小说讲述了受聘于一家比利时贸易公司的船长马洛深入非洲腹地,营救重病缠身的贸易站代理人库尔茨的故事。本文运用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通过分析《黑暗的心》管窥康拉德小说后殖民书写的矛盾性。
二、人物形象的混杂性
在巴赫金那里,混杂性指的是多意语言的分裂性的变形力量,是在“单个词语的界限内、词语的范围内两种社会语言的混杂,两种被时代、社会差别或者其他因素区分开的不同语言意识之间的混杂。”[2]霍米·巴巴借用巴赫金的混杂概念,认为混杂是“殖民权力生产力的标志,它表示所有存在于被歧视和压迫中的必然变形和置换,是不同种族、族群、意识形态、文化和语言相互混合的过程。”[3]康拉德小说中的某些人物的身份具有混杂性特征,比如说《黑暗的心》中的库尔兹,他的母亲是半个英国人,父亲是半个法国人,他是欧洲文明的产物;俄国人对他顶礼膜拜,公司经理却把他当成傻瓜,在表兄眼里他是画家、音乐家和作家,同行记者认为他是演说家和政治家;未婚妻崇拜他,始终认为他是个聪明、诚实和执著的人;马洛先是把他当成“文明和光明的使者”,后来把他看作一个为了敛财不惜血腥镇压非洲黑人、被金钱和地位吞噬了灵魂的恶魔;他能力超群,被土著人奉为神明,他希望给非洲带去光明却又随时准备镇压那些不合作或者大胆反抗的土著人。库尔兹这个帝国主义精英的代表对非洲土著的奴役与杀戮使殖民主义所标榜的所谓“文明使命”的虚伪性昭然若揭。
康拉德作品中人物形象的矛盾性反映了康拉德的反殖民意识和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殖民意识。在《黑暗的心》中,康拉德把那些殖民者称作“传播光明的使者”,从事着“高尚的事业”,同时认为他们“不顾一切而又缺乏胆略;贪得无厌而又胆小如鼠;残忍暴虐而又毫无勇气。”[4]康拉德对殖民地人民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和怜悯,不时流露出对黑人生命活力的赞美。例如,他饱含深情地写道:“……他们有骨头,有肌肉,有一股狂野的活力和强烈的活动能量,同他们的海岸边的浪头一样,自然而真实。”[4]然而在整部小说中,康拉德很少用“黑人”这个中性词,而是从头到尾把他们称为“野人”“畜牲”“食人生番”“黑鬼”等,从康拉德对黑人的称呼上可以能看出他对黑人的歧视。康拉德痛斥殖民者的残忍与野蛮的殖民行径,但他为欧洲征服和掠夺其他民族的行为找到了合理借口,他认为欧洲精英把文明的火种传给其他所谓的“劣等”民族,使他们获得进步和文明。康拉德这样描写非洲人的落后和愚昧:“隔一段时间,我还得去看一下那个野人司炉工。他是一个经过教育得到提高的标本……几个月的训练对这个真正不错的家伙产生了效果。”[4]在白人眼里,黑人就像穿着人的衣服学人走路的狗一样荒唐可笑,他们只有通过白人的教化才能变得有用和进步。正如巴巴所指出的那样:“在殖民者眼里,被殖民者“既是野蛮人(食人生番),又是最恭敬和彬彬有礼的仆人(端茶送饭的人);既显示出性欲,又天真得像个儿童;他是神秘的、原始的、心智单纯的,同时又是老于世故的,是一个手段高超的骗子,纵横捭阖的老手。”[5]康拉德对小说人物形象的刻画反映了殖民话语对“他者”的既爱又恨的矛盾情感与态度。
康拉德作品中人物形象的混杂性和他对于殖民主义的矛盾态度与他的人生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16岁以前的康拉德生活在沙俄统治下的波兰,为了逃脱沙皇专制的统治,辗转从波兰来到法国马赛,最后成为英国公民。21岁时康拉德加入英国商业船队,足迹遍及欧洲、北美、南美、非洲、澳大利亚,童年时期遭受殖民压迫的痛苦回忆,成年之后的多元文化经历,尤其是目睹了殖民主义的恶劣行径之后,康拉德不可能成为帝国话语的代言人。然而,在看到康拉德对帝国主义尖锐批判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接受过资本主义教育的康拉德对帝国主义心存幻想,他期望帝国精英能将科学与文明的火种传播到殖民地,帮助加快殖民地社会的历史发展进程。
三、殖民话语的含混性
英文单词“ambivalence”通常意指对同一人、物、事的矛盾心理(如既爱又恨)、矛盾情绪或矛盾状态。霍米·巴巴将“含混”的概念借用到后殖民理论中,用以描述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既相互排斥又互相吸引的复杂状态。巴巴认为东西方的权力关系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含混的。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不是一种单纯的对立或者对抗关系,二者之间关系的混合模式超越了殖民权力的想象。库尔兹凭借手中的武器成为土著居民崇拜的偶像,为了获取更多的象牙,他以欺骗、奴役甚至杀戮的手段控制非洲土著,同时打着“教化”和“传播文明”的旗号掩饰自己殖民行为的非正义性。但是,对殖民地情况缺乏全面了解的库尔兹对土著居民并非一味地镇压,相反在一定程度上对土著采取迎合的态度,因为他知道这是征服殖民地的前提。例如,库尔兹的土著情人对来自文明世界的库尔兹充满崇拜之情,对现代文明有向往之心,所以当俄国人亲近库尔兹时,她立刻产生了危机感,因为当照顾病重的库尔兹的工作一旦被俄国人所取代,就意味着她不但会失去库尔兹的爱,而且还会失去威信和财富。虽然从表面上看,库尔兹似乎对殖民地拥有绝对的控制权,但由于殖民者需要土著的协助,因此土著经常利用这一弱点来对抗殖民者。库尔兹的土著情人影响甚至操纵着库尔兹,库尔兹曾按她的意图威胁俄国人交出象牙,并离开这个国家,否则就会杀了他,由此可见土著人对库尔兹的控制力非同一般。我们从《黑暗的心》可以看出,被殖民者对现代文明有一种本能的向往与崇拜,但由于殖民者缺乏对殖民地的了解,被殖民者并不完全处于劣势地位。由此可见被殖民者并非完全与殖民者对立,他们之间既排斥又吸引的矛盾关系揭示了殖民权威的脆弱性。
巴巴认为,殖民话语必定是含混的,帝国主义自身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其衰落。在巴巴看来,殖民主义表面上是霸权式的,但它本身带有内在隐藏的缺陷。殖民使命需要白人的共同努力和配合,但在殖民地,白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敌视,相互争夺对殖民地的控制权。在《黑暗的心》中,白人殖民者对同事的死无动于衷,白人之间的权力争斗直接导致了库尔兹的死亡。受到中心站站长青睐的砖匠一心想成为经理助理,但是库尔兹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当他得知库尔兹身患重病之后非但毫无同情之心,相反觉得十分快慰。公司经理担心库尔兹的出色表现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所以设置种种障碍来拖延营救库尔兹的工作,因此当马洛终于可以驾驶汽船去营救库尔兹的时候,库尔兹已不治身亡。库尔兹的死亡显示了帝国主义自身的内部矛盾,殖民者内部的斗争不仅使库尔兹成为殖民侵略的牺牲品,也是导致殖民统治在殖民地最终失败的原因之一,因为殖民关系的矛盾性早已为自己的毁灭埋下了种子。
四、对殖民权威的消解与反抗
“模拟”指的是西方殖民者在殖民地采取的一种文化同化策略,即通过让殖民地人民学习、模仿宗主国的语言、文化、法律制度,使殖民地人民认同宗主国的文化。“模拟”是殖民者施行的一种殖民控制形式,然而这种“模拟”策略有自身的矛盾之处——它企图让被殖民者与殖民者之间既相同又不完全相同。为了能让自己所标榜的“文化教化”有其立论根基,殖民者鼓励并引导被殖民者自我改进并逐渐接近西方文明,但同时要求土著与殖民者保持足够的差异。殖民者“模拟”策略的矛盾性和要求保持“差异”的态度决定了殖民主义永远不可能完全成功,而且这种似是而非的文化拷贝对殖民者而言是很具威胁性的。在《黑暗的心》中,叙述者马洛发现并阅读了英语文本《驾船术的几点探讨》。霍米·巴巴指出,“英语书”是殖民统治、殖民欲望和殖民制度的象征,但在《被视为奇迹的符号》一文中,巴巴指出,“那本英语书”不但不能预设欧洲统治的固定性,相反还为被殖民者提供了反抗帝国主义和殖民压迫的形式与工具。传播西方文化是殖民主义整体策略的一部分,殖民权力试图通过传播以英语为标志之一的西方文化来巩固殖民权力。当马洛所乘坐的船行驶至距离库尔兹的贸易站8英里处,船上的白人忐忑不安,担心自己被袭击、被杀害,而黑人却镇定自若。一个黑人竟然模仿白人的英语说:“抓住他们。把他们交给我们。”马洛问:“给你们,那你们怎么处置他们?”黑人说:“吃了他们!”[4]原本处在失语状态的黑人模仿着白人的语言,说出要吃掉那些攻击者的话,这样的结果显然与殖民者的“教化”意图背道而驰。种种事实表明,黑人的残暴并非出于天性,而是对白人的残酷镇压做出的一种本能的反应。在小说中,马洛的前任弗里斯·莱文被看作是“用两条腿走路的动物中最和善、最文静的”[4],但他居然为了两只母鸡残忍鞭打村长,最后村长在盛怒之下将其刺死。殖民者企图借助“模拟”策略培养有利于殖民统治的“他者”,但殖民权威其实是有限而脆弱的,康拉德笔下的黑人本来是殖民主义的“理想”目标,但他们通过“模拟”殖民者的文化嘲讽和反抗殖民权威,最终超越殖民权威的控制范围。
五、结语
康拉德出生在过去的殖民地,虽然接受过西方教育,但他对故土有着挥之不去的情愫。作为一个受殖民侵略而背井离乡的文化漂泊者,他始终无法获得英国主流社会的认同。作为西方世界的“边缘人”,康拉德将自己的创作视角更多地转向第三世界国家。康拉德曲折复杂的人生经历使他的作品呈现出后殖民书写的矛盾性和含混性。应用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来分析《黑暗的心》,我们可以看出,有着西方教育背景的康拉德认为殖民主义代表历史发展的方向,能推动殖民地社会的发展,但殖民者的暴行让他不能漠视殖民主义的罪恶;他的作品揭示了殖民主义的矛盾性、虚伪性和脆弱性,但他的种族偏见削弱了他对殖民主义的批判力度。康拉德成功地书写了帝国殖民历史的复杂性,他的文本既代表了帝国主义叙事话语,又通过混杂、含混和矛盾的话语颠覆了殖民主义权力话语的片面性和权威性,因此,正如格雷厄姆(KennethGraham)所言,康拉德的文本:“自始至终都似乎在挑战唯一的意义诠释。”[6]
参考文献:
[1]爱德华·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11- 12.
[2]Bakhtin Mikhail.The dialogic imagination[M]//Trans by Caryl Emerson and Michael Holquist.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1:358.
[3]Homi K. Bhabha.“Signs takenfor wonders: Questions of ambivalenceandauthorityunderatreeoutsideDelhi, May1817”[M]//The Location of Cul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4:112.
[4]康拉德.黑暗的心[M].黄雨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2.
[5]Bhabha,Homik.The Location of Culture[M].London: Rutledge, 1994:85.
[6]KennethGraham, ConradandModernism.[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LanguageEducation Press,2000:213.
李昌银(1957-),男,云南镇雄人,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后殖民文学批评与现代性。
(责任编辑:高坚)
On the Contradictoriness in Conrad’s Post-colonial Description Embodied His Heart of Darkness
——A Perspective of Homi K. Bhabha
Chen Yan1, Li Changyin2(1.2.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 Kuenming 650500, china)
Abstract:The heterogeneity Conrad’s cultural status and his multicultural experience jointly lead to the contradictoriness embodied in his post-colonial description in his works. Take as a case his Heart of Darkness, in which the heterogeneity of the characters of this literary work reveals the falsity of colonialism. Meanwhile, it also reflects Conrad’s contradictory attitude to colonialism and the contradictory emotion of the western words to the eastern word“others”. Besides, the vagueness of colonialist words represented in Heart of Darkness shows the complexity colonial history, in which the complicated relationship of collusion and confrontation between the colonizing people and the colonized people dispels the colonial authority. Kurtz’s tragedy of life implies the natural contradiction of colonialism. "Simulation" is actually a ruling strategy of colonists, but it eventually becomes a strong weapon for the colonized people fight the colonizers.
Key words:Heart of Darkness; Homi K. Bhabha; heterogeneity; Vagueness; Simulation
[作者简介]陈燕(1978-),女,云南普洱人,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英语文学。
基金项目:2013年度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建设立项项目(XKJS201318)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 02- 10
[文章编号]1673-8535(2015)02-0080-04
[文献标识码]A
[中图分类号]I56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