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思》篇看刘勰的创作论
2015-03-20妥静
妥 静
“神思”在周振甫先生的注中解释为“变幻不测的思想”。而事实上,仔细研读刘勰的论述文脉,神思在他的理论体系中并非是一种微妙飘缈近乎 “玄感”的东西,它不同于“妙悟”那样“不涉理路,不落言筌,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纯超感体验,而是告诉我们达到神思境界的一些有方可依的步骤和理论。
一、神思萌发之凝神净虑
《神思》篇在开章明确说到“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这是讲写作前所需要的一种完全放松自若的精神境地。只有排除一切杂想,只将心安置于自己所关注的事物上,才会打开思路和视野,静心凝神,酝酿情绪来摹写状貌。有如陆机《文赋》所言“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作文之始要营造一种静谧平和的心境,要涤除一切躁动和不安,摆脱尘世和外界的干扰,才会思络活通,千情万绪皆为我所备。只有以一种淡而化之的澄明态度来安顿好自己的心灵,才不会陷入功利性和目的性的泥淖之中,满头雾水,无有理致。所以,真正有品第的好文章应该是“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于静观独照之中,于自省自悟当中所生发的情感体验才会直指人心,触动最深层的人性指归,从而创作出优秀出色的作品。王国维把艺术思维的步骤概括为二层:一是“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空疏,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其次要做到“欲者不观,观者不欲”。创作之始应该具有一种超然物外、涤除心鉴的心态和境界,才能进入艺术创作的领域,接下来就是要自己在观物和观我之时的一种神与物游的审照方式。
二、神思运作之神与物游
《易》中有言“圣人立象以尽意”。凡作文者为了表情达意都需借助于外物为媒介来阐发个人情感,然而,在具体表述的过程中,总不免会有眼中所见之物不能恰当传达心中所想之意的难题,陆机在《文赋》中提到的“恒患意不称物”之语,就是说在创作中意识到了表情达意时与外物之间存在着不能两相契合的空白,面对这样的困境应该如何解决呢?刘勰认为“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那么如何“思理”才能为妙呢?为了弥补这二者之间的裂缝,刘勰提出“神与物游”的观点,其实,作者提倡神与物游,就是要告知创作者要有一个神游四海、不拘一格的想象和遐想的能力,在创作过程中眼中所见与心中所想是一种两相契合的心灵感应的过程,而“神畅而已”说明了思理的终极目的就是“畅游”。
神与物之间的关系并非指物我两忘,因为刘勰所要说明的是创作的方法论,是适用于写作的一种精神状态,这就要求人和物处于不即不离的一种距离,如果人完全投入物中,或物完全被人所吸纳,那样就真成了形而上的“言无言”的玄感体验。一方面,在观照外物时,有与物同感的体验;同时,还应该回归自我,从审美世界的陶醉中跳回到逻辑思维的畛域,既能进得去,又善于出得来,从而遣词造句,构思作文。故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
三、神思高潮之血气方刚
当神思运作到一定阶段,创作主体就会心潮澎湃、意气风发、文思泉涌,如滔滔江水一发而不可收,当人在静观、审物之后,各种情愫情绪会油然而生,体内会与之俱来充盈一种“神气”和“神志”,刘勰谓此种状态为“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方其搦翰,气倍辞前”。“志”和“气”是历来作家都极为推崇的一种人格体式和作品风格,《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率也;气,体之充也。”气和志在人的精神活动中是具有统帅性质的器宇,刘勰在《风骨》篇中称:“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也重申了他对于“气”这种介于精神性和生理性运动中的人体之精的观点。当人的艺术思维达到这种程度的时候,人体内所充斥的应该是一种血与气并存的心理和生理交互作用的精神境界。
但是,刘勰在充分认识到“气”对作文之势的影响之外,又注意到了不同的个体所特有的“血气”对该作家的创作风格有着不同的影响。《体性》篇:“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说明写作还和人的性情和血质有关。风格的成就,由于才力;才力从血气来,血气充实意志,意志决定语言。这些无不由于性情,所以风格的根源在于性情。由于气质的不同,对情绪的强弱和发生的迟速各有不同,就是用气质来说明性情的。比如从创作者的心境和人各自不同的血气来说,有的性情比较适合在静淡恬雅的境况之下有所创造,这一类作者,其情感的萌发和会意需要在一种静淡空灵的前提环境或意境之下得以实现:“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而有的人则血气澎湃,能够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之下一气呵成:“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
四、神思回落之言不逮意
在经历过“神与物游”的精神洗礼和血气充沛的文思运动之后,就要下笔来进行表述,可是“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予思,言授予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意在咫尺,而思隔山河”。可是有时却又会陷入词不达意的窘境,出现这种情况该如何解决呢?刘勰又提供了两种方法。
(一)神思之养精蓄锐
《养气》篇中说道:“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励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指出由于人在创作时,精神境界达到了一个自我实现的制高点,随着全身心投入的精神和意志的高度集中与专一,创作者完全沉浸到一种苦心竭虑的冥思和废寝忘食的状态之中,话语就在唇边齿下,可是却无法用其表达此时此刻的意愿和感受,只能怔怔地如哑巴一样承受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和折磨,这是一种陷于“艺术死角”的现象。“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在没有触发情理时,不必苦力思索,等有了触发再写;意义就在境物中找,所以境物是主管这种契合的,在没有契合时,不必劳情去求索。虽然神理思致已经萦绕于脑海和心间,但是当这些意念只限于极端的高潮或顶峰的时候,没有必要苦心搜求言辞给以诠释,那样只会使自己变得更加晕眩和混沌,需要将自己的心性重新用雪以藻,需要一个高潮之后的落潮阶段,只有这样,才能心平气和,用冷静和理智来审视观照自己和外物,才能重新编排思维来组织语言。过于集中竭智的思考容易使人疲劳而思维混乱,所以好的方法应该要有充沛的精神和精力来思索作文。
(二)神思之博而贯一
王昌龄《诗格》言:“生思一: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镜,率然而生。感思二: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取思三: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这段话向我们昭示了解决言不逮意的又一种方法:寻味前言,吟讽古制。平时应该要博览群书, 大量地积累和丰富自己的知识宝库,这样在表达时就会游刃有余,手到擒来。刘勰《神思》曰:“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词。”有了丰厚的文学底蕴和浩博的知识储备,就可以“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了。严羽《沧浪诗话》中最为著名的理论是“‘妙悟说’——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他虽然认为 “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但是他同时也认识到多读书、多积累知识是臻于这种妙悟化境的不可缺少的基础条件,所以无论什么样的创作都少不了从其他书籍当中获取丰富的资源和吸取足够的养分才能够使自己的思想、境界、层次得以升华,从而创造出更为理想的作品。
神思不仅仅是一个艺术思维的过程,而其自身实质上也成为整个创作历程中的一个创作高潮的表现。刘勰的《神思》论完全清晰有条理地为我们阐述了创作的整个生发过程,为丰富和完善我国古代文论做出了很大贡献,成为我们弥足珍贵的文学瑰宝。
[1](南朝梁)刘勰.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2]陆机.张少康集释.文赋集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3]俞晓红.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笺说[M].北京:中华书局,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