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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他者的漂泊灵魂
——浅析王安忆《我爱比尔》与朱天心《古都》中的身份困境

2015-03-20赵倩茹

文教资料 2015年9期
关键词:阿三天心古都

赵倩茹

(美国杜克大学 东亚文化研究所,美国 达勒姆27708)

作为他者的漂泊灵魂
——浅析王安忆《我爱比尔》与朱天心《古都》中的身份困境

赵倩茹

(美国杜克大学 东亚文化研究所,美国 达勒姆27708)

王安忆和朱天心都是当下海峡两岸极其重要的女作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生长于大都市的两位作家由于全球化浪潮的侵蚀,不约而同地产生身份焦虑,并因之进行一系列关于身份的书写。本文通过剖析《我爱比尔》中主人公阿三及《古都》中主人公“你”分别出于文化落差和时空参照而陷入的身份困境,挖掘作家对民族性、乡土性与西方相遇时是否稳固的思考,探究这两种身份困境书写之间可见的差异性,并找寻出两位作家致力于描摹身份困境的共同原因。

王安忆 《我爱比尔》 朱天心 《古都》 身份困境

王安忆是当代文坛稀有的赢得研究者、读者双重好评的作家,在其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中,题材、叙事方式、思考角度均不断变化,力求推陈出新。研究其小说的学者,起步点一般都是《雨,沙沙沙》及《本次列车终点》。对于《小鲍庄》、《大刘庄》,多归为“寻根”一脉从文化研究角度分析。“三恋”和《岗上的世纪》一类,研究者们多把他们纳入“性题材”,进行精神分析、女性主义的研究。1990年以后,王的作品如《启蒙时代》、《叔叔的故事》等渐次掀起层出不穷的评论热潮,被认为以精神探索和艺术创新为主要特点,因此陈思和称其“营造精神之塔”,“以精神力量去粉碎、改造日见平庸的客体世界,并将它吸收为精神之塔的建筑原材料”①。至于其1995年写就的《长恨歌》,堪称改革开放以来最重要的城市文学成果之一,也是王书写城市记忆的翘楚之作。本文所涉及的《我爱比尔》,在王安忆的小说创作中堪称一个异数,写的是上世纪末席卷全球的一体化浪潮中中国女子遭遇西方男子的故事。王说道:“其实这是一个象征性的故事,这和爱情,和性完全没有关系。我想写的就是我们第三世界的处境。”②个人的挣扎和困境,实际上映照出一个时代的典型症候。诚如詹明信所言:“讲述一个人和个人经验的故事时最终包含了对整个集体本身的经验的艰难叙述。”③

提及朱天心,尽管无论在大陆还是台湾的文学史中都鲜见其姓名生平,这位诞生于文学世家(父亲为台湾军旅作家朱西宁,母亲刘慕沙是著名日文翻译家,姐姐朱天文则文名更盛)的外省人二代已跻身当代台湾重要作家之一,凭借其独特的成长经验与书写方式,被称为创造出“具有穿透性的文学”④的“老灵魂”⑤。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投身写作以来,朱的早期作品如《击壤歌》、《昨日当我年轻时》、《时移事往》等,无不弥漫着对大陆历史文化遗产的怀旧思绪与热切祈盼,纯真的闺阁之气与父辈的潜移默化跃然笔下。随着解严令后台湾本土多元化进程所招致的急遽转变进入作者的创作视野,朱天心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作品《我记得……》、《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一反稚气语调,以尖锐、老辣的笔触描摹台湾社会现状,关注视角转移到政治人物、社会事件、弱势群体身上。沿袭上述风格,1997年出版的《古都》则更深一步刺探进历史层面,以期在日益混杂的文化环境中找寻解决文化身份建构问题的途径。作者化身的主人公在时空参照的坐标系中徘徊,游历于过去与现在、历史真实与想象空间中观察日新月异的故土台北,试图在不断蚕食本土性的文化多元性之间确认自我身份,于困境中以漂泊的姿态探索着平衡。

《我爱比尔》与《古都》这两篇小说,题材内容不尽相同,但两位作者所书写描述的上海、台北,均为全球化浪潮侵蚀之下东方大都市的标志,在这样的城市生长生活的王安忆和朱天心,不约而同地被裹挟入对当代的焦虑之中,其笔下的人物都从不同层面陷进认同混乱的身份困境。笔者试图分析两部作品中主人公——两位第三世界知识女性阿三与“你”所遭遇的身份困境,探究这两种身份困境书写之间可见的差异性,并找寻出两位作家致力于描摹身份困境的共同原因。

一、文化落差之下的身份吊诡

“如果说我始终与意识形态,就是与这个社会离得远的话,那么《我爱比尔》便是个例外”⑥。从情节上看,王安忆创作的这一异数——《我爱比尔》写的是上海某师范大学艺术系的女大学生阿三,因与不同国籍男性(多为西方男性)产生情爱关系而最终自我沉沦的故事。但王安忆本人言及:“比尔对阿三来讲就是一个象征,西方的象征,所以她和比尔的接触里面有一个最大的矛盾,就是她必须用她的中国特性去吸引比尔,但是她又希望……成为和比尔同样的人,所以她一方面强调自己的中国特性,一方面又想取消自己的中国特性。”⑦秉承其旨,再考察本篇小说的象征主题,则不难发现作者潜藏于文本间的关于第三世界国民身份困境的敏锐观察与自觉探讨。

(一)迎合与渴求

文中主人公——年轻画家阿三相继“爱”上了数名西方男性,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两个是比尔和马丁。

阿三疯狂地爱上了比尔,从读者的角度看,似乎也是情理之中。因为比尔不仅职业体面(美领馆文化外交官),而且拥有着迷人的外貌:

比尔穿着牛仔裤,条纹衬衣,栗色的头发,喜盈盈的眼睛,是那类电影上电视上经常出现的典型美国青年形象⑧。

比尔离去之后,阿三又结识与其迥然相异的法国人马丁,但阿三同样也迅速堕入爱河:

马丁是瘦长的个子,颈子和手腕从扣整齐的衣领衣袖中伸出长长的一截,就像是那种正在蹿个子的中学生……马丁是个乡巴佬,没见过多少世面。他一步不离地跟着阿三,生怕走丢了⑨。

就是如此一个与比尔的风度翩翩形象截然相悖的马丁,阿三同样也爱。显然,阿三所倾慕的,并不是比尔或马丁的个体,她甚而并不完全了解他们。她唯一确定的是,比尔与马丁都来自西方第一世界,他们的认同与接纳(即使仅短暂停留在爱情层面)对这名生活在唯美国/西欧趣味马首是瞻时代环境中的文艺女性而言,不啻西方及西方文化的收容,能使其“西方化”的灵魂暂获栖身之所。可以说,阿三在与西方男性交往过程中所一以贯之渴求着的,正是令其不自觉便沉湎其中的这种被西方接纳的幻觉。

受被夸张放大的西方文明所蛊惑,比尔和马丁所代表的西方符号成了阿三一心效法追寻的海市蜃楼,她不禁按照自己设想和判辨的西方去迎合这些男性。譬如感恩节那次,阿三故作夸张时髦装扮:

牛仔服里面是阿三们长到膝盖的一件男式粗毛衣,底下是羊毛连裤袜,足登棉矮靴。头发束在头顶,打一个结,碎头发披挂下来。看上去,就像一个东方的武士,吸引了人们的目光⑩。

值得另叙一笔的是,据周蕾所述,《末代皇帝》导演贝托鲁奇对中国所表现出的热情,实质上并无法消解其本身所携的种族中心偏执意味⑪,文中比尔对中国的兴趣或也可作这般理解。聪颖的阿三深知比尔所需要的“中国”形貌为何:

主人家有一架老式的唱机,……阿三找出来央人修了修,勉强可以听,嗞嗞啦啦地放着老调子。美国人最经不起历史的诱惑,半世纪前的那点情调就足够迷倒他们了⑫。

比尔眼中的“中国”趣味始终被阿三刻意强调。如葛亮所言,这一行为“是自觉地接近西方并期望得到对方认同的策略”⑬,亦是出于身份渴求的一种迎合手段。

(二)被斥与丧失

笔者觉得分外值得重视的是,比尔清楚地表现出他对第三世界(以及阿三)的喜欢并不在于它们“最好”,而是因为它们的“不同”和“特别”。“最好的”是对事物价值的客观肯定,预设了平等对话的前提。被定性为“最特别的”事物,却终难扭转其在比尔统辖式凝视下的被动地位。“作为我们国家的一名外交官员,我们不允许和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恋爱”⑭。当比尔这般告诉阿三时,现实便渐渐褪去温情的假面。于比尔而言,阿三“只是一个东方奇观的化身,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可以与之相恋相守的同类”⑮,当猎奇的乌托邦色彩消弭殆尽之后,比尔轻描淡写地将阿三的位置做了界定,轻而易举结束这场情爱追逐。

郑国庆总结道:“在优雅、可亲、彬彬有礼的面容背后,是冷冰冰的,不带情感色彩的经济利益与政治格局。新鲜刺激的差异美学最终臣属于高低有序的地缘政治。”⑯继比尔之后,马丁拒绝带阿三离开自己国度的要求,比利时人因国内女友来华也主动切断露水情缘。就算是阿三费尽心思百般迎合,最终的结局不过是充当情爱工具,扮演游走于第一世界男性中的小丑角色,难逃被拒绝、被排斥的命运。

此外,长年累月对西方文化的浸入式膜拜使阿三连自己本身的民族身份与个人特质也给抹杀,阿三直接从文艺女性沦落为拉洋客的妓女身份。虽然阿三始终强调自己是“不卖的”,但她演绎为向第一世界靠拢而从肉体依附到精神丧失的全过程,实际上更可悲。

在全球化的喧嚣声中,殖民帝国撤去武力殖民,转而通过文化侵入挤走民族本土文化,反客为主,成为隐形主体,真正的“主体”却慢慢丧失本应具有的主宰能力。阿三的命运无疑也是民族国家话语下第三世界国民艰难自处的深刻隐喻,正如詹明信总结道:“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文本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⑰

(三)阿三:身处困境中的自贬者

萨义德曾指出:

每一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的存在。自我身份的建构——……身份,不管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法国的还是英国的,不仅显然是独特的集体经验之汇集,最终都是一种建构——牵涉到与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而且总是牵涉到对与“我们”不同的特质的不断阐释和再阐释。每一时代和社会都重新创造自己的“他者”⑱。

然而《我爱比尔》中的阿三却全然忽视上述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的互相“依附”关系,为“从东方出发抵达西方文明”而甘愿充当被观察、被描述、被同化的他者。在阿三与西方男性的交往过程中,她清楚地知道他们最终都不可能带她远走,她只能具有他们生活中匆匆过客的身份。即便如此,阿三也不惜以“妓女”的角色向(想象中的)第一世界靠拢,抹去自身作为第三世界国家中一个正常画家的身份痕迹。

阿三的“自我沉沦”行径背后,无疑暗藏着第三世界人作为自贬者的身份错觉——他们非理性地仰慕第一世界,不自觉中都将自己的民族、国家劣等化。阿三想尽办法褪去中国性以迎合比尔的偏好,但她之所以招致比尔的喜爱,恰恰在于她是个“神秘”、“奇特”的中国女孩。阿三的身份困境实际上暗喻着中国民族性在经受西方浪潮冲击时所产生的矛盾:民族特性的保持与否成了一个问题。阿三逃离劳改场后发现一枚处女蛋的结尾也颇具深意,处女蛋是新生的象征,阿三的哭泣似乎正寓意着自贬者的自我反省与重生渴望。

二、时空参照之下的身份悖论

《古都》的故事并不复杂,“你”步入中年之后,与多年不见的少时相知A议定于日本重见,“你”独自赴京都之约,但“A”却无故爽约,未留只言片语。“你”周巡一番后重返台北,反被误认为外国游客,便将错就错,假借游客身份,手握殖民时代的台北地图开始深入探寻此地。同时小说以混乱甚至矛盾的叙事手法游走于错综繁复的时空缝隙间,过去与现在,京都与台北,互相纠结,呈现出“你”身份归属“分裂”的困境。作者的丈夫唐诺曾一阵见血地指出:“朱天心式的焦虑来自于记忆本身——眼前的人们的普遍失忆,以及我猜想,她必然意识到自己的肉体之身和记忆的辛苦奋战,终究是会打输的。”⑲

(一)时间比照下的怀旧与怅惘

《古都》甫一开卷便直截了当地显示出对于城市的怀旧性鸟瞰,表达着叙述主体的参与感与控制欲:

那时候的天空蓝多了,……阳光穿过未有阻拦的干净空气特强烈,奇怪并不觉其热,……那时候的体液和泪水清新如花露,人们比较愿意随它要落就落。

……

那时候的树,也因土地尚未商品化,没大肆开路竞建炒地皮,而得以存活得特别高大特别绿,像赤道雨林的国家。

那时候鲜有公共场所,……速食店泡沫红茶KTV、PUB更是不用说,少年只好四处游荡猛走,但路上也不见人潮汹涌白老鼠一般⑳。

一连串的“那时候”营造出一种满溢着安全感与自如感的乡土田园台北景象,浸透了与主人公“你”血脉相连的个人体验。作为生长于斯的一分子,这个城市的历史与记忆无疑是与“你”息息相关的。然而如黄锦树所言:“都市化——持续的,不可避免的都市化让本土论述奉为命根的台湾性也在世界化的过程中被抽离、分割,而失去了物质基础。”㉑几经兴废之后,二十世纪末台北向着一个缺乏文化辨识性的国际大都市迈进,当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商业店铺鳞次栉比、后现代的奇异景象一幅幅变幻之时,与“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乡土家园一起逝去的还有“你”的切身回忆。现实景况与过往记忆之间的断裂使得“你”的怅惘之情油然而生:“难道,你的记忆都不算数?”“你”在时间变幻的坐标系中无处可栖。

(二)空间比照下的慰藉与尴尬

然后,“你”与少时密友A相约日本重聚。A未至之前,“你”以川端康成的名著《古都》为向导,在京都的大街小巷内穿梭。朱天心的《古都》不仅题名与川端之作相同,更截取了川端原作中的九段文字陆续穿插于文本叙述中,以文本互涉的方式与其相呼应,引领读者重游京都。

台北的日新月异令人不敢相认,对比之下京都的一成不变简直好像时间在此凝固一般。就算几多年不涉足此地,古刹依然矗立于此,街边小吃铺的东家仍未换人,甚至连上次女儿瞧见之后欣喜若狂的鲤鱼亦可寻见。来往京都数次的“你”对此地有着一种跳脱出一般熟稔之感的亲密之情,仿佛无形中将异乡错当成故乡以求慰藉。

“对作者而言,故事在叙述中呈现出来的空间形态与对空间的态度,常常与作者本人的情感体验、精神指向紧密关联,因而在文本空间中化为符号,承载着不同的文化寓意、价值与情感”㉒。朱天心之所以截取台北和京都来作比照,或许在于京都取代台北成了“你”所获得身份认同的所在,使“你”所心心念念的怀旧过程在京都行走中得以实现,从而达成对个人切身回忆的寻觅和取回。

小说中“A”的无故爽约恰恰象征“你”在空间层面上无所依归的尴尬达到高潮。“你”的内心无疑渴求能置身于一个如京都一样天长地久般的所在,予肉身以归宿,但对国籍与民族身份的忧思毕竟无法搁置,所以“你”对“国”的概念也存在着迷惘,暂时性的慰藉终会落空,最终则陷入无可逃脱的身份尴尬。回想自己“出生、成长、生育子女并初老”的台北,“你”不禁问道:

一个不管以何为名(通常是繁荣进步偶或间以希望快乐)不打算保存人们生活痕迹的地方,不就等于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城市,何须特别叫人珍视、爱惜、维护、认同?㉓

(三)“你”:身处困境中的漫游者

在后殖民理论中,“他者”相较于主体,往往处于被动的、弱势的地位探讨磋议。克里斯蒂娃提出应“致力于赞成他者的差异性,和那种以多元为特征的文化对差异性的尊重”㉔。所以,“差异性”的凸显渐成目前“他者”理论的聚焦核心。“差异性”在文本语境中的体现,可以是具体的、具有地方特色的风景,也可以是抽象的如文化特性、乡土传统等。

“在有限的都会空间内,她幽灵般穿刺于断层之间,看出罅痕裂缝,看出断井颓垣”㉕。文中的“你”戴着一顶异域风情显著的帽子,假扮外国游客,从而消除了与台北在身份上的联系,呈一种本雅明所提出的逡巡于城市之间无所事事的“漫游者”姿态㉖。借助游客身份的获得及随之而来的疏离感,“你”发现台北的第三世界性(乐马饭店、美琪饭店、万国戏院、仿文艺复兴的银行……甚或是以荷兰人命名的剑湖)。漫游者寻找“差异性”的眼光令“你”迅速在台北的犄角旮旯中寻得暗隐于市井间的乡土性——无论是呈悭吝人形象、私自吞票的客车司机,还是盘膝坐于树下饮茶观戏执子闲谈的男男女女,无不显示出一种随着现代化而逐步退出城市空间构成却内化于居民闲时一举一动中的乡土性。凭借漫游者的身份建构,“你”完成一次对后现代时间观的挑衅与反拨,一次于彷徨无地中逃离困境的操演与尝试。

结尾的认尸描写颇富象征意味,若不注意对内在乡土性的保护,那么台北终将变成一具面目模糊的漂游弃尸,无人介怀,无人认领,仅供穿梭于时空缝隙间的漫游者徘徊凭吊。

三、身份困境书写的背后

《我爱比尔》与《古都》这两篇小说题材内容各不相同,然而都把目光聚焦到全球化语境下第三世界国民如何在身份困境中挣扎自处的话题,在这两种身份困境书写的背后可见怎样的书写态度与书写角度的差异?促使王安忆与朱天心投身身份思索的又是哪些共性原因?这是本节所关注的焦点,也是深化理解这两部作品的关键。

(一)《我爱比尔》与《古都》的书写策略差异

1.书写态度的差异

在《我爱比尔》中,作者王安忆虽在文本里温和地表现了她对比尔的不满及盲目崇拜西方文化的阿三的嘲讽,却也掩盖不了她自身流露出的或隐或显的西方膜拜意识。首先,“我爱比尔”这个题目就颇有意思,似乎整篇文章就是围绕我和比尔而写的,实际上文中的男主人公还有马丁(法国画商)等其余外国人。为什么仅仅选择比尔作为阿三人生中的男主角?此处潜藏着王安忆的身份认同意识:同样是第一世界的人,同样起符号作用,官员一向比商人地位高,选择官员似乎更具有代表性,何况是一个来自第一世界中心国美国的官员。

其次,在文本里王安忆也极力美化比尔的言行。细读其描写中国男性的文本,几无赞美之词,更不用说塑造像比尔这样富于阳刚之美的男子形象。外表上,王安忆将比尔描绘得像个引人注目的电影明星,性情上也甚是可喜。因为“就像爱他的中国名字一样,比尔爱中国。中国饭菜,中国文字,中国京剧,中国人的脸。他和许多中国人一样,有一辆自行车,骑着车,汇入街道上的车流之中”㉗。

反观《古都》,将笔锋触及主人公“彷徨于无地”般的身份困境的同时,更显现出一种文化批判的锋芒。印证着作者批判姿态的是一种“废墟意识”,它恰恰契合了林耀德极富有敏锐性的论述:“历史的幽魂并没有在重建的台北之上,因为台北并不是盖在废墟上的新城,而是盖在废墟上的废墟。”㉘在这种“废墟意识”支配下,在这般本土文化身份缺失的城市场域中,“你”面对女儿简直无法述说你们这一辈在其中生长生活过的印迹,无论是住过的村子、埋葬爱犬的地方,还是年少时练舞的舞蹈社、满溢着回忆的郊区戏院㉙。作者以一种阴郁的挽歌基调和后现代的言说态度,反思全球化进程所带来的普遍性与单一性,努力在席卷蔓延的第三世界性中为珍视乡土特性的“老灵魂”们呼喊发声,找寻独特的地域意识与文化记忆。

2.书写角度的差异

拉康曾在精神分析理论中提出“镜像阶段”的概念,即婴儿在6到18个月这一阶段中,能从镜子中认出自己,虽然还不会说话,却会以不同寻常的面部表情和兴奋状态表现对这一发现的反应。用拉康的话说,就是婴儿通过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像作出不同的认识,确认自身身体的同一性。婴儿在镜中看到自己,即形成了想象的“理想自我”;而且上述影响将一直延续至成年时期㉚。

以此参照《古都》的文本,不难发现“镜像阶段”恰巧与主人公“你”的行为有对应的内在联系。“你”在前现代台北所度过的梦幻、宁静的少年时期代表的是一种“黄发垂髫,并怡然自得”的田园记忆,塑造“镜像”中想象出来的“理想自我”,这样看来成年后“你”于那些残存的古树古物、历史建筑、旧时街道中进行记忆挖掘与重现的尝试,无疑是一种对年少经历的执迷、对镜中“理想自我”矢志不渝的确认和追寻。

而《我爱比尔》中则难以见到上述可从内部追根溯源分析的书写,阿三即使不是被动的客体,其一举一动也深受外部(他人及环境)的影响。

比尔故作惊讶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曼哈顿,曼谷,吉隆坡,梵蒂冈?”阿三听到这胡话,心里欢喜得不得了,真有些忘了在哪里似的,也跟着胡诌了一些传奇性的地名。比尔忽地把阿三从怀里推出,退后两步,摆出一个击剑的姿势,说:“我是佐罗!”阿三立即作出反应,双手叉腰:“我是卡门。”㉛

比尔为阿三树立一系列纷繁、诱人的意象,营造出一种由对立参照系成员转变为亲密同盟者的幻觉。在英语与外国人的环境下,阿三急匆匆地作出一厢情愿的表白,以西方化为指向虚构了自我身份的地位。那个风骚迷人、热情爽直的吉卜赛女郎在一来一往的对话中成了她的人生目标,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她那样被广大的西方文明接纳并获得他们的喜爱。在王安忆笔下,外界的人(西方男性)与环境(精致高雅的酒店、沙龙、公寓)令阿三一步步堕入依赖,使得她最终如卡门一样,成为一个悲剧的符号。

(二)王安忆与朱天心投身身份困境书写的共性原因

从外部现实角度观照,1990年之后的上海与台北是一个崭新的时空,城市如同人一样,在新的时空里改换面貌与心理秩序。上海与台北同为华语世界的大都市,在两位作家笔下描摹出惊人相似的场景与文化氛围。上海并未被全球化的浪潮完全击垮传其统文化遗存,反而呈现一种“杂洋共处”㉜的局面,台北与上海一样,显露出多种文化并存的繁荣景象。然而全球化不可避免地引发同质化,同质化正是产生身份焦虑感与受困感的重要来源。王安忆、朱天心笔下人物阿三和“你”所陷入的困境,正传达作者本人的焦灼:在民族性遭遇西方化的崭新时空之中如何认识自己和获得认同。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空,因而作家和读者一起经历方兴未艾的心理焦虑和动荡,写作与阅读的体验也成了认同建构的一部分。对处于被观照地位的他者——小说人物阿三与“你”身份困境的书写,正是体现了作者本人的反思,可以说描摹现实困境也成了试图摆脱、寻求新途的一种策略。

从个人历史角度出发,王安忆和朱天心都可被附着“外来者”的标签,不过前者是以解放军胜利者姿态进入上海的革命者后代㉝,而后者是撤退台湾的国军眷村子弟㉞。一个是胜利进城,一个是孤悬海外,却都以自己所在群体为上层和中心,借用何春蕤的说法,皆持有一种“想象的中心观”㉟。这种优越感同时由于“外来者”的身份本质而伴随身份焦虑,两位作家共同面临的,正是“外来者第二代”与本土生活之间的关系该如何处理的问题。无论在小说的书写上还是在言论上,两人都有很强的主体意识,意图控制笔下的人和物,意图寻求基于历史与现实的身份认同。《我爱比尔》与《古都》中所体现的主人公作为他者的身份困境,无疑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作者自身背景的映照。

四、结语

当今中国的文化处境,借助陈晓明的一个术语,可概括为“后东方时期”㊱:在这个时期,文化的表象特征面目不清,陷入严重的危机之中。不论是有意识地追逐发达资本主义的价值和实际利益,还是执著地回归本位文化,发达资本主义的经济文化霸权有如一柄高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人们无处逃遁。这是东方文化无法摆脱的命运,也是当今中国文化创造者不得不面对的严酷现实。

从陈晓明的观点可进一步推出,但凡在全球化的语境中,一切关于民族主体性的诉求都将或多或少地被打上“他者”的烙印。无论热烈地拥抱异质文化(如《我爱比尔》中的阿三),或是做一个本土文化的挽悼者(如《古都》中的“你”),最终都无法从两种(或多种)文化的交汇处获取新的立足点,反倒陷入急需找寻身份认同的窘境。

德里克亦同时指出,认同东亚、认同亚洲一方面是那些眷恋传统的“民俗学家”们孜孜以求的姿态,另一方面为国家和资本所钟情。在那些传统当中,他们不仅把握到一种自我认同的方式,而且以调和资本主义经济中为取得成功而造成的混乱,却无须怀疑资本主义本身。文化全球化所引起的某种民族认同危机又恰巧迎合上述的价值取向。正因为全球性的消费文化技术试图侵蚀、消解本土文化,后者就更需要强调其本土性和传统性:事实上,它也不过是全球市场策略的组成部分罢了㊲。

由此表明,本土文化作为第三世界的发言立足点,早已在全球化浪潮中失去原本的意义,被西方文化“他者化”后,以一种改头换面的形式内化为亚洲人自身的文化经验。

上述情况之下,如王安忆、朱天心般的“既有殖民地的怀旧又不乏宗主国的遗风”㊳的第三世界知识分子该如何摆脱自贬者的依附意识抑或漫游者的疏离姿态?该如何在矛盾和冲突的传统中创造身份认同、重新建构自我身份?大而言之,第三世界要争取在当今世界中占得一席之地,又该怎样处理与异文化之间的关系、保持与确立民族特性?如葛兰西在《狱中笔记》中所写的那样:“批判性反思的出发点是认识到你到底是谁,认识到‘认识你自己'也是一种历史过程的产物,它在你身上留下无数痕迹,但你却理不清它的头绪。”㊴对于生活在第三世界里的国民(尤以知识分子为重)来说,如何清醒地体认自我的处境依旧是一个重要的议题。

注释:

①陈思和.营造精神之塔——论王安忆90年代初的小说创作.文学评论,1998,6:51.

②王安忆,刘金冬.我是女性主义者吗.王安忆说.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166.

③詹明信.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545.

④阿城.后记.漫游者.台北:联合文学,2000:170.

⑤张大春在 《一则老灵魂——朱天心小说里的时间角力》一文中首次使用“老灵魂”一词来形容朱天心,之后“老灵魂”便成了朱天心的代名词。

⑥王安忆,刘金冬.我是女性主义者吗.王安忆说:166.

⑦同上,第166页.

⑧王安忆.我爱比尔.香港的情与爱.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4.

⑨同上,第40-41页.

⑩同上,第12页.

⑪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2-3页。贝托鲁奇回忆起他前往至中国的经验,“他们拥有一种单纯天真……但同时他们也令人难以置信地世故、优雅和敏锐,因为他们有四千岁。对我而言,这种混合真是诱人。”周蕾认为其话语中充满了观光兴味,含有种族中心式的矛盾观念结构。

⑫王安忆我爱比尔.香港的情与爱:18.

⑬葛亮.全球化语境下的“主体”(他者)争锋——由《我爱比尔》论“第三世界”文化自处问题.文史哲.2010,2:162.

⑭王安忆.我爱比尔.香港的情与爱:17.

⑮罗钱军.“全球化”幻想——一种弥散于当代都市小说的文本性态度.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4:187.

⑯郑国庆.全球化时代的自我认同——论《我爱比尔》文本内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100.

⑰詹明信.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523.

⑱爱德华·W·萨义德著.王宇根译.东方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426.

⑲唐诺.记忆,希望并且好好活着.《小说家的政治周记》序.台北:联合文学,2001:18.

⑳朱天心.古都.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133.

㉑黄锦树.从大观园到咖啡馆——阅读/书写朱天心.第二届台湾经验研讨会.嘉义:中正大学,1993.

㉒肖宝凤.漫游者说:论朱天心《古都》的历史书写.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8:3:56.

㉓朱天心.古都:164-165.

㉔转引自丹尼·卡瓦拉罗著.张卫东,张生,赵顺宏译.文化理论关键词.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38.

㉕王德威.老灵魂的前世今生——朱天心的小说.古都:253.

㉖Jen-yi Hsu.Ghosts in the City: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in Zhu Tianxins's The Old Capital,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2004,41.4:552.

㉗王安忆.我爱比尔.香港的情与爱:5.

㉘唐小兵.《古都》·废墟·桃花源外.古都:226.

㉙朱天心.古都:175.

㉚Jacques Lacan.The Mirror Stage as Formative of the Function of the I as Revealed in Psychoanalytic Experience.E-crits:ASelection.Trans.AlanSheridan.NewYork:Norton,1977:1-7.

㉛王安忆.我爱比尔.香港的情与爱:13.

㉜盖冕.身份的焦虑与认同的书写——王安忆和朱天心的小说综论(1990—).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8:28.

㉝关于王安忆作为“革命者”的后代,参见《父系和母系的神话》.

㉞1949年国民党退入台湾后为安顿200万随迁居民而建立了眷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眷村逐一改建,眷村人纷纷搬离前往新居,眷村逐渐消失。“眷村文学”一般指在行文中以眷村人、事、物、文化及生活形态为主体或为背景而创作的诗歌、小说、散文、剧本等。朱天心的《古都》一般也可归为“眷村文学”。关于其在眷村的成长背景、“边缘状态”的造成,以及逐渐转入内在、求诸个人经验的过程,参见Peng Hsiao-yen,“Representation Crisis:History,Fiction,and Past-Martial Law Writers from the‘Soldiers'Villages'”,Positions,2009,17,2:375-410.

㉟何春蕤.方舟之外:论朱天心的近期写作.中国时报人间副刊,1994,1.1.

㊱陈晓明.“后东方”视点——穿越后殖民化的历史表象.见张京媛编.后殖民理论与文化认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43.

㊲阿里夫·德里克.寻找东亚认同的“西方”.见王宁编.全球化与文化:西方与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58.

㊳罗钢.关于殖民话语和后殖民理论的若干问题.文艺研究,1997,3.

㊴转引自爱德华·W·萨义德著.王宇根译.东方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33.

[1]王安忆.父系和母系的神话.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

[2]王安忆.王安忆说.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3]王安忆.我爱比尔.香港的情与爱.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4]杨宏海编.全球化语境下的当代都市文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5]张京媛编.后殖民理论与文化认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郑国庆.文本内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7]朱天心.古都.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8]朱天心.漫游者.台北:联合文学,2000.

[9]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台北:印刻出版,2002.

[10]朱天心.小说家的政治周记.台北:联合文学,2001.

[11][英]阿里夫·德里克.寻找东亚认同的“西方”.王宁编.全球化与文化:西方与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12][美]爱德华·W·萨义德.王宇根译.东方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13][英]丹尼·卡瓦拉罗.文化理论关键词.张卫东,张生,赵顺宏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14][美]詹明信.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15][美]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

[16]陈思和.营造精神之塔——论王安忆90年代初的小说创作.文学评论,1998,6:50-60

[17]葛亮.全球化语境下的“主体”(他者)争锋——由《我爱比尔》论“第三世界”文化自处问题.文史哲,2010,2:157-166

[18]何春蕤.方舟之外:论朱天心的近期写作.中国时报人间副刊,1994.1.1.

[19]黄锦树.大观园到咖啡馆——阅读/书写朱天心.第二届台湾经验研讨会.嘉义:中正大学,1993.

[20]罗钢.关于殖民话语和后殖民理论的若干问题.文艺研究,1997,3:24-32

[21]罗钱军.“全球化”幻想——一种弥散于当代都市小说的文本性态度.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4.184-189.

[22]裴艳艳.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思考——王安忆小说简论.理论与创作,2008,1.69-73.

[23]唐小兵.《古都》·废墟·桃花源外.读书,1998,9:21-29.

[24]王德威.老灵魂的前世今生——朱天心的小说.读书,1999,6.10-18

[25]肖宝凤.漫游者说:论朱天心《古都》的历史书写.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8,3:55-59.

[26]徐志翔.彷徨于“无地”的记忆之书——朱天心中短篇小说集《古都》浅析.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6,3:35-37.

[27]杨蓉蓉.叙事人称、家国意识和“他者追寻”——论朱天心90年代后的小说创作.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6,3.32-34.

[28]张莉.三个文艺女性,一场时代爱情.南方文坛,2008,6:34-38.

[29]张蓉,贾辰飞.后殖民文化主义心理下的生存困境.安徽文学,2008,9:179-180.

[30]盖冕.身份的焦虑和认同的书写——王安忆和朱天心的小说综论(1990—)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8.

[31]潘华虹.朱天心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硕士论文,2003.

[32]姚冬梅.论王安忆作品中的身份困境.福建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1.

[33]Hsu,Jen-yi.“Ghosts in the City: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in Zhu Tianxin's The Old Capital”.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2004,41.4:546-64.

[34]Lacan,Jacques.“The Mirror Stage as Formative of the Function of the I as Revealed in Psychoanalytic Experience.”Ecrits:ASelection.Trans.AlanSheridan.NewYork:Norton,1977.1-7.

[35]Mostow,Joshua.Eds.ColumbiaCompaniontoEast Asian Literatur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3.

[36]Peng,Hsiao-yen.RepresentationCrisis:History,Fiction,and Past-Martial Law Writers from the“Soldiers' Villages”.Positions,2009.2,17:375-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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