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梅溪词与竹屋词风格之异同

王 镝

(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32)

史达祖与高观国是南宋中期两位重要的词人，二人对推动“南渡词风”向“后南渡词风”的发展起到了关键作用，且二人共同发起了“爱酒能诗之社”，情谊深厚，多有唱和。本文以史达祖、高观国的词作为研究对象，分析梅溪词与竹屋词风格之异同。

一、史达祖与高观高生平及词创作述简

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汴(今河南开封)人。史达祖的生平，主要见于周密的《浩然斋雅谈》和叶绍翁的《四朝闻见录》。其早年科场蹬蹭、沉寂下僚;后来担任韩侂胄的堂吏，主要负责文字工作。韩侂胄在开禧北伐失败后获罪被杀，史达祖受到牵连，受黥刑被贬后不久死去。史达祖一生最重要的经历即是开禧元年的“随行觇国”，即出使金大都，在为金主祝寿的同时搜集敌国情报。史达祖的词作全部收入《梅溪词》，共112首，其内容大致可分为恋情词、咏物词、感怀词、节序词和酬唱词。需要说明的是，史达祖的感怀词中包含作者“随行觇国”期间创作的5首北行词和为悼念亡妻而作的悼亡词，这些均为《梅溪词》中的精品。

高观国，字宾王，号竹屋，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现存史料中没有关于高观国生平的记载，我们仅可依据其活动的年代大致推断其与史达祖、姜夔等是同时代的人。根据其词作可以判断，高观国与陆游、史达祖、陈造等有过唱和经历。嘉泰四年，高观国曾写词为陆游祝寿。由此可见，高观国并非远离官场，而是以文人的身份与官员们交往唱和。高观国的词集《竹屋痴语》存词108首，其内容可分为恋情词、咏物词、感怀词、咏史词、节序词和酬唱词。

二、梅溪词与竹屋词风格特色之异同

如上所述，梅溪词和竹屋词的取材范围以恋情、咏物、感怀为主，其词风的相似性和差异性也主要体现在这三方面。因此，笔者从这三方面入手，对史、高二人的词风作详细论述。

1.恋情词

早期的词基本都是以风花雪月、男女恋情为题材内容的。后经苏轼、辛弃疾等作家的拓展，词的题材范围才扩大到几乎无所不包。然而，题材范围的扩大并不能撼动男女恋情在词创作内容方面的主体地位，恋情词才是最为本色的词。对于史达祖和高观国而言，恋情词均占其作品总量的一半左右。

男女恋情是世间最难以尽言的情感，词以其“要眇宜修”的美学品格显然比诗更适合这种细腻情感的表达。史达祖的恋情词贵在能从不同侧面描写出男女情爱的引人陶醉之处。例如《步月》:

翦柳章台，问梅东阁，醉中携手初归。逗香帘下，璀璨镂金衣。正依约、冰丝射眼，更荏苒、蟾玉西飞。轻尘外，双鸳细蹙，谁赋洛滨妃。

霏霏。红雾绕，步摇共鬓影，吹入花围。管弦将散，人静烛笼稀。泥私语、香樱乍破，怕夜寒、罗袜先知。归来也，相偎未肯入重帏。

这是一首描绘情人漫步于花前月下的词。一对恋人在晚饭后“醉中携手初归”，此时已是“蟾玉西飞”。从“东阁”归来的恋人都已“醉”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夜幕的降临，待达到目的地后，月亮已经“飞”了起来，夜已深沉，而且起了微风，将女主人公“吹入花围”。夜深人静使得这对恋人从宴饮的热闹中平静下来，在花丛中说一说悄悄话，夜寒袭来，夜露浸湿了罗袜，但他们依然恋恋不舍，品尝着爱情的甜蜜。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恋人有相聚时的甜蜜，就难免有离别后的相思。又如《换巢鸾凤》:

人若梅娇。正愁横断坞，梦绕溪桥。倚风融汉粉，坐月怨秦箫。相思因甚到纤腰。定知我今，无魂可销。佳期晚，谩几度、泪痕相照。

人悄。天眇眇。花外语香，时透郎怀抱。暗握荑苗，乍尝樱颗，犹恨侵阶芳草。天念王昌忒多情，换巢鸾凤教偕老。温柔乡，醉芙蓉、一帐春晓。

这是一首女子怀念情郎的作品，上片是对自己现在状态的描述，“纤腰”“泪痕”说明她已饱受相思之苦;下片是对往日相聚时光的回忆，是女子在孤寂之时的自我慰藉，写得生动真挚、次序井然。

相比之下，高观国的恋情词就显得“窄”了一些，多写对往昔恋情的回忆，表达与恋人别后的寂寥与伤感。例如《齐天乐》:

碧云阙处无多雨，愁与去帆俱远。倒苇沙闲，枯兰溆冷，寥落寒江秋晚。楼阴纵览。正魂怯清吟，病多依黯。怕挹西风，袖罗香自去年减。

风流江左久客，旧游得意处，朱帘曾卷。载酒春情，吹箫夜约，犹忆玉娇香软。尘栖故苑，叹璧月空檐，梦云飞观。送绝征鸿，楚峰烟数点。

此词上阕写景，时已深秋，临江感怀;下阕回忆往昔恋情。末句化用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似乎是要表现词人的放达，然而细读之下不难察觉，词人对“载酒春情，吹箫夜约”并没有释怀，而只有面对“碧月空檐”的无奈。

梅溪与竹屋之恋情词均情深笔重、内容充实，但梅溪词抒情更显率真自然，竹屋词则更为深沉含蓄。

2.咏物词

南宋中期以后是咏物词发展的繁盛时期。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说:“咏物南宋最盛，亦南宋最工。”史达祖与高观国都是咏物词的高手，但二者也存在区别:梅溪的咏物词或笔法细腻、结构精巧，或借咏物深切的思想寄托;竹屋对咏物词发展的重要贡献则在于题材的扩展。

整部《梅溪词》中，咏物词共有20余首，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类以描摹物态情状见长，如《绮罗香·咏春雨》《双双燕·咏燕》《祝英台近·蔷薇》《齐天乐·赋橙》等;另一类则是有明显情感寄托的咏物词，如《龙吟曲·问梅刘寺》《满江红·中秋夜潮》《齐天乐·白发》等。笔者选取梅溪最负盛名的《绮罗香·咏春雨》为例，详述其咏物词之特色。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沈沈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

这是一首极尽精雕细琢的“禁体咏物”之作。所谓“禁体咏物”，即不对所咏的物象作正面描绘，而是通过描绘与之相关的其他物象进行侧面烘托。此作题为“咏春雨”，但词中没有一句直接写到春雨，都是通过其他事物进行反衬。词的上片描写了花、柳、蝶、燕四种动植物在蒙蒙春雨中的状态，从细处落笔;下片则描绘雨中朦胧一片的江边景色，又从整体着眼，其中还化用了韦应物《滁州西涧》里的名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可谓将春雨的神韵尽数拈出，所咏了然在目，且不滞留于物。

与史达祖相同，高观国的咏物词同样精巧，《兰陵王·春雨》《解连环·柳》等皆是如此。但竹屋最引人注目的是其“新题材”咏物词的创作。所谓“新题材”是指所题咏的物象在他人咏物词中很少出现或基本没有出现，如《思佳客·秋扇》《御街行·赋帘》《御街行·赋轿》等。以《御街行·赋帘》为例:

香波半窣深深院。正日上、花阴浅。青丝不动玉钩闲，看翠额、轻笼葱茜。莺声似隔，篆醒微度，爱横影、参差满。

那回低挂朱阑畔。念闲损、无人卷。窥春偷倚不胜情，仿佛见、如花娇面。纤柔缓揭，瞥然飞去，不似春风燕。

此阕虽题为赋帘，但作者的思绪却在帘内之人。词人听到了帘外的“莺声”，便联想到帘内的“如花娇面”，然而终因为隔了一道帘而不得相见，但也正因隔了此帘才引人无限遐思。帘，究竟是生情还是隔情，只能靠读者领悟。

3.感怀词

感怀词，顾名思义，即是词人有感于自己的身世遭际而创作的词作。前文已述，史达祖一生最重要的经历乃是“随行觇国”。在这个过程中，词人创作了5首北行词，是梅溪至关重要的作品。例如《满江红·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

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桑梓外，锄耰渐入，柳坊花陌。汉阕远腾龙凤影，九门空锁鸳鸾翼。更无人、擫笛傍宫墙，苔花碧。

天相汉，民怀国。无厌虏，臣离德。趁建瓴一举，并收鳖极。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印春色。

此为使团贺寿完毕离开京都到达开封时所作。词人将自己的身世飘零之感与家国故园之叹融为一体。在这首词中，开篇三句化用了孔子去鲁和孟子离齐的典故，表达了词人对“故国”的眷恋之情。之后三句直接写出了对故乡的依恋。再后四句则是词人注目的重点。回首遥望皇城，宫墙上雕刻的龙凤图案仍是腾云驾雾，但深深的九重宫门只不过锁住了“鸳鸾”(宫殿名)的翅膀，人却早已不在，只剩一片苔花，可见北宋灭亡后旧都的残破与凄凉。词的下片先以四个短促有力的句子说明敌我形势逆转而有利于我的四项内容——天道归于汉族，即南宋;遗民怀恋故国;天道对虏(金国)的怨怼;他们已经君臣离德。看来史达祖认为收复故国的时机已到，而且有很大的信心。

相比而言，高观国的感怀词较梅溪要逊色一些，抒写功名失意和身世凋零，例如《玉蝴蝶》:

唤起一襟凉思，未成晚雨，先做秋阴。楚客悲残，谁解此意登临。古台荒、断霞斜照，新梦黯，微月疏砧。总难禁。尽将幽恨，分付孤斟。

从今。倦看青镜，既迟勋业，可负烟林。断梗无凭，岁华摇落又惊心。想莼汀、水云愁凝，闲蕙帐、猿鹤悲吟。信沈沈。故园归计，休更侵寻。

词的上片，作者以屈原自比，在“断霞斜照”和“微月”的凄清景色中，在时断时续的捣衣声中，词人只能将满腔的“幽恨”赋予“孤斟”之中。下片写追逐“勋业”无望后萌生的隐退之感，以“断梗”自喻，表示自己无所依靠，以至于看到落叶就会惕然心惊，无奈之下只好筹措“故园归计”。

三、结语

通过以上对史达祖与高观国恋情、咏物、感怀三个类型词作的比较，可以发现两人词风有同有异，相同点在于情感真挚、笔法细腻，且都爱用典;不同点则在于梅溪词风更为深挚沉郁，竹屋词风则更显平淡含蓄。造成两位词人作品风格差异的原因，主要在于经历和性格的不同。史达祖可谓胸怀大志，但命途多舛，身世曲折，所以其词更见沉郁;高观国的经历则平淡得多，且他的人生态度也比较超然，也正因如此，他才将词集定名为“竹屋痴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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