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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典》“文祖”考辨①

2015-03-20雷欣翰

关键词:武丁祖庙尚书

雷欣翰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海淀 100872)

《尚书》是战国时期由儒家学者整理而成的一部重要典籍,其中保留的古史材料、先贤言行,也是今天研究古代历史、传说的重要文献。“文祖”一词,出现在《尚书·虞书·舜典》中。《舜典》记载帝舜的事迹,其开篇道:

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作《舜典》。

这里简单交代了《舜典》的部分内容,即帝舜如何通过尧的考试、继承权柄。关于这一事件的过程,是书记载:

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帝曰:“格! 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厎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

尧对舜的考验,其手段和对象包括“慎徽五典”、“纳于百揆”、“宾于四门”和“纳于大麓”。舜顺利地通过了尧的一系列考核后,在一个“正月上日”,进行了“受终于文祖”这一权力交接仪式。对于“受终于文祖”一句的释义,历来争议颇多。关于“受终”,历代注家的解释比较统一,而“文祖”的确切含义究竟为何,则是解读这句经文的要点。

一、对“文祖”的两种解释

综而考之,历代学者对“文祖”的解释,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解释以“文祖”为尧之祖先或祖庙,这类解释以《尚书孔氏传》以及孔颖达为之而作的《尚书正义》为代表。《孔传》称:“文祖者,尧文德之祖庙。”[1]P6对此,孔颖达先解释了经文,说“舜既让而不许,乃以尧禅之。明年正月上日,受尧终帝位之事于尧文祖之庙”。孔颖达以“文祖”为庙,其义已明。他继而又对《孔传》做出了详细解释:

受终者,尧为天子,于此事终,而授与舜。故知“终”,谓尧终帝位之事。“终”言尧终舜始也。礼,有大事,行之于庙,况此是事之大者,知‘文祖者,尧文德之祖庙也’。且下云:“归,格于艺祖。”“艺”、“文”义同。知“文祖”是庙者,《咸有一德》云:“七世之庙,可以观德。”则天子七庙,其来自远。尧之文祖,盖是尧始祖之庙,不知为谁也。《帝系》及《世本》皆云: “黄帝生玄嚣,玄嚣生侨极,侨极生帝髻,帝髻生尧。”即如彼言,黄帝为尧之高祖,黄帝以上不知复祭何人,充此七数,况彼二书未必可信,尧之文祖不可强言。[2]P156

他认为“文祖”即尧之祖庙,而所祭者为谁,则不可强言。《孔传》所说的“文德之祖庙”,虽然被王先谦批评为“语义含混”[3]P2561,但其以“祖”为庙,是没有问题的。所谓“文德”,或可以《正义》所引《咸有一德》篇“七世之庙,可以观德”的文句来解释。孔颖达认为“文祖”是尧的“始祖之庙”,《史记·五帝本纪》对“文祖”也做出了相似的解释:

舜受终于文祖。文祖者,尧大祖也。[4]P22

段玉裁推测“尧大祖,盖谓黄帝”[5]1792。杨筠如则从文字的角度对“文祖”、“大祖”进行了辨析:“文疑当作大,形近而误,说文祖,始庙也。大祖即太祖。”[6]P18可见,司马迁也把“文祖”看作尧之先祖或是祖庙。相似的解释还见于《孔丛子·论书》篇,是书写道:

子张问曰:“圣人受命,必受诸天,而《书》云:‘受终于文祖。’何也?”孔子曰: “受命于天者,汤武是也;受命于人者,舜禹是也。夫不读《诗》、《书》、《易》、《春秋》,则不知圣人之心,又无以别尧舜之禅、汤武之伐也。”[7]P17

在《论书》篇中,子张以为舜的“受终于文祖”与汤武“受诸天”不同,孔子的回答则解释道,圣人受命有“受命于天”和“受命于人”之别。

在《论书》篇中发问的子张,是孔子学术的重要继承人,仅《论语》就记载了十余次他与孔子之间的问答。在《论语》中,子张曾像这样向孔子讨教过关于《尚书》的问题。《宪问》篇道: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 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8]P158

像这样围绕某一具体《书》学问题的讨论,是《论语》中唯一的一次。而在《孔丛子》中,相同题材、相似文本形态的文字则多达十数段。有趣的是,子张既是《论语》中这唯一一条《书》学问题的提问者,也是《孔丛子》中向孔子提出《尚书》问题最多的弟子。这一微妙的线索提示我们,作为孔氏家族学案的《孔丛子》,可以在孔氏《尚书》学方面作为《论语》的补充。而《论书》篇中大量出现的子张的提问,说明子张应该是孔子弟子中最重要的《书》学继承人。《孔丛子》中的孔子和子张论《书》,虽然不一定是二人的原话,但在相当程度上反映出由先秦至汉代《书》学经学化之前的《尚书》解释状况。

在《论书》篇中,孔子清晰地区别了汤、武“受命于天”和舜、禹“受命于人”的不同,以“文祖”为祖先的象征,这种理解同《孔传》、《正义》和《史记》是一致的。

另一种解释认为“文祖”不是祖先,也非专供祭祀祖先的庙宇,而是祭祀“天”或祭祀神灵、报告天帝的庙宇。这一说本自马融“文祖,天也。天为文,万物之祖”[9]P6和《尚书大传》郑玄注“文祖者,五府之大名,犹周之明堂”的说法。郑玄认为当时的“文祖”就是“五府”的统称,等同于周代的“明堂”。那么祭告“文祖”,就是祭告五帝。但是周代的“明堂”,用处实在太多,光说等于“明堂”,还是没能说清楚“文祖”的确切所在。江声依据《史记正义》,对此说法提出了修正:

五府者,五帝之庙。苍曰灵府,赤曰文祖,黄曰神升,白曰显纪,黑曰元榘。……文祖者,赤帝熛怒之府。名曰文祖,火精光明。文章之祖,故谓之文祖。

江声列举五府之名,指出“文祖”为赤帝之府。之后,他继续阐释道:

盖禅位之事,必告于天,五帝即天也。帝尧火德,赤帝之所感生。“受终于文祖”,告感生之帝也,即是告天也。[10]P1503

《说文》:“禅,祭天也。”[11]P7可见“禅位之事,必告于天”,本身没有问题。但所谓五帝感生之说,实起源于战国时阴阳家五行说发达之后。因此江声将马融的“天”与郑玄的“五帝”统一起来,认为“受终于文祖”,是“告感生之帝”的活动,恐怕与尧舜时的宗教情形相去甚远。同持此论的还有孙星衍,他引《荀子·礼论》“王者,天太祖”的说法,认为“尧之祖黄,亦必以配天”,继而得出“马说与史公合也”的结论。[12]P2092他把“大祖”理解为先祖皇帝,认为马说“文祖”为“天”,与史公“大祖”之说并无实质区别。

上述“五府”、“五帝”之说,出自《尚书帝命验》等纬书。纬书中不乏后出之说,与古代史实不甚相符。郑玄又是东汉末年的经学家,他治学的特点,表面上说是集古文家之成,实际上连今文家说他也兼容并蓄,因此也受到纬书的影响。江声、孙星衍等后代学者相信郑玄,就引用同一系列的材料来补充郑玄。皮锡瑞看到了这一点,认为“纬书多同今文,郑君据以为说也”。但他也是今文学说的拥趸,便顺着孙星衍的思路继续解释道:

明堂乃尊祖配天之处,故史公以为太祖,马以为天,各举一偏言之,其实一也。

这一说法可以与郑玄注《尚书大传》之说互为表里。皮氏并举出王充的例子,作为论据:

《论衡·谴告篇》曰:“受终于文祖,不言受终于天,尧之心知天之意也。尧授之,天亦授之。”是以文祖为天,与马氏同。史公与王仲任皆用欧阳尚书,而一以为太祖庙,一以为天,足征二说之异而不异矣。[13]P2366

他认为司马迁与王充都学习欧阳尚书,并据此把大相径庭的两种说法统合起来。但是司马迁作《史记》“用欧阳尚书”,至多只能是就其所用之字、所取之经文而言,而与经义无关;王充身处东汉古文经学大发展的时期,兼学诸说,《论衡》引用经义,视野开阔,往往依据己意,取其所需。皮锡瑞机械地将二人归入同一学派,并以此为据得出的二说一致的结论,是不能成立的。

二、“文祖”的本义

上述两种解释各持己见,孰是孰非费,似乎已经难以辨明。今时去古已远,要探索“文祖”的本义,取得一个最接近事实的说法,可以从文字训诂、尤其是字形的角度入手,并与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进行比较研究。

与《舜典》同属于《虞夏书》的《尚书·大禹谟》有“受命于神宗”[14]P32,颇似《舜典》“受终于文祖”之文。《大禹谟》和《舜典》都是《孔传》系统的篇目,两者之间有一定的可比性。对于这两篇中出现的“文”、“祖”、“神”、“宗”这几个字,字书中都有比较明确的解释。《说文·示部》写道:“祖,始庙也。”“宗,尊祖庙也。”段注:“当云‘尊也,祖庙也。’……尊莫尊于祖庙,故谓之宗庙。”又:“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15]P4、342、3那么“祖”、“宗”的本义都是庙。“神”是“引出万物者”,有起始的意思。那么“神宗”之义,与“始庙”相同:“文祖”、“神宗”,都是祖庙、宗庙的意思。另外,《舜典》中还有“归于艺祖,用特”和“舜格于文祖”[16]P14的内证。“归”是回归、“格”是到达,亦说明“艺祖”、“文祖”当是祖庙本身,而非如一些古代注家所说,是某位被祭祀的祖先。据此,对《史记》中“大祖”的解释,亦当从杨筠如的“太庙”之说。

对“文祖”的解释,还可以从出土文献中找到线索。甲骨文卜辞中有“文室”一词,赵诚先生认为:“文室,……从辞的内容无法确定是否是祭祀之室,但从辞例来看似为于文室祭祀。”他的推断是有道理的。甲骨卜辞所说的“文室”,与《尧典》所说的“文祖”应属于同一系列——都是祭祀祖先的宗庙。“文祖”、“文室”,都用“文”字来修饰“祖”和“室”,这与“文”字的一种特殊含义直接相关。殷商先王有武丁,是这个王朝的第二十三位君主。武丁,甲骨卜辞又称作“文武丁”:“文武丁,……‘文’字有时写作 。商代直系先王。或称作(文武帝)、或简称作(文武)。”[17]P215、27武丁,或称文武丁、或称文武帝,或简称文武,在他的名字前面均冠以“文”。武丁是殷商王朝的中兴之主,《史记·殷本纪》称:“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欢,殷道复兴。”[18]P103武丁的中兴,与他对方国的征伐关系密切。关于武丁征伐方国的史实,在甲骨卜辞中能找到一系列证据:

武丁卜辞所记征伐的方国甚多,……武丁时代所征伐的方国,似在今豫北之西,沁阳之北,或汉河东郡、上党郡;易言之,此等方国皆在今山西南部,黄土高原的东边缘(晋南部分)与华北平原西边缘(豫北部分)的交接地带。[19]P269

武丁对方国发动多次征伐,开疆拓土,很大程度上是靠武力使殷王朝中兴。但是,对他的称谓却在前面冠以“文”字。那么,这里所说的“文”,显然并非如后代所解释的文德,而是恰恰相反,与武力开拓有关。“文武丁”的称谓,暗示武丁有开启之功,是一位具有开创性的君主。

用于帝王谥号的“文”指帝王的开创之功,这符合它在上古时期的涵义。周文王期间,周族有伐密、伐崇之战,为武王灭商奠定了基础。称姬昌为文王,实际上不是为了像后世儒学家那样推崇他的文德,而是指他对周王朝的建立有奠基、开创之功。同理,《尧典》中的“文祖”指太祖庙,其中的“文”字,亦指开启、奠基。“文祖”,指为本族建功立业,有开启、奠基意义的祖先之庙。“受终于人”,即“受终”于开拓基业的祖先。《史记·夏本纪》称:“夏禹,名曰文命。”[20]P49这里将夏禹命名为“文命”,也有“开启、奠基之使命”的意思——禹是夏王朝的奠基和开创者,故对他的称谓冠以“文”字。

“文”的这种开启之义,与这个字的生成方式直接相关。《说文解字·彡部》道:“文,错画也,象交文。”段玉裁注:“皇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依类象形,故谓之文。象两纹交互也。纹者,文之俗字。”[21]P425可见,“文”最初指文字。早期的文字形象是笔画交错的,《周易·系辞》称:“物相杂,故曰文。”[22]P258不同的笔画错杂组合而成文字,这是“文”的基本含义。早期的文字刻在甲骨或竹简上,这种书写方式使得“文”又有契刻、开启之义。后人往往熟知“文”的错画交互之义,却忽略了它的开启之义。

关于“文”字的来源,还有另一种说法:

文,甲骨文作,与小篆同。这是由兆字截取的一个细部,即兆字的一个×,为了不使它和其他符号相混,其上加盖作兆只是龟甲裂纹,而文是泛指裂纹。故文可从兆变体指事。文就是纹的初文。[23]P276

按照这种说法,“文”是由“兆”字分化而来。“兆”指龟甲裂纹,而它的裂纹又是人工契刻加热的结果。这样看来,“文”字在意义生成的初期就包含了契刻、开启之义。《艺文类聚》卷二十二收录东汉末年应玚的《文质论》,其中写道:

至乎顺天应民,拨乱夷世,摛藻奋权,赫奕丕烈,纪禅协律,礼仪焕别。览坟丘于皇代,建不刊之洪制,宣仲尼之典教,探微言之所蔽,……言辨国典,辞定皇居,然后知质者之不足,文者之有馀。[24]P411

应玚之“文”主要是辨析“文”、“质”何者为先的问题。他说“文者”能够“建不刊之洪制”、“探微言之所蔽”,就是从功能、效应方面肯定“文”的重要性,指出了它的开创性、建设性功能。应玚对“文”所作的概括,与这个字的原始本意是相契合的。

三、结语

可见,“文”的开启之义是由早期文字的生成方式得来,或与钻契龟甲占卜有关。但无论是由这两种途径中的哪一个生成,“文”字都在它意义生成的初期被赋予了开启之义。《尧典》称太祖庙为文祖,就是取“文”字的这种特殊意义。夏代首位君主称“启”、殷商男性祖先称“契”,都是开启之义。夏、商二代开国之君的这种命名,与周人称太祖庙为“文祖”的用法,实际上是一致的。在《论书》篇中,孔子清晰地区别了汤、武“受命于天”和舜、禹“受命于人”的不同。其对“文祖”的理解,同《孔传》、《史记》是一致的。

《尚书》虽然在战国受到儒家学者的重新编订和修改,又在日后屡遭厄运,但只要能在一定程度上排除这些人为窜入的因素,它仍不失为一部研究上古三代历史文化的重要传世文献。“文祖”是舜受尧命执政之处,受命执政在开国之祖所在之庙,虽然未必是尧舜时代的实情,却符合古代中国“国家”形态出现之后的一贯传统。《虞书》在战国时期曾经过儒家学者的大规模整理,关于“文祖”的记载,符合周代的礼仪观念和相关制度。

[1][9]孔安国. 尚书孔氏传. 四部要籍注疏丛刊·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8.

[2]孔颖达.尚书正义. 四部要籍注疏丛刊·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8.

[3]王先谦.尚书孔传参正. 四部要籍注疏丛刊·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8.

[4][18][20]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 四部要籍注疏丛刊·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8.

[6]杨筠如. 尚书覈诂[M]. 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59.

[7]傅亚庶.孔丛子校释[M].中华书局,2011.

[8]杨伯峻.论语译注[M].中华书局,1980.

[10]江声. 尚书集注音疏. 四部要籍注疏丛刊·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1][15][21]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2]孙星衍. 尚书今古文注疏. 四部要籍注疏丛刊·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3]皮锡瑞. 今文尚书考证. 四部要籍注疏丛刊·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4][16]李民.尚书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7]赵诚. 甲骨文简明词典——卜辞分类读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8.

[19]陈梦家. 殷墟卜辞综述[M]. 北京:中华书局,1992.

[22]朱熹撰,廖名春点校. 周易本义[M]. 北京:中华书局,2009.

[23]尹黎云.汉字字源系统研究[M]. 北京:中国人民大大学出版社,1998.

[24]欧阳询.艺文类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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