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诺瓦利斯作品中的“黄金时代”
2015-03-20曹霞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湘潭411105
曹霞(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湘潭411105)
论诺瓦利斯作品中的“黄金时代”
曹霞
(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湘潭411105)
摘要:“黄金时代”思想贯穿着诺瓦利斯的文学创作,在他的小说、童话和诗作中都有体现。作为德国早期浪漫派文学的代表,诺瓦利斯认为人类过去曾生活在原初的和谐之中,后来逐渐发生分裂和异化,当下尤其处于“黑夜”之中。但通过重建基督教的统一信仰,人类的未来必然是走向新的“黄金时代”。这一思想虽然并不符合历史事实,且带有浓厚的宗教神秘主义色彩,但仍然反映了那个时代德国浪漫主义文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对人类社会的责任感。
关键词:“黄金时代”;诺瓦利斯;浪漫;基督教
据载,“黄金时代”一词来源于公元前8世纪的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Hesiod)所创作的史诗《工作与时日》。在这首史诗中,赫西奥德首次记录下五个连续的“纪元”,“黄金时代”便是其中的第一个时期。史诗中的“黄金时代”,宙斯之父克洛诺斯统领着一切,人类与诸神共同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之下。那里四季如春,没有纷争,没有战争,人与自然界和谐相处。这种理想中的“黄金时代”,成为后世许多具有浪漫主义理想情怀的诗人魂牵梦绕的境界。德国18世纪著名浪漫主义诗人、作家诺瓦利斯(Novalis 1772—1801年)心中也有一个“黄金时代”梦想,而且他的“黄金时代”论带有强烈的时代色彩和宗教膜拜特征。他认为在基督教占统治地位的中世纪欧洲,人类曾有过一段旧的“黄金时代”,然而宗教革命摧毁了这个时代,使人类社会陷入了分裂。工业时代的来临加剧了这种不和谐,人类社会陷入战争、灾难和心灵荒芜的深渊。惟有依靠上帝,重建基督教的统一信仰,人类社会才能脱离苦海,再次迎来那代表“永久和平的圣神时代”的“黄金时代”。被启蒙主义猛烈抨击的蒙昧、野蛮、落后、专制的欧洲中世纪,被诺瓦利斯描述为美好无比的“黄金时代”,其反启蒙主义的历史哲学观是显而易见的。海涅就曾尖锐地指出:德国的浪漫派不是别的东西,它就是中世纪文艺的复活[1]。但是,文学家毕竟不是历史学家,不能简单地以历史考证的态度审视浪漫主义文学流派。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诺瓦利斯的历史观当然不是建立在史诗之上的学术研究,而更是从对欧洲时局的关怀出发,对历史浪漫的追忆、对未来理想的憧憬,表达的是德国知识分子对文化和传统被革命破坏后的重新反思[2]276。看来,诺瓦利斯浪漫文学作品中的“黄金时代”观,并不能简单地被贴上“消极”“虚幻”之类标签,德国早期浪漫派文学的独特艺术魅力正在于此。
一、中世纪:过去的“黄金时代”
在诺瓦利斯的想象中,人类曾经拥有过一段黄金般的天堂时代。在散文诗《夜颂》中,诺瓦利斯这样描述过去的“黄金时代”:“天堂的孩子们和大地的子民的一个永远绚丽的节日陶醉了生命,像一个春天,穿越了数百年。”[3]143在童话《亚特兰蒂斯》中,诺瓦利斯同样描绘这个时期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在这个神秘的童话中,“黄金时代”首先以每天在皇宫中的欢庆节日形式表现出来。节日中充满了以爱与诗为主的和谐精神。童话中的国王热衷于庆典活动,而所有的庆典活动都是出于对女儿的娇宠以及他自身对诗艺和诗人的酷爱。国王的女儿是所有宫廷活动的中心,她是爱与诗的精神最纯洁的化身。她的形象就让人感觉自己仿佛生活在“人间天堂”,人们在那里享受着幸福的时光。在这个爱与诗的国度里,人与人之间完全被和谐的氛围包围,每个人都生活在和谐的心灵中,没有仇视的情感,灵魂在此得到安宁。“人们慢慢地品尝生活,像品尝可口的佳酿,益发觉得舒心惬意,因为任何与人为恶的有害情感,都像不谐和音一样,被众人心中那一片脉脉温情驱散了。”[3]214
在小说《塞斯的学徒》中,诺瓦利斯又展现出另一幅过去的“黄金时代”的图像。与欢庆节日的隆重气氛相反,诺瓦利斯从人与自然关系的角度来描绘曾经的“黄金时代”。在过去,人与自然处于完美的和谐状态,因为人尚未与自然处于对立。在那个时代,“自然对于人是朋友、安慰者、教士和奇迹创造者”[3]86,即它是具有“人的感知”的“神的器官”[4]370。在遥远的过去,在人类的原始时代,存在着人与自然内在的、直接的统一,用诗人的话说就是所谓人与一切自然物的“伟大结盟”。在那个古老的“黄金时代”,一切自在之物在人们看来都是“属人的、自己熟悉和非常亲切的”[5]100。在远古时期,还曾经有过一种直接体现人与自然统一的语言,如同小说中的童话《风信子与玫瑰花》中描述的那样,人与自然可以直接对话。在那时,自然和人类融为一体,并且使人永生不灭。在小说《奥夫特丁根》里,诺瓦利斯也这样写道:“我曾经听别人讲述远古,那时候鸟兽、树木和岩石怎样跟人们交谈。”[3]195人与自然此时的关系显得那样原始而朴实,仿佛浑然一体。在这个整体中,人并非是保持距离地观望自然,而是在日常交往中全身心地领会它。这时,人生活在对神秘世界的初识和探索阶段,自然还没有成为科学认识与技术处理的对象。对人类而言,自然仍旧充满了意义,也就是说,自然给人们的感觉就是人们似乎可以以比喻的方式与它对话。
在诺瓦利斯的政论性作品《基督教或欧罗巴》中,作者明确地指出天主教统治的中世纪就是上帝曾带给人类社会的“黄金时代”。自启蒙运动以来,一直被人们认为是人类最黑暗、最无知的中世纪,诺瓦利斯却用最亮丽的色彩来描绘它。在诺瓦利斯的描述下,中世纪可以说是人与神和谐相处的时代典范。信仰与爱、尊重与信任是这个时代的美德。在这个时代,教皇是唯一的首领,他与祭司们一起掌控着欧洲宗教与世俗的命运。儿童般的信任将每个人包括皇帝与诸侯、祭司紧密联系起来。每个人都可以欢快地工作,没有心灵上的负担,因为他知道自己处于教会与祭司们的庇护之下。上帝的宽容和庇护可以原谅人们的每一次失足并赐予他们安全的未来。祭司们发出和平的讯息,他们将爱传达给耶稣和圣灵。这时的人与自身也是一个整体,即他经历了内在所有禀赋的和谐发展,因为建立在信仰、爱、尊重与敬畏基础上的王国与每个人最内在的秉性相符合。
通过诺瓦利斯作品可以看出,作者认为过去的“黄金时代”是一个上帝、人与世界之间和谐相处的时期。人在经历所有禀赋和谐发展的过程中也找到了内在的和谐以及与其他人之间的和谐;同时,人与自然也以交往的方式构成一个生命的整体。正是如此,人与化身于世界上的万事万物的上帝之间也变得和谐。既然人与自然构成一个生命的整体,那么他就可以与上帝进行自由的沟通。教堂犹如上帝的怀腹,人们可以在那里获得内在的安全与宁静。由此也可以看出,过去的和谐是一种简单的和谐。那时的人单纯而自然地生活在单调的时代。他与本能的联系密不可分。“本能是天堂中的天才。”[4]301在这个阶段,世界对于人而言还是一片混沌,即未被分裂的整体。这种简单状态的整体的优点在于,这个时期的人不会孤立地看待世界,他看到的是一个多样化且多角度的世界图像。他就像儿童,用最纯净的眼睛和丰富的感知来观照世界万物。诺瓦利斯用诗的语言来表达这种对世界的认识。在诗人看来,“黄金时代”也是诗的时代,因为诗的语言不仅能让万物保持在动态变化的多样性之中,还能够从广度和深度去把握生命。
尽管早期的“黄金时代”是如此美好,但在诗人眼中仍然具有局限性。因为,这个时期的人没有自我认识与抽象的能力,这个时期的人与自然、人与上帝的关系是混沌的、未开化的。诺瓦利斯用辩证发展观点看待这一问题:早期的“黄金时代”一定要过去,世界的发展是一个“命题—反命题—合题”的过程。人类社会也必须要经历一个精神上的意识发展过程,这是一个自我分裂和异化的痛苦过程。
无论是散文、诗歌、小说还是政论性文章,诺瓦利斯在他的作品中都为世人勾勒出一幅过去的“黄金时代”人间美景——尽管他也承认早期的“黄金时代”并非完美。虽然诺瓦利斯所指代的欧洲中世纪在史实意义上完全不是什么“黄金时代”,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浪漫主义的虚拟手法极大增强了作品的感染性和吸引力。读者仿佛身临其境,朦胧中感到那过去的“黄金时代”仿佛真的触手可及,却又正离我们远去。诺瓦利斯试图一再证明,自然是灵性和神性的存在,人类正是倚靠自然之和谐才享有早期的“黄金时代”。但是,人如果疏离了神、忽视了自然的灵性而妄自高估自己的理性,则必将铸成大错。人类只有怀揣一颗敬畏的虔诚之心,才能重建起人神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浪漫派的历史观,正是这样一种从原初的统一到现实的分裂,再复归到将来更高层面上的统一的唯心历史观。可以说,作为德国早期浪漫派文学的佼佼者,诺瓦利斯通过唤起人们对逝去的天堂的记忆,成功地表达了浪漫派的历史哲学观和现实焦虑感,这是德国浪漫派文学能够在古典文学之后迅速取得广泛社会影响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失乐园:现时代的分裂与异化
追忆美好的过去实则是为反思残酷的现实做铺垫。对当下时代的批判,在诺瓦利斯作品中随处可见。在诗歌《陌生者》中,诺瓦利斯描述了人异化的过程。在这个时期,人已经成为了“陌生者”。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在疏离上帝和越来越有个性的过程中忘记了自己与世界有着共同的起源,颠倒了与神、自然、他人以及自身之间的关系。因而,这个“陌生者”的时期就是人类背离自身心灵或是异化的时期。
在《塞斯的学徒》中,诺瓦利斯用交错的声音表达出人与自然之间不和谐产生的哀怨:“啊!但愿人理解自然内在音乐并能感悟外在和谐。可是,他几乎不明白我们是同属一体,什么东西都不能离开其他东西而存在。他什么都要动一下,粗暴地将我们离开,乱弹一通,奏出的全是不和谐音。”[3]95诺瓦利斯根据《圣经·旧约》的故事,把人急切想成为上帝的欲望看作是人性的贪婪,其结果便导致了人与自然的分离。人在伸向“知识树危险的果实”的时候,便破坏了天堂的和谐。人类自己将自己驱逐出天堂并且不再了解自己。他已经忘记,人与自然原本是‘完整之半’”[6]554,并同属一个整体。人与自然之间联盟的解约导致了人类自然观的改变。在古老的“黄金时代”,对于人而言,自然是神性的面容,人们习惯与自然交往。然而,在分裂和异化阶段,自然在人的眼中仅仅是一个“物品”。理性极度膨胀,生命整体被自然科学消解,科学家们掌控着这个时代,人们开始用数学规律来审视自然。作为有时代责任感的诗人,诺瓦利斯极力鞭挞这个人与自然之间异化的时代。在诗歌《夜颂》中,诗人描绘了这样一幅凄惨的场景:
人类童年的乐园凋敝了/不再幼稚的成长中的人类竭力攀入更自由的荒芜的空间/诸神及其追随者消失了/大自然空旷寂寥/了无生机/干瘪的数字和严格的规范用铁链将它束缚起来/像化为尘埃和云烟/不可估量的生命之花蜕化为模糊的言语
在这个失乐园的时期,世界不再是活跃的有机体,而是僵死的机械装置。在《塞斯的学徒》中,诺瓦利斯再次无比尖锐地批评自然科学家们解剖式、分析式且量化的观察方式。启蒙思想崇尚科学,但可惜科学家们只把自然当成一个僵死的、可以任意摆布的对象,而全然意识不到自然其实也是有生命的,并且人类的生命与之息息相关。诺瓦利斯在小说中无不哀怨地写道:“友善的自然在他们手下死了,留下的只是没有生命的、抽搐的残骸。”[5]101在这里,“他们”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科学家们,他们不仅自己疏离了自然同时破坏了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从而进一步导致了人类与上帝之间关系的异化。在骄傲的理性至上和科学致胜论喧嚣中,人们不再把自己看作是上帝的子民,不再尊重上帝创造的万物,而是把自己看作是宇宙的主宰。人类的劳作也不再是为上帝的服役和对上帝流溢创世的协作,在上帝—自然—人的关系链中,人类已经变得唯我独尊。自然已死,上帝也已经不复存在了。由此不难理解为何诺瓦利斯发出“诸神及其追随者消失了”的感叹。
在童话《亚特兰蒂斯》中,国王与臣民之间的关系是现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异化的晴雨表。国王与臣民之间的原初和谐已被破坏,宫廷中日日欢宴,国王“不知不觉产生了高人一等的感觉”[3]215。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儿和地位较低的男人结婚。对王室的敬畏和距离感渐渐吓退了所有的求婚者。国王超人的血缘关系让他乃至女儿与其他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罪感便随之产生——国王失去对所有人都应该是“上帝相似的图像”的感知,他忘记了人与上帝之间最内在的关联。就像人在不停地渴望“成为上帝”并斩断了与自然之间伟大的结盟一样,童话中的国王认为,只有他才配做上帝之子。国王与臣民之间的裂痕由此产生。而在诺瓦利斯看来,所有人都有做国王的能力,因为“每一个人都来自于古老的国王部族”[6]489。在童话中,高傲与自负让国王和他的女儿陷入孤立的境地,他破坏了与民众之间作为和谐整体的氛围。女儿的婚配以及王国的前景成为王国福祉能否继续存在的关键。公主的出走,节日般美好生活的终结,预示着这个充满爱与和谐的王国“黄金时代”的结束。从此,欢乐不再,难过、担忧和惊恐弥漫整个宫廷。国王陷入深深的悲伤和自责之中。他觉得自己无比哀伤与懊恼。痛苦的不仅是国王,他的哀伤感染了整个都城乃至全国,“人们伤心地痛苦哀叹”[3]223。此时亚特兰蒂斯王国的所有人陷入极度的自我异化状态。
人与上帝之间的分离,或许只是表现为高傲或知识的绝对化,但它却也是人自身内在分裂、与他人之间的分离以及与自然之间关系疏离的诱因。《基督教或欧罗巴》对启蒙时期的批判清楚地表明了它们之间的关联:“这种对宗教的憎恨十分自然及合乎逻辑地延伸到一切热情之对象上,它诋毁想象和情感、德性和对艺术的热爱、未来和远古,煞费苦心地把人排在自然物序列的首位,并且把无限的和创造性的宇宙音乐糟蹋成一座庞大的石磨的单调嘎嘎声。”[4]515人的异化和罪恶在此显露:上帝连同自然神论哲学一起被驱逐出世界历史发展过程。整个世界成为一座“自在之磨”,也就是说,世界不再有上帝,不再有灵魂,它只是一个毫无生气的机械装置。这样的世界对诺瓦利斯这样的诗人来说是十分恐惧的,因为诗的精神不再占有一席之地,取而代之的是自然科学和绝对理性。而当人把理性当作阿基米德支点的时候,他便已经把神性的痕迹从自身、自然和历史中驱赶出去。人类破坏了“一切美妙和神奇的东西”[4]516并让世界成为“理性的沙漠”[4]520。
在这个“诸神已死”的时代,是否人类的未来就看不到希望?诺瓦利斯在众多的诗作中吟唱着黑夜、坟墓、死亡与上帝,仿佛他是一个沉沦主义者。在《夜颂》中,诺瓦利斯这样写道:
赶快坠入大地的深底/远离光明的国度/……/向我们赞美永恒的安眠/赞美永恒的夜/白昼也许使我们温暖/但悲愁使心灵凋谢
这是否意味着诗人是一位“黑暗诗人”,对未来持悲观态度?答案是否定的。诺瓦利斯的“黄金时代”历史观和发展观,决定了他绝不会与沉沦的世界妥协。恰恰相反的是,他是在大声疾呼天堂的到来。同样是在《夜颂》中,诺瓦利斯深情地呼唤:
既向往又紧张,我们发现远古/笼罩在幽暗的夜里/炽热的渴望永难满足/若时光仍在流逝/我们一定要返回故乡/好把那神圣的时代瞻仰
那个“神圣的时代”,无疑就是诺瓦利斯心目中的未来“黄金时代”。可见,诺瓦利斯对未来是充满憧憬的。至于对“夜”“死亡”之类的歌颂,不过是诺瓦利斯式的浪漫主义表现手法,也是他的魔幻唯心主义的“魔幻”所在。正如林克教授所分析,《夜颂》之“夜”是一个神秘的象征,它主要有两层含义:夜指向质朴美好的远古,其实质是本真、虔诚;夜引入死亡,实际上是引入耶稣,其奥秘是爱[7]。
对上帝的坚定信念使诺瓦利斯怀念基督教一统天下的“黄金时代”,对于破坏任何宗教和谐的行为,他都是深恶痛绝的。自从马丁·路德于1517年10月31日发表著名的《关于赦罪符的力量》的九十五条论纲以来,轰轰烈烈的宗教改革就在德国拉开了序幕。宗教改革之前的16世纪的德国有着深刻的社会矛盾,如同德国历史学家所指出,宗教改革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宗教事件,而是经济变化之后必然发生的反封建运动和民族运动的表现[8]。然而,诺瓦利斯不能容忍任何发生在中世纪的宗教改革,即使是路德式的非暴力宗教改革。他认为,宗教改革让《圣经》普遍化,这损害了书面文字的绝对权威,也背离了宗教整体传统的活力与权威性。当路德在强调《圣经》的绝对普及性的时候,篇章中那些世俗、贫乏、粗糙且抽象的宗教构想极度地压制和损害了圣灵自由的渗透和启示。新教让神圣的感觉变得枯萎,人类曾经有过的辉煌的美妙时代也一去不复返。当然这只是诺瓦利斯的一厢情愿,但如果人们据此认为诺瓦利斯对德国宗教改革前的历史背景乃至德国中世纪的真实情形一无所知,则未免过于片面。诺瓦利斯之所以为中世纪大唱赞歌、强烈抨击宗教改革,乃是出于维护其历史哲学观的需要。从浪漫主义的特征来解释,他也必然要树立一个假设、一个虚拟,或者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东西,才能与古典主义相区别。如同国外有的研究浪漫主义的学者所说,浪漫主义就是为了追求冒险而违背正常因果关系的。只有当一件东西是奇异的、出乎意料的、强烈的、夸张的、极端的、独特的时候,它才是浪漫的[9]。所以,对于今天的研究者而言,没有必要过于计较诺瓦利斯对历史的虚拟和对现实的夸张。
诺瓦利斯认为,随着自然科学技术的发展和世界的非神秘化,科学和信仰的对立以及它所导致的人与上帝之间关系的异化在启蒙运动中达到顶峰。在这种失乐园时期,人极力追求物质上的舒适,贪得无厌让他们耗去了大量的时间,他们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修身养性,凝神观照自己的内心世界”[4]509。自私、贪婪和功利成为人们行为和生活的准绳,信仰与爱这个美丽的花朵坠落了。人的内在本性受到了损害,变得麻痹。原本根植于信仰之下的关于事物本性的知识被排挤掉了,那些无信仰的人仅仅是服务于财富的攫取和贪欲的满足。用一句话总结,现实的世界糟糕透了。正是缘于一种拯救世界的使命感,诺瓦利斯写下了《基督教或欧罗巴》这篇警世文章。这篇在诺瓦利斯死后二十五年才最终得以发表的文章,在后来被视为神圣同盟的政治宣言。有人评价说:“在欧洲一体化的今天,《基督教或欧罗巴》仍被用来作为欧洲在精神和文化上统一的根据,对抗纯粹政治和经济的一体化。”[2]276诺瓦利斯在文章中阐述了他对欧洲历史和文化的看法。他认为,要克服当时欧洲的混乱局势,就必须找回失去的价值。而中世纪的欧洲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因为基督教是大家共同的精神家园,人们虔敬乐业、互相友爱。伴随着宗教改革,人的主体意识和自私主义抬头,信仰与爱逐渐失落,统一而和谐的欧洲陷入四分五裂和无休止的争斗之中。如前所述,我们并不关注诺瓦利斯虚拟的是哪个时代,实际上社会发展史考证,人类历史从来无所谓“黄金时代”——文学上所谓的“黄金时代”更多的是浪漫主义者根据自己的需要所杜撰。我们更关注的是诺瓦利斯把基督教视为自己的思想源泉和灵感所在,由此阐发出关于分与合、局部与整体的思考。当然,在当时的德国国内、国际环境下,利用基督教这面大旗也不失为一种巧妙的策略。在法国大革命和即将出现的拿破仑战争面前,德国资产阶级以及市民社会的民族意识逐渐高涨,如同赫尔德在民间文化中寻求德意志民族的根一样,诺瓦利斯把他的目光转向了中世纪,认为那时的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的基督教文化才是真正的德国传统文化和“国粹”,他想利用宗教使德国人民克服分裂,团结起来,共同打败外敌和实现民族振兴。转向中世纪的目的便是要在中世纪的历史和传统中发现真正的日尔曼精神。在这样的逻辑转换中,浪漫派把对自我的极端强调转变为对国家的崇拜,这样的主张当然有利于统一的德国的形成,然而也容易导致大国沙文主义和专制政权的产生。为什么诺瓦利斯对中世纪如此情有独钟?海涅尖锐地指出:“中世纪的基督教生活对于诗人是丰富的取之不尽的宝贵的素材。只有通过基督教才有可能在这地球上形成下面这些情况,它们含有那些鲜明的对照,那样五光十色的痛苦和那样离奇的美,以致使人认为这类事物从来不曾在现实中存在过,而所有这一切大概是一场巨大的噩梦,是一个疯狂的神的噩梦。”[10]
海涅对浪漫派的抨击的确击中了要害,但过于简单化地否定了浪漫文学的社会意义。应该说,诺瓦利斯通过“诸神已死”的呐喊,唤起了人们对“黑暗”现实的反思。18世纪的欧洲,在启蒙思想的强烈冲击下,基督教神学在精神领域的统治地位摇摇欲坠。科学技术和资本主义的发展更加剧了人们对理性的狂热和物质财富的贪婪。作为一个敏锐的诗人,诺瓦利斯深刻洞察到了信仰沦丧和唯理主义的发展造成的危险,于是通过文学艺术作品表达了一种神学主义的生态整体观。人不是自然界乃至整个宇宙的中心——只有神——上帝才是。人只是世界发展中的一个环节,它与世界是密不可分的整体。因此,人不能以自我为中心看待世界,不能无限制地改造世界和掠夺资源,否则将会给自身乃至整个世界带来无穷的灾难。后世的生态主义文学,在一定程度上即受到了浪漫主义文学中有关自然和谐统一观点的影响。生态文学流派的作家与诺瓦利斯一样向往着神话时代初民们的生存状态,亦或羡慕古人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的境地、陶醉于自然山水之中践行自己的理想。万物和谐是他们共同的理念。然而,生态文学是以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既非以人的世界为中心,亦非以神的世界为中心。而以诺瓦利斯等人为代表的德国浪漫派文学显然以基督教神学为基石,向往的是一种神性笼罩下的生态和谐。客观而言,德国浪漫派对所谓“科学时代”的人类种种异化现象的批判是深刻的,对欧洲的政治乱象和信仰危机有着十分敏锐的触觉力。以诺瓦利斯等人为代表的德国浪漫派,通过文学作品大声疾呼社会和谐与信仰统一,为避免政治分裂和战争做出了诚挚的努力。诺瓦利斯对科学、理性和自然的认识都具有卓越深远的见解,他对人及其生存环境的关注早已显现出超越时代的远见。这些都是值得肯定的。
三、通向天国之路:未来的“黄金时代”
根据诺瓦利斯的构想,不和谐和异化的时代最终会随着永恒的“黄金时代”的复归而终结,未来的“黄金时代”将会重建和谐的原初世界以及人类古老的天堂。尽管从本质上而言,过去的和未来的这两个“黄金时代”具有相似之处,但从历史发展的辩证规律来看,未来的“黄金时代”与人类历史早期的“黄金时代”有很多的不同。在童话《亚特兰蒂斯》中,诺瓦利斯以类比的形式将未来的黄金时代表现为爱与诗的王国。童话中的年轻人这样唱道:
父亲虽贵为君王,他的心/也须屈服于爱情和歌唱,/慈爱立刻将深深悲情/化作永久欢乐之渴望/凡是被爱情夺走的,爱情/必随即偿还并多倍弥补,/父女亲吻,这和解之吻/允诺了天堂般的幸福
爱与诗打破了童话中国王的骄傲,它们消除了距离与隔阂,让故事结局中的永恒幸福成为现实。在爱是主宰、生活犹如过节的未来“黄金时代”,人与人又生活在和谐的氛围之中。仇恨、战争和野蛮被驱逐出了这个国度。爱化解了所有对立面的冲突。克林索尔童话延续了这一幕情景:“国王拥抱着他脸红的爱人,民众跟着效仿并相互爱抚。除了深情的呼喊与亲吻时的耳语声,什么也听不见了。”[3]315“亲吻”在这里再次被诺瓦利斯理解为和解之吻——之前被分离者重新统一的象征。克林索尔童话里的小寓言的“纺纱歌”也蕴含了这种重新统一。
用你们全部的纱线/我纺成粗线一根/
敌对的时代已到终点/你们应是一个生命
单根的纱线汇聚成一股粗线,预示着敌对时代的终结以及永恒和平的开始。就像在过去的“黄金时代”那样,与他人和解的人在未来的“黄金时代”的幸福世界里获得了内心的宁静——与自身内在合为一体。异化时期的那些私念已经消失,人的存在更多的是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未来的“黄金时代”,“每个渴望都找到了它的渴望”[3]292。与迫于商业生活而被异化的人相反,再也没有逐利的思想驱赶着人们与自己内在分裂。当被异化的人全身心地投入追逐舒适生活,无暇观照自己内心的时候,那么被和解的人已经在享受幸福与内心的宁静,即“合乎德性”“有福的静思”以及“天堂般的清静无为状态”[4]594。此时,与自身和解的人已经知悉自己与世界万物同属一个整体,因此他与自然之间新的整体关系得以重建。在“枯燥的数字”时代,自然变成了“事情”(Sache),而在未来的“黄金时代”,它又重新获得了全部的意义。这就是经过了“炼狱”的未来的“黄金时代”与过去的“黄金时代”不同之处。克林索尔童话的结尾这样写道:“花草树木生长起来,欣欣向荣。万物好像有了灵性,都在言说和歌唱。寓言处处问候老熟人。动物走近醒来的人们并亲切致意。植物则用果实和芳香款待人们,将其打扮得无比美丽。”[3]312与过去的“黄金时代”相比,自然在未来的“黄金时代”重新被赋予了神性而与人类再次建立起联系,万事万物被重新组合起来并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
正如在《虔敬之歌》和《基督教或欧罗巴》中所期待的那样,诺瓦利斯希望未来“黄金时代”是上帝之国、“地球上的天堂”。他希望建立一个普世的教会,在这个教会里,所有的宗教都和谐包容,不再敌对。只有当整个世界重新成为上帝的启示之时,永久和平的时代才会真正来临。当上帝处处被观照,一切有限与无限相互交织且处于最紧密的联系的时候,“伟大的和解时代”才开始。在上帝之国,爱重新成为“宇宙之宇宙”,一切生命又成为对“上帝的服役”。
有限与无限之间新的联盟就像成为整体后的人与上帝之间的联姻,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诺瓦利斯在散文诗《包含一切的……晚餐的和解图》中这样描述:“新生儿将是父亲的写照,睁着神秘而无限的黑眼睛的新黄金时代;一个预言性的、能创造奇迹和治愈伤口的、能抚慰心灵与点燃永恒生命的时代——一个伟大的和解时代,一个救世主。”[4]519这幅图形象地描绘了人与上帝、人与自身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和解的内在联系,因为与上帝和解后的人又能够重新把世界看作是那“无限之神庙”。这里又再次说明了第二阶段中人自身的异化也就是人与上帝之间关系的异化,而和解阶段的意义正在于它消除了第二阶段中神、人与世界之间的对立,并从更高的层次上重建了原初的和谐。
德国当代研究诺瓦利斯的学者汉斯-约阿欣·迈尔(Maehl Hans - Joachim)曾说:作为经验主义者和哲学家的诺瓦利斯认为,流动的混沌是一切生命和历史之源;但是对于作为诗人的他而言,他又将建立新人类的渴望之梦投射在过去[11]。这也再次说明,诺瓦利斯在谈及过去的“黄金时代”的时候,并非是从史学考证的角度论证人类历史上的理想国度,对他而言,更有意义的是自由地描述一个人的“自然状态”和历史开端,也可以说,他醉心的是一个“科学虚构”意义上的自由构建。虚构历史当然不是严谨的学术风范,但问题是,诺瓦利斯对“黄金时代”的“科学虚构”并非是为了学术研究。把无的东西变为有,把有的东西变为无,把虚的东西变为实,把实的东西变为虚,正是浪漫主义的耀眼特征。诺瓦利斯用“黄金时代”维系了西方思想中一个一直经历鼎盛时期的古老的传统,而且他的“黄金时代”观念是一个进化的过程。他既不是希望人类社会重返过去,也不是把历史的持续发展看成是一个简单进化,而是以独特的螺旋式发展观看待人类的未来。按照诺瓦利斯的辩证发展观,未来的“黄金时代”是在对过去“黄金时代”的扬弃基础上的新的升华。而未来的“黄金时代”是否就是人类社会的终点呢?诺瓦利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人类的目标不是黄金时代。”[6]269可见,在他的心目中,“黄金时代”的理想的本质并不是要在当下或是未来去实现它,未来的“黄金时代”也并不意味着人类历史的终结,相反,它更多的应当是又一个新的开端。显然,这种辩证主义的历史观使诺瓦利斯的文学作品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也更加令人无限向往的色彩。
结语
在诺瓦利斯的诗歌、小说、童话等作品中,随处可见主人公对“黄金时代”的无限渴望与向往。“黄金时代”这个主题贯穿于诺瓦利斯的全部文学创作之中,它是理解诺瓦利斯式的浪漫主义的一把钥匙。诺瓦利斯生活在“神圣罗马帝国”已经分崩离析、统一的德意志国家尚未建立,而欧洲又时时为战争和各种社会问题所困扰的时代。在诺瓦利斯这样的德国早期浪漫派文人看来,德国的问题、欧洲的问题乃至全人类的问题都是根源于当下的人类世界在精神上的颓废和信仰上的沉沦。诺瓦利斯想用对“黄金时代”的描述达到吸引人们关注现时代的异化状况和提升人们致力于建设新的和谐世界的兴趣。在他心目中,只有基督教信仰重新一统天下,并且超越国界的限制,才能进入那全新的未来“黄金时代”。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其强烈表达的“旧黄金时代—分裂的时代—新黄金时代”的历史观和社会发展观。诺瓦利斯的观点之所以长期被忽视,除了浪漫主义流派本身的原因,还在于他所描述的历史阶段与现实状况并不特别符合人们的感觉。当时德国思想文化界的主流观念是把古希腊视为人类早期的“黄金时代”,而诺瓦利斯却将其定格为欧洲中世纪。这其实也是整个德国早期浪漫派与欧洲启蒙运动格格不入的表现之一,也是对当时那种狂热迷信理性与科学的人文氛围的反思。作为德国早期浪漫派文学的代表性人物,诺瓦利斯的“黄金时代”理想绝不是消极避世的悲观论,也不是孤芳自赏式的自言自语。诺瓦利斯怀着拯救世界的热切情怀,充满着历史的使命感,用诗的语言表达出自己对未来世界的期盼:“最终众神取得了胜利,忧伤不在,自然得以重生以及永恒的黄金时代再次莅临。”[3]22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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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Vgl. Maehl, Hans - Joachim. Die Idee des goldenen Zeitalters[M]. Heidelberg: Carl Winter Universitaetsverlag, 1965: 312.
(责任编辑:田皓)
On the“golden age”in Novalis’works
CAO Xi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Xiangtan University, Xiangtan 411105, China)
Abstract:“The golden age”thought carries on Novalis’literary creation, in his novel, the fairy tale and the poem. As a representative of early german romanticism, Novalis believed that human beings in the past lived in the original harmony, and then gradually split and alienation, especially in the“night”. But by reconstructing the unity of christianity, the future of mankind is bound to be a new“golden age”. This idea although does not conform to the historical facts and with strong religious mysticism, but still reflects the pursuit of a better life that era and the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to the human society of german romantic literati.
Key words:the“golden age”; Novalis; romance; christianity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014(2015)05-0090-07
收稿日期:2015-07-11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诺瓦利斯浪漫主义文学中的和谐整体观”(14YJC752001);湘潭大学博士科研启动项目“诺瓦利斯创作中的‘内心之路’”(201411001105003)。
作者简介:曹霞,女,重庆人,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德语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