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塘书》看孙惠芬的文体“革命”
2015-03-20刘颖慧
刘颖慧
(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32)
孙惠芬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上塘书》于2004年登陆文坛,并因其在文体上的重大变革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如果说《歇马山庄》是一部关于城乡文明矛盾冲突的创作,那么《上塘书》则在探讨乡土世界的同时着重对小说文体的探索,这是孙惠芬在长篇小说创作领域的全新成果。正如杨扬所说,“这是关于北方农村的故事,它没有离开乡土这一创作最基本的原色,但读完之后,又无法将它简单地归于写乡土这类小说。”[1]
一、“地方志”的形式
《上塘书》常被拿来和韩少功的《马桥词典》进行比较。在笔者看来,两者在创作方向上的变革并不相同。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是多种文体的融合,主要受西方小说创作技巧多样化的影响;孙惠芬的《上塘书》则来自中国本土,采用的是中国传统的“地方志”形式。
在谈到这部小说的创作时,孙惠芬说:“(《上塘书》)在我心里已经存在十几年了,应该说它比《歇马山庄》到来的要早。‘上塘’是我必须到达的另一个山庄。是我多年来一直痴心向往的一个小村庄”,“这篇小说之所以十几年前就装在心里面而一直没有写出,就因为没有找到一个很好的表现方式,没有找到恰当的结构和语言。”[2]当孙惠芬读到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报告》后,她终于找到了叙述上塘的方式,并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打通乡村和外部的通道。除了“引子”,《上塘书》共有九个部分,分别是“上塘的地理”“上塘的政治”“上塘的交通”“上塘的通讯”“上塘的教育”“上塘的贸易”“上塘的文化”“上塘的婚姻”“上塘的历史”,这似乎并不是传统小说的结构方式,而是一幅来自上塘的民俗风情画。这幅画面是动态的、富于变化的,画卷中没有中心人物和事件,只有零星的人和事散落着。因此小说不以人物和事件作为叙事主体,也没有独特的叙事技巧,而是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组合起来,作为小说的主要叙事内容。
孙惠芬评价自己的创作道:“我是把上塘这个村庄当成人物来写了,因为每一次,当我站在村庄之外,孤独地看着村庄的时候,村庄都仿佛一个人,孤独地打量着我。那里的房屋、草垛,是一双双忧郁而渴望沟通的眼睛。所以,在写到那里的地理、交通、通讯、贸易等等外在事物时,无法不让它们裹携一个村庄的悲欢歌哭,人物和故事无法不交织在与这些外在事物分不开的精神事件中。也只有这样,才能更充分、更酣畅地展示我对乡村世界本质的认知,才能更透彻地表达我对乡村土地一以贯之的感情。”[2]“地方志”的形式的确不是传统小说的创作方式,但在孙惠芬的笔下具备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上塘不再是一个村庄,而是一个“人物”,这个“人物”的悲欢离合都沉浸在地理、政治、交通、通讯、教育、贸易、文化、婚姻、历史等事物中,这样上塘就作为人物引领着乡村的一切。这样独特的小说结构方式并不多见,它不符合传统的阅读习惯,也不符合传统的写作思路,却对小说的人物和故事有了全新的阐释,这不得不说是对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新“革命”。关于这场文体“革命”,评论家们褒贬不一。有人认为孙惠芬偏重于形式的探索造成了小说在叙事上的不连贯,实际上这恰恰是孙惠芬创作的优长。紧张的情节和快速的节奏带来的不一定是创作上的完美,只有选择适合自己的文体方式才是小说的宗旨,《上塘书》就是孙惠芬精心选择的方式。孙惠芬的“地方志”文体“革命”,使作家在长篇小说创作领域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
二、乡村文明的内涵
乡土是孙惠芬创作的主要风格,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的关系是其小说创作的主要内涵。《上塘书》的乡土气息仍然非常浓郁。孙惠芬说:“在《上塘书》里,我努力通过对很小一个地方的书写,来展示一个相对大的世界,来展示人、人性、各种事务的命运本质。我一直相信,不管是我笔下的上塘,还是美国的华尔街,不管是乡村,还是城市,它们之中所蕴含的矛盾,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它们在有限时空所上演的人生悲喜剧,所展示的人的精神困境,以及爱恨情仇的方式,本质是一样的。在这部小说里,我努力用我的笔,打开一个乡村通向城市的秘密通道,使人们能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看到一个相对通透的世界,看到人类所能有的生命的秘密和命运的本质。”[2]
上塘是一个极小的村庄,在地图上甚至找不到它的位置,40几户人家、几百口人、三条街道、几百亩水田,这就是上塘的全部。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却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矛盾、冲突、困境与苦难。作者从各方面入手,描绘出了乡村文明在城市文明冲击下的种种变化。城市文明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了乡村文明之中,可是这给乡村人民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是幸福还是痛苦?这是留给读者深思的问题。
在现代化的影响下,上塘的村民大量涌入城市,可是很少有人能够获得预想的价值。男人们当民工,又苦又难;女人们端盘子,又脏又累;有的女性还成为老板的掌中物,供人玩弄。即使有人通过考大学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也仍然掩盖不了心中的恐慌。城市并不是乡村人民的家,只有上塘才是自己永远的精神家园。小说中大学生的一篇题目为《深度恐慌》的文章道出了上塘人民的家园危机——“当我的身体离乡村世界越来越远,上塘在我的心里边,竟越来越近了。当我在城市里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物质家园,我发现,上塘的一草一木,竟变成了我挥之不去的精神家园。”[3]即使在城市里有了家,有了自己的物质家园,却仍不能替代上塘在乡村人民心中的地位。对于没有走出乡村来到城市的人来说,城市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家园,走近之后才发现原来真正的精神家园不在别处,就在上塘,就在那个乡村人民生存多年又亟待离开的小小村庄。
孙惠芬用《上塘书》这部小说告诉我们,在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不断对抗的今天,城市文明并不是现代化的必然趋势,虽然乡村文明在这场“斗争”中节节败退,并一度被“边缘化”,但它仍然是乡村人民永远的“家”。这个“家”无可替代,非“乡村”莫属。
三、张弛有度的叙事
《上塘书》的叙事方式是对现代小说技巧的颠覆,其叙事节奏非常缓慢,且一直持续到小说的结束。整部创作没有快速发展的故事情节,有时慢得令人有点着急。然而这实际上正是孙惠芬掌控好的写作方式,是一种张弛有度的叙事。“小说家一旦进入叙述过程,就会不由自主地随着故事的发展、人物的活动而一路下去。另外,语言似乎有一种惯性与旋转力,越是不停顿地叙述下去,这种惯性与旋转力就会越来越大,结果常常出现一种不能有片刻缓解的叙述紧张。”[4]如果小说叙事处于一种快速流转的状态,读者会感到疲惫;但如果小说叙事缺乏节奏感,读者便会感到乏味。因此,采用恰当的叙事方式来合理地控制小说的节奏十分重要。
《上塘书》的叙事属于节奏较慢的一种,这样的节奏很容易使读者感到厌烦而无法坚持到最后。如何使作品吸引读者的兴趣并能够牵引读者的阅读脚步是作者要准确把握的。“小说像一列火车在汽笛声中运行着,用的是一种不变的节奏,但,就在当旅客(读者)感到疲倦与厌烦时,它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直到停止——停止在了一个阳光下的或是月色下的小站,于是旅客(读者)感到了一种新鲜感和轻松感,尽管这并不是终点。”[4]这就是小说的“风景”,只有塑造出美丽的“风景”,才能使小说的读者被它吸引,获得更好的阅读体验。
在第三章《上塘的交通》刚开始,孙惠芬就用自己的语言描绘了一幅极美的上塘“风景”。“那野花品种多极了,有小叶菊、声声慢、六里香、土豆兰、勿忘我、千秋红……它们今儿个你开明儿个我开,轮流坐庄,在不同季节开出不同的花色,人走在里边,如走在姹紫嫣红的画中,绚丽多姿。即使冬天,草黄了花谢了,银黄色的枯干伫立在坝上,中间夹着一绺小道儿,劲风一吹,摇摆不定,扑朔迷离,看上去也是梦一般。”[3]这是关于上塘的一条甸道的描写,这种缓缓的叙述使读者很快陶醉在上塘的风景中,似乎自己也来到了那个开满鲜花、花团锦簇、绚烂多彩、梦幻迷离的小路上。在这一瞬间,人物和故事都停滞不前了。这种片刻“风景”的插入使小说叙事得以张弛有度地完成,也使原本缓慢的叙事变得猝然紧张,缓解了小说偏重对“历史”的书写给读者带来的审美疲劳。
四、散文化的语言
孙惠芬的小说从不追求情节的生动和内容的丰富,这在《上塘书》的创作中尤为明显。她的语言就像一股缓缓流淌的清泉,没有湍急的水流,也没有波澜起伏的状态,于平缓之中见真情。因此孙惠芬小说语言的散文化已然成为评论家们的共识,其语言常被拿来和萧红比较。“她的散文化笔调与萧红类似,东北大地,尤其东北农村沉滞凝重的气氛都以她们细致委婉的女性笔触表达出来了,表现了她们的灵气,有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5]的确,孙惠芬的语言方式和萧红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但萧红是略带忧伤的硬朗,而孙惠芬是温和平静的讲述。
孙惠芬的《上塘书》采用了全知全能的视角。作者以一个完美的叙述者的身份,把上塘这个小村庄发生的故事娓娓道来。作者犹如一个年迈的老者,已经看透了村子里发生的种种事情,通过自己的回忆,呈现给读者的是一幅关于上塘历史的画卷。这幅画没有浓墨重彩,画起来也没有时间的限制,而是耐心之下精细的雕刻。
一般来说女性作家较为擅长这样的语言方式,她们的内心细腻、情感委婉,语言朴素、真切。孙惠芬的小说语言是她自身气质的反映,所谓“文如其人”,正是如此。孙惠芬曾经阐述过什么是她心目中的好小说。“我不喜欢形式感很强的小说,这跟我的生活态度有关。我的生活态度就是朴素,有句老话,好看不过素打扮,我信奉这样的话。因为朴素是最容易深入人心的,就像生活中的平易近人。”[6]孙惠芬不喜欢“跌宕起伏”,她追求的是“润物细无声”,这正是《上塘书》这部小说的语言方式。正是散文化的语言,方能促使小说在表达上的温婉和谐。
孙惠芬的《上塘书》在乡村文明的烛照下,运用“地方志”的结构、张弛有度的叙事和散文化的笔调,实现了一场当代小说的文体“革命”。这场“革命”促进了小说创作方式的多样化,是一个全新的尝试。在未来的创作中,相信孙惠芬在文体领域还能有更多的突破。
[1]杨扬.一部小说与四个批评关键词——关于孙惠芬的《上塘书》[J].当代作家评论,2005(2).
[2]蒋楚婷.孙惠芬:乡村生活进入了灵魂[N].文汇读书周报,2004-09-01.
[3]孙惠芬.上塘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29,60.
[4]曹文轩.小说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298,299.
[5]董之林.孙惠芬、庞泽云、徐铎作品研讨会发言辑录[J].大连文艺界,1991(4).
[6]孙惠芬.城乡之间[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