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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世界对《水浒传》“义”的研究

2015-03-20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7期
关键词:夏志清义气好汉

谢 春 平

(赣南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语言文化与文学研究】

英语世界对《水浒传》“义”的研究

谢 春 平

(赣南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水浒传》中的“义”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因其复杂性,因而在批评者之间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英语世界的《水浒传》研究者夏志清、詹纳尔与李惠仪等人,从异质文化的视角出发,对“义”这一概念进行了相对独特的阐释。深入讨论英语世界的批评者对《水浒传》中的“义”所作的诠释,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英语世界;《水浒传》;“义”

一、引文

在历来的研究中,梁山好汉所信守的“义气”,或者说“义”,是一个很难对其进行清晰、明确界定的概念。中国学者王学泰认为,《水浒传》描绘的是一个游民的世界,“义”与“义气”是游民集聚的心理、文化纽带,是“义”让那些英雄好汉奔向一处。中国思想文化中,儒家倡导“义”,墨家也倡导“义”,但细究起来,水浒世界所说的“义”属于墨家的范畴。对此,该论者指出:

儒家把“义”看成是做人的义务与原则,孟子说:“善恶之心,义之端也。”这种义务与原则,是和他们所主张的仁爱、忠恕之道的伦理基础与“克己复礼”的社会主张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强调“义利之辨”,认为两者往往不能兼而得之。有“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之说;又有“见利思义”之戒。总之,“义”和“利”是对立的。利益当前,首先要看它是否妨碍“义”,不要见利忘义。墨家则与儒家相反,他们把“义”“利”打成一片。墨子说:“义”是“有力以劳人,有财以分人”。又说,“举义”是“不辟贫贱”“不辟亲疏”“不辟近”也“不辟远”的。由此可见,墨子主张的“义”是以“兼相爱”“交相利”为基础的。因此,墨子在《贵义》篇中明确地说:“义可以利人。”这与儒家明辨义利是大异其趣的。后世的士大夫讲的“义”多属于儒家,指本着儒家观念应该尽的义务;而游民所说的“义”和“义气”则接近墨子的主张,他们把“义”看作利,而且是赤裸裸的个人利益,在《水浒传》中的“义气”就是指白花花的银子。[1]330-331

对王学泰之观点,笔者并不完全赞同。在《水浒传》中,虽然存在“义可以利人”的现象,但并不能把作者所描写的“义”完全等同于“利”,更不能把梁山好汉践行的“义气”等同于白花花的银子。事实上,当鲁达救助金氏父女时,在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义”很显然是对弱势群体的人性关怀。类似的情节在小说中还有不少。

与王学泰提出的水浒世界的“义”属于墨家范畴的观点不同,英语世界的研究者关锦(据Jin Guan音译)认为梁山好汉以“义”为核心的道德、价值观念属于儒家思想范畴。对此,该论者指出:

梁山好汉的主要特征是坚守义气的规范,而这最终充当起好汉加入梁山的入场券。……梁山好汉的首领宋江是个儒者,他把儒家的价值观念施加给他的群体,因而这些成员成为了社会的积极力量。由于宋江强烈的儒家信念,为了封妻荫子、光耀门庭,他最终说服同伴接受招安为朝廷服务。[2]169-170

的确,“义气”是水浒世界好汉们行动的重要标杆,也是他们身份的主要标识。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谓“酷吏赃官都烧尽,忠心报答赵官家”,以及后来梁山竖起的“替天行道”大旗,都是由梁山好汉的以“义气”为核心形成的伦理道德与价值观念体系所决定的。而单从宋江力主招安以及希冀博得封妻荫子、光耀门庭的角度来看,似乎可以认为水浒世界的道德、价值观是属于儒家思想范畴。

但其实,梁山好汉所倡导的“义”究竟属于儒家思想范畴还是墨家思想范畴,这在英语世界的研究中并不那么简单,也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一个问题。基于此,下面,我们就来讨论英语世界的批评者对“义”这一观念的具体研究情况。

二、英语世界对《水浒传》“义”之论辩

英语世界主要有三位代表性的学者对《水浒传》宣扬的“义”或“义气”进行了比较深入而又富有个性的研究,此三位都是美国学者,第一位是夏志清(Hsia C.T.),第二位是詹纳尔(Jenner W.J.F),第三位是李惠仪(Wai-yee Li)。根据三位学者研究中切入视角的不同,下文笔者将分三个层面展开论述。

(一)夏志清论“义气”与“友谊”之关系

在英语世界的批评者中,夏志清较早就对梁山好汉所讲的“义”进行了研究。夏志清认为,水浒世界宣扬的“义”或“义气”是“由友谊所支配的”,梁山好汉讲“义气”就是“把对朋友的责任置于一切之上”[3]86。对此,该论者说:

他们分外看重友情,互相视若兄弟骨肉。这不仅是赞同书中常常提到的儒家格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是鼓励他们行侠仗义,不是通过政府,而是以自己的双手伸张正义。[4]84

该论者同时也指出:

然而,尽管这一英雄信条并不违背孔子的仁义道德,但实际上,这些信条强调“友情”或曰“义”高于一切,从而否定了更高的伦理规范,《水浒》中的英雄们在夺取豪门的财物时是从不犹豫的。……英雄信条中有某种利他的爱,但由于无视法律和社会规范,它又鼓励了一种与利他主义相反的行帮道德。[4]84-85

夏志清还指出:“虽然《水浒》肯定了英雄们的豪情壮举,但它同时对野蛮虐杀事实上的赞同,使得中国文化学者对这一重要作品莫知所从。”[4]99在夏志清看来,水浒英雄之中有一些人是恶魔的象征,像嗜杀的李逵、武松就是如此。夏志清在分析“《水浒》的所谓反政府主题”时曾经指出,梁山好汉虽然标举“义”的大旗,反对贪官,仇恨不公与不义,但他们为了维护个人声誉和团体权益而不惜血腥杀戮,表现出完全非理性的残暴,施行的却是不义之举。对此,夏志清说:

要讨论《水浒》的所谓反政府主题,就必须把好汉个人与梁山好汉整体区分开来。这一区分极端重要。单个的好汉恪守英雄信条,然而整个梁山好汉群,则奉行一种行帮道德。这种道德只是英雄信条的拙劣模仿而已。单个传奇英雄如鲁智深、武松、林冲,甚至宋江等人都是堂堂男子。如果横遭迫害,他们必定奋起反抗,充分显示出他们的英雄气概。但是,小说在讲了王进、史进、鲁智深及林冲的英雄故事后,写了一大段智取生辰纲的故事,肯定了欺骗和狡诈。……诚然,蔡京是朝廷四大奸臣之一,这些生日礼物全是民脂民膏;可是要在鲁、林、史、武等英雄,就肯定不会因此而采取这种劫夺的做法,因为这样做有贪财之嫌。吴用、晁盖、阮氏兄弟等却不因此而感到不妥。[4]91

很显然,夏志清在此是用接近儒家的思想观念以及现代意义上的“正义”观来评论梁山好汉的行为的,并且是在一种比较高的层次上来谈论的。笔者以为这与作品宗旨的主导方面是不一致的。因为从根本上来说,水浒英雄的“义”是相对狭隘的,有其特定的适用范围。

(二)詹纳尔论“义气”与“自我牺牲”之关系

与夏志清的观点不完全相同,詹纳尔是这样界定《水浒传》中的“义气”观念的,他指出:“‘义气’的完美表达是自愿作出个人的全部牺牲,而对其没有任何正常的义务要求。”[5]11詹纳尔以史进为例说:

当少华山上三个头领中的朱武、杨春两人愿意献出自己的性命践行他们“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的誓言时,史进被三人表现出来的“义气”感动了。史进释放被俘的陈达,并与他们三人结成好朋友,这纯粹是出于“义气”。[5]11

就詹纳尔对“义气”的理解与认识,用关锦的话来说是:

詹纳尔认为,“义气”不只是友谊;可以把它界定为这样的原则,即为了帮助朋友或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摆脱困境或为他报仇,好汉将竭尽全力、不惜采取任何手段。[2]169-170

关锦以林冲火并王伦为例说,当晁盖等人上梁山寻求庇护、王伦却想用拒绝林冲的相同借口把他们赶下山去,林冲无法容忍王伦不仗义的行为从而火并杀死了他,并把晁盖等人留在山寨。在这件事中,林冲虽然功不可没,但他却推举晁盖为头领,自己只坐了第四把交椅。由此,关锦认为,林冲没有从杀王伦中得到任何东西,他这样做只是出于“义气”。

詹纳尔对《水浒传》所表现的“义气”观念的认识与理解,比夏志清更全面。的确,《水浒传》中不少好汉不止对朋友讲义气,对陌生人也同样讲义气。最典型的莫过于鲁达。在渭州做提辖时,偶遇被郑屠欺凌的金氏父女,他就义愤填膺。不仅给金氏父女银子,为了他们能安全逃出郑屠的磨爪,鲁达还坐守客栈以防小儿通风报信去追赶。小说中能证实詹纳尔观点的事例尚有不少,在此不一一列举。但要指出的是,詹纳尔提到的那些展现梁山好汉“没有任何正常的义务要求”的故事,只是小说所展现出来的“义气”的一个方面。

(三)李惠仪从西方“正义”观切入论《水浒传》之“义气”

李惠仪对《水浒传》所宣扬的“义”进行得更多是现代意义上的思辨和阐释,尤其是以西方的“正义”观念为参照系展开讨论。在李惠仪看来,梁山好汉讲的“义”,形式多样,意义含混不清,而从根本上来说又与“正义”没多大关系。对此,该论者说:

一个反复出现而又意义含糊的字——“义”(有各式各样的翻译,如“righteousness,” “honor,” “valor,” “solidarity,”),用它来界定梁山世界的价值观。这些好汉,当他们宣誓成为兄弟时,叫“结义”;当他们认可自己联合团结的协定,或准备掠夺、发动战争,或为抢劫、战争的胜利庆祝时,叫“聚义”;为荣耀结义兄弟关系而采取的行动叫“义举”。然而,把“义”翻译成“righteousness”是很成问题的。因为“righteousness”是“礼节”(“仪”)和“正义”的结合。而在《水浒传》里,“义”则是指好汉们维持生存和繁荣的思想观念,却很少关注“正义”本身。[6]629

梁山好汉讲的“义”确实和我们现在所说的“正义”不一样。正如夏志清、孙述宇、浦安迪诸人所指出的那样,梁山好汉一面标榜“义”,一面却又在血腥杀戮、野蛮劫掠,甚至像李逵等人在杀戮中获得快感;而且,梁山好汉的很多行为都只是为了维护自己集团的利益。这些都与“义”背道而驰,同时也给梁山世界蒙上了黑暗的阴影,从而使作品缺乏温暖人心的一面。而作品阴暗、混乱的方面也为阐释研究提出了很多棘手的问题。李惠仪指出,小说中表现出来的崇高的修辞风格与暴力现实之间的不协调是最典型的。

对作品演绎的“义气”主题,李惠仪如此说:“即使反复出现表现强烈的个人义气的主题,但朋友与敌人的界线有时正如公道与公道之曲解一样模糊、空洞。”[6]631以“义夺快活林”为例,李惠仪进一步指出:

与《水浒传》的“行帮道德”一致,个人和团体的忠诚掩盖了道德评判。以施恩和蒋门神之间的地盘之争为例,他们都试图霸占快活林,从弱小者那里收取“闲钱”。人们谈论的是施恩收买武松的忠诚,在武松的帮助下“义夺快活林”,而义气与公道则似乎没有问题。施恩的名字意味着“施与恩惠”,他和武松的关系,说明了个人之间的忠诚烙上了慷慨相待、大方礼赠的印痕。在《水浒传》里,这是一个常见的交换方式。[6]630-631

从李惠仪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水浒世界的“义”和“利”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义”时常又是以“利”为基础的。这就基本接近王学泰提出的“游民所说的‘义’和‘义气’则接近墨子的主张,他们把‘义’看作利,而且是赤裸裸的个人利益,在《水浒传》中的‘义气’就是指白花花的银子”。事实上,在梁山好汉内部,相互的“忠义”和对本集团利益的维护,是评判好坏、善恶的最高标准。而在小说中,相互之间的“忠义”又确实有依靠“银子”结成的因素在内。正因为如此,就出现如李惠仪所说的那样,“义气”成了模糊、空洞的东西而失去了正义层面上的道德评判意义。这就难怪李惠仪会说:

梁山的口号是“替天行道”,“济生民”也偶尔会提及。然而,进一步考察这个世界则会发现这里没有更高的道义评判。作品开篇,鲁达杀死迫害金翠莲和其父亲的地方恶霸郑屠,但这种“锄强扶弱”的事例相对来说实在罕有。[6]629-630

三、结语

综合上述英语学界的批评者对水浒世界道德与价值观念核心的“义”与“义气”的分析、研究,对《水浒传》中的“义”这一概念,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

第一,梁山好汉的“义”虽然有不求回报的一面,但它和“利”密切相关。第二,梁山好汉的“义”比较狭隘,虽然他们会帮助陌生人,但主要还是通行于好汉内部;第三,与我们常说的“正义”不同,水浒世界的“义”不完全具有道德评判的价值,换句话说它不具备普适性。而从《水浒传》形成的历史文化语境以及梁山好汉的总体行事方式来看,水浒英雄所倡导的“义”是出入儒墨两家的。因其与西方现代“正义”观提出的思想文化背景差别甚大,两者处于不同的话语系统之中,因此,笔者认为,英语学界的研究者用西方现代“正义”观念来批评《水浒传》所宣扬的“义”,这种行为有一定的价值,但并不完全可取。

[1] 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M].增订版.北京:同心出版社,2007.

[2] Jin Guan. The values of Mountain outlaws and of Contemporary Gangs[C]//“Women and Men, Love and Power: Parameters of Chinese Fiction and Drama” Sino-Platonic Paper, 2009.

[3] Hsia, Chih-tsing. Classical Chinese Novel: A Critical Introduction[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8.

[4] [美]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M].胡益民,等.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

[5] Jenner, “Tough Guys, Mateship and Honour: Another Chinese Tradition.” [J].East Asia History, 1996.

[6] Victor H. Mair editor.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责任编辑 朱正平】

Study on “Yi” in Shui-hu-Chuan among English Academia

XIE Chun-p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Gannan Normal University, Ganzhou 341000, China)

The “Yi” in Shui-hu-Chuan is a very complex concept. Its complexity caused a heated debate between critics. Critics among English academia, such as Hsia, Chih-tsing, Jenner, Wai-yee li, make relatively unique interpretation on the concept of “Yi”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eterogeneous culture. The purpose of this paper is to discuss the interpretation of “Yi” in Shui-hu-Chuan among English academia.

English academia; Shui-hu-Chuan; “Yi”

I206

A

1009-5128(2015)17-0057-04

2015-06-17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攻关项目:英语世界中国文学的译介与研究(12JZD016);江西省高等学校重点学科建设项目资助课题;江西省中国语言文学省级重点学科招标课题

谢春平(1979—),男,江西瑞金人,赣南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比较诗学、海外汉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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