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会性别理论看五四时期的女性解放
2015-03-21牛志敏
牛志敏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北京100081)
五四时期的女性解放思潮日益走向成熟,并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到整个社会,积蕴许久的女性问题大讨论在此时被推向了高峰,男界的呼吁和女界的自觉形成了有史以来声势浩大的女性解放运动。五四时期的女性解放运动是女性社会地位提升的重要阶段,对其进行研究有着重大而深远的意义。社会性别理论是1976年由美国人类学家格·如本提出并于20世纪90年代传入中国的,对国内史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用社会性别理论研究中国历史问题的文章日益增多。①其中,以社会性别理论视角从整体上研究女性解放的文章居多,对某一时期女性问题进行探讨的文章仍然欠缺。鉴于此,本文拟从社会性别理论的角度探究五四时期的女性解放思潮。
多学科研究表明,按照载体的不同,可将性别划分为五大类,即以性染色体为载体的基因性别、以激素为载体的生物性别、以性生理特征为载体的生理性别、以某种心理认同或否定为载体的心理性别、以对不同性别的理解、规范和认可为载体的社会性别。前三种性别可归为生理性别或性(sex);后两种性别是指性别的社会和心理特征,这种性别称为“社会性别”(gender)。[1]自封建社会以来,人们一直认为女性的从属地位是由她们迥异于男性的生理结构决定的,即认为男女之间的不平等地位是与生俱来、不可更改的。针对这种普遍潜存于人们思想深层的、由自然生理差别形成的两性间社会差异的集体无意识,女性主义研究学者提出了社会性别概念和社会性别分析理论,旨在揭示男女两性的某些特征是社会文化塑造的结果。[2]从社会性别理论角度研究五四时期的女性解放问题就是要从社会经济和社会生活等方面探究女性的地位及其扮演的角色。
一、五四时期女性解放的背景
(一)发展源流
中国近代意义上的女性解放运动发端于戊戌维新时期,经过辛亥革命时期轰轰烈烈的发展,在五四时期达到高潮。
戊戌维新时期的女性解放思想主要集中于戒缠足、兴女学等方面。由于发展资本主义的时代要求,也由于救亡图存的社会使命,需要将以前由男性独立完成的社会任务在此时部分地转移到女性身上。资产阶级维新派以“天赋人权说”“进化论”为思想武器,挑战封建礼教建立的等级秩序,提出妇女解放的思想并付诸行动。
辛亥革命时期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实现男女平等的道路上作了进一步的探索,即为女性争取自由的经济生活、自主的婚姻形态、独立的参政权利、平等的家庭地位。这些举措是对维新派妇女解放认识的发展和深化。
五四时期的革命者以批判封建礼教对妇女的禁锢和践踏为起点,发起了轰轰烈烈的女性解放运动。当时先进的知识分子引领广大女性一方面在反帝的爱国主义运动中冲锋陷阵,另一方面在反封建的自由解放道路上奋力拼搏。伴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观,揭示出妇女受压迫的地位是由私有制的社会经济制度造成的。
(二)发生原因
五四时期的女性解放运动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同时受到当时独特的社会环境的影响。
其一,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迫切需要解放女性。首先,从市场需求方面看,伴随着经济的发展,需要解放出大量妇女投入到劳动生产中。女性从事生产劳动的工资成本比男性低,可以为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节约成本。其次,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队伍在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中不断壮大,使女性解放思潮的传播有了坚强的领导。再次,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吸纳了大量女性劳动力,她们在工作中不断接受新事物的熏陶,思想认识逐渐升华,开始主动谋求自身解放。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为女性解放运动培养了领导队伍和斗争力量。
第二,封建思想的压迫引发了女性的反抗。长期以来由于经济、政治等原因,女性一直扮演者男性附属品的社会角色,“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是套在女性身上的枷锁。袁世凯掀起的“尊孔复古”逆流,使刚刚看到自由曙光的女性面临重回深渊的危险。于是,女性解放运动声势浩大地发展起来了。胡适为死于宗法婚姻制度压迫的李超作传,认为李超“可以用做无量数中国女子的写照,可以用做中国家庭制度的研究材料,可以用做研究中国女子问题的起点,可以算是中国女权史上的一个重要牺牲者。”[3]五四时期的女性解放运动在男性知识分子的领导下、在女性知识分子的追随下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第三,西方先进思想的传入为女性解放提供了理论武器。进化论、天赋人权和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传播,西方女权运动的推广和女性自由生活的宣传使先进知识分子对女性社会地位的认识得到进一步深化。男性和女性的不平等并非源于先天,而是由男女在教育、婚姻、经济、政治活动中扮演的不同角色造成的。五四时期,易卜生的名剧《玩偶之家》在中国上演,其中娜拉的形象深深地影响了中国人的女性观。娜拉在回应丈夫“最要紧的,你是一个妻子,又是一个母亲”时说:“我相信第一我是一个人,正同你一样。无论如何,我务必努力做一个人。”这种西方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为中国女性解放运动提供了直观的参照体系,国内的女性解放运动也深深打上了西方的烙印。
二、五四时期女性解放的内容
五四时期女性解放思潮内容丰富,涉及面广,影响深远。
(一)张扬女子人格独立
长期以来社会的发展并没有赋予女子独立的人格,女性的社会形象依附于男性而存在。五四时期先进的知识分子提出女子应该是独立于男子的单独个体,如果“女子既只消做良母贤妻,男子便该做‘良父贤夫’”。可是“男子研究他专利的学问,讨论人生观的时候,答案纵不一致,却没把这四字(笔者注:良父贤夫)来作答的?”究其原因,是因为“人格完全的人,他总不把‘做某人的某人’算究竟,他总要做社会上一个独立健全的分子。”因此,当“女人被人用‘母’、‘妻’两字罩住,就轻轻把人格取消了。”[4]女子为追求独立的人格,需要从母亲、妻子的角色中走出来,先做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人。
当时先进的知识分子已经意识到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并且提出赋予女性独立的人格。女子追求自身解放与独立是提高女性社会地位的起点。
(二)呼吁男女教育平等
妇女解放运动需要知识女性的领导和参与,实现男女教育平等、培养受教育的知识女性是提升女性社会地位的关键。五四时期女性解放运动在教育方面最直接的成果是由北京大学引领的开放女禁。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男女社交公开和婚姻自主,也推动了中国社会的进步。
过去的女子教育“总不外乎贤妻良母。……大抵当时没有什么正式的学校,随受教的人自己相信,聘师在家研究的最多。”[5]277女子受教育的比例小,内容窄。五四时期,这种局面逐渐被打破。1919年4月,甘肃女青年邓春兰给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写信,痛陈男女教育的不平等,建议北京大学开招收女学生的先河。1920年,查晓园、程勤若、邓春兰、韩恂华、王兰、奚浈、杨寿璧、赵懋华、赵懋芸九名女生以旁听生的身份进入北京大学。据不完全统计,到1922年,全国有北京大学、东南大学、南开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东大上海学院、中国大学、厦门大学等院校开放女禁,共招收女生112人,占男女大学生总数的1.82%。[6]大学开放女禁后,“男女生入学试验时,女子的成绩,都不下男子。”[5]280可见,男女在教育方面并没有先天的差别,只是被过去“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禁锢了。当时先进的知识分子还提出未来女子教育发展的方向是“一部分的女子得受高深的学问,还要使得一般女子受些普通的学问。”[5]292
在知识分子的宣传和推广下,女子教育的重要性得到广泛认识,男女教育平等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三)争取男女社交公开
男女是组成社会的两部分,是社会生产进步的主体力量。但是长期以来,男女交往被妖魔化,“男女授受不清”成为禁绝男女交往的镣铐。即使到了民国初年,男女生之间的交际仍然受到限制。有些学校规定:“到女师当教员,必须年满五十岁。没留胡子的不要;教员讲书,二目必须扬视,眼看天花板,不准看学生的面孔。”[7]这种荒诞的行为在五四时期受到严厉批判。男女交往是社会正常发展的需要,“男女社交公开只是把变态的社交回复为自然的社交罢了,此外更没有目的。”[8]183沈雁冰认为,“我们主张男女社交公开的人,见女子不知其为女人,只觉得伊是和我一样的一个人,我们欲去了异性的爱情,异性的爱情是座大偶像,骗人有几千年了!我们只觉得那些服式和我们不同的姊姊妹妹们,是和我们共撑成一个社会的,犹如一车之有两轮,并不是来满足我们异性的爱情。”[8]183这种呼吁对正确认识男女交往具有重要意义。
(四)探求女子经济独立
实现女子经济独立,须重视女性职业的发展,这对于重塑女子社会性别有着重要意义。五四时期,女子逐渐走出家庭、参与到社会工作中。女性最早参与脑力工作的职业之一是女教师。随着女子教育事业的不断发展,各学校尤其是女校中女教师的人数越来越多。
五四初期妇女劳动的现状可分为四种,即“(1)不生产的家庭劳作,如烹饪、浣洗等。(2)生产的手工劳作,如缝纫、除草、割麦等。(3)生产而得工银的劳作,如工厂的女工。(4)独立生利的劳作,如女商人,女教员等。”[9]309女子的职业不能局限于此,应涉及到社会生产的方方面面,如:(1)各种商业,(2)工场上的工作,(3)合作的手工业,(4)各级学校教师,(5)书记,(6)新闻记者,(7)邮电管理,(8)银行管理,(9)铁路职员,(10)戏剧家,(11)音乐家,(12)农业。[9]312广大女性参与到社会职业中来,有助于女子取得和男子平等的社会地位,并改变长期以来社会发展形成的性别分工。
(五)倡导传统婚姻变革
传统的婚礼婚俗从诸多方面折射出中国妇女的社会地位和悲惨的人生命运。[10]婚姻变革是女性解放的重要组成部分。倡导婚姻变革主要从批判旧式婚姻、构建新式婚姻和废除娼妓这三个方面展开。
旧式婚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在婚后还有“无子、淫逸、不事舅姑、多官、盗窃、妒忌、恶疾”的“七出”之罚。“父母之命”和“结秦晋之好”的议婚和结婚过程,表明女子的婚姻大事由他人和社会操纵。长沙女子赵五贞因被父母逼迫嫁给一个不愿嫁的人而在花轿中自杀身亡,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女界钟》发特刊对此事件进行了严厉批判,毛泽东在《大公报》上连续发表了十余篇文章对旧式婚姻的罪恶进行强烈谴责。
构建新式婚姻主要体现在对改革传统家庭结构的呼吁。传统的家庭结构是大家庭制,而新式婚姻追求建立小家庭。据1927年潘光旦在《时事新报·学刊》专栏的社会调查问卷统计:关于大小家庭制,主张完全保存大家庭制者占29%,主张完全采取小家庭制者占40.5%,主张采取小家庭供养祖、父辈生计但不同居者占61.8%,而主张采取小家庭制、祖辈和父辈由子孙辈轮流同居奉养者占64.7%。[11]可见,多数人既追求建立小家庭,又没有完全放弃赡养长辈的义务。
娼妓现象长期以来一直存在于中国社会当中。这种现象既是对女子人格的践踏,也是破坏家庭和谐、社会稳定的因素。李大钊认为废娼有五大理由:“第一,为尊重人道不可不废娼。第二,为尊重恋爱生活不可不废娼。第三,为尊重公共卫生不可不废娼。第四,为保障法律上的人身自由不可不废娼。第五,为保持社会上妇女的地位不可不废娼。”[12]347他还提出了废娼的办法:“第一,禁止人身卖买;第二,把现在的娼妓户口调查清楚,不许再行增添;第三,拿公款建立极大的感化院,专收退出娼寮的妓女,在院经一定的时期交他们点工艺和人生必需的知识,然后为他择偶;第四,实行女子强迫教育,入公立学校概不收费。[12]349废除娼妓有助于改变女性的悲惨境地,赋予女子独立的人格。
五四时期是提高女性社会地位、实现女性社会角色转变的关键时期。这一时期的女性解放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在女性解放运动史上留下了重要的印记。
三、五四时期女性解放的进步与不足
五四时期各种引领女性向现代化方向进步的新思潮相互激荡,形成了声势浩大、底蕴深厚、战斗力饱满的女性解放思潮。戊戌、辛亥时期的知识分子呼吁女性解放,喊出了“天下兴亡,匹妇有责”的口号。他们主要是希望女性走上救亡图存的战场,加入到男性强国保种的战斗队伍中来,有着强烈的政治意义。女性在其间并没有真正实现自身的觉醒。五四时期,女性开始在政治、经济、教育、婚姻中提出自己的要求,追求自身个性的解放,而且解放的程度更加彻底。儒家关于女性、男女社会关系的学说已经维持了两千多年之久,从来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五四时期提出的女性经济独立和婚姻自主彻底颠覆了这一传统学说。在五四时期的女性解放运动中,传统的女性观、婚姻观、家庭观开始动摇和变革,女性的社会地位得到全面的改善和提高,使女性受到政治、经济、文化压迫的社会制度、法律、价值观初步改善。
当然,五四时期的女性解放运动也存在着一些问题。第一,女性群体的觉醒程度并不平衡,先进的知识女性开始挣脱社会束缚的牢笼,广大劳动妇女还处在社会强加给她们的不平等的困境中。第二,女性解放斗争的领导者多是男性知识分子。长期以来,男女的社会性别定位由社会发展塑造并在人们心中约定俗成。女性想要赢得平等的社会地位、实现真正的独立与自由,需要从社会中寻找解放自身的武器。
[注 释]
①相关成果参见:商传《传统史学、新史学与社会性别史》,《历史研究》2002年第6期;定宜庄《妇女史与社会性别史研究的史料问题》,《历史研究》2002年第6期;王晓焰《社会性别理论与18——19世纪英国妇女的社会地位》,《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林小芳《社会性别理论与中国妇女史研究》,《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杜芳琴《中国妇女/性别史研究六十年述评:理论与方法》,《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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