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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觉的批评与明显的局限

2015-03-20牛学智

文学自由谈 2015年6期
关键词:刊物文学文章

牛学智

自觉的批评与明显的局限

牛学智

蒙《文学自由谈》任芙康先生和黄桂元先生不弃,当我的有些观点和有些角度显得好像比较扎眼而不能被其他刊物接受的时候,这份刊物给了我莫大鼓舞,我由衷地感谢这份刊物。两位主编不但相继刊发了我好几篇小文,即便有些文章不被刊用,他们也总是以各种方式告知我不用的原因,而担任沟通联络的通常是黄桂元老兄。他的话有时候说得很直接,比如他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长文呆论”;稍微柔软一点的话,我至今还记着的,可能就是“再讨论这话题似乎没多大意义了”,或者“这话题已经有人写了”之类。因为我和桂元兄是鲁院同窗,想着他可能是念同窗之谊的缘故,用与不用才都一一回信,也就觉得心安理得了。后来,偶尔出外开会碰到也投稿给该刊的作者,寒暄之间,情况居然一样,甚至透露有些回信大概有一整段的长度,说者情绪自然激动,听得出来那意思当然是作为作者被格外尊重的感觉,并且是没能受到尊重或颇感无奈无助的其他投稿经历映衬的结果。这样的事情遇到得多了,作为《文学自由谈》的作者,不管曾经是还是现在是,冥冥当中,这份刊物似乎真就成了陌生人感情升温的火苗,大家心里会油然地“哦”一声,其他的来龙去脉仿佛完全不用多解释——那还用说吗,大家肯定是价值观念的共同体了。

后来仔细琢磨,大家都是文学及其批评中人,投稿的刊物肯定不止一份《文学自由谈》,然而,为什么唯独《文学自由谈》有这样的吸力?或者说,人们认为观点能被《文学自由谈》接受,为什么就值得骄傲?我不揣冒昧,在这份刊物创刊三十周年纪念之际,试着说说这个话题,无论对于刊物还是对于作者,想来应该多少有点意思。

刚才我提到“价值观念共同体”,需要一点解释,不然很容易产生误解。特别是围绕在《文学自由谈》周围的价值共同体,或由《文学自由谈》导向逐渐生成的价值共同体,更需要做一必要的界定。

省事的解释,当然是“本刊选稿六不思路”了,那多清楚啊!然而,宗旨不等于实践,这是常识。再说,类似我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甚至很多时候把科研选题之余,或直接说把不合“长文呆论”标准的“不得不说”、“不说都不行”的“思想火花”,寄往天津市和平区新华路237号《文学自由谈》杂志编辑部的作者,肯定也不在少数。所以,三十年来,这份刊物所形成的基本稳定的文章风格特点,向来是由至少两种人文价值诉求不断滚动渗透,相互影响、相互改造的结果。一种是正儿八经的研究或创作,可能与“六不思路”并不太搭界,但长期的定向性研究或创作已经非常枯燥,憋了一肚子想说要说该说而其他刊物又不会轻易容纳的话,正好适合于“自由谈”;只是文风上要符合《文学自由谈》,必须首先训练好行文及语言措辞,最好是把“分裂”的痕迹打磨得圆润一些。这样,《文学自由谈》上占一定比例的文章,总是显得很凌厉很峻急,但观点一般属于对此时此刻文坛热点的凝聚,从而造就了《文学自由谈》总显得富有“总结性”,其“牵一发而动全局”的急先锋形象顿时被突出了。另一种是“很上手”的文章,读打头一段你就知道,该作者是“自由谈”老手。与其说“六不思路”产生了这类文章,不如干脆说正是这类作者和文章,“六不思路”才被坐实了。六条否定性标准无形无踪,不好拿捏,但读这类文章并揣摩作者运思,其对应的肯定性标准便呼之欲出了。更重要的是,呼之欲出还远远不够,肯定性标准正源源不断自发地从后面推来,紧接着气势汹汹地向无尽的前方“杀”去,这才从稿源上确保了《文学自由谈》批评价值基础。

如此说来,围绕这份刊物而形成的价值共同体,不妨说是一种自觉的批评意识形态。择其要者来说,我个人以为这种批评价值共同体的主要诉求,大体有三点。

首先的一点是,文章绝对写得有意思。不要小觑这个“有意思”。一个刊物中有那么几篇写得有意思,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几乎所有文章都读起来很有意思,乃至于读完一篇就想读下一篇,读不完整篇文章放不下,达到这个整体水平的文艺理论批评刊物,依我的阅读视野,似乎不多。当然,这个“不多”我这里只限定为,议论什么暂时不去管,单就行文逻辑、话语选择和捕捉当前人们基本趣味的说话语调口气来论。否则,同样小16K本的《读书》《随笔》也绝对有资格说是“有意思”的刊物。《文学自由谈》的有意思,显然首先是语言层面的。有时候它的栏目是“特约”“直言”“茶座”“思考”“视野”“闲话”“讲坛”“人物”“反弹”“笔记”“序跋”,有时候有可能是“调查”“独白”“来函”,或者“推荐”“行旅”“对谈”“忆旧”“自省”,甚至“追思”“钩沉”“解读”“专题”“论坛”等等,但看得出,“特约”“直言”“茶座”“思考”“闲话”“人物”等是其主打栏目。读每个栏目下的每篇文章,可以觉出作者和编者联手,反复推敲语句、尝试词语准确度的过程,也能感受得到什么是面团越揉越筋道,什么是理越掰扯越透明的道理。它们或者目光如炬,不看出妖气不收场;或者雅言勤勤,曲里拐弯不说服对方决不算完;或者刨根问底,不追究到祖坟不罢休;或者怒目逼视,非得把那么点神气揭穿不可;或者气淡神凝,非得把那么点装劲打垮不可;或者手法娴熟,非得把那么点遮羞布脱下不可;或者心细如发,非得把深藏于皱褶里的污垢一一翻晒不可……总之,无论议论的事情大还是小,话题庄重还是谐谑,涉及的人物位高还是底层,只要其不在理、不在行、不着边际、不靠谱,便软硬兼施、诱敌深入、关关设伏、层层剥笋地“自由谈”,总能于短论中、片言中戳到软肋上,打到七寸处。疲惫之余,焦虑之余,迷茫之余,或是被不确定性纠缠之余,捧读《文学自由谈》,哈哈一笑,那过不了的坎还是个坎吗?那不愉快的事儿还是个愁事儿吗?那不确定的事态还能把活人的两条腿绊住吗?

诚然,痛快归痛快,作为一份谈文艺文学或文化的刊物,最重要的乃是,读者能从作者起承转合的写法中,真正明白板着面孔讲道理是多么的不自在,正襟危坐论逻辑是多么的不入时,尤为可怕的是旁征博引最后的落脚点竟然是芝麻大点事,那该是多么的不值当?一个人的文章表现出如此语言面貌,丝毫不觉得稀罕,稀罕的是一份刊物的语言、修辞、表达方式居然也能表现得那么集中。往大里说,这不啻是一种批评方法论的张扬,抑或至少是批评语言论的示范。

其次是传统文化伦理作为就事论事的价值标准。我关注并断断续续把《文学自由谈》当作不得不读的刊物始于2005年。这份刊物今年已经走过了三十年历程,前面的三分之二光景我不甚了解,只就这后面三分之一来说,以我可能不准确的感知而论,这份刊物中的大小文章,有时你感觉蔓延得非常远,几近“散谈”,但渐渐熟悉了之后,长短不一的文章,其实都不会离具体个体的道德伦理太远。也就是说,有些投稿或许不这样,但当投稿变成《文学自由谈》中的铅字,它有个万变不离其宗的“宗”在那里坚硬地挺着。这个衡文论人的“宗”便是多少从中国传统文化中转化了一下的“温、良、恭、俭、让”。说到这一点,我必须申明一下,虽然身边有好多《文学自由谈》,但我不可能逐期细读,即便细读过某几期,也不会是诸篇细读。读了谁的文章,完全取决于文章标题对我的吸引力,和我最想了解的话题。之所以说“转化了一下”,也是我个人的一个感受。前面说过,这份刊物中的几乎所有文章,从语言构建层面来说,写得都很有意思。接着语言的有意思而来的,自然是论题论析得透不透彻的问题,而透彻程度,除了表述逻辑,还有价值观。这一层看,该刊文章的“秋后算账”风格,一定程度得益于它们都是冲着常识而去。面对常识被践踏,面对常理被歪曲,面对基本经验被误识,中国传统文化系统中的某些标准,才能派上用场。进一步说,在别的媒介,特别是理论批评刊物,为了什么而有意凸显什么,以至于把“新”鼓荡得神乎其神,把“奇”蛊惑得异常突出的时候,历史感实际上早就断档了。此时《文学自由谈》的作者——特别是稳定作者群,言事的道德成色,论文的伦理倾向,估人的人道主义情怀,恰好是对“历史遗留”现象的庄严回眸。甚至不为名者讳,指名道姓;不绕着问题,拷问真相的质地,可谓刮骨疗伤——惊出一身冷汗,换来醍醐灌顶的清醒。

李美皆笔下“总是很忙”、没时间读文本却写下了一篇篇大序的陈思和,百般支吾、矫情万分的余秋雨,李银河时代的王小波,等等,都堪称这个价值支点下行文的典型性例子。读此类文章,乃至于合上刊物,认为这些人或这些事,之所以该批,重要症结,不就是不厚道、不诚实的问题吗?如若非得说他们非如此不可的原因在别处,一定多么神气,那就是成心与人抬杠了。而李美皆所用理论和评价尺度,当然也不高明,不就是下了比别人更大的文本细读工夫,以基本的传统伦理道德照出了平常心就能看出来,却被平常心一再神化或异化了的真相吗?

其他例子就不再多举。总而言之,通过个别文章窥斑见豹,在大家都一窝蜂一样一头扎向“传统文化”“国学”的当儿,《文学自由谈》对作者有选择地转化并运用传统伦理道德评价标准的持续支持,奠定了刊物的本土化理论基础,夯实了作为优秀刊物应有的稳健价值基座。当然李美皆最近发表在该刊的文章,传统道德伦理标准好像转换成了所谓“女权主义”(或“女性主义”),又由“女权主义”异化成了私密化女性心灵遭遇,是典型的以女性怨怼心理宣泄为标准的衡文论人。暂时按下不表,后面再说。

再次,是格外突出了个人经验的中轴作用,最低限度澄清了许多用高深理论越讲越糊涂的道理。当然,这个“个人经验”,不是泛泛而谈的私密化心灵遭遇,更不是通常情况下排斥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语境,仅围绕个人利益展开的自我本位主义。它是经过对论评对象全方位的占有、消化处理,再回炉吐出来的既有研究未曾发现、既有资料也不曾完全显明的东西,故而这种个人经验也可称之为“主体感知性意见”,是良知、正义出发的必由之路。《文学自由谈》对个人经验的彰显和眷顾,无需过多阐释,仅本人的投稿体会,话就差不多能说一箩筐。2005年在鲁院认识黄桂元兄以后,对这份刊物的畏惧心理有所消减,然而仍不敢投稿给它,主要原因是觉得人家是谈全国性大问题,我当时还只在小范围内“跪着”仰脖注视我的观照对象;与之比较,单是我为文的姿态就驴唇不对马嘴。黄桂元兄看出了我的犹豫和怯懦,鼓励我说如有现成稿子可以给他先看看。记得那时候正好有篇写西部文学精神的稿件,于是就给了他。过了一周左右,他约我说稿子的事,主要意思是,你从文学史分期说事,那么你的体验是什么,这是其一;其二,你站在西部说西部文学如何是中国当代文学精神的高地,这有自我标榜的嫌疑,那么,这精神如果换成局外人来看,是否还是那个高地?不用说,这稿子肯定不能用。但我还不能马上接受他这一套理论,我的理由似乎也很充足,执拗地认为文学批评就是要学科化、学术化甚至还要尽可能理论化。当时正流行“底层叙事”,我的主要观点是西部文学大多数写的是底层的艰辛和苦难,能否把这种写实主义精神提升到理论的层面,然后推而广之,矫正那种刚刚抬头的“新新人类”价值观对实际生活的遗忘式想象?拙文中所谓精神云者,其实是对亢奋的理想主义的批判和质疑。好了,这样的一通虽未说出口却眼神里早有的顶牛,好像激怒了桂元兄,他终于亮出了刊物杀手锏——长文呆论。这也是这个词为什么我一直很敏感的几乎全部原因。它像一个警铃,鸣响于我的内心,尽管老毛病一下子改不掉,但每做文至一定长度,就会想起它。另外的例子还可顺便再举一个。比如某年某期我发的批评张颐武“架空性”写作那篇,如果没记错的话,大概是迄今为止该刊所发文章中用了好几个小标题的为数不多的几篇之一了。但此文发表之前很是折磨人。先是去掉了繁琐的注释,再是把通行看法一一挤掉,最后要求我再从头到尾润色一遍……达到什么效果呢?达到完全是“我”的而不是“述”和“评”的简单相加。可想而知,最终与读者见面的文章,其实与前面的几稿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说实话,于我而言,写这类文章相当吃力,最难的还不是如何使用自己的语言的问题,而是如何使用自己的思想的问题。弄不好只有别人没自己,或只有自己没别人,更平庸的是用别人说自己,或用自己说别人,三不像。写出点真正的个人经验有多么难,我算是领教了。

至于该刊其他文章的个人经验问题,相信它的忠实读者一定有强烈的感性认识,毋庸多说。正是该刊冥冥中这样的一个导向,从我个人体会说开去的话,个体感知性经验至少有三点是为这个刊物的形象重塑加分的。一是为文坛新旧事留下了新观点;二是为重新审视文学新旧理论留下了新经验;三是为聚讼纷纭、莫衷一是的文坛是非留下了民意。

这便是个人经验中最富精华的部分。当它发挥到饱和状态而不过度,经它丈量过的文、人和事,最终显示出了与通常的“史”“述”“论”和“评”有明显区别的特色,“自由谈”作为一种批评思潮的可能性也便昭然若揭了。它比中国古代印象妙悟式点评更理性更系统,比西方现代叙事学和叙述学研究方式,更灵动更主体化——也就更价值化一些。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刊物也有它的社会文化语境规定性,下面用少许篇幅说说《文学自由谈》的局限性。为了更能说明问题,希望下面所举例子不单是作者个人的,它理应是刊物趣味的具体化表征。对应于上面的三点,局限性我也试着提出三点,与编辑老师和读者商榷。

第一,文章写得有意思,与编选者的选择有直接关系。文章普遍很有意思,这说明《文学自由谈》的编辑具有伯乐眼光,也表明该刊编辑在用什么样的稿子上具有绝对自主裁决权而不是相对自由的裁决权,更不是被动等待。另外,有意思的文章,说白了,语言表达之外,还必须得有有意思的价值追问,否则,有意思就会迅速变成漂亮的废话、油滑的饶舌、顺溜的行话。整体上说,《文学自由谈》绝不在此列,但经常确有部分文章属于此列,这在该刊常驻作者那里还是表现得比较突出的。比如《谁向谁投降》(陈冲,2010年第5期)一文,读到最后掩卷而思,不就是借《人民文学》《收获》发表郭敬明小说的事,想追问背后的市场原因吗?然而这只是我的判断,文章并没有这样做。文章绕来绕去绕到一个很小的角度——从两个当年或现在的主编为何要发表郭氏小说的解释开刀,中间分析不是“投降”而是“妥协”,最后又回到起点——“明白向糊涂投降”。转了一大圈之后,最能触及价值哗变,从而也最能揭示主流知识分子或主流刊物集体性“转向”的地方,始终没有呼之欲出。可以想见,一直纠缠谁的解释更理论更不被人抓住把柄,谁更不会掩饰自己隐藏自己,该是多么无聊啊!就是大胆谈谈社会机制和精神文化导向问题,又能怎么样?当然,这一类文章也真不少,基本属于只做文字表述功夫,并不想也不愿把问题引向深入。本来该指向普遍的文化现象,写来写去却成了纯个人趣味的取舍,或叫“妥协”。由此可推知,语言表达的有意思弄不好会蜕变成价值判断上的“揉面团”和“打太极”。恕我直言,这一点正好暴露的是,吾国文人到了一定年龄,总喜欢儒、释、道,是以所谓超脱眼光践行“难得糊涂”人生哲学观的体现。同理,一份刊物如果不加反思,先以有意思的文章为首要尺度,如此人生哲学观就会如梗在喉,终将镶嵌在它的成长始末,这就不是加分了。

第二,以传统文化中具体的道德伦理方式方法为标准,以就事论事为疆界,好处是便于集中优势兵力攻破顽敌,但痛快之余,犀利之余,长驱直入之时,是不是有意忽视了个体与集体、文学与社会、文化与政治、人性与时代之间比例的分配?换句话说,既然是谈文学,以人性为中心、以情感伦理为重点肯定没错,只不过,有问题的是剔除使人性之所以是这样不是那样,剔除使情感伦理之所以是这样不是那样的普遍性文化氛围和主流意识形态提倡的经济主义价值导向,孤零零地谈文学中的人性或虚构世界中的人事,是否可能?它的说服力在哪里?

比如《一个在校大学生该怎样练习写作》(韩石山,2015年第5期)一文颇能说明问题。如文章题目所示,中心就是为在校大学生开出一套或几套有效的写作“练习法”。可是读着读着味就不对了:你让大学生屁股坐定,一门心思练习“平实叙事的本领”,还教学生如何警惕“不平实叙事”的影响——“《平凡的世界》文学品位不高,就是少了柔性,太正经了”。于纯审美而言,作为过来人,可谓“箴言”。然而,当这样的观点不止一次出现的时候,当大学生一开始练习写作,就学会玩趣味,甚至觉得趣味至上是文学的唯一要义之时,按照如此逻辑生产出来的文学,还会与作者前面批评的那些“智商不高的人”硬撑着“玩高智商游戏”的结果有根本不同吗?那些“智商不高的人”玩“高智商的游戏”,“太正经”“少了柔性”,导致“好像越是上不了大学的,越是有文学的天赋,越是上不了大学的,越能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也就意味着中国当代文学整体水平不高。就中国当代史的特殊性来说,作家出身与文化程度错位,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不能就此说明中国当代文学水平普遍偏低的原因就是语言表达上缺少柔性、太正经。价值问题和思想诉求算不算?有了足够的柔性和不正经,就一定在自己的思想表达上高于西方文学吗?这好像不是一个正比关系吧!

再回到在校大学生上来。钱理群穷极几十年浸泡在高校,他对近年来高校学生价值取向的判断是“精致的利己主义”。如果这个判断是经验的,那么韩文所主张的文学价值观,正好反过来支持了钱理群的经验,即是说,韩氏恰好是在“精致的利己主义”语境中谈文学的,而不是跳出这个语境反思和批判的态度。钱理群和韩氏的思想分野,其实是现代性与传统性的区别,前者对当今大学生集体性沉陷于利己主义导致的人文后果,充满忧患意识;后者为当今大学生深得流行价值观乃至走向小技术主义经济工具,扶上马送了一程。刚进入文学场,就寻求柔性十足和不太正经的,能是现代意义上健全的人格?如果把现代意义的人格简单理解为运用自己的理性独立判断自己的社会现实和时代文化风气的话,那么,这样的大学生一经走向社会,假如成长成一个作家,还会像青年路遥那样虽文字略显粗糙但到底思考人的不自主一类问题,进而力所能及触及政治吗?答案是否定的。

说到人格事关重大,韩文所牵扯出的另一问题,抽象点说,是价值观和世界观问题。顺着专业方向拼搏,精钻一门技术,或许会成为一个不错的专业技术人员,但手艺不错的专业技术人员并不等于有担当的公共知识分子,这恐怕才是我们的文学很难问鼎时代前沿思想问题的症结所在,也是顾彬“垃圾说”的直接依据。

——这也不正是当代英国学者弗兰克·富里迪《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对抗21世纪的庸人主义》一书批判的庸人主义吗?我不敢武断地说,韩文观点就是庸人主义。然而韩文提倡的柔性十足的不太正经叙事,稍有不慎,很容易变成解构求真意志来迎合流行观念的口实。一句话,这种四平八稳、安安详详、舒舒服服的文学观念,其实是今天传统文化热中衍生出来的审美观,它不同程度分布在社会各个行业,不单反映在文学上。即是说,大家都就事论事、练好讨巧的技法、活命的技能,扫干净自己门前雪得了,管那么宽干什么。

行文至此,我心里也十分不舒服,生怕有可能开罪于韩先生,于是停下来又翻了其他几期刊有韩先生文章的该刊,另外的文章读起来其实仍是一个味儿,这说明这种人生观和世界观,在韩先生那里,至少在《文学自由谈》所刊发的韩先生大量文章中是经常存在的。

第三,关于个人经验作为尺度的问题。我前面说,只要个人经验的发挥没有过度,在饱和而不漫溢的范围,正好是个体感知性意见,即良知的表达。这种表达可以不用现成知识,因为现成知识没法感知到正在变动的时代的问题。但是,一般情况下,个人经验只是集体流行价值的复制,如果没有社会学、政治经济学视野支持,个人经验充其量是个不具有学理合法性的个案,很难上升到普遍性高度。如此,始终以自信的个人经验为标准,留下的只是个体仅为个人的内心絮叨。李美皆的《论周涛的反爱情主义》(2015年第5期)和《因为,你是朱苏进》(2010年第5期),可以作为例子。

应该说,这两文举证都很翔实,是典型的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可是,材料还需要主体性照射才能被激活,否则,材料本身并不是自明的。这两文都是个人经验用过了头的范例,前者指出周涛自述中的反爱情主义,按照所引材料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对。问题就出在作者总是以自己据说是“女权主义”的认知来打量周涛的爱情观,弄得驴非驴马非马。周涛那一代人的历史规定性、社会文化规定性几乎被删除殆尽,留下的只是作者——我可能产生了不必要的联想:难道这是身边某个待字闺中的中年妇女没完没了的祥林嫂式倾诉?作者反而成了中心,周涛自述不过是偶尔一用的例子。《因为,你是朱苏进》一文企图揭穿编剧朱苏进与小说家朱苏进在选择失度后的堕落,但是也因过度使用个人经验,一直絮絮叨叨说的是朱苏进在两者之间的表现,及表现如何滑稽可笑的事。追求更多的钱,本来放到谁身上都不是个单纯的道德问题,但作者却偏偏在单纯道德问题上做文章,本来要谈的主题——人文知识分子沦落的社会根源,终究因为深陷女性怨怼泥淖而从文章中隐遁了。

曾有批评家撰文,指出近几年李美皆的批评文学发生了一个只罗列材料而很少价值判断的刺目“转变”。上述李氏这两文,像是重新回到《文学自由谈》的明显标志,却又给了我一个突出印象:从罗列材料到个人经验泛滥,表明李美皆起码的批评理性也失落了。当一个批评者很难平衡感性与理性的时候,不但无法稳定地辨析理性,而且自产自销的感性也会变得极其不可靠,以至于成为无处不在的道德审判者和无时无刻不在絮叨的恋己狂。这也曲折地反映了中国女权主义尽管左冲右突,似乎处处树敌、只要是男性都必然要警惕、只要利益分配不以自我为中心,就必然有问题,进而必须给以无情解构的泛批判和反理性倾向。然而,究其实质,当“男权为中心”的社会结构到了“经济为中心”乃至“消费为中心”时,女权主义如果不能内在于经济社会乃至消费社会,其实已经不再是这个社会的批判性思想了,而是经济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宠儿,不大可能是现代社会机制的促进者和建构者。

《文学自由谈》中这一类女性文本也着实不少,想来也不会与该刊的趣味没有关系吧!

愿以此纪念这份我珍爱的刊物,并求教于编辑和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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