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怀中的随想
2015-03-20狄青
狄青
感怀中的随想
狄青
1
多年以前,因了工作缘故,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会习惯性地先给人递上名片。后来就不了,至少不会主动这样做。倒不是因为递接名片本身的无聊与荒诞,而是因为,我知道有一些人拿了名片去是要先看你是什么位置的,判断你有没有用;大家只愿意结交“有用”的人,没用的嘛,就算不撕掉也会丢到一边。一个写字的,即令再能写,其用处想来也十分有限,倒是常有人打着哈哈道:“等有机会帮我家孩子辅导辅导作文吧。”
然而有一次,去一个农业乡,一位乡干部说你给《文学自由谈》写过文章吧。我一愣,我是写过,但那时写得还不多。对方说他当年也系文学青年一枚,后来虽说不写了,却还保留着读小说的习惯,再后来觉得小说也实在没大意思,便不读了,只还在读一本刊物,那就是《文学自由谈》。他说:“这本刊物是我读过的文学杂志里最有胆识的。”我想,一本刊物能够给读者这样的印象,足以令它的主办者欣慰,也令它的作者自豪。
当我真正成为它的作者后,才发现,在文学逐渐边缘化的今天,一本纯粹言及文学短长的刊物却又有着它难以估量的影响力。一位青海的读者经常写信给我,条分缕析地谈他的感想;一位南京的老大姐每每读到她觉得满意抑或不满意的文章都要打来电话,与我沟通探讨;一位延边作协的评论家则把我的文章集中起来,当作他给当地文学爱好者授课时的参照……
当然,也会有另一种声音。有人(包括许多所谓的评论家)多半只认定写小说才是王道,甚至,才对得起所谓作家的称呼。小说就像足球,乃人间第一运动;批评则乃边缘项目,搞好了或被小说家分一杯羹,搞不好还有意想不到的凶险,为它全情投入有什么用?
“有没有用”这事儿在我看来并不易量化,就比方争论到底是面包有用还是玫瑰有用这个问题。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当年是画给无用师的,原名叫做《无用师卷》,本只与朋友赏评,未做他用,没想到如今连摹本都卖出了“天价”,旅游观光、电影戏剧皆打“富春山居”牌,论“有用”,恐怕是画作里最“有用”的了。
给《文学自由谈》写稿对我的用处其实是我在写作其他文学门类时所难以达到的——它让我变得更加敏感并注重细节,变得更为沉溺并宽广地阅读,变得更加勤于并习惯性思考,也变得对自己有了更加清晰并严格的要求。而在此之前,我常是懈怠的、自以为是的,貌似周遭谈笑有鸿儒,独忘了自己是白丁。而如今,习惯性阅读与思考已隐化为自己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想,还有比这些更大的用处吗?
抽出时间,我大致把这几年发表在《文学自由谈》上面的文章重读了一遍。读的时候就像是面对另外的一个自己——仿佛熟悉却又相当陌生!有时候需要闭上双眼让思维的触角伸得更远,才能探摸到写作伊始的一些信息,更多的时间则会一遍一遍的脸红。显然,水平是脸红的一个指标,但亦非全然如此。虽然不论是多年以前还是如今,我的写作都是在与各种郁结、局限、障碍、困厄相互纠缠,但我想,因为我尚懂得脸红,因而我可能还会有机会走得更远一点儿。
2
一本杂志也是有其自身命运的。一本杂志的命运实际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将碰到一个什么样的人。
28年前,一个叫任芙康的人与《文学自由谈》走到了一起。而在此之前,这个人曾担任《天津文学》的小说组组长,对小说有其充沛且独到的认识,他做《文学自由谈》,令一批人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事实上,作为天津土著,我认识任先生的时间比较早,甚至早到我十六七岁时,但接触始终不多,了解似乎谈不上。在成为《文学自由谈》的作者前,我对任先生的认知仅仅是一个老师、一位前辈罢了。然而,在有机会进一步了解之后,我便发现,他的存在之于文坛,就像《文学自由谈》这本杂志,与众不同;并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大约不可或缺。
任先生有相当好的文笔,写就的文章独成一格;对文章的题目,任先生尤其敏锐,哪怕矫枉过正,也容不得亦步亦趋。后来我发现,虽然他对国内的多数文人都能“痛下杀手”,但唯独提到巴蜀两地的作家,无论是当年的郭沫若还是李劼人,抑或是当下的马识途还是阿来,他还是多多少少存了点儿私念。
有一回我提到我在其他媒体上读到的有关红四方面军的一些传闻,任先生立马动容,并掰开揉碎地给我解释传闻里的种种谬误,那架势仿佛生怕我对大巴山的哪怕一草一木有丝毫误解。还有一次,我的一篇文章被《达州晚报》副刊头条转载了,我只是随口一提,他却格外当真,感觉似乎比我还要高兴。原因无他,还是因了达州乃是他的老家,他熟悉那里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处山河。怎么说呢,只要是与巴蜀二地有关的人与事,任先生皆视为与其相关,且自告奋勇,或遥作友军,或暗为内应,或公开与人理论,这倒成就了他可爱的一面。
有时候返朴归真,有时候嫉恶如仇;有时候绝顶聪明,有时候大智若愚……但甭管哪样,都是他的真性情。在与任先生接触的过程中,他多元的思维与鲜明的个性,也多多少少地影响到我的创作与思考。
他的年龄不算轻,却常常能够举重若轻。在他人那里不得了的事情,他常只寥寥数语便能化解。寒冬腊月,他只穿了单薄的衣物招摇过市,令比他年轻得多的我等汗颜的同时,也意识到或许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因而也最终成就了一本同样不按“常理”出牌的刊物。这本刊物要的就不是人云亦云,推的就不是四平八稳,发的就不是吹捧文章。一来二去,读者大众与业内诸公倒接受了《文学自由谈》的这股子“逆反”劲儿,以至于有人偶尔在《文学自由谈》上面发了文章,左右皆以为系大事,并暗自揣测其文章所写者何,又拿什么说事儿,又与谁过不去。显然,是刊物给文章贴上了某种个性标签。
《文学自由谈》的稿费不高,可那么多人或暗里使劲或急急渴渴或烦门托窍地想在上面发稿,我想显然所惦记的并不是《文学自由谈》的那几钿碎银子。
扎实的做派,朗润的风度,文学经验的诚实,讯息归纳的靠谱,独特独异具有多向梳拢而来的定力,将缜密之思蕴于多趣之文的能力……这些,是表述给一本刊物的,也是表述给它的办刊者的。
3
15岁,或者更早一点儿,我的理想是浪迹天涯。古代文人写文章,需读万卷书,要行万里路,之后仿佛才有下笔如有神的决绝与快感。直到成熟方明白,哪怕一枚邮票大小的地方,亦同样配得上源源不断地输出精彩文章。好的写作者,完全可以在一棵哪怕是不起眼的枝桠上获得骄傲且有尊严地栖息。而如今,我的想法是,好的写作者是可以在不同的枝桠上选择栖息的,人为地画地为牢可能并非一种科学的方式。
我手里有一块比拳头略大点儿的石头,像鹅卵石,却不是,上面有明显人工打磨的痕迹。石头是我去额济纳,一位土尔扈特蒙古族老汉送给我的。老汉一个人在大漠深处看守着一座废弃的古城遗址。这块石头被狂风从沙漠下卷出来,它曾是一枚一千年前古城守军用大号弩机射向敌人的炮弹。曾经我以为,一时的流行,过了就过了;文学作品不像文物,好的老物件都是有“包浆”的,文学作品却越来越像新娘子,比的就是新鲜和靓丽。但也总有一些作品不是这样,它会被淹没,可只要它足够好,够坚硬,总有一天还是会被大风卷出来。但如今的文学批评者,更多的时候很像是婚礼上帮闲的看客,他们习惯于给新娘子找出溢美之词,却未必乐意看到那些被风卷出来的石头。
川端康成《雪国》的开头第一句便是:“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是什么穿过隧道?是马车、汽车还是火车?川端康成都没有说。我想,好的小说家就应该是这样的,没有说,比说了更有味道。面对同样的素材,写出各自的不同来,小说要做的是什么呢?或许就是这一块吧。我也说不清。而批评要做的是什么呢?我以为同样是要写出不同来。如今多数评论刊物的版面上,大家都在争先恐后给小说家讲拜年话——当然,拜年话也是有不同的,有人习惯说“过年好”,有人则喜欢说“春节快乐”。《文学自由谈》讲的多半不是拜年话,但多半是真心话,喜欢听的恰恰是读者。
“非典”那年,我开始了探寻长城关隘的一段旅程。山海关、嘉峪关、雁门关……山西的保德与陕西的府谷间隔着条黄河,河上有一座不算宽的桥梁,它是连接晋陕两省最北的一座桥梁。在桥的山西一侧我被量测体温,在陕西一侧我又被重新量测一遍。同是正常范围值,二者却有些许差异。我想,虽有一定之规,但科技手段尚且如此,文学的度量自当更加跳跃。
现在我以为,文学的体裁原本没有大小轻重之分。小说需要更多的意外和冒险,也需要严格意义上的熟能生巧;批评需要更多的敏锐和冲劲,也需要某种程度上的稳妥闪转;随笔需要更多的洒脱和恣肆,也需要成竹在胸后的举重若轻……
4
做一件事情,兴趣太重要,不感兴趣就不会认真,而不认真肯定不行。有一回,从重庆到贵州,坐的是那种老式的长途车。车子缓慢穿行在南方曲曲弯弯的乡间小路上,水田、竹林、农舍,屋檐下挂着腊肉的尺宽饭铺……就像《围城》里方鸿渐、李梅亭他们去三闾大学所行的路程。说实话,我喜欢南方乡下那种潮湿得看上去一切都被水汽所包裹的感觉,而喜欢的缘起之一,竟来自《围城》里对一干人前往三闾大学路程中的精彩描述。一个好的写作者就是能够把读者在不知不觉间“带入”自己所偏好的景致,让读者从字里行间读出兴致与悲喜。钱钟书写小说不多,却没人说他是玩票,因为甭管是做哪一样,他都充满了兴趣,都做得认真。
丰子恺曾与人谈到自己的老师李叔同:“弘一法师一生由翩翩公子一变为留学生,再变为教师,三变为道人,四变为和尚,每一变都认真。他的遗训‘认真’两字永远使我铭记心头。”没错,弘一法师一生功绩得益于其秉承的“认真”二字,丰子恺又何曾例外?“文革”中,丰子恺每天坐公交车准时到单位接受批判,之后还要进行劳动改造,周而复始,可他却不以为意。在写给儿子的信中说,准时上下班的生活令自己的胃口和身体都好了,每天可以喝下半斤黄酒,并劝儿子“每天烧点菜吃吃,集集诗句,自得其乐”。不逆反,不抱怨,随时随地皆认真对待自己和生活,无怪乎日本大作家谷崎润一郎在谈到丰子恺时讲:“我所喜欢的,乃是他的像艺术家的气质,对于万物的认真的爱,和他的气品、气骨。如果在现代要找寻陶渊明、王维,就是他了罢!”
都知道海明威是大作家,却未必知道他一生都在“变”,每一回都变得认真,变得漂亮。
还不到19岁,海明威就参加了国际红十字会赴一战前线的义工团,来到意大利,在意大利与奥地利军队对峙的前线,他在给意大利士兵分发药品的时候中了奥地利军队的炮弹,在米兰的医院住了三个月,动了十几次手术,取出两百多片碎弹片。他被称为前线最勇敢的医护人员,为表彰他的精神,意大利政府战后颁发给他荣誉勋章。
回国后,年轻的海明威开始文学创作,他的认真与专注很快令他跻身美国著名作家行列。然而1942年,德国潜艇开始袭扰美国海岸,海明威毅然放下写作,将自己用稿费购买的游艇“皮拉尔”号加以改装,配备了通讯和爆破设施,然后亲自驾着它在加勒比海搜寻德国潜艇踪迹。海明威就这样驾驶着“皮拉尔”号在海岸义务巡逻达两年之久,其间放弃了所有写作计划,尽职尽责。他的侦察成效显著,帮助美国海军击沉了数艘德国潜艇。因为表现神勇,他被美国军方授予荣誉勋章。
1944年,海明威以战地记者身份随反攻大军在诺曼底登陆。然而,当他踏上法国土地那一刻起,他便与所有“组织”失去联系。原来,他自己跑到敌后加入了法国游击队,多次与德军进行面对面的激烈战斗,并在戴高乐将军的率领下,参加了解放巴黎的战役,最终获得了法国政府颁发给他的金质奖章。
1945年3月,当二战行将结束,海明威又回到他的家中,重新开始写作,他又成为了一名严格意义上的作家。他写出了《老人与海》。从小说中,读者嗅不到二战的硝烟。海明威用小说告诉世人,“痛苦于一个男子汉不算一回事”,“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1954年,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没有去斯德哥尔摩领奖,而是委托他人代领,他自己则匆匆驾船出海打鱼去了——因为海明威除了是作家之外,还是一名渔夫。
这世上有许多文人,一生认真于一门手艺,心无旁骛,固然不错;有的人总在变来变去,但他的“变”却是各种利益下的权宜,敷衍应对,毋须认真;而有人的“变”则是自我突围、精神超拔的主动求变,因而每一变都认真,每一变都传奇。
5
在当下,似乎难说一个从事文学的人会比一个从事体力劳动的泥瓦匠更有力量。文字的力量有时候就像我们周遭的生活,变得有点儿虚幻。这个世界显然比过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加热闹与喧嚣,我却希望寻找到一个安静得可以听到自己心中水滴声音的地方,这,就注定要把许多东西变得纠结。而大量的且多少带有囫囵吞枣成分的阅读方式,难免要眼高手低,也常会高开低走。明了问题所在,更重要的显然是如何解决问题。成功多半是虚妄的,文字又何尝不是?我与文字从多年前结缘至今,却发现,在获得乐趣的途径中,我并没有越走越宽,文字依旧与我相濡以沫,哪怕是不写。
我仰慕一种写作者,仿佛一上来他就是成熟的,苍劲的,甚至是靡丽的,完全不需要预备期与见习期。倘若这文学高峰堪比珠峰,有人上手就到了8000米,但更多的人还是从大本营出发。前者自然令人羡慕无比,而后者的优势在于,他虽历经了8000米之前的困厄,却看到了8000米之前的风景。
要说的是,对我而言,《文学自由谈》无疑就是这样美丽的风景,我会永远珍惜这一方风景。“重要作者”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它对我创作的丰饶与超拔。我感谢它,以及和它有关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