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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号屠场》的重复艺术

2015-03-20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9期
关键词:德累斯顿小说

吴 楠

(空军工程大学 理学院,西安 710051)

【语言文化研究】

《五号屠场》的重复艺术

吴 楠

(空军工程大学 理学院,西安 710051)

从米勒的重复观角度看,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小说《五号屠场》中存在有三种重复——以原型为基础的重复、异质性重复和自我重复。重复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内在结构。冯内古特的重复艺术凸显了他对于战争的无意义和战争记忆伤痛的独特演绎方式,深化了战争主题,丰富了小说的审美层次。

库尔特·冯内古特;《五号屠场》;重复;希利斯·米勒

库尔特·冯内古特是美国20世纪60年代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他的小说以风趣幽默见长,人物、事件、场景在其不同小说中重复出现,同一部小说内部也有着各种重复。

冯内古特的笔下记录了很多他所经历的惨烈事件,例如: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二战中德国美丽城市德累斯顿的毁灭和日本广岛的原子弹轰炸。对这些事件进行回忆和再加工成就了他的一部又一部杰作。对于1945年的德累斯顿灾难,作者用了20多年的时间才将其写成《五号屠场》这部小说。理论家J·希利斯·米勒认为:“任何小说都是重复和重复中的重复的编织物。”[1]16《五号屠场》中有着各种明显的重复,从内容上看有事件场景的重复、时空的重复等,从语言上看有词语和段落的重复等,比较他的多部小说更能看出他的自我重复。冯内古特可谓重复大师,他的小说人物在不同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出现,他自己也曾担心会因此为评论家所诟病。作品间的重复是纵向的重复,指的是同样主题、人物、意象等跨越不同作品重复出现。而本文主要探讨的是横向的作品内的重复。《五号屠场》这部小说主要记录的是1945年2月13日造成135000人丧生*另一说法是,此次轰炸造成两万五千人到四万人丧生。的德累斯顿轰炸事件。小说没有确切的开始,也没有确切的结束,只有堆叠起来的各种事件和时刻,许多场景重复发生,构成了一种循环往复的情景。小说的开始已经写到了结尾,而结尾也像是开始。这在小说第一章的打油诗中就有所体现:

在下名叫雍永森,

工作地点在威斯康星,

工作单位是木材厂。

有时走在路上遇上了什么人,

他们问我:“请问尊姓大名?”

我便回答说:

“在下名叫雍永森,

工作地点在威斯康星……”[2]5

这种强迫式的重复构成了作者回想到战争屠杀时的心境。别人问他在创作什么题材作品时他总回答人们他在写关于德累斯顿大屠杀的事情,一次次的回答却更显得无力和苍白。而《五号屠场》也成了作者反反复复从各种角度回忆德累斯顿的结果。

米勒在著作《小说与重复》中强调:“一部像小说那样的长篇作品,不管它的读者属于哪一种类型,它的解读多半要通过对重复以及由重复所产生的意义的鉴定来完成。”[1]1因此分析小说中的重复对于小说的解读至关重要。对于《五号屠场》这部小说,我们可以从以原型为基础的重复、异质性重复和自我重复这三方面对其进行分析和“意义的鉴定”。米勒在柏拉图式重复和尼采式重复的基础上认为,重复的第一种形式使文学与历史之间有一种纯然的模仿、再现、断言、因果的关系……它将文学视为镜子般反映的历史,或是由历史事件和力量引发的;第二种重复使我们得以理解文学戏剧化表演、丰富多彩、开拓创新(文学如何创造历史)等既错综复杂而又疑团丛生的情形。[1]8-9以原型为基础的重复和异质性重复两种重复看似一种对立关系,而实际上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五号屠场》中的重复之间也有交叉之处。

一、伤痛的重演——以原型为基础的重复

以原型为基础的重复主要体现在对过去经历过的事件和场景的重复。弗洛伊德认为,重复是一种心理现象,通过梦境、幻想等方式再次经历过去发生的场景,这种场景可以是欢欣愉悦的,也可以是充满伤痛的。《五号屠场》对过去经历的描写往往是悲伤的、残忍的。而新弗洛伊德主义认为,重复伤痛的过去,目的是修复伤痛,获得内心的平静。冯内古特就在轰炸中幸存,却时时刻刻在痛苦中经受着“幸存者综合症”。他所经历的灾难在心中挥之不去,一次次对这种灾难的强迫性重复使得《五号屠场》充满悲伤的感情基调。

《五号屠场》的主人公毕利能够时空旅行,他可以随意回到一生中的任何时段,还可以到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星球上。整部小说共有10章,讲述了1922到1976年间毕利在纽约、德累斯顿和541号大众星球三处地点发生的故事。其中,对于德累斯顿的回忆是对过去的真实记录。德累斯顿这座曾经美丽的城市在24小时内变得面目全非,数万人葬身火海。作者尽管认为回忆德累斯顿的往事毫无用处,但他却像患了强迫症般一次次地回忆。对德累斯顿的回忆萦绕不去,德累斯顿这个词在小说中出现了90多次,作者也是在围绕德累斯顿故事构思整部小说。

主人公毕利常常回忆过往悲伤的事情,回忆起来的事情小到某人琐事,大到惨绝人寰的轰炸。也许由于记忆的某种遮蔽机制,他们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记忆深刻,“我们谁也回忆不起什么好事。奥黑尔想起在德累斯顿挨炸之前,有一个家伙喝得烂醉,我们只好用手推车把他送回去。这件事也不值得写本书。我回想起有两个俄国士兵抢劫一个钟表厂。他们拉了满满一马车的钟”[2]13。这种无关痛痒的回忆似乎在冲淡和铺垫轰炸的惨烈。而对德累斯顿的回忆却是实实在在无法抹去的伤痛。“他这次没做时间旅行,而过去的情景却闪现在他的脑幕上:德累斯顿被轰炸的那天晚上,他坐在冷藏室里。头顶上似乎有巨人的脚步声。原来是对轰炸目标投下了一连串烈性炸弹。一个个巨人不停地走动着。”[2]137他没有亲眼看到这场轰炸的过程,却感受到了轰炸的声音和力量。他叙述德累斯顿被轰炸的时候看似冷静而超脱,实则是对战争回忆的一种麻木和无奈。

然而书中也出现了毕利对过去温暖场景的回忆,毕利会从战时场景突然回到小时候温暖的热水澡等回忆当中。其间连接毕利所做时间旅行的是各种意象的重复。“洗澡”这个意象的重复使毕利从战争回到了他的童年时代。他成为俘虏进入灭虱浴室洗澡时想到了母亲为他洗澡的场景。德累斯顿被轰炸后,毕利和其他五个美国俘虏坐在棺材式的四轮马车里到废墟中寻找战利品。这本是让人作呕和压抑的事情,他却回想到了童年听到的幸福的声音。“他们正返回屠宰场去找战利品,这使毕利想起他在童年时每天大清早听到埃廉市送牛奶的马蹄声。”[2]150他每次都在无法承受痛苦的时候突然做时空旅行回到童年。时空旅行成了毕利对痛苦的一种应对机制。

二、记忆的失真——异质性重复

异质性重复体现在主体回忆与客体间的差异上。米勒将其称为非自觉记忆,他认为这种记忆“缺乏任何坚实的基础,其特点就像梦幻”[3]15。弗洛伊德也意识到“人们‘回忆起来的东西’很可能与历史事实毫不相干”[3]14。小说中毕利所回忆的时空之旅也许就是他经受痛苦时一种逃离的幻想。毕利所能做的就是试图重塑自己,用幻想弥补心灵的冲击和宇宙的无意义。

对于小说中明显的虚构部分,冯内古特让主人公认为是真实发生的,使得读者在这种真假中体味虚实变幻带来的作品层次上的变化。冯内古特在序言中提到他于1967年回到德累斯顿,正是这一年,毕利在他女儿举行婚礼的时候被绑架到541号大众星球。他自认为他所经历的时空旅行是真实发生过的,于是毕利“和气地与女儿说,他在广播中的讲话都是真的”[2]22。在这里他了解到截然不同的时空观念和对人对事态度。541号大众星球给人一种假象,也就是战争中各种屠杀恶行并没能摧毁宇宙的根基和人们情感的安定,时间和生死都变得虚幻。将人类的眼光从地球挪移到宇宙时空的高度来审视地球并且得知人类可以以其他方式继续存在,人类因此感到心安和平静。

小说中有着明显的词语和句段的重复。541号大众星球生物能够看到四维空间,对于他们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是同时存在于时间统一体中的。看到死亡他们会认为这个人仍然存在于其他时空。他们每逢看到死亡都会讲一句“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出现的位置跨越整部小说。冯内古特对死亡的描写好似非常轻松随意。每当死亡发生,无论是惨烈的大屠杀还是一个人的死亡,作者像一个淡漠的旁观者一样说“就这么回事”。 多次重复使得读者感觉此事发生过并且即将再次发生,像一个循环。毕利亲眼目睹了各种各样的死亡,包括士兵、牧师、军官、埃德加·德比、罗兰·韦锐、保罗·拉扎罗和鲍勃等人的死亡。甚至在香槟酒的气泡熄掉之后,他也会风趣地说“就这么回事”。随着这句话的多次重复,毕利得到了他所寻求的抚慰。另一处有着同样凄凉感觉的重复是鸟儿叫的声音“普——蒂——威特”。[2]215作者已经在小说的开头部分告诉读者,此书将会以鸟叫声结尾。这样一部主题沉重的小说结尾时,作者却没有昭示性、警戒性的话可言,代之以似乎毫不相关的鸟叫声。德累斯顿大屠杀之后,已经没有多少人活着了,四处一片寂静。这种寂静中唯一的声音不是人声却胜似人声。这种声音是对大屠杀的控诉,对现状的无奈和超离悲伤后的冷静。正如评论家雷蒙德·奥德曼所说,“普—蒂—威特”代表着一种“‘宇宙间的冷静’,一种从远距离审视生命的方式”[4]211。

如上一节中所说,当毕利遇到不如意的情况时,就会像541号大众星人建议他的那样,时空旅行到快乐的时光,这种时光不仅可能是以前的,也可能是将来的。比如“睡觉”这个意象连接毕利从战时到新婚之夜,随后又到将来的几次时空旅行。毕利在军人医院床上因为精神分裂接受治疗的时候先是回到他星际旅行中,随后回到了他结婚之时,“那天夜里,他上床睡后不久便在时间上旅行到另一个很美好的时刻,即与他的前妻瓦伦西亚·梅柏尔结婚的那个夜晚”[2]93。“睡觉”这个意象的重复使毕利从德军关押俘虏的石屋回到配镜师办公室。毕利在石屋中睡着,然后,“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盯着一只碧绿的猫头鹰的玻璃眼睛”[2]44,他回到了战后的时光。

两种重复往往有交叉之处,比如星际旅行。毕利认为这是对过去经验的回忆,而作者却又千方百计让读者认为那只不过是毕利的幻想而已。毕利读过特劳特关于星际旅行的科幻小说,却又不记得自己读过。“他浏览了几段,发觉好几年以前在退伍军人医院时已看过了,讲的是地球上的一对男女被其它星球上的人劫持的故事。”[2]55他在541号大众星球的旅行可能只是他读完小说后的幻想。如此真真假假难以分清,而作品的审美层级更加丰富。

三、自我的再现——自我的重复

小说中出现了三个自我,而三人都曾经相遇过,且三个自我都与作者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第一个自我是小说的主人公毕利。毕利的故事充满自传成分。二人都生于1922年,都作为牧师助理参加二战,都被德军俘虏,都在德累斯顿地下冷藏室里生产麦芽糖的工厂服苦役,随后经历盟军对这所不具备战略意义的城市德累斯顿的轰炸并因躲在冷藏室幸免且参与救援,都于1945年退伍并去大学读书。作者眼中战争是荒诞的,这一点在毕利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形象滑稽,在战争中不知所措却又常交好运。

第二个自我是小说中出现的“我”,实际上也就是假托作者雍永森。雍永森曾经三次出现。小说中说毕利在英国战俘驻地的厕所的时候,旁边那个腹泻的美国士兵就是他。毕利来到德累斯顿时,他再次出现,说感觉这个城市像绿野。雍永森扮演了一个小小角色,出现在毕利遭受苦难的日子里,与毕利共同经受着战争残酷的厄运。实际上雍永森和冯内古特也有着似是而非的指涉关系。冯内古特自己参军时确实遭受严重腹泻的痛苦,也确实认为德累斯顿像绿野那样美丽。

最后一个自我即小说中一个科幻作家基尔戈·特劳特。冯内古特在《时震》的序言中由衷写道:“在我的其他几部小说中,他是我的另一个自我。”[5]9毕利与特劳特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仅读了特劳特写的几十本书, 而且与特劳特成为朋友。毕利所经历的战争苦痛可以与特劳特分享,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任何痛苦的人都可以成为特劳特的朋友”[2]127。特劳特的作品像是以毕利的生活为原型,例如毕利的时空穿梭。特劳特的作品涉及四维空间的描述,在作品中反思宗教的虚假和无用,其思想与冯内古特的无神论思想吻合,而特劳特本人的形象也像受尽苦难的耶稣。

作者自己和被叙述的自我之间距离常常越来越小直至模糊不清。他直接将自己视作小说中一个人物参与故事。他在《时间和蒂姆巴克图之间》的序言中就说到,他想在“他所有作品中都扮演一个角色”。这使得作品的叙述拥有元小说成分,叙述和自我成为一体。

四、结语

重复构成了《五号屠场》的内在结构以及作者与小说、主人公和假托作者之间的精神和心理关系。基于原型的重复与异质性重复两种重复将各种回忆交织、重复和组合在一起,作者就是这样痛苦地回忆和创造着。他明知道回忆的痛苦和徒劳还是要坚持回望德累斯顿这座毁灭之城。回忆的过程中作者把自己的真实经历搬到故事里以丰富故事虚实交错的多样性,使得故事不仅有像自传主角的毕利,像创作艺术的代言人的特劳特,还有作者本人。总而言之,冯内古特的重复艺术不仅重组了其战争经验,将其与其他生活经历平铺于读者眼前,取消了故事的线性而增添了解读趣味。他的三个自我还帮助他回忆但又与历史事实保持一定的叙述距离,使其对战争的叙述变得超脱,且又可以不断变换叙事视角,多角度、多层次进行回忆。

[1] [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M].王宏图,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2] [美]库尔特·冯内古特.五号屠场/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M].云彩,紫芹,罗曼,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

[3] 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4] Olderman,Raymond.Beyond the Waste Land:A Study of the American Novel in the Nineteen-Sixties[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2.

[5] [美]库尔特·冯内古特.时震[M].虞建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 朱正平】

The Art of Repetition inSlaughterhouseFive

WU Nan

(Science College, Air Force Engineering University, Xi’an 710051, China)

See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J. Hillis Miller’s repetition theory, there lie subtly three types of repetition in Vonnegut’s novelSlaughterhouseFive, mimetic repetition, heterogeneous repetition and self-repetition. Repetition establishes the inherent structure of this novel. Vonnegut’s repetition art brings to light his unique way of fictionalizing the meaninglessness of war and traumatic war memories, deepening the war theme and enriching the aesthetic level of the novel.

Kurt Vonnegut;SlaughterhouseFive; repetition; Miller

2015-03-01

吴楠(1979—),女,山东临沂人,空军工程大学理学院讲师,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I106

A

1009-5128(2015)09-007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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