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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词俚语”,文化之根
——曲彦斌《葑菲菁华录》读后

2015-03-20赵世瑜

文化学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俚语普通话方言

赵世瑜

(北京大学历史系,北京 100871)

“鄙词俚语”,文化之根
——曲彦斌《葑菲菁华录》读后

赵世瑜

(北京大学历史系,北京 100871)

曲彦斌的《葑菲菁华录》揭示了中国古代文人对民间文化传统、特别是对俗语、方言的重视,说明前人对历史传统和文化多样性的重视。今天在推广普通话的过程中,对这些俗语、方言却保护不够,甚至以牺牲它们为代价,是亟需政府有关部门和全社会深刻反省的。

曲彦斌;《葑菲菁华录》;俗语;方言

近年来国内鼓吹国学之风大盛,让我想起数年之前一位倡导国学最力的某著名大学前校长的看法,他认为民俗学不属国学,故其学科不可入于“国学院”。关于国学的定义,见仁见智,此论本无可厚非,只是由此明白,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国学大体即经学或儒学,至少也是有关传统知识精英的学问。

诚如曲彦斌先生所说,中国自西周以来便一直有“观风问俗”的传统,因此留下许多关于民间文化的记录。直至晚近的地方志编纂中,风俗志也是其中的必要一项,作为地方官为政一方的重要参考内容。不过这样一个传统,却是出自统治者的需要,搜集上来之后,还要藏于密室,作为秘密档案。这种做法的目的不仅在于使当政者了解地方情况之差异,实现所谓“因俗而治”,而且在于使其及时了解百姓的所思所想,以便防患于未然。

在政权之外,中国历来有许多文人对这种民间文化传统感兴趣,对民间风俗进行搜集、整理的工作,一直没有间断,成为新文化运动时期北大歌谣运动的历史渊源。这些工作及其成果便是曲先生本书的主要内容。

曲先生是研究历代俗语或语言民俗的专家,所以从汉代扬雄的《方言》,一直到清代钱大昕兄弟的《恒言录》和《迩言》等书都是他重视的研究对象。对于一般读者来说,读了他在本书(大象出版社2015)中的介绍,不仅了解了这些古代著作在保存和研究方言俗语上的重要意义,而且让我们认识到,中国古代的许多大学问家恰恰十分重视这些“鄙言俚语”。清代乾嘉学者纷纷给《方言》做注释,恰恰体现了他们承接了传统的经世致用的实学学风,诚应为今日我们的某些倡导国学者所汗颜。

最近这些年,出现了“保卫方言”和推广普通话的讨论。国家有关部门及其所属研究单位的某些专家认为,“保卫方言”这个口号不妥,认为推广普通话与保存方言并不矛盾,并且推广普通话是既定的、写入法律的国策。事实上,发自草根的“保卫方言”呼声并未企图与推广普通话的国策对立,用“保护方言”或“守护方言”的说法也很常见,无非就是发现方言传统消失过快,有损于民族文化传统的保持,从而发出这样的呼声。的确,政府部门在保护方言的力度上远远比不上推广普通话,由于方言的特殊性,在中国又很难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因此在立法上也没有平等地位,何况文化遗产往往是在不可抗力的影响下即将消失的文化传统,难道我们要等到包括方言俚语在内的它们即将消亡时才去保护或者保卫吗?

那些政府官员或相关专家之所以这样认为,首先是因为他们不懂方言是文化多样性的根本,所以反而认为方言是地方封闭、经济落后的产物。曲先生大作中提到的许多著作,包括民国元老丁惟汾的《俚语证古》《方言音释》,都证明今日的许多方言曾是以往的“普通话”的遗迹,即当文化中心区的“普通话”再变的时候,老“普通话”却留在了方言之中。更不用说方言的形成与族群或文化传统的形成与认同直接有关,怎么能说只是因为地方封闭、经济落后呢?这样下去的后果,有可能危及族群与文化认同,甚至与《民族区域自治法》的有关内容相抵触。单线进化论的影响真是害死人!

其次,如果按照上述逻辑,在全球化的时代,中国的汉语、藏语、蒙语等等都可以视为方言,那么为什么不去推广世界性的“普通话”呢?这样大家交流起来不就完全没有障碍了吗?不是还可以省掉同声翻译等等巨大的经济和人力成本吗?但是无论各国政府还是民众都不会同意,世界语推广了一百多年还是不能成功。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挤压方言的使用空间呢?究其根本,是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元,大力推行的是统一的民族国家语言。就此而言,本无可厚非,政府可以规定汉语普通话为中国这个民族国家的官方语言,但在非官方的场合,如影视演艺作品等等中,就不必禁止使用方言。我们都羡慕欧洲国家有不少人可以讲好几国语言,其实这又是近代民族国家的概念害人,其实人家的语言差别,与我们的方言差不多,其中有相当部分是相通的,多交流一下也就会了。我们把它说成某国话,一下就把人吓住了。

再次,中国其实是最不用担心方言问题的。秦统一六国,书同文,车同轨,但没有统一语言。一是统一不了,二是根本没必要。但是文字是统一的,这个才最厉害,大家讲不同的话,但没有交流的问题。同文故而同种,这正是我们的民族自信心所在。我们有共同的文字,语言中也就有了许多共同的语汇,即使是方言也不难理解。如果生活或工作需要,我倒是主张多学习几种方言,这总比没有相同文字基础的外语好学吧?何况语言学家证明,多会几种语言,对大脑的开发是有积极作用的。为什么大家多提倡学习外语、轻视学习方言,是因为外语的持有者更有文化优势?学了更能显示自己的身份地位?还是有更多的赚钱机会?总之,没有一条理由是可以摆在桌面上的。

历代王朝并没有像今天那样极力提倡统一的官话,反而不断有知识精英去研究方言俚语,但中国文化却传承了几千年,没有间断,文化大一统还在不断增强,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到了清末民初开始有了推行国语的运动,至近半个世纪为海峡两岸的中国政府不遗余力地推进?其根本在于现代民族国家的需要。

也许许多人会认为我危言耸听,推广普通话并不一定直接导致方言的消失;甚至可能有更为极端的看法,认为方言消失乃是历史的必然,不必抱残守缺,为其大唱挽歌。的确,在政策法规的层面上,国家并没有把推广普通话与保留方言完全对立起来,但在具体的措施上,在实施的力度上,二者显然不能同日而语。由于广播、影视等大众传媒、基础教育与高等教育都要求使用普通话,二者此消彼长,方言的使用和传承依然大为削弱。最为根本的是,我们所谓的“乡音”其实就是方言,但随着农村人口日益减少,他们进城之后便在城市定居,不再回乡,不会“少小离家老大回”,与原乡失去了联系,第二代之后就无法保持乡音。另一方面,乡村或被城市化,或空心化,改革开放之初的所谓“离土不离乡”模式只在部分地区存在,乡音也就失去了生活传统的依托。所以在我看来,方言的未来的确是堪忧的。

普通话的优点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语言毕竟是人们日常交往的工具,但是,方言和民族语言一样都是不同的区域文化的传承载体和重要内容,是地方认同、族群认同的标志。方言消失了,“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文化多样性也就消失了,我们的文化就会变成千人一面。曲先生的这部书中所介绍的,从汉代到晚清的许多作者记录的俚语方言,不过是曾经存在过的沧海一粟,但即使如此可能也大半消失,但毕竟没有经过这一百年来自上而下的大规模推广,方言传统依然深厚。读了曲先生的书,除了增长有关中国古代俚语方言的知识以外,更重要的是让我思考,为什么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会对记录和研究这些东西感兴趣?难道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吗?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20世纪40年代在华北地区做方言调查的比利时籍神父贺登崧(Willem A.Grootaers,C.I.C.M.,1911-1999)。他在辅仁大学任教期间,曾在山西北部的20多个村子里做过方言调查,画出了桑干河南岸的一条南北走向的方言分界线,即“弘州线”,而这条线与10世纪在这一区域形成的政权区隔界线基本吻合。在这线的两边,人群、风俗、信仰等等都有明显的分别。我很难想象,如果我们今天在这些村庄里不再能听到方言的话,我们对这个值得我们骄傲的国家的历史是否会越来知道得越少,以致不能再自豪地说,它是世界历史少有的没有间断的历史?

【责任编辑:王 崇】

H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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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5)09-0244-03

2015-08-27

赵世瑜(1959-),男,四川成都人,教授,主要从事社会史与民间文化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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