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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士行尘杂”考辨

2015-03-20黄立芹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令狐温庭筠太子

黄立芹

(长春出版传媒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吉林长春130061)

温庭筠之生平事迹见于《旧唐书》、《新唐书》、《玉泉子》、《北梦琐言》、《唐才子传》、《唐摭言》、《唐诗纪事》和《全唐诗话》等诸书中,事多重复,且都对其“士行”颇有微词,如《旧唐书》记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新唐书》言其“薄于行,无检幅”;《北梦琐言》亦曰“士行有缺,缙绅薄之”,并将之作为温庭筠科举不第、官场失意的重要原因。然考究史料所载,温氏虽有狎妓等不端之行为,亦为世风所染,不足以致其坎坷终身。在本文中我们将结合各种史料,通过对其行为的剖析和对其诗文的寻绎,来全面、公允地评价温庭筠其人。

一、怀才不遇,壮志难酬

温庭筠出身儒学世家。其诗《开成五年秋,以抱疾郊野……一百韵》有“采地荒遗野,爰田失故都……奕世参周禄,承家学鲁儒”等句,并自注:“予先祖国朝公相,晋阳佐命,食采于并、汾也。”[1]这里的“予先祖国朝公相”即温彦博,其人深受太宗赏识,曾任宰相,封虞国公,是唐初政坛上的风云人物,可以说温氏一族位极显贵。但到了晚唐,温庭筠一支已经衰微。温庭筠大概8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为故人所收养。他自幼学儒学,受儒家积极用世思想的影响,心怀经邦治国之策,希望通过读书求仕以重振门楣。他在《上杜舍人启》中陈述说“某弱龄有志”。《上裴相公启》亦云:“思欲纽儒门之绝帷,恢常典之休烈。”《郊居秋日有怀一二知己》:“自笑漫怀经济策,不将心事许烟霞。”温庭筠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也确实做了一番努力。

第一,勤学苦读。他“习政经”“窥吏事”,“味谢氏(灵运)之膏腴,弄颜生(延之)之组绣”,博览群书,精研诗法。《旧唐书·温庭筠传》亦载:“大中初,(温庭筠)应进士,苦心砚席,尤长于诗赋。”[2]可见他确实下了一番功夫,并且学有所成。史料中多处记载他才华横溢,如《北梦琐言》载:“才思艳丽,工于小赋……宣宗尝赋诗,上句有‘金步摇’,未能对。遣未第进士对之,庭筠乃以‘玉条脱’续之,宣宗赏焉。又药名有‘白头翁’,温以‘苍耳子’为对。他皆此类也。”[3]《唐才子传》亦载:“每试,押官韵,烛下未尝起草,但笼袖凭几,每一韵一吟而已。场中曰‘温八吟’;又谓八叉手成八韵,名‘温八叉’。”[4]

第二,温庭筠曾从宗密禅师学禅,企图由僧寺入朝。宗密为当时著名僧人,被推为华严宗第五祖,在晚唐佛教活动中很有地位和影响,在当时政治舞台上也极有势力和威望。从《景德传灯录》等史料中关于宗密的记载可看出他受到文宗的器重和朝臣的仰慕,与当时的朝廷重臣如李训、裴休等交往甚厚,亦与著名文士白居易、刘禹锡等有较深的友谊。温庭筠从宗密禅师学禅,可以从其诗中寻觅到线索。如《重游东峰宗密禅师精庐》:“百尺青崖三尺坟,微言已绝杳难闻。戴颙今日称居士,支遁他年识领军。暂对杉松如结社,偶同麋鹿自成群。故山弟子空回首,葱岭唯应见宋云。”这首诗是宗密圆寂后温庭筠重游东峰时所作。诗中“戴颙”、“故山弟子”都是自谓之词,自称是宗密的弟子。诗集卷八亦有《宿云际寺》诗:“白盖微云一径深,东峰弟子远相寻。苍苔路熟僧归寺,红叶声乾鹿在林。高阁清香生静境,夜堂疏磬发禅心。自从紫桂岩前别,不见南能直至今。”诗中亦自称东峰弟子,与《重游东峰宗密禅师精庐》诗中的“故山弟子”相吻合。温庭筠择宗密为师,极有可能是希望通过宗密结交朝廷重臣,有机会被荐入朝,以实现他经邦治国、重振门楣的愿望,学禅只不过是入仕的手段而已。遗憾的是不久后发生“甘露事件”,宗密受到牵连,虽然免遭杀身之祸,但亦从此失势。温庭筠由僧寺入朝的梦想亦随即破灭,不得不另谋出路。

第三,温庭筠早年(837年)曾从庄恪太子游。庄恪太子名永,是文宗长子,大和六年(832年)被册封为太子。温庭筠有《谢襄州李尚书启》一文,意在感谢李尚书对自己的引荐,使自己“升于桂苑”,从文中“曷当紫极牵裾,丹墀载笔”、“俄升于桂苑”可知,温庭筠当是被荐入东宫,做了太子的陪游文人。太子居储位时,常网罗一批人才,希图用世者往往由此从政。温庭筠做庄恪太子的陪游文人,无疑是想走东宫捷径。但据《旧唐书》载,开成三年(838年)十月太子暴薨。庄恪太子死后不久,温庭筠作《唐庄恪太子挽歌词二首》:“叠鼓辞宫殿,悲笳降杳冥。影离云外日,光灭火前星。邺客瞻秦苑,商公下汉庭。依依陵树色,空绕古原青。东府虚容卫,西园寄梦思。凤悬吹曲夜,鸡断问安时。尘陌都人恨,霜郊赗马悲。唯余埋璧地,烟草近丹墀。”诗中“邺客瞻秦苑”,庭筠以邺客自指,以邺下文人王粲、刘桢、阮瑀等从曹丕游,且与太子友善,来喻自己曾从庄恪太子游。“东府虚容卫,西园寄梦思”二句诗说太子既死,东宫虚设卫士,而太子门客(指温庭筠自己)唯寄梦思于西园,表达了对太子的沉痛悲叹和哀悼之情。庄恪太子死后,他不仅理想落空,而且成了某些势力眼中必欲排除的对象,处境艰难。《病中书怀呈友人》中“定为鱼缘木,曾因兔守株”,《古意》“不虑见春迟,空伤致身错”,皆是感慨自己走错了路。

另据考证,温庭筠青年时代还曾有漫游全国和从军出塞的经历(参见陈尚君《温庭筠早年事迹考辨》)。从军出塞和漫游全国是唐代诗人建功立业和培养声誉的通常途径,庭筠自矜是并汾世族后裔,以重振门楣、光宗耀祖为己任,从军出塞和漫游全国的经历亦可见他想成就一番事业的雄心。

二、性格秉直,结怨权贵

温庭筠生活在晚唐之际,此时的唐帝国命运已是夕阳西下。《资治通鉴·唐纪六十》对此有具体记载:“于斯之时,阍寺专权,胁君于内,弗能远也;藩镇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杀逐主帅,拒命自立,弗能诘也;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血纵横于原野,杼轴空竭于里闾。”[5]在这样动荡的时局之下,决定温庭筠这样的士子命运的科举制度也愈加腐败。官场门生、座主之谊、求荐请托之风盛行。参加科举考试的考生,大多奔走权门,干谒权贵,以冀得到提携,而出身寒微、无权无势的士子们在仕途上晋身的机会很少。如《唐语林》载:大中八年,崔瑶知贡举,“以贵要自恃,不畏外议,榜出,率皆权豪子弟”。《册府元龟》亦载:大中十四年,中书舍人裴坦知贡举,“中第者皆衣冠士子”,“皆以门阀取之,惟陈河一人,孤平负艺,第于榜末”。温庭筠乃一介寒士,既无权势可倚仗,又无宗亲可攀援,他到长安求取功名,也干谒了一些身居要职的达官显贵,令狐绹便是其中之一。当时统治集团牛李党争激烈,互相倾轧,垄断仕途。大中年间,牛党专权,令狐绹入相,一时成为宣宗时的权相。温庭筠写有《上令狐相公启》,求其援引。然而温庭筠虽迫于仕途与生计,四处干谒权贵,却不肯同流合污,他对令狐父子的怙权专断看不惯,于是作诗讥讽。史料中对此多有记载:

宣宗时,相国令狐绹最受恩遇而怙权,尤忌胜己……曾以故事访于温岐,对以其事出《南华》,且曰:“非僻书也,或冀相公燮理之暇,时宜览古。”绹益怒之。(《北梦琐言》卷二)

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令狐相国假其(指温庭筠)新撰密进之,戒令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温亦有言云“中书堂内坐将军”,讥相国无学也。(《北梦琐言》卷四)

令狐相绹,以姓氏少,族人有投者,不惜其力,由是远近皆趋之。至有姓胡冒令狐者,进士温庭筠戏为词曰:“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令。”(宋钱易《南部新书》)[6]

温庭筠讥讽令狐绹不学无术、结党营私,对其人其政表示公开不满,这些都遭到令狐绹的嫉恨。温庭筠第二次应试落地后,因为赋诗属对受到皇帝赏识,准备以甲科进士录取时,令狐绹却以“有才无行,不宜与第”为借口,阻碍了他的仕进之路。

由于科举仕途为权贵所垄断,温庭筠对执政者多有不满。《唐摭言》里载有温庭筠扰乱科场之事:“山北沈侍郎主文年,特召温飞卿于帘前试之,为飞卿爱救人故也。……或曰:‘潜救八人矣。’”“无何,执政间复有恶奏,庭筠搅扰场屋,黜隋州县尉。”[7]由引文“为飞卿爱救人故也”,沈询特地召他于帘前试,可见庭筠考场救人是出了名的。另据《东观奏记》载:“初,裴谂兼上铨,主试宏拔两科。其年争名者众,应宏词选……前进士柳翰,京兆尹柳惠之子也,故事,宏词科只三人。翰在选中。不中选者言翰于谂处先得赋题,托词人温庭筠为之。翰既中选,其声聒不止,事彻宸听。”这次应试是大中九年(855年)沈询主春闱,温庭筠搅扰场屋,闹得满城风雨,大中十年被贬隋县尉。从此以后,温不再涉足名场。温庭筠为举人假手是为了发泄心中郁积的愤懑和不满。他个性刚烈,久举不第后才搅扰科场以发泄愤懑之情。结合《唐才子传》的记载,我们会对温庭筠的这一做法有更深刻的认识。咸通六年(865年),温庭筠出任国子助教,次年,主国子监试。他严格以文判等,“乃榜三十篇以振公道”,并书榜文曰:“前件进士所纳诗篇等,识略精微,堪裨教化,声词激切,曲备风谣……诚宜榜示众人,不敢独专华藻。并仰榜出,以明无私。”将所试诗文公布于众,杜绝了科举取士的不正之风。由此可见,他当初搅扰场屋是对恶势力的一种消极反抗。他自己做主试时的所为,更见其对科场腐败痛恨之深。他的这种行为再次招致当权者的嫉恨,不久被贬,竟沦落而死。

温庭筠在自己的诗中多次咏叹个人身世,抒发怀才不遇、有志难酬的感慨。《过陈琳墓》诗写道:“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蔡中郎坟》诗曰:“古坟零落野花春,闻说中郎有后身。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在诗中把自己与汉魏时代的蔡邕、陈琳相比,自视甚高。他还写下了《经五丈原》、《谢公墅歌》等咏史感怀的诗篇,在诸葛亮、谢安这样的乱世治臣身上寄寓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表达了自己的景仰之情。温庭筠还写有反映现实、很有进步意义的诗篇,如《烧歌》一诗,不仅生动地再现了唐代南方烧亩种田的习俗,而且把批判的锋芒直指封建统治集团,“谁知苍翠容,尽作官家税”,感慨之中深深地寄托了诗人对农民的同情和对统治集团的强烈不满。《过华清宫二十二韵》叙述唐玄宗逸乐奢靡,终于招致安史之乱,有警诫之意。《春江花月夜词》写隋炀帝游江南,都是以历史上帝王荒淫奢逸而国破家亡的内容为题材,暗喻对当时统治者的讽刺,“蛮弦代雁曲如语,一醉昏昏天下迷。四方倾动烟尘起,犹在浓香梦魂里”,正是对晚唐统治者的真实写照。

三、性情放诞,纵情狎邪之游

温庭筠性情放诞,纵情于狎邪之游,这也成为当政者指责他“士行尘杂”的一个口实。史料中多处记有温庭筠狎妓之事:

咸通中,失意归江东,路由广陵,心怨令狐绹在位时不为成名,既至,与新进少年狂游狭邪,久不刺谒。(《旧唐书》)

温庭筠有词赋盛名,初从乡里举,客游江淮间,杨子留后姚勖厚遗之。庭筠少年,其所得钱帛,多为狎邪所费。(《玉泉子》)[8]

关于温庭筠与妓女之间的交往,其好友段成式有诗《嘲飞卿七首》,整组诗就如一场七幕喜剧,叙述温庭筠与青楼女子由相慕而相爱,并经历了较长时间的离别相思的考验,终于团聚合欢的过程。段成式又有《柔卿解籍戏呈飞卿三首》,“解籍”即歌妓脱离乐籍从良。这组诗写了温庭筠帮一位名为柔卿的青楼女子解籍,并将其纳入室中为妾,以及这位有幸脱离青楼、初为人妇的少女的美丽外表和欣喜心情。

晚唐时代礼教败坏,享乐淫逸之风盛行,狎妓冶游成为社会风尚。当时赴试举子、失意文人流落青楼、流连风月者甚多,士大夫中也是司空见惯。唐人孙棨《北里志序》云:“京中饮妓,籍属教坊,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诸妓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白居易、元稹等当年考取进士后就是在平康里庆祝的,他们后来在好几首诗里回忆起这件风流韵事,如元稹的《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白居易的《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等。与温庭筠同时代的杜牧亦经常出入风月场中且留下了许多故事。据《唐语林》卷七载:

杜牧少登第,恃才喜酒色。初辟淮南牛僧孺幕,夜即游妓舍,厢虞侯不敢禁,常以榜子申僧孺,僧孺不怪。逾年,因朔望起居,公留诸从事,从容谓牧曰:风声妇人若有顾盼者,可取置之所居,不可夜中独游。或昏夜不虞奈何?[9]

杜牧曾在牛僧孺府做幕僚,夜游妓舍,僧孺不仅不怪,还以“或昏夜不虞”劝他不要夜中独游,并说“风声妇人若有顾盼者,可取置之所居”,可见狎妓是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

晚唐社会衰乱,大多文人都有屡试不第、沉沦下僚甚至长期隐居的经历,使得冷漠、消沉成为当时士人的普遍心态。这种时代氛围与士人心态不可避免地造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倾向,那就是及时行乐、沉湎声色的生活态度。温庭筠也是在政治上长期失意之后才纵情于狭邪之游的,“既以久遭摒抑,负‘士行尘杂,不修边幅’之谤,郁郁不得志,于是益趋颓放,狂游狭邪,蒱饮酣醉,流连声伎,以寄其抑郁不偶之情”。

[1]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卷六[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刘昫等.旧唐书·温庭筠传:卷一百九十[M].北京:中华书局,1975:5078-5079.

[3]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2002:89.

[4]辛文房撰,傅璇琮校.唐才子传校笺: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1987:435.

[5]司马光.资治通鉴·唐纪六十:卷二百四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56:7880.

[6]钱易.南部新书:庚[M].北京:中华书局,2002:102.

[7]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21.

[8]玉泉子[M].北京:中华书局,1958:11.

[9]王谠.唐语林:卷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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