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碎语
2015-03-20任芙康
任芙康
生命在于运动,进步在于活动。《文学自由谈》三十载,自己二十八年不曾挪窝。这既可看出任某一棵树上吊死的忠贞,亦可窥见我别无他枝可栖的低能。二十八度春夏秋冬,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回想往事种种,令人百感交集,一时竟无言以叙。翻检出一些说过的话,辑成一堆闲言碎语。虽不成体统,倘若博人会意一笑,知晓并原谅我唯恐文坛寂寞的心性,廿八岁月实未虚度矣。
2015年11月6日
这个世上,可以有人坦言自己不太勇敢、不太聪明、不太富有、不太漂亮,但极不容易有人承认自己不太——真诚。可见,人们的谦虚是有选择和限度的……不少读书人都有爱好,如若遭逢危难,事后摇笔记叙,往往或曰虎口余生,或曰狼爪脱险。与实情相去甚远的渲染不在少数,惊惶失措改造为镇静自若,呼救的哀呜伪饰成冲锋的呐喊。面对这类生花妙笔,还有什么理由,对我们文坛的道德环境过于乐观呢?
(见1989年第5期《文学自由谈》)
夜半怀一颗歇息的心,默读喜爱的书,不是需要忍受寂寞,而是已浑然忘我,充溢着的只是享受。奇书妙籍,焉能独享?于是我们辟出《读书手记》一栏,欢迎同道都来漫谈。无论谈锋如何切入,只要识见独具,话中有话,可启迪他人之篇什,皆为上品。
(见1990年第3期《文学自由谈》)
一本刊物的栏目,如若设置之后固定不变,这刊物极易就办“死”了。所以,我们的《稿约》中,打头便是:“本刊的栏目,期待随着多姿多彩的来稿而更为丰富。”各方赐稿,凡在文学范畴之内,愈是出其不意,愈是令我们为难于栏目的划归,愈是促使我们新辟专栏,愈是有助于体现刊物广泛参与的生动气象,便愈是我们盼望的优等文章。
(见1991年第4期《文学自由谈》)
浏览时下报刊版面,“商榷”二字实已少见,应大力倡导商榷才是。自然,商榷也有变味的时候,尤其熟人之间。越是了然对方的底细,商榷者越能好整以暇,独具只眼商榷出惊人水准。比方,闹哄哄的文场上,有这么甲乙两人,甲为写手,乙系评家。甲每诗每文,乙无不悉心研读,亦步亦趋,跟踪挖掘出甲的深邃、忠诚、激情、智慧,并推崇至空前绝后的云端。此乃文坛常态,自不足为奇也。然突遇风向有变,乙于转舵中弃研读改商榷,将甲的深邃商榷成浅薄,忠诚商榷成反骨,激情商榷成狂热,智慧商榷成奸滑。此亦文场常态,仍不足为奇矣。
(见1992年第3期《文学自由谈》)
不少读者赐函相问:现时而今眼目下,三十六行行行面对市场,纯文学刊物纷纷转向,尔刊是否也会临阵脱逃?转向与否,实系价值判断产物,本无雅俗高下区别。办刊颇像做人,不怕雅,只怕装雅;不畏俗,只怕伪俗。犹如甲为深山之清流,乙乃大洋之洪波,或曰这一方晨晖落日,那边厢花香鸟语,只要见真性真情,遂各有喜人景致。凡可读期刊,级别无论高低,规模不分大小,自会占得一席之地。即如本刊,有那喜言善谈之士,在文学上寻些大大小小题目,七嘴八舌,说三道四。小刊与之相互引为知音,已久至八年。而今办刊经费窘迫,仍挡不住情谊深深。故而,在盈耳的“转向”声中,焉能心猿意马,说走就走呢?
(见1993年第1期《文学自由谈》)
本刊所栖办公楼内,忽在几个月里,气象接连更新:房间出租,拱手引郎入室(货郎也);公司挂牌,效法精卫填海(商海也)。新邻居绚丽猩红的地毯,衬出早先的灰暗;白日里奏鸣的铿锵交响,来自楼中的歌厅……
编辑部几位同仁,虽须臾难离人间烟火,实因伎俩寥寥,别无所长,遂互勉互诫,勿患红眼病症。不浮不躁之中,又探讨众多读者偏爱小刊,似乎不仅仅出于雅兴。寻得如此宽慰,我等组稿读稿,心理平衡;编稿校稿,头脑安静。可见环境氛围,于人并无大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自得其乐,妙哉妙哉。
(见1993年第3期《文学自由谈》)
通常说来,“文责自负”的规矩,已被广为认可。因此,本刊对所有文稿,除技术性差误外,一般不会擅动。但事实上,“文责自负”并不纯粹,“福延”报刊的株连时有所见。又因刊物自身有其处世的角度及判断稿件的标尺,编辑对文章局部欠妥贴、欠适宜之处,理所当然须予以删削或润饰。此点,敬希来稿者体谅。不过,如有不论何种情形,分毫不许触动之华章,尚请写家预先申明,以免事后徒添怨愤。
(见1994年第1期《文学自由谈》)
有人说,时下最热的是炒股,最冷的是文学。其实也不尽然。若干年前,一个短篇小说,就可以搅起洪波巨浪,这固然算得文学繁荣的象征;而眼下文坛,已久违往日这般风光,却绝不是文学败落的佐证。因彼时此时,背景不同矣。如今人们的热情,有了多渠道的释放,孤立地说热道冷,都易片面。一度全民热衷文学,并非热于文学本身,算不得文学的幸运。看今天的实际情形,不要说古典和现代名著,就是当代作家作品,出版即告馨的景观,并不鲜见。众所周知的陕西几部长篇及“布老虎”丛书,无不如此。有此类捷报告慰,何须为文学悲观?
(见1994年第2期《文学自由谈》)
古往今来,文人多怪(当然,不怪的也多)。此期《文人的怪》一文,所涉怪相,也算出神入化地弘扬了某类怪文人。怪文人言行举止,异乎常情、常理,虽无章法可窥,但有规律可循——其怪里怪气、怪模怪样,不论多么走火入魔,无非两种表现形式:自恋与自虐。期望喝彩,期望风光,于是他们自恋;风光无缘,喝彩无缘,于是他们自虐。
文人之怪,素有真假之别。真怪者,连他自己都糊涂,所以怪得认真又执著;假怪者,数他自己最清醒,所以怪得费力而做作。说起来,世上最难的是做人,做怪文人就尤其不易。他得超凡脱俗,怪出水准,令看客见怪生怪,怪而大惊,这是易如反掌的事么?而文坛的前进与成熟,离了形形色色怪文人的贡献,还真无别的指望呢。
(见1994年第4期《文学自由谈》)
本刊选稿“六不”思路:不推敲人际关系,不苛求批评技法,不着眼作者地位,不体现编者好恶,不追随整齐划一,不青睐长文呆论。
(见1997年第2期首次宣示于《文学自由谈》封二)
诚如本刊之刊名,《文学自由谈》竭力于表达文坛民意,试图告诉您一个相对真实的文坛。一切作家、作品,一切文学事件、文学现象,都可以一视同仁地成为本刊质疑、评点的对象。不论您是名人,还是非名人,只要您在文学的范畴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自圆其说,本刊都将对您提供说三道四、显才露智的版面。
(见2000年第1期首次宣示于《文学自由谈》扉页)
李国文的文章,学识渊博,但绝不做高深莫测状;沧桑老道,但绝不做德高望重状;奖掖后进,但绝不做迁就逢迎状;率真犀利,但绝不做勇士猛士状。
在《文学自由谈》做事多年,酿成的职业毛病是,对那些不计轻重,忽略尊卑,对作家作品“妄加评判”的文章,总是心存偏爱。一旦在稿堆里搜寻出一份“杀人放火”的稿子,心里便会生腾起浅薄的快意。在如此氛围中浸淫日久,于颂扬之道已加倍陌生。
(见2001年第1期《文学自由谈》)
本刊从不强调文稿的独家刊发。即是说,我们毫不反感同一稿件由作者另行他投。一稿多投,命中愈多,愈能“坐实”作者的劳动价值。拿歌星来说,多属简单劳动,词是别人的,曲是别人的,嘴唇上下一碰,一歌多唱,大把进账,却无人挑剔,岂非咄咄怪事。
(见2003年第5期《文学自由谈》)
如果没有“文革”的谢幕,没有改革的兴起,期刊界可以有类别各异的文学杂志,但绝不会有《文学自由谈》。所以,在刊物的版面中,如果不为一个开放多元的文坛呐喊,或者弥漫着僵化、教条的空气,甚至还蹦跳着恍如隔世的文字,从最低的标准讲,办刊人已无良知可言。自1985年问世,刊物如婴儿新生,亮相非凡,又因童言无忌,顿时引人注目。某些好心的看客使用望远镜、放大镜、显微镜替我们把脉,歪打正着地鞭策刊物渐行渐稳。这些年来,虽屡有波澜,终因时代已变,遂次次有险无惊。出于性格原因,推测刊物的未来,怕是难有脱胎换骨的一天了。
本刊把热衷笔墨官司、欣赏不同声音视作本分。但囿于学识,同时又因理论文评杂志甚多,我们以开门见山、刺刀见红的路数混迹其间,难免浅薄、偏颇。不过,没遮没拦、没轻没重的表达方式,不敢说对文坛产生多大冲击力,但至少吸引了文坛一些注意力。
有时以为批评真能净化文苑,于是勇往直前,但往往适得其反,得罪众多文坛宿将,乃至多年好友,给他们酿成心理厌恶和精神困扰。为此我们时觉不安,深为遗憾。但遗憾之后,迷途而不知返。20年光阴人事变迁,眼下,除我之外,编辑部成员已先后调离,本人会携手新同事,效仿老同仁,秉承他们“怀热心肠、坐冷板凳”之积习,继续追求文以载道、文以载胆、文以载善、文以载趣,以不断完善刊物自我。
对未来的期望是,批评者越来越多,被批评者的恼怒越来越少;邮局定单越来越多,法院传票越来越少。
(见2004年第5期《文学自由谈》)
我们本打算不再刊发牵涉余氏的文稿,因各方彼此的论点、论据,均已翻不出新的花样。但纯因这篇“分析”风采独异而不忍割舍。一位女性写手,又是关乎如此刚性的论辩话题,竟然将文字调配到这般举重若轻的状态。窃以为,一些呆头呆脑,言语枯涩的须眉文评家学有范文了。
(见2004年第6期《文学自由谈》)
2005年本刊将继续开展“馈赠邮购”服务。凡有雅兴参与将本刊作为馈赠礼品赠送师长、朋友、恋人、亲属、学生的读者,可将全年刊费每份39元(无需另加邮资)邮至:300040天津市新华路237号《文学自由谈》朱梅芳收。汇款单附言栏内(赠送多人者请另纸函告)工整写清您所赠对象的邮编、地址及姓名。本刊便会在2005年内,将您的心意逐期寄达您的亲朋。第一期邮寄时还将附本刊贺卡,上面标明赠刊人姓名,以给被赠者一份新春的惊喜。近年来,不少地方文联、作协、文化馆、文学社等单位将本刊作为礼品或奖品,邮购给下属,受到普遍欢迎。凡此种集体馈赠邮购,均有优惠,亦会在第一期寄奉的贺卡上标明赠送单位之名称。
(见2004年第6期《文学自由谈》)
(编者注:本刊至今仍坚持“馈赠邮购”的服务,除全年刊费提到48元外,其他皆未改变。)
一般情况下,跋涉于仕途的人,辛苦难与人道。他们往往如履薄冰、神情专注而无暇他顾。偶或舞文弄墨,要么是踌躇满志,追随整齐划一的应景之辞;要么是心灰意冷,咀嚼失意落寞的幽怨之音;要么是附庸风雅,寄托闲情逸致的散淡之语;要么是循规蹈矩,舒缓谨言慎行的放松之术。官员之写作,应以跳离上列四种状态为最低追求。
(见2005年第4期《文学自由谈》)
刊物好比沙龙,来客众多,如过江之鲫。但有意思的客人总嫌太少(并且是再多不嫌多)。我们寻觅撰稿人,常怀单相思,不论他是剥皮抽筋,还是隔靴揉痒;不论他是抱团策应,还是互不买账;不论他是图穷匕首见,还是温良恭俭让;不论他是正经在说话,还是故意来打岔……只要发现谁出语奇绝,就恨不得那人成为常来常往的回头客。李美皆的文章,并非篇篇俱佳;就是好的篇章,也并非通篇都好。但数篇连着读下来,就彰显出了她高蹈鲜活的技能,我行我素的自信,远离人云亦云的个性,无知(对文坛是非)者无畏的勇敢。
(见2005年第6期《文学自由谈》)
小小年纪,尽心见书心喜,成天捧读古典诗文。她对唐诗宋词的喜爱,绝然不同于常见孩童在家长教唆之下,为展露早慧而望天呆诵的表演,而是完全与年龄不符的一种口齿生香的痴迷。很快,尽心稚气却儒雅的可爱,尽心填词又赋诗的高妙,尽心见贤而思齐的执著,令京城文化圈惊羡、惊艳不已。亦让为数不寡的国学大师、准大师们因这位妙龄女郎的出现,复活起后继有人的欣慰。
(见2008年第5期《文学自由谈》)
而今文学艺术繁荣昌盛,几乎每镇每县每市每省皆成风水宝地,春笋般长出装神弄鬼的泰斗、大师。稍稍繁华点的码头,甚至“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也已挂果。一次电话聊天,世事洞明的何满子老人笑言:老实跟你讲,文化大师不论型号,都是“大师”本人策划、利益团伙吹打出来的。古往今来,概莫能外。他还故作忧虑:大师满天飞,我只担心未来文艺史的坟场,装不下这么多大块头。
(见2009年第4期《文学自由谈》)
这些年,就我目力所及,文本细读的评论越来越少,甚至濒于绝迹,导致生态失衡,忘乎所以的作家因此越来越多。我翻开一部长篇,在紧挨着的千把字里,遇到九个“笨蛋”;我翻开另一部长篇,在头两页之内,撞见七个“历史”。前者是为了体现作家的性格,后者是为了展示作品的深度。这两部捉襟见肘的小说,都受到了热捧。热捧者正是那些惯用宏大叙事的评论家。小说区别于说书,不仅仅要故事,更要强调语言。有人会说,说书也属于语言艺术。此话不错。但口头的艺术语言与书面的文学语言就是不同,且有大区别。光从实际情形看,若讲说书的普及,其家喻户晓,小说连个零头都赶不上。但是否因此就可以说,曲协的编制应扩大,作协的机构应取消呢?评论家的文本细读,往往应是对文学语言的评估。如果这种评估也能蔚然成风,上述成群结伙的“笨蛋”和“历史”,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见2009年第5期《文学自由谈》)
说到自由写作,不由自主,想起我的中学语文老师。老师是位诗人,在40多年前的巴蜀诗坛,无可争议地占有一席之地。老师写山山无狰狞,写水水无凶险,写人人无邪气。在他的诗歌园子里,种着一点点老街古巷的幽暗,种着一点点山川原野的寂寥,种着一点点为人处事的良善,甚至种着一点点花前月下的缠绵。总而言之,老师的诗,离叫卖声远,离开山放炮远,离心计远,离床远;既不像大跃进中的民歌那样催人豪迈,也不像流沙河的《草木篇》那样招人可疑。“文革”中的老师,如惊弓之鸟,受尽凌辱。在一场冬日的批斗会上,脖领子里被人灌进一盆凉水,但他面对辱骂和耳光,却平静地说:“我写不来赤色文章,只好做一个粉红色的诗人。”
(见2010年第1期《文学自由谈》)
新时期以来,言路广开,催生出文坛无数“对话录”。只是泥沙俱下.多数讨人厌烦。有的一味偏激,只顾凸显个性;有的插科打诨,止于相互调情。而对话之应有货色,诸如问题探讨、理念交锋、志趣对决等等,则几近于无。有此前因,“二王”对话出笼之际,众人并不看好,即便闪耀出“王干干王蒙、王蒙蒙王干”的亮点,仍被疑为二人彼此心领神会的噱头。及至读过对话,学问一点点水落石出,价值一点点雾去山明,人们方明白何谓铜与金,何谓瑕与玉,何谓骡子与马不一般。幸运的小王,出名早,得益于自己的早慧;扬名快,离不开前辈的帮忙。小王属个案,自然也含着通理,旁人如果仅知羡慕或妒嫉,只会不得要领、徒添烦恼耳。
(见2010年第2期《文学自由谈》)
纯粹文学意义的写作,理应绝缘于锦衣玉食与呼朋引类,理应伴随清苦与寂寞,但冉隆中刻意寻觅的访谈对象,大都过于清苦、过于寂寞了,直至处于赤贫如洗、无人理睬的境地。所以他要鸣不平,他要鼓与呼。他最终拿出的每份调查,无论素材,还是见识,皆区别于众多名流伪善的“平民意识”,全是文学情怀,全是民族歌吟,全是底层故事,全是民间声音。惆怅、压抑与感伤,虽是弥漫冉文的基调,但结识知音的快活,山川原野的诗意,文学不灭的古训,浸润着他,在其步步艰辛的调查中,自有一腔飞扬的向往。
我同冉隆中,稿件交往,前后五年。时而有事,电话联络,始终未曾谋面。《文学自由谈》封面上,登过他一颗头像。一张寻常的脸,四分之一侧仰着,鼻孔朝天。鼻孔朝天的人,通常都是很骄傲的人。而骄傲的人,又多数都是有名堂的人。我们的刊物,所倚重的就是那些骄傲的作者。写手骄傲,才往往不同凡响,才可能人前说鬼话,鬼前说人话,叫人与鬼都惊诧莫名地吓一跳,因为他们听到了各自不喜欢的声音。
(见2010年第5期《文学自由谈》)
胖子的叙述可靠,区别于“放洋三日,成书一册”的浅薄之徒;他的观照真切,迥异于久居域外,思维狭隘的偏激之辈。胖子啊胖子,我的好兄弟,早早结识,是咱的缘分;相见恨晚,是你的文章。你的文章是面镜,映出半生苦乐。你的文章是杆秤,称出做人质量。你的文章是把尺,量出为文气象。“你说美食,我想饺子。你说女人,我想贤惠。你说喝酒,我想高粱。你说吃肉,我想红烧。你说中国穷,我想流泪。你说中国坏,我想抽你。”如此句子,就是久居海外的胖子,自身人生的自白,细腻至极,同时又粗犷至极;深情至极,同时又简洁至极。于你而言,大到魂牵梦绕的故国,细到其风物、掌故、轶闻,只要住过、去过,无不入眼入心,经久不忘。倘若忽略境界、情怀,用轻飘飘的“记忆超群”来夸你,无异混淆智者与凡夫,以为龙蛇之差别,只在长短和粗细。
(见2010年第6期《文学自由谈》)
眼下一些文坛名角,被延揽到高校做“教授”。此等人中,其实良莠不齐,有的压根儿就不知大学为何物。没有经年累月走过教室、阅览室、寝室的三点一线,就等于缺乏最起码的修炼。别看上得讲台,口若悬河,无非东拉西扯,言不及义。突兀的模样,与释疑解惑的身份相去甚远。这样对比着,更容易显出严英秀的价值。她是学校自己栽种的一棵苗,经微风轻雨的沐浴,又服水土,大有根深叶茂的前程。一边有学术研究的底蕴,一边有形象思维的天资,于是做文学批评见犀利和准确,搞文学创作则书卷气十足。学校自己投资、培养出如此学者型的作家,或可称为作家型的学者,与引进的人才比较,多有差异,不光是神情的不同,更有神韵的不同。消费时代的大学,需要安分守己的学生,亦需要气定神闲的教师。这样才不会辜负占地越来越大的校园,在青春摇荡的阳光世界中,营造出一片教学相长的气象。
(见2011年第6期《文学自由谈》)
谈及澳门人的读书,已成一种习惯,不动声色,融汇于日常,令人心向往之。想想内地许多城市,将“文化”之牌,打到翻云覆雨,甚而设定专事读书的节日,每到某月某天,便聚拢一群不读书的人,吹吹打打,神情激昂,喊些读书的口号。如此“读书”,早与读书无关,只是一种表态,一种景致,一种行为艺术。可悲在于,大家习以为常,已然见怪不怪。
(见2012年第1期《文学自由谈》)
十多年前,我曾在《光明日报》上写过几句话,说的是,积多年体验,在身临其境的这个文坛,高风亮节的人,虚怀若谷的人,对批评喜闻乐见的人,很少很少,乃至凤毛麟角。多年过去,整个文坛不仅未见长进,反有每况愈下之势。一个个煞有介事的文坛头目、文坛宿将、文坛新宠、博导硕导,一沾批评,便窘态毕露,无一不用小肚鸡肠,无一不用狭隘偏执,无一不用自大自恋,来验证我对文坛的认识。
(见2012年第4期《文学自由谈》)
文学批评不等同于珠宝鉴定。重点不负责核对生活中的事实,而主要着眼于核对文学中的道理。所以,锋芒毕露与疏漏简单的共处并存,就往往在所难免。拿《文学报》“新批评”来说,其瑕疵似乎是,在不该留余地的时候迟疑了,在应该留余地的时候吝啬了。某些文章,分析不够,显露出企望一剑封喉的急躁;某些文章,口气过大,显露出妄加评判而不自知的浮浅;某些文章,欲言又止,显露出想吃羊肉又怕惹上膻气的胆怯。所以,尽管我把“新批评”当作芳邻家的掌上明珠,喜爱至极,但如果有对“新批评”的批评,又愿意赐予《文学自由谈》,我当促其第一时间出笼。
(见2012年第4期《文学自由谈》)
《文学自由谈》在全然不知的时候,被核心期刊了,我们毫不在意;后来,又在预感之中,被非核心期刊了,我们同样毫不在意。只是有些写职称论文的作者替我们惋惜,说是刊物减少了“影响因子”,这其实是他们为自己惋惜。前些天,行业系统下发期刊情况调查表。表中有一栏:“是否中文核心期刊。”只须填一个字,“是”或者“否”,所以表格设计很小。我让人写上:“从无国家相关机构根据相关法规、条例颁布过所谓中文核心期刊。”这句话字数不少,大大逸出表格,想必也会大大出乎对方意料。我画蛇添足,只是想给一些业务主管人士提个醒,应加强常识的提高,万不可人云亦云,甚至助纣为虐地呼应那些扰乱学术秩序的不良团伙。我期望兄弟刊物能共同发出声音,唾弃学术领域的装神弄鬼,并努力阻止他们弄假成真。
(见2012年第4期《文学自由谈》)
倾斜与平衡,本是不可或缺的人生功课。姑且以女人为例,索性就说写作的女人罢。她们的生活应当平衡,她们的精神则需倾斜。光有平衡,缺少倾斜,她就写不动了;光有倾斜,而无平衡,她就写不稳了。
(见2012年第6期《文学自由谈》)
创作与评论的关系,实际就是写家与评家的关系。但看今日文坛,二者眉来眼去,早已过从甚密。可见,互动不难,难在对性质的判断。其实判断也很简单,只要不缠绕理论,正面标准一目了然,无非就是遇风作浪,有理取闹,鸡蛋里挑骨头,化玉帛为干戈,生怕文坛不乱;无非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既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锦上不添花,雪上偏加霜,讨人厌来逗人嫌。总而言之,无非就是互相戗火,彼此找碴儿,不让“百家争鸣”这句老话,仅仅成为一条体现宽容的口号。
正是文坛长期病态的互动,将为数不少的写手出息成贻笑大方的怪胎。常有新人一朝露头闪光,便飘来多方宠爱,张嘴讲话,被赞颂为口吐珠玑;提笔写字,被推崇为锦绣文章。其自信、自尊,伴随互相抚摸,扶摇疯长。男性迅速成了老子,是无人敢摸的老虎屁股;女性迅速成了老娘,是无人敢碰的金枝玉叶。但如果哪天出门未看黄历,迎面撞上不信邪的愣头青,十个老子有十个心律失常,十个老娘有十个花容失色。顺风顺水的写手,虚名越响,越脆弱。风闻质疑,如当头一记闷棍,或者被敲昏,或者被敲傻,或者被敲疯,之后三年五年,活在咬牙切齿中。文坛风水奇异,容易露脸,也容易现眼。你自觉身价不凡,俯视群雄之时,实际上开始走下坡路了;你自觉不可冒犯,闻过则怒之时,曾经的精明往往与智障殊途同归,划上等号;你自觉与你般配的名号只有大师、文豪、巨匠之时,其实你根本就入错了行,混迹文坛只是一种人生的误会。
(见2013年第4期《文学自由谈》)
黑河市文联组织一拨文学作者到宾馆见面。其中一位,叫王月梅的黑河电视台记者,从书包里掏出一摞《文学自由谈》,声称“今天专为任老师而来”。她从1993年开始订阅我张罗的这本杂志,迄今已整整二十个年头。厚爱至此,反令人心有不安。这些年我出门在外,凡碰见本刊的读者,一定握手道谢;凡碰见本刊的订户,则一定拥抱致敬。但身前小王,乃女性订户,不便拥抱,遂手执刊物,合影留念。
(见2014年第2期《文学自由谈》)
悬念对文学不消说了,亦是诸般艺术的支撑。上来就辟出一条岔路,让人坠入兴趣,往下的进展,难以推知,终局的模样,更无迹可寻,这就叫引人入胜。单说众多耳熟能详的舞剧,从皮到瓤,尽管了然于心,人们仍常看不厌,并自欺欺人地“不晓得”尾声。除了着迷其音乐、布景,着迷其仅靠身体,便能无声叙说世间的喜怒哀乐,发烧友们享受的(或曰缅怀的),一定还有经典行进过程中,那份非凡的悬念。敞开了说,琢磨艺术的人,轻忽悬念,便近似职业的误会。无论编舞、编歌、编相声、编杂技、编戏剧、编影视,甚至包括照相、画画、写毛笔字,如果置悬念于不顾,便会以咫尺天涯的距离,表明阁下,可能入错行了。
(见2014年第3期《文学自由谈》)
眼下文坛,兴旺与堕落,交相辉映。区别只是,前者拥有一唱百和的歌手,后者匮乏说三道四的杀手。杀手称谓,听来碍耳,我不愿妄比歆耕。但在文学批评竞相炫示学术、炫示客观、炫示仁慈的对比下,好恶分明的杀手,个个真诚百倍。我因职业浸染,多年如一日,打心眼儿里喜爱杀手,常将与他们呼朋引类,引为人生快活。
(见2014年第4期《文学自由谈》)
本刊纠缠李国文写稿,他躲不脱,便索性不躲,信誉又好,逐期供货,不曾爽约。如此合作,单论历时之久,古今中外,迄无先例。李老蛰居京城一隅,却对文事了如指掌,下笔如勤勉的园丁,醉心于除草、松土,浇水、施肥,捉虫、剪枝。诸如“中国文人,不用招呼,很容易地就蚁附于权力周围;不用张罗,很迅速地就麕集于长官身边”这类句子,套用郭德纲式的询问,你是喜欢呢,还是喜欢呢,还是喜欢呢?
深功内藏的韩石山,被一些人不屑,称作“文坛恶棍”。他自己并不在意,反而很享受。这可不叫脸皮厚,恰恰表明心眼儿宽。阅读此文,又感觉老韩像某类归案的疑犯,良知未泯,无须竹签子、辣椒水伺候,供认桩桩劣迹,颇有一五一十、直筒倒豆子的伏罪之心。
通常的评家,臧否人与事,是将瞧不上的破罐子破摔。陈冲的法子相反,破罐子好摔。仿佛晓得自己逻辑性强,遂常有炫技表演,行文像织网,兜来绕去地拴扣。看似与君不相干,其实网中早有你。掌上之物经由不动声色地把玩,末了,平伸出去,手一松,吧嗒一声,破罐成碎片,不复有形矣。
李更于作家协会院里长大,记性不错,知道不少文坛的花花草草。十几岁即有稿费进账,算得年轻的老江湖。小伙子论人说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喜欢一边打一边揉。人家痛处既被揭破,对曲意搔痒并不领情。好比驾车肇事,将人撞成摇钱树,与直接送进告别室,在人心叵测的情形下,哪种更省事?不消说,明白人都得不出糊涂的结论。
(见2014年第1期《文学自由谈》)
一段时日,韩石山动笔少了。后来知道,他去鬼门关出差一趟,有些耽搁。但凡有此奇遇,人多会变化。可这位韩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变了什么,竟看不出来。读罢此篇《三流作家也可反证为大作家》,令人恍悟,“恶棍”之率性自然,更为变本加厉。
三十五年前,陈世旭凭借《小镇上的将军》,斩获国奖,成为文坛赣军首领。一些作家,写过英雄,便以为自己也成好汉;一些演员,扮过领袖,便以为自己也成巨人。老陈清醒,纸上成功了一位将军,而本人仍是生活中的士兵。故而回顾过往,言语安稳,不润饰自我,不贬低他人。原来,无形之监管,源于自己的灵魂。
此文所叙,系两位成功作家,昔年四处碰壁,而最终峰回路转的花絮。虽非辛酸血泪史,倒是写手常见事。文坛乃社会一角,有时温情,有时薄情,有时绝情。顺当与否,既看你的天分,也看你的用心,还看你的运气。
《高调归来,小说已死》,文如其题,调门不低,却靶子有点偏,效果不太好。一读就来神儿的批评,前提是目标选得对。跟布老虎、纸老虎较劲儿,就好比背着客人爬峨眉,固然也挣钱,但费力不划算。
(见2014年第2期《文学自由谈》)
《刘氏的“豆腐渣”》质疑的对象,曾颇具影响。据说当初毅然拂袖,他处谋生,也算得一位有个性的角色。多年过去,好马大嚼回头草,又是一番新模样。有人叹曰,制造“通吃”之话题,无非惦着另一份饭票。是耶非耶?欢迎争鸣。
《终会升华到思想的层面》一文,内容“敏感”,关乎上流与下流,正经人是不屑言说的。韩石山从人类文化史下笔,有了理论色彩,有了学术味道,但依然难以证明作者是一个正经人,顶多表明他是一个正常人。
《盖棺论定亦不迟》这类劝人向善的文章,乃老生常谈,本刊其实不愿多用。十之八九,大师等同于骗子。凡欺世盗名得逞于一时者,途径有三,自己吹出来,机构宠出来,众生惯出来。大师都命硬,野火烧不尽,邪风吹又生;大师都命薄,夜来风雨声,泡沫破多少?
美籍作家陈九的《不曾失恋懂女难》,“随笔”写纽约,出神且入化。久居之故,此君不光爱纽约,而且恨纽约。所以他说,失过恋的男人,才可能懂得女人。孙犁曾痛惜写手的浮浅,讽为仅放洋数日,便如何如何。这亦旁证陈九的比喻,并非戏谑,至理良言矣。
(见2014年第3期《文学自由谈》)
编发《谢冕的名气还能透支多久?》,本刊很犹豫,其缘由写出来,至少千字文。又因为,“透支”的指摘,对谢先生未见得对症,反而更像别的张三或李四。但透支学识,透支人品,透支虚名,在眼下文化圈,确已蔚然成风。站出几个质疑皇帝新衣的傻小子,不是什么坏事情。
白烨出了一册新书,辑入一批旧稿。怪我等孤陋寡闻,竟不知其中的《一份刊物与一种“谑评”》(写于2005年)关涉本刊。偶然读到,悦目之至。文中对《文学自由谈》口味的定性,很是吻合我们素来的追逐。征得白同志同意,刊发于此,以求广布。
狄青的文章叫人想起冯牧。《高山下的花环》一发表,冯牧叫个好,李存葆就火了;《燕儿窝之夜》一问世,冯牧点个头,魏继新就红了。如此一言九鼎,莫说前无古人,至少后无来者。这些年来,颇有几号儿评论家,锲而不舍地装冯牧,眼瞅着无一成功。天时、地利、学识、品性,甚而相貌、风度,缺一不灵,先贤已无法复制也。
中文系教授授课,高谈阔论之际,恍觉满堂茫然,遂不耻下问:知晓某文豪、某名著否?话音未落,响起韵律青春的和声:不…知…道!讲台上的你,难免一时语塞,但也不必失落。学子知与不知,均不碍寒假过罢暑假来,校园年年出俊才。
(见2014年第4期《文学自由谈》)
报纸副刊命蹇时乖,常叫人心下戚戚。如今副刊文章的写家、编辑、看客,表面自得其乐,实际是与时宜较劲儿。打开一份报纸,时政要闻、经典言论自是庄重无比,而能藉别一种轻松,传递一点点社会良知的,玩味一点点大众情趣的,往往是副刊。善待副刊的报章,苦心经营的编者,都理应受到致敬。
(见2015年第4期《文学自由谈》)
中国文学欲挤入国际市场,急功近利的手法都不管用。东方西方,亚洲非洲,各有各的生存习惯,各有各的思维逻辑,各有各的宗教境界,风马牛本不相及的彼此,有时接纳一下,远非融合,顶多因为猎奇。当然,泱泱华夏,文学走出去,最终会是必然的。但我们应有不设定时间表的耐性,应有佛家随缘的心态,应有润物细无声的从容,甚至,应有一点点阿Q式的淡定。
中国文学的市场在那里?一般作家不说了,著作等身的作家不说了,各种版本的“文学史”辟出专章弘扬的作家也不说了,只说莫言。他的市场在哪里?在中国。诺奖奖金的数额是可计数的,几本译著的版税是可计数的。而诺奖带给他国内的红利,种类之杂,力度之强,无论苦心经营修正成果,还是无心插柳歪打正着,都是难以计数的。已成文坛标杆的莫言,其真实的市场行情温馨地告诫中国作家,万不可心猿意马,你们最靠得住的书刊市场,究竟在哪里?在中国。在宽敞的图书大厦中,在狭小的实体书店里,在网购的键盘间,在物流的路途上,在黄皮肤读者的书桌前或枕头边。
(见2015年9月14日《文艺报》)
文坛因为他而诚实,文坛因为他而惆怅,文坛因为他而洒脱,文坛因为他而多样。
(《文学自由谈》在报刊登载广告时的“自谦”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