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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上一份秀才人情

2015-03-20韩石山

文学自由谈 2015年6期
关键词:刊物文章

韩石山

送上一份秀才人情

韩石山

桌上一册杂志,不大,书本似的,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如此反复,很有一阵了。妻正在做清晨的打扫,以为我是百无聊赖发癔症,说该做啥做啥,老摆弄本杂志做什么。

跟没听见一样,白了一眼,仍做我的。只是这次没有再放下,变成了细细的端详。

Free Forum of Literature

粗壮的字体,在不大的封面上,排成了两行,且是一种素雅的蓝色。

下面是反白了的刊名,再下面是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妇人的头像。不用翻查,我已知道此老妪为何方神圣。

一侧有行小字:双月刊总第163期。

颠过来是封底,黑黑的底色上,几行反白的文字,甚是醒目,道是:

一本不收取分文版面费的刊物

一本努力表达文坛民意的刊物

一本被视为文坛窗口的刊物

一本特立独行、充满激情的刊物

一本由名人奠定品牌、由非名人保持锐气的刊物

一本有众多大知识分子与众多小知识分子自费订

阅的刊物

由不得叹了口气,对正在擦拭书桌的妻说:这话多智慧,多牛气!

妻瞄了一眼,知道我在看什么杂志了,说,他呀,谁能说得过他。妻是见过他两面的。

我冷笑了一下,说,其实全是鬼话,没有一句能站得住脚。不收分文版面费——单位给了你办刊经费,还用收什么版面费!努力表达文坛民意——任何一家刊物也没说它是努力表达官意的!视为文坛窗口——一本文学批评刊物,不让人视为窗口,能让人视为门口吗!特立独行、充满激情——哪家刊物也不会说自己是跟风追屁、疲沓如老牛!由名人奠定品牌、由非名人保持锐气——什么名人非名人,根据什么尺寸定的!有众多大知识分子和众多小知识分子自费订阅——订阅不自费,那只有官员读者的排场!

妻不高兴了,收起抹布的当儿,斜了我一眼,说没有你这么刁的。

摆正,随手翻开,封二下方是“本刊选稿六不思路”:不推敲人际关系,不苛求批评技法,不着眼作者地位,不体现编者好恶,不追随整齐划一,不青睐长文呆论。

这里头,最具玄机的,该是那个用词看似不当的“不追随整齐划一”。整齐划一,该是一种自在的行为,只说你做不做,怎么能说追随不追随。然而,正是在这看似笨拙的表述中,隐含着编者的一副铮铮傲骨。

千万别以为我是在说编者怎样的抗命不遵了。比如说,什么什么风刮过来了,他以“不追随整齐划一”为标榜,而不予理睬。那也许只是不追随之一种。还有一种,比如说,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寻根文学大行其道之际,他仍秉持“不追随整齐划一”的精神,有批评文章来了,只要言之成理,照发不误。

只有一次,通电话时,我夸了他的这个“六不思路”,大概口气有点不恭,电话那端,这老兄当即反唇相讥:“这话你老韩当然能说啊,不推敲人际关系,那怎么能行啊?你老韩来的稿子,我要是当作普通作者对待,岂不气你个半死啊!”

真是个不吃亏的人,隔了这么远,生了气,也不说叫你“骂个死”,反说你被“气个半死”。

一想起他那常是满脸愤青的神态,实则全然无动于衷的样子,多少人被他的假象所迷惑,又由不得笑了。

噢,我忘了说这是一本什么刊物,编者又姓甚名谁。

《文学自由谈》是也。任芙康是也。

与芙康相识,整整二十年了。

1995年秋天,约摸也是这个时候,我与黄海波小姐去天津参加一个学会的一个年会。会议期间,认识了其时还是副主编,实则已主持工作的任芙康。

我是个没有什么名气的作者,在津门重地,高手如林的会议上,纵有表现,亦恂恂然如晋南老农。或许是我的这种寒苦的模样,引起了工人家庭出身的任先生的同情吧,临别时叮嘱曰,老韩,认识了就不要客气,有相宜的作品,寄来就是。

我还有个毛病,就是经不起撩逗。比方说,我从不写评论,若有人说,给写上一篇吧,一想,评论不也是文章之一种嘛,咱家怎么就写不了?于是便写了奉上。

此番的情形,又有点不同。

正是那前后,山西的马烽老师调到北京担任了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兼副主席,主持全面工作。有人很是不屑,说这样的官儿再大也不能当。我曾上过北京的文学讲习所,平日看书又多,深知中国文学界的派系及其源流。在我看来,当此时际,马烽出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既合法统,又合人情。合法统在于,上溯可直达鲁迅那儿,合人情在于,受压多年的丁玲,年事已高,难任繁巨,由其大弟子受命以代,有什么不对?

于是便写一篇文章,名曰《酒醉的探戈》,假借酒醉,胡言乱语,将中国文坛的历史源流,作了一番梳理。说周扬与丁玲,怎样相识于上海,又怎样分途到了延安。与鲁迅有过节儿的,怎样主持了延安的鲁迅文学院;鲁迅的忠实弟子,怎样在抗战开始后离开延安,率西北战地服务团前往山西前线。建国后,平和了没多久,又继续争斗,丁玲怎样成了右派,周扬怎样执了中国文学的牛耳。粉碎“四人帮”之后,周扬在北京得风气之先,早早出来,而丁玲又怎样迟迟不得平反,待她彻底平反出来,右边位置早就让人占了,留给这个老右派的,只能是左边的位置。造化就这样捉弄了一代老人,又愚弄了一代年轻人。

写是写了,哪儿发呢?一直放着。

既然你任芙康这样说了,就寄去好了。

很快,年底的一期,《酒醉的探戈》全文刊出。

人怕有知遇之恩,此后,我算是卖给了这个四川人。

一个山西的老农民,与一个精明的四川人打交道,会是怎样的情景,不问可知。只是我不说,纵然知之者,亦达不到感同身受的地步。这么说吧,就像一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一篇一篇文章写了呈上,发是发了,末后电话中总是批曰:个性已经显露,火力仍嫌不足,不可懈怠,继续努力。

又像抓到黑砖窑上的小童工,一趟一趟搬着文字的砖块,背后还响着嗖嗖的皮鞭。

人是不能受苦的,受苦多了,会有奴性。后来我当了《山西文学》的主编,发表批评文章,再也不用佯狂作秀。可也怪,每当写下尖锐的文章,仍是乖乖地先给了芙康。

我在批评界的坏名声,就是这么造就的。如果说芙康是个二郎神的话,我就是跟在二郎神身边,跳踉嘶叫的哮天犬。

更有甚者,大概是看我懦弱的缘故吧,有时这个四川人,竟会给我布置下让人难堪的任务来。

比如某年,到了征订刊物的日子,芙康会打来电话,先问忙不忙。每当此时,再忙我也会说不忙。接下来是,不忙,你看啊,快到订刊物的时候了,来篇文章,找找毛病怎么样?

“你们……”

我的意思想说,你打个广告不就行了。他听出来了,几乎是挪揄地说,找毛病的文章不会写吗?你不至于如此善良吧?

于是我便写,仍是我的那个理论,不就是个文章嘛。

当然,这样的文章,我也不能写得露了馅,总要装作遇人不淑,一腔幽怨无处申诉的样子,只是最后总要归结到,任主编如何地敬业,这本刊物如何地好。比如《和任芙康算账》一文的末尾就是这样的: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在任芙康的心里,只有他的刊物,只有他热衷的文学事业,就是把一个作家毁了也不会眨一下眼的。可怜亦复可悲的是我,没了清白也没了声名,还得硬着头皮跟着这个恶棍走下去。

这样的文章,往往不止发一个地方,常是这儿那儿,一发就是五六处。

最搞笑的是,有芙康的朋友看到文章,给他打电话,说你对韩某人这样好,几乎期期发他的文章,他竟如此恶毒地骂你。劝慰过对方,他会马上打电话告诉我,一边说着,一边挖苦我。

类似的文章,不是一篇,少说也有两三篇。

当年或许不无怨怼之感,如今都化作温馨的回忆了。

相处初期,我只觉得他是个敬业的编辑。尤其他那“不追随整齐划一”的志趣,是我深为敬佩的。不止一人曾跟我说过,芙康这人呀,说不来他是左,还是右,总是有点“格色”。作为一个办刊人,能几十年一以贯之,保持“格色”不变,也真不容易。

相处久了,慢慢才发现,芙康是个在文字上有特殊癖好的人,不光是个好编辑,也是个好作家。

他的文字,属于那种内敛型,遣词用字,喜斟酌,多讲究,追求一种典雅而蕴藉的风格。毕竟是个聪明人,时不时的,显露一点狡黠衍化来的幽默。

这个感觉,先前就有,这两年越发地明显了。

去年吧,每期刊物上,他总选几篇文章,每篇前面写段类似按语的文字,短的几十字,长的不过百余字,典雅而又风趣,既见性情,又见功力。手边有本2014年第3期,刊有唐小林的《刘氏的“豆腐渣”》,批评刘某与人合著的《罪与文学》一书,多拾人牙慧,了无新意。芙康的导语是:“本文质疑的对象,曾颇具影响。据说当初毅然拂袖,他处谋生,也算得一位有个性的角色。多年过去,好马大吃回头草,又是一番新模样。有人叹曰,制造‘通吃’之话题,无非惦着另一份饭票。是耶非耶?欢迎争鸣。”这一按语,也可作为他“不追随整齐划一”之一例。

刘氏的《性格组合论》,当年我是看过的,真不知这样的来来去去,又是怎样的一种性格。

再举一个说我的吧。同年第2期上,刊有我的《三流作家也可以反证为大作家》,他的按语是这样写的:“一段时日,韩石山动笔少了。后来知道,他去鬼门关出差一趟,有些耽搁。但凡有此奇遇,人多会变化。可这位韩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变了什么,竟看不出来。读罢文章,令人恍悟,‘恶棍’之率性自然,更为变本加厉。”——文中“恶棍”之说,是从李更先生的一篇文章中来的,那篇文章最早是在《山西文学》上刊出的,文中对二百个作家,每人一句评语,很是精辟。对我的评价,却不见机锋。我一看知道这是李更自以为给我点面子,于是便改为“纵横文坛一恶棍”。这是我的自我表扬,还怕李更知道了不同意,也就没有事先通报。这名声,多帅气!

最能体现芙康典雅风趣的文风的,是那些写人写事的短章。网上搜搜,见了他的新作《那个地方那个人》,说他闲来与朋友作游戏,仿电视上的抢答,对方说一个地方,他必须接上说出那个地方的一个人名。其中写到太原的我,也写到珠海的李更,且看是怎样写李更的:“这个名字仿佛早就等在那里。我与李更,神交久矣,五年前珠海初次谋面。他服务于一家报社,已然老资格。不巧的是,有与他平辈的,早混出众星捧月;有比他年少的,亦成为顶头上司。一般人摊上如此境地,难免羞愤攻心,再升华为怀才不遇、遇人不淑,那就日月无光、度日如年了。然李更的心平气和,来自骨子里。他的知足之处是:报社给了我副刊的版面,一给几大块,一给好多年,在这流行取缔副刊的时代,已属奇迹。何谓信任与器重?何谓机遇与平台?活生生,这就是。李更不习惯单纯视职业为饭碗,安常处顺,静寂从容,将手中几块副刊园子,侍弄得夏有清凉,冬有温润,春花艳艳,秋实累累。”

末尾两个对句,最见他的本色。

这两年,我住在一个离户口所在地较远的地方,帮着老伴看孙子,平日只是看桌子上的书,看天上的云,看孙儿憨憨的小脸。偶尔也会写篇文章,换点零花钱。还有一个兴致,就是跟芙康通电话。当然得等他闲的时候,常是先发短信,有空吗,不一多儿,他的电话便来了,一谈少说也在半个小时以上。谈生活,谈工作,谈各自的文章。

有次他说我的文章有时掺水多了些,我说,处境不同,文章的长短也就不同。我是靠稿费养家糊口的,写文章挣不了多少钱,干货就那么一点点,不泡大怎么要得上价钱。且文章者,全在人怎么看,同一形态,往好处说是优长,往坏处说就是不足,你说的水分过大,往好处说就是元气淋漓了。

跟芙康谈话,天马行空,忽而放开忽而收拢,提神亦益智。

上半年,芙康电话上说,编完今年几期,就不编了,彻底交给已不年轻的年轻人,且嘱我一定继续供稿,跟他在时一样。

自从得此音讯,一连多少天,我都感伤不已。

这期刊物的封面上,所以是这样一个老年妇女的头像,也许含着一种暗示。

不是说用老妇来暗示他的退隐,是说,这是离岗前的一个安排。我的头像,几年前就上过封面。去年以来,他将几个老朋友的头像又挨个人儿重上了一次,自然也有我。老作家何满子是该再上的一个,可是,何老前几年去世了,为表示对这位前辈的敬意,他特意发了何先生夫人吴仲华(94岁)老人的一篇文章,配上她的头像。

一年来,一步一步筹划着他的告别,丝丝入扣,多么从容。

芙康不编刊物了,是他的福气。编辑生涯近四十年,光在《文学自由谈》,就有28年,是该歇息了。写自己的闲文,做自己的闲事。

我的感伤在于,在我此生,一个有人呵护,任由我撒泼撒野的时期,永远地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芙康这样,哄弄我又督责我了。

献上此文,算是仿柳宗元《送薛存义序》之例,路远,不能“载肉于俎,崇酒于觞,追而送之江之浒”,只能是一份秀才人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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