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性科学视阈下的古汉语起源与演化刍议
2015-12-28徐高嵩
徐高嵩,张 辉
(延边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吉林延吉133002)
随着科技的进步及当代人类学、心理学、民族学、考古学、认知科学、分子生物学等诸多学科的发展,语言起源问题的研究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新机遇。对于语言究竟是如何从无到有,又是如何萌发、生长和进化的,语言学界有过不同意见。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认为,原始语言产生以后,其进化与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即指称阶段、语义虚化阶段、形式类推阶段和高度形式化阶段。这一观点从发展进化的视角来审视语言的产生和发展,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它无法解释英语等印欧语系的语言在发展过程中形态变化由繁到简的现象,也无法解释古汉语这样形态变化不丰富却历史悠久的语言的产生与发展。此外,Aitchison等人提出人类语言的发展过程首先是产生原始词汇,其次是词序的形成,然后是虚词、曲折变化(inflection)等语法手段的产生。赫尔德在《论语言的起源》中,也有过较为系统的论证。
在语言的起源问题上,学界一直存在着一源论与多源论之争。两种观点都从现存语言的亲属关系中挖掘论据。美国语言学家J.Greenberg认为印欧、乌拉尔、阿尔泰、楚克奇—勘察加、爱斯基摩—阿留申诸语系以及尤卡基尔语、尼夫赫语、朝鲜语、日本语、虾夷语彼此之间都有着较密切的亲缘关系,组成一个可成为欧亚超语系的语言集团[1]。无论是一源论还是多源论,都是从语言的亲属关系角度出发寻找证据,也都提供了多种语言之间存在不同程度上的亲属关系的实证,并在学界取得了广泛的共识。依据这些事实,我们认为,古汉语产生于一种与其它语言相似的系统,这种系统就是复杂系统。
一、古汉语的产生条件
人类运用语言进行交际行为主要依靠编码过程、信号传输、解码过程。完成这三个过程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即足够发达的大脑、成熟的发音器官和听觉器官。此外,人类的语言和意识几乎同时产生,意识也是生成语言的必要条件。只有当人类具备意识时,才有能动地表达自己思维的可能。姚振武从亚里士多德的范畴学角度系统阐述了语言—思维—逻辑的三位一体性,认为“‘范畴’的原意……就是‘分类’‘类别’。亚氏的范畴说说明,人类是通过分类的方式进行思维的。最初的‘分类’就意味着最初的概念,意味着最初的逻辑判断,同时也就意味着最初的语言形式。”[2]可以说,意识的出现为语言表达注入了内容和能动性。这些条件都是古汉语产生的前提。
二、古汉语复杂适应性系统
以牛顿力学为基础建立起来的经典科学范式,在世界观的问题上,认为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这些物质像钟表的机械零件一样按照一定的法则运动,整个系统是稳定的、可控的[3]。在这种世界观的影响下,人们认识中的世界是线性的、可还原的。因而,人们认为世间万物的运动变化都是有规律可循的,掌握了这种规律就能够完全控制并预测事物的变化发展;认为通过将复杂的事物进行划分,了解部分的、下层组织的规律和性质,便能够理解整体的、上层组织的规律和性质,并能够预测组织的发展方向。
然而,还原论无法解决很多复杂现象,例如大气运动的原理、人类的经济运行、人体免疫系统工作的原理等。对于还原论无法解释的简单行为如何从无序到有序,逐渐生成复杂系统,以及“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现象,混沌、系统生物学、进化经济学以及网络理论似乎更有发言权。20世纪中叶,许多学者达成共识——这类现象需要在一门新的学科基础上加以解释,由此出现了复杂性科学。
复杂性科学主要分为两个学派。其一是1984年由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24位学者在新墨西哥州圣塔菲高原举行会议,讨论“科学中涌现的综合”等问题时提议,并于不久后建立的以圣塔菲研究所为主要基地的圣塔菲学派。以梅拉尼·米歇尔、约翰·霍兰等圣塔菲研究所的学者为代表,该学派主要运用计算机模拟实验的手段,通过借鉴生物学、人类学等学科的研究成果,模拟复杂适应系统的发展演变,强调对复杂系统的定性研究;其二是以数学为主要手段,融合物理学、化学及非线性动力学等学科成果,试图对复杂系统进行定量分析的布鲁塞尔学派。代表人物为比利时热力学家、“耗散结构”理论的提出者普利高津。
古汉语是一种复杂适应性系统(Complex Adaptive System,CAS)。对于复杂性科学,钱学森认为“凡是不能用还原论处理或不宜用还原论方法处理的问题,而要用或宜用新的科学方法处理的问题,都是复杂性问题,复杂巨系统就是这类问题。”[4]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它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论,使人们不再孤立地从还原论的视角来考察世界。复杂系统的核心观点主要包括四个方面,即非线性、自组织性、涌现性、网络性。以下着重介绍其中的自组织性与涌现性。
自组织性与涌现性是关系紧密的两个过程,是复杂系统适应性最突出的体现,是复杂系统由无序到有序、由简单到复杂的变化过程的核心。所谓自组织性,指复杂系统内的主体在没有任何计划的情况下自发地从无序状态向有序状态演变,或者由简单的有序状态向复杂的有序状态演变[5]这个过程中,系统内部通过分散式控制,即局部的自发的相互作用,最终生成复杂整体。这是一个由简单到复杂、自下而上地产生秩序的过程。当局部的相互作用积累到一定程度会发生质变,推动系统产生新层级,出现新的功能和性质,这个过程就是涌现。
总的来说,涌现的基本特性如下:(1)复杂系统的涌现性表现为上位层次的特性是由下位层次产生的,且上位层次具有下位层次中任意一个部分所不具有的新的特性。(2)复杂系统的涌现性表现为在简单规则的作用下,组织由简单向复杂发展变化。(3)复杂系统的涌现性表现为我们无法根据现有层次的性质,即我们所了解的所有初始条件对复杂系统未来将会出现的上位层次的新的性质加以预测或推导。(4)复杂系统的涌现性表现为复杂系统上位层次与下位层次的不可还原性。
古汉语在其产生发展的过程中,充分体现了复杂系统的自组织性与涌现性的交替作用。
三、古汉语演化过程
“我们的语言的确是一个极为奥妙、极为复杂的系统,而且是一个时时刻刻适应周围环境的系统,所以语言是一个典型的CAS。”[6]古代汉语作为汉藏语系的重要分支,也是一个典型的复杂系统。对于古汉语这一复杂系统的演化,笔者将其分为以下几个阶段:
(一)刺激——反应阶段
一般认为,人类最初的语言同动物的叫声类似,并没有特别而明确的含义。直到具备一定生理及心理基础后,人类才开始发现自己所发出的声音同外部世界之间的联系。早期语言是带有一定意义的非智能的人类声音,它往往产生于自然界的事物和人类行为对人的刺激,即对这种刺激的反应。然而这种反应初期是随机的,语言的能指与所指不是对称的和固定的,那么词汇又是如何被固定下来的?
王士元教授通过计算机建模实验的方法,模拟了词汇固定的过程。实验过程及结果如下:
随机抽取两个个体,如:个体张三和个体李四。张三在自己发音表达的方阵中抽取某个语音U1来表达某个意义M1,李四听到U1,就会在自己听音取意的方阵中抽取对应的意义来理解这个语音。如果李四恰好在听音取意的方阵中选择了M1,便说明两个个体沟通成功,M1-U1在两个方阵中本来配对的概率都上升;如果李四在听音取意的方阵中选择了其他的意义,例如M2,则说明两个个体沟通不成功,M1-U1和U1-M2在各自的方阵中本来配对的概率都下降。[6]
这一过程可以用下图来表示[7]:
从图中可以看出,在沟通的前一段,沟通度一直较低;在沟通的第3000次左右,沟通度陡然上升,这就是涌现现象发生的节点,也是语言由无序到有序的第一次转化。那么最初固定下来的词又是什么?对于古汉语中最先产生的词类的众多假说,笔者比较赞同动词与名词假说,即认为最初产生的词类是动词和名词,其它词类都是由动词和名词衍生出来的。英国哲学家罗素曾说:“一个形容词其存在乃是有赖一个专名词所意味的东西的,然而却不能反之亦然,我以为这就是亚里士多德的意思。”[8]就古汉语而言,上古汉语几乎没有形态变化,殷商时代的虚词也极少,表义性质不突出。以介词为例,根据杨逢彬的研究,甲骨文实际只有两个介词:“于”和“自”,其中“于”来自动词(这是公认的),在很多句子里与动词纠缠不清。“‘自’也很可能由动词虚化而来。”[9]
(二)一级涌现阶段
根据王士元的实验,我们可以继续推演古汉语产生发展的过程。当古汉语具备较为成熟的名词与动词之后,实质上的语法并没有出现。语法的产生,源于动词与名词的组合。上文提到的思维—逻辑—语言的三位一体性,其底层就是“本体—属性”的概念,其语言表达就是“指称—陈述”的分化(以下按一般习惯,粗略地称为“名词—动词”),这是人类思维、语言、逻辑发展史上的根本性事变[2]。这一根本性事变就是通过涌现的方式产生的。在此阶段,真正意义上的语法通过涌现的过程产生,语言中几乎没有虚词,却能够较清楚地表达丰富的含义。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甲骨卜辞中找到证据:
(1)辛卯卜,甲午祷禾上甲三牛?用。(合集33309)
(2)甲申卜,御妇鼠妣己三牝牡?十二月。(合集19987)[2]
例(1)(2)都是将名词直接排列于动词前后,没有任何虚词,却传达了清晰、丰富的含义。如(1)意为:在甲午这天为了收成,用了三头牛来向上甲祷告祭祀。此外,我们还可以从古代汉语中找到更多的实例。例如:简单的名词和动词的组合N-V,便可以包括N是施事、受事、与事、工具、方式、凭借、原因、实践、方位这9种情况;在V-N的语义关系中,可以包括N是施事、受事、兼语、与事、目的、对象、原因、工具、方式、凭借、时间、方位这12种情况。由此可见,这种动词与名词的组合虽然简单,却可以表达丰富的含义。
(三)二级涌现阶段
当一级涌现阶段出现并得到一定的发展,动名搭配产生后,汉语的发展便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在此阶段,动词与名词之外的其它词类开始由动词和名词之中涌现生成并分化出来,具有了自己独特的语法功能,也簇生了多样的语法结构和活用现象。这种衍生和活用是交互进行的,我们称此阶段为二级涌现阶段。对于汉语词类的衍生,学界已有了部分定论,认为大多数汉语介词是从动词演化来的,而且介词的衍生与动词的连动结构密切相关[10]。动词本身就是一个不稳定的词类,动词若不稳定就有可能向名词或形容词转化[11]。其它词类的衍生也有类似现象,存在着大量的实证。而词类活用在古汉语中可以说比比皆是,在此就不一一列举。
(四)三级涌现阶段
此时语言已具有基本健全的表意功能,并涌现生成了能够表达说话者复杂思想和微妙情感的功能,甚至能够描绘出人所未经验过的理想或幻想中的世界,这从先秦典籍、唐传奇、宋话本、明清小说以及历代史书中便可窥见一斑。在此阶段,语言不单具有传递信息的功能,还具有了文学性和艺术性。这一阶段的时间起点尚不能严格界定,但我们可以说,古汉语被作为成熟的社会交际工具使用的主要时期均处于此阶段。
(五)四个阶段之间的关系
以上提到的四个阶段通过复杂系统的自组织性完成了所在阶段的产生与发展,通过涌现的过程生成了更高层级及其新的性质和特征。值得一提的是,我们所概括的各个阶段,高一层级在低一层级的基础之上产生,但并非低一层级发展到完全成熟时才有可能产生高一层级;高低两层级间的时间差距可能不大。这就会导致在三级涌现阶段中重复出现一、二级涌现阶段中的现象,即一些词语甚至语法现象的产生、再造或消失。对于这一点,我们也确实能从古汉语中找到证据。古汉语中的部分亲属称谓在使用过程中存在着袭古基式词语与新生变式词语共存的现象。我们由“姪(侄)子”、“姪(侄)子男”、“男姪子”、“姪男子”知“姪(侄)子”是基式。[12]袭古基式词语本身已经可以完成复杂表意,属于三级涌现阶段,但仍然会新生变式词语并与之并存。
四、结语
古汉语比较接近人类语言的初期状态,所以它能较明显地体现人类语言的某些尚未被复杂的形态系统遮蔽的共性。古汉语究竟如何产生并且发展到如此复杂的程度,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话题,也是至今没有定论的一个重大问题。笔者从复杂性科学的视角,运用自组织和涌现的理论,以计算机建模试验为基础,通过实证,对古汉语的产生、演化及发展进行了阶段性划分,初步推演了各个演化阶段的特征。正如姚振武先生所说的那样:“汉语,尤其是古代汉语,在类型上如此特别,根本原因在于,它很可能是现有语言中最为接近人类语言初期状态的语言之一。同时,汉语是历史资料最为丰富的语言,还很可能是世界上活的语言中可考历史最长的语言。站在……古代汉语立场上进行理论思考……将会取得极有价值的成果。”[2]
[1]王钢.语言起源的一源论[J].外语教学与研究,1994(2):35.
[2]姚振武.人类语言的起源与古代汉语的语言学意义[J].语文研究,2010(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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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钱学森等.一个科学新领域:开放的复杂巨系统及其方法论[J].自然杂志,1990(1):3-10.
[5]Ashby.W.R.Principle of self-organizing dynamic system[C].H.Von Foerster&G.W.Zopf(eds).Principles of Self-organization.New York:Pergamon Press,1962:78 -255.
[6]王士元.语言是一个复杂适应系统[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6):6,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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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M].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9]杨逢彬.殷墟甲骨刻词词类研究[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3.
[10]傅雨贤等.现代汉语介词研究[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7.
[11]宋亚云.汉语形容词的一个重要来源:动词[J].长江学术,2007(3):144
[12]陈顺成.走马楼吴简亲属称谓词语的特点[J].淮海工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1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