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草原民族地区动物雕塑艺术风格分析
2015-03-20郭维阳
郭维阳 杨 梅
(新疆艺术学院,新疆·乌鲁木齐 830001)
位于欧亚大草原中部地区的新疆不仅是重要地理分区,更是东西两地游牧文化相互碰撞、融合的场所。草原游牧文化与绿洲农耕文化共同构成了西域文明,新疆草原动物雕塑作为北疆游牧文化的缩影,透过历史的沉积,不断为我们揭示古先民的内心世界。从阿尔泰、天山地区的岩画雕刻、鹿石到金属动物纹雕刻都在神秘、虚幻的表现中展示了远古先民的内心诉求,本文试从影响动物雕塑风格的演化和发展主要因素——宗教文化来解释古先民审美情感的变化。
在原始的古风阶段,岩画被称为“人类童年的艺术”。新疆草原地区岩画从表现方式分为凿刻型和涂绘型,本文中的岩画主要是指凿刻型岩画。这种制作方法通常是在岩壁上敲凿为主,并以磨刻加以辅助来完成,形成描绘对象轮廓线分明,而内部凿平的刻法。在众多岩画制作中,康家石门子岩画不仅是因为表达生殖主题的典型性,生动的画面而独树一帜,更是凭借它的雕凿工艺来值得我们研究。另外,康家石门子岩画除了上述工艺特点以外,在物象轮廓线内一定程度上采用了浮雕的制作技法,人物或动物的面部有了空间的起伏,这在当时的新疆岩刻中是比较鲜见的。在草原生活中动物与人密切的关系,使动物无可厚非地成为了草原艺术的主角。新疆阿尔泰岩画中百分之九十的内容为动物形态,如长角类的盘羊、山羊、北山羊、鹿科类马鹿、驼鹿、驯鹿等,流露出古先民对成功狩猎的渴望。
新疆动物岩画雕刻艺术风格主要以现实主义和夸张为主。岩画的现实主义是先民凭借着对草原生活的熟悉和对生活息息相关的动物的直观感悟,以轮廓线来描绘事物的形态,将动物的形象高度概括,强调其基本特征,以特有拙朴的手法将他们眼中的真实刻凿在石壁上,传递出牛、鹿、羊等动物的生机。对于线条,它不像色彩是直接刺激对象,产生条件反射。线条是需要对物象有一定的认识和理解才能加以表现,所以,线条的使用说明原始先民对他们所描绘的对象是相当的熟悉,并借助原始宗教信仰的虔诚和独特的内心情感加以刻画,所以我们看到的生动鲜活的动物形态是那么的传神。至于夸张手法是原始艺术主要的创作手段,通过运用体量的大小和不同物态间比例的关系来达到符合主观意愿的视觉效果。他们将在狩猎生活场景中的动物特征采用局部夸张,这是符合他们的主观感受的。从岩画中人与动物组合关系来看,人的比例往往小于动物的比例,反映在当时社会条件下人的力量微弱,在动物面前处于弱势地位,所以人对自然界是充满恐惧的。动物局部特点的夸大是他们对动物的幻想物态化的展示,这种想象是人类社会意识形态的初始和萌发。由于大自然的变幻莫测,人的力量那么渺小,写实性的岩画就是这种现状的具体展现,原始巫术的产生促使他们借助主观的幻想来控制自然,也反映出先民祈求在狩猎等活动中收获更多猎物和强大精神力量才能在艰难的自然环境中得以生存。
鹿石顾名思义是雕有鹿纹的四面体、圆柱体或石板,主要分布在新疆和蒙古高原地区。鹿石上刻画的鹿纹图形:“嘴呈喙状,头部前伸,像树枝一样的长角仰向后背,鹿颈和身体偏长,鹿腿短小与鹿身比例并不协调”。[1]此外,有的鹿石腿弯曲呈屈身状,还有的鹿石将人与鹿有机结合在一起,在石头顶部雕成人头像,而在身体处雕刻二方连续的鹿纹。在萨满教中,鹿石作为萨满教中萨满通天的工具而存在。鹿石上的大角鹿图形是萨满的庇护神,而萨满的灵魂是通过鹿、鹰等庇护神作为向导和保护者而通往天界的。所以,有部分鹿石刻有象征太阳或月亮的图形或半圆形。鹿石的艺术风格主要是凭借想象对组合方式加以运用,这种组合有不同物质的组合,如鹿石描绘的鹿并非完全是自然界中的鹿形,是鸟与鹿的组合,鹿石的组合方式形成有两种原因:第一种是因为以鹿为图腾的民族通过战争等方式融合了其他氏族,鹿图腾信仰融入了其他氏族的图腾符号(如鹰),最终演化成了新生的图腾形式。第二种是能量叠加增强了偶像的超凡能力,这种组合风格已经超出了自然物象本身,是在原始萨满巫术意识下的主观创造,这种结合体的鹿形是先民想象的结果,是借助于想象产生的虚幻的物象,使偶像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并将这种强大的力量转移到使用者身上。这种组合的艺术形象也影响之后的动物纹雕刻样式的发展,屈身鹿形象在金属动物纹中成为常见的题材。
草原动物雕塑的另一种类型——金属动物纹雕刻,主要体现在不同材质的器物上,如兵器、马具、祭器和首饰等。表现手法有圆雕和浮雕,写实性较强。新疆地区的动物纹雕刻主要是塞人动物纹和匈奴(鄂尔多斯)动物纹两大类。塞人动物纹题材有狮、豹、熊、鹰和狼等凶禽猛兽,着重表现野兽的狂猛和凶悍,动物多呈现出咬啮状及蜷曲状。浮雕以牌饰、带饰为主,在有限的空间内显示了塞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而圆雕也多是器物的配饰,如新疆阿拉沟的方座承兽铜盘。这时期塞人的动物雕塑风格均以写实为主,注重动物形象特征的刻画,充分展示了动物的凶猛,生动逼真。匈奴动物纹主要有鸟兽型、蹲踞型、弯曲型和人与动物结合反映社会生活画面的场景,与塞人动物纹特征相比,匈奴动物纹中的咬斗纹并不多见。浮雕由单体的或不同动物组合发展到衬托花草纹和自然山、树等,圆雕主要是动物兽头装饰的兵器柄端等器物。匈奴金属动物纹雕刻艺术风格也以写实为主,强调动物的逼真造型。到了汉代,草原地区的抽象装饰化风格取代了写实风格,兽头、蹲踞型动物纹已不多见。动物纹雕刻后期趋于几何化表明这些几何化的图案是动物形象由写实向抽象的逐渐变体,是由再现(模拟)到表现(抽象化),是从写实到趋于符号化,这是内容到形式的深化过程,纯形式的几何纹样对古人不仅是形式上的愉悦更是有神圣的想象的含义。正如图腾形象抽象到几何图形,原始信仰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得到加强。所以,抽象几何纹不能简单理解为形式美,是在抽象形式中有内容,主观感受中含着观念。
新疆草原动物纹雕刻到了铁器时代以后,因为社会的发展和人们认知度的提高,动物纹样的意识功能性被实用工艺性所取代,以审美为主的器型纹样出现了。公元6世纪突厥曾为柔然锻奴,善于金属器物的制作,特别是日常生活用具、器皿等,其纹饰脱离了塞人、匈奴动物纹范畴,而是以装饰对称花卉为主。动物纹的功能性到装饰性的转化表明了动物纹样功能性的衰弱,而器物纹饰进入到生活审美和实用工艺阶段。虽然,青铜动物纹样的巫术思想随着历史脚步的前进退出了舞台,但图案纹样没有消失,而是以形象化的装饰图案出现在草原游牧民族的生活之中,尽管这些装饰化的图形形式化极强,但并没有隔断草原民族血液中的民族化的记忆。远古的文明在后世的草原文化中继续发着光辉,闪着光芒。动物形象在哈萨克族、蒙古族和柯尔克孜族等草原民族民间图案纹样中继续存在,在其自然纹样中包括动物、植物和人物变体的形式。他们也善于以局部代替整体,如以羊角代替整只羊,以牛角代替整头牛,并以抽象羊、鹿纹图作为主导图案,以抽象变形取代了写实的风格。在牧民马鞍等生活用具上的金属浮雕装饰也经常出现这种图案化的形态。艺术风格以对称为主导原则,处于对称的物体形态相同,对于表现静止的画面有优势,使人感到稳重整齐的视觉效果。
在此分析导致新疆草原动物雕塑风格发生变化的主要因素。首先,我们对风格的界定要有个明确认识。艺术风格的发展是艺术意志引起的,而艺术的意志有两项前提条件:“艺术意志是人的创造本能,在物质实践中,是对物象模仿的结果。在人与对象两者关系中,艺术意志支配人的艺术行为,决定着人类的文化活动。而艺术风格的演变具有必然性,是时代的精神和文化决定着这种演变。”[2]
对于原始审美是不能脱离原始社会时代背景去考虑的,当时的艺术实际上是巫术礼仪的表现形态,草原早期的动物雕塑并非是为了愉悦心灵去创作的,而是潜藏于各种原始巫术行为或图腾礼仪之中。原始先民雕凿动物形象,不仅是表现动物对其产生的视觉印象,而是包含具有社会性的巫术活动的符号内涵,具有特殊的象征观念意义,对于动物雕塑制作者神经官能感受包含了观念性的想象和认识,也意味着包括宗教、艺术审美等因素在内的原始巫术行为。而图腾是原始巫术礼仪的延续和发展,是观点形象化的符号和标记,先民情感认识使这种象征符号具有特殊的意义,也使他们对这种符号的感觉超越常规的范围,“是在自然形式里积淀了社会的价值内容,感觉自然中积淀了人的理性性质,”[3]这正是审美意识和艺术创作的萌芽,它们凝聚了原始先民的情感信仰和期望。从岩画雕刻到鹿石,再从塞人动物纹雕刻到匈奴鄂尔多斯动物纹的风格多具有功能性,具体来说,这些造型并没有从非艺术成分中分离出来。
从新疆岩画中的动物雕刻来看,史前岩画都与生殖及狩猎相关,其中包含着对萨满巫术的信仰。在原始草原民族的意识中,世界是巫的世界,他们相信通过魔法的力量,能使自然界符合人的意愿,并认为通过神秘的交感作用,使远距离物质相互作用,借助我们看不见的力使不同物质发生能量转移。岩画正是实施这种交感作用的工具,这样对原始先民描绘动物形态也就不难理解了。夸张的动物特征正是他们想借助“力”来实现捕获更多猎物的愿望,透过这些形象传达出来的艺术风格和审美意识,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生动、活泼、淳朴的气息,而没有沉重、恐怖,这是人类发展中充满生机的时期。我们透过岩画中的狩猎情景可以看到先民在原始巫术情节下隐藏的文化冲动,岩画不仅是一种物化的形态,更是原始宗教精神的载体。
同样受巫术意识影响的还有新疆草原地区的鹿石雕刻艺术。鹿石具有萨满信仰的一切要素,是充当灵魂升天的使者最值得信赖的工具,作为萨满为保证祖先或英雄的灵魂升天,在祭祀礼仪中,以巫术手段雕刻鹿石来实现这一目的。而每个萨满都有动物祖先,鹿、鹰等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形象,天上飞翔的鹰与奔跃迅速的鹿的组合成为萨满职业的象征。同时,这种组合除保留了先民的万物有灵和图腾思维的记忆外,还包含着从具象原型到现实生活中产生感悟。鹿石将不同动物的特征融合在一起,并不是为了制作一个奇特逼真的动物,而是满足萨满通灵的重要手段,是欲望与情感寄托的偶像,是对能力期望的转移。由于相信偶像超自然的能力,所以鹿石的超凡能力会转移到使用者萨满身上,增强其通天的能力。这种能力的转移不仅体现在鹿石上,也体现在作为庇护神的金属动物雕刻纹中。
新疆金属动物纹雕刻的艺术风格主要为写实性,这种风格也可以称为现实主义风格,是对动物追求形似的再现,外在形象的正确是动物纹样雕塑的一大特点,这种风格贯穿了整个动物雕刻时期,现实主义手法是普遍应用的表现形式。在动物风格起源阶段,人对自然神灵无比的虔诚与忠实,动物作为独立与人以外的物象,成为人类实施巫术的象征物。先民主要是依靠模拟自然物态,训练再现手法来了解自然世界,所以,作品以写实为主。人类社会早期属于蒙昧时期,人与动物在思想上的区别还是混沌的,万物有灵与交感巫术依然是动物纹雕刻创作的基础。而到了两汉时期,草原动物纹雕刻的风格出现了转变,这种转变源于萨满在草原文化的衰落。游牧文明在农耕社会文化的冲击下,也发生了改变,匈奴等游牧民族原始意识形态随着社会发展产生了动摇,各式各样的信仰和意识形态充满他们的神经。此外,偶像的信仰也在发生变化,游牧民主动放弃了原有的信仰接受了神的庇护。所以,现实主义艺术风格中的动物形象变得纤细弱化了,简洁的轮廓,具有装饰性的几何线纹成了新的艺术风格,甚至他们的艺术职能也不限于服务于宗教,富有阶层的趣味改变着艺术的流行趋势。这时的工艺技艺更加娴熟,萨满巫术的目地成了次要因素。
如果研究动物纹雕刻你会发现新疆塞人、车师、匈奴和突厥等生活方式习俗相近的民族间的动物纹存在着摹仿、移植、嫁接等关系,通常是后兴的民族对之前的民族文化进行吸收。6世纪的突厥人的器具如马具、代扣、饰牌、刀具等动物纹中包含塞人、匈奴动物纹样成分,虽然动物纹中一些图形失去了原有的情节含义,变成了植物性状的螺旋纹,但这种借鉴的关系却依然存在。新疆哈萨克、柯尔克孜等民族动物纹饰雕塑也并没有因为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而消失,游牧民族对动物偶像信仰没有断裂,在草原民族的图案艺术中动物纹以观物取象的象形方式存在,如柯尔克孜族的对马纹、哈萨克族的动物角在装饰图案中充当重要角色。草原民族动物图案中遵循简化原则,但并不等于简单化,用羊角、鹿角、驼蹄、狗爪等图案构图时,出于简约原则,以局部代替整体,其他植物纹也是如此,可以说,动物图案是在简化中认识事物的本质。
总之,通过对新疆草原文化中岩画雕刻,鹿石、金属动物纹雕刻及装饰图案纹的认识,了解了新疆动物雕塑艺术风格变化的思想观念源头,进而也验证了宗教信仰、文化意识形态对艺术风格的主导作用。原始巫术信仰、萨满教决定了古游牧民族的精神信仰及宇宙观,也决定了他们的审美取向。另外,草原艺术风格具有特殊性,不可避免地对现代民族艺术产生深刻的影响。我们知道,草原艺术中原始艺术占有重要比重,而原始艺术简朴纯真、充满生机,这正是先民朴实无华自然本质的流露,没有后世艺术的矫揉造作,对我们今天的艺术创作具着重要的启迪作用。研究前人的文化心理是探寻那个时代艺术风格取向的钥匙,为我们开展动物雕塑研究提供了宝贵经验。
[1]仲高.丝绸之路艺术研究[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8.
[2]郭 物.马背上的信仰:欧亚草原动物风格艺术[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
[3]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三联书店,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