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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双重内涵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变革

2015-03-20许恒兵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210003

武陵学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实践

许恒兵(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210003)

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双重内涵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变革

许恒兵
(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210003)

摘要:由于在理论取向上存在着实质性差异,苏联、东欧学者普遍以对马克思实践概念的片面化理解为前提阐释历史唯物主义,从而造成了诸多理论上的缺陷。前者以彻底物质化实践为前提,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上表现出“科学化”的倾向,后者以坚持实践的规范性内涵为前提,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上表现出抽象的“人道化”倾向。苏东学者的理论偏颇需要我们回到马克思的真实语境进行考量。伴随对自身哲学信仰的清算,马克思实现了实践概念的自我变革,即从单纯的规范性实践概念转向了同时富有物质性和规范性双重内涵的实践概念。这一转变在理论上意义非同小可,它成了马克思构建全新的“批判的历史科学”的真正锁钥。全面准确地把握马克思实践范畴的内涵,对于深刻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本质具有基础性意义。

关键词:马克思;实践;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变革

在国内学界,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前提在于确立了实践原则的基础性地位已然成为普遍共识,并由此确立了从实践出发理解和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本质的普遍路径。但是,同样存在的明显事实是,“共同的前提”并没有造成理论认识上的一致,学界关于历史唯物主义本质的认识仍然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差异。例如,历史唯物主义之为“哲学—世界观论”“历史观论”“科学论”“方法论”,等等。这种理解上的歧义表明,确立从实践出发的理论路径,并不必然地导向对历史唯物主义本质的理解,其中一个核心环节在于,必须全面准确地理解马克思的实践概念。笔者以为,作为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原则,实践概念内在相关地表现出物质性和规范性的双重内涵,两者的内在统一铸就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伟大理论变革,亦即确立了一种独特的“批判的历史科学”。

一、苏联和东欧学者对实践概念的片面理解及其理论缺陷

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中的两个重要阶段,苏联与东欧的理论家们都基于特定的时代背景对历史唯物主义做出了历史性的理解和阐释。实事求是地看,两个阶段的阐释都在某些方面推动了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发展。苏联学者在历史唯物主义系统化方面的艰辛努力有力地推动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通俗化及其广泛传播,而东欧学者对历史唯物主义批判性的阐发无疑在一定意义上切中了理论的实质。但是,不能否认的事实是,苏联主导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解范式却表现出“科学化”倾向,并由此彻底消弭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内在固有的哲学维度,而东欧学者的历史唯物主义阐释则内涵着抽象的“人道化”倾向,并由此彻底消弭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内在固有的实证科学维度。造成这些理论缺陷的原因是多样的,但如果说马克思正是由于确立了全新的实践原则,并由此实现了理论上的伟大变革,那么,我们有理由说,对马克思实践概念的片面理解构成了两种理论缺陷的最直接、最根本的原因。

“十月革命”胜利后,苏联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新的时代课题使得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成为苏联的“显学”。对此,苏联学者巴鲁林指出:“苏联历史唯物主义发展史的最深刻的本质,就是根据新的社会需要从理论上掌握和发展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思想。”[1]作为极其重要的理论研究成果,19世纪20年代苏联出版了一系列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教科书,其中尤以布哈林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影响深远,它们构成了苏联历史唯物主义理解范式的初步尝试,并在30年代末期斯大林的《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定型”。美国学者维加斯曾经评论说:“在二十年代,最引人注目的重要人物或许就是尼古拉·伊·布哈林。”[2]171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布哈林“最著名的著作”[2]173——《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所产生的广泛影响。其中,布哈林力图对历史唯物主义这一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础的基础”进行系统阐述。他充分认识到物质生产在人类历史演进中的基础性作用,但是,由于受唯物主义“推广论”理解路径的影响,即认为马克思“把唯物主义学说推广应用于社会科学”[3]57,以致其在总体上按照自然界的运行规律来推论历史的发展,使布哈林将物质生产活动彻底“物质化”,认为“劳动过程本身就是生理能量(神经、肌肉等)的耗费,这种耗费在物质上表现为劳动者肌体的运动”[3]119-120,显然与马克思将劳动首要地界定为人能动地改造世界的活动不相一致。而由于劳动是通过运用生产工具来展开的,布哈林进而赋予“技术”以决定人类历史演进的根本动力的地位,认为“历史的生产方式即社会形态,则是由生产力的发展即技术的发展所决定的”[3]138。布哈林将物质生产活动彻底物质化,即将其归结为“技术”这一可以量化的指标,无疑为其将历史唯物主义彻底“科学化”打开了闸门。

斯大林同样以“推广论”的理解路径阐释历史唯物主义,并对物质生产活动作了彻底“物质化”的处理。他认为决定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基础既不是地理环境,也不是人口数量,而是“人们生存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谋得方式”[4]441,也就是生产方式,包括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两个方面,其中,生产力是最活跃的因素,其在物质构成上包括生产工具和具备一定生产经验和劳动技能的生产者,“生产工具的发展和改善是由参加生产的人来实现的,而不是与人无关的,所以,生产工具变化和发展了,生产力的最重要的因素——人也随着变化和发展,人的生产经验、劳动技能以及运用生产工具的本领也随着变化和发展”[4]446。由此可见,人在其中处于被决定的地位,生产和生产力因而表现为纯粹物质性的过程和力量。如此一来,历史过程便完全具备了纯粹自然过程的特质,“既然自然现象的联系和相互制约是自然界发展的规律,那么由此可见,社会生活现象的联系和相互制约也同样不是偶然的事情,而是社会发展的规律”,从而历史唯物主义“对社会历史的研究成了一种科学”[4]435。换个角度来看,即从纯粹科学视角看,历史过程必定是一个严格决定论的过程,诚如丹皮尔所言:“科学本身,可能是决定论的。然其所以如此,是因为科学按其本性来说是研究自然界的规律性的,只有在它找到这种规律的地方,它才可以起作用。”[5]既然如此,无论是布哈林抑或斯大林,都无法在理论上合理解答人的能动性以及以此为前提的世界的可改变性问题。对此,布哈林曾自问到:“如果我们承认各种意识形态的影响,承认甚至连资产阶级科学家也承认的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相互关系,那么马克思主义将是如何呢?”[2]301对于这个根本性问题,布哈林无法做出合理的解答,而最终再次回到了“过去的基础决定着社会本身的内部结构”[2]301的结论上;斯大林则以“生产力怎样,生产关系就必须怎样”[4]445的论断表达了历史进程无关于人的严格必然性的特征。在此基础上,无论是布哈林还是斯大林,都将历史唯物主义界定为把握人类历史最一般规律的纯粹科学,并由此表现出强烈的实证化倾向。

从19世纪40年代末开始,以“苏南冲突”“波兹南事件”“布拉格之春”等政治事件为标志,东欧各国普遍开始反思和批判苏联社会主义实践模式,并以此走上了寻求“自治”的改革历程。与此实践转换同频共振,东欧各国开始深入地反思与批判以斯大林为典型代表的苏联历史唯物主义,并力图以此重新理解和阐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一般而言,一种理论的重构,必须以先行确立的理论逻辑得以展开的基础为前提。对此,以南斯拉夫“实践派”、匈牙利“布达佩斯学派”以及波兰和捷克的新马克思主义者普遍突出了实践原则在重构中的核心地位和作用,并以此反对苏联学者将实践彻底“物质化”所造成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上的纯粹科学化的、机械论的、实证主义的缺陷。毫无疑问,此种凸显实践原则之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首要的根本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但东欧学者却彻底摒弃了实践概念的物质性内涵,片面强调实践的应然性或规范性内涵。例如,南斯拉夫“实践派”的尖兵人物马尔科维奇明确声称:“不应该把‘实践’同劳动和物质生产等同起来”,“实践则是一个规范概念,它指的是一种人类特有的理想活动,这种活动就是目的本身,并有其基本的价值过程,同时又是其他一切活动形式的批判标准”[6]320;赫勒则明确表示在其思想中的核心范畴“类本质”借用于马克思的《巴黎手稿》,因而其所坚持的无疑是规范性的实践观;科西克则认为,实践既非单纯的认识论范畴,也非纯粹的物性操作,而应是“人类特有的存在方式。因此,它决不是只决定人类存在的某些方面和某些品格,而是在一切表象中渗透着人类存在的本质。实践渗透到人的整体,在总体上决定着人”[6]168-169,实践构成了人的本真性存在,因而无疑是一种规范性实践观。强调实践的规范性内涵,并将其上升至首要原则,无疑凸显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性维度,而且由于理论批判的成立必须以历史过程的可改变性为前提,所以,东欧学者在一定意义上克服了苏联学者在理解历史唯物主义上的机械决定论倾向。但是,由此彻底消除实践的物质性内涵,势必造成理论批判“漂浮”于现实历史过程之上,而成为一种脱离现实的抽象批判。固然,这种批判也能因为言辞激烈而表现出激进化的特质,但归根结底却是软弱无力的。对此,衣俊卿指出:“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者还处于纯粹理性(理论理性)同实践理性的反差之中,换言之,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似乎表现为理论上的强者和实践方面的弱者。”[7]与此相应,苏东学者所竭力彰显的人的能动性也因在根本上无任何现实的依凭而最终陷于抽象的能动性,

苏东学者在实践概念理解上的片面性以及由此造成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上的偏颇启示我们,必须认真审视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并全面准确地把握其内涵。唯有如此,切中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本质才有可能。

二、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双重内涵

认真考察马克思思想的发展历程可知,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实际上经历了主要强调规范性内涵向强调物质性—规范性双重内涵的转变。从表面上看,这种转变似乎表现为在原有内涵基础上的简单增加,因而马克思基于实践原则所实现的理论变革似乎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对原有理论的完善。但是,认真研究马克思实践概念内涵的转变可以发现,它无疑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理论境域。对于这一理论变革,马克思在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指出:“当1845年他(指称恩格斯——笔者按)也住在布鲁塞尔时,我们决定共同阐明我们的见解与德国哲学的意识形态的见解的对立,实际上是把我们从前的哲学信仰清算一下。”[8]593马克思所说的实现变革的主要著作就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其中,马克思不仅与德国古典哲学彻底划清了界限,而且也自我变革了以往的主导性理论取向。这一变革的最终根源无疑在于马克思对实践概念的革命性改造。

在1845年以前,作为马克思对社会现实展开激进批判的首要原则,实践主要地表现出规范性的内涵。众所周知,1842年到1843年间,马克思作为《莱茵报》的主编第一次遭遇到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并由此在思想深处萌发了一种急于了解现实生活的冲动,这一点集中体现于他对历史特别是法国大革命的关注。作为历史研究的重大理论成果,马克思实现了向“唯物主义”的转变,即日益感受到“人的社会现实存在(所有制)决定观念”,但是,由于“这一社会现实存在,实际上类似法国唯物主义已经提出的那种在社会生活中能‘感到的东西’,而不是政治经济学中的从经济现实出发的社会唯物主义”[9]150,因此,马克思此时只能“以人本主义的能动的异化史观为中介,全力折射黑格尔历史的辩证发展观点”[9]155,其具体表现就是以人的应然性的实践存在为根本前提对“异化的现实”展开激进的批判。具体来说,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强调对以黑格尔思辨的法哲学为典型代表的“德国迄今为止的政治意识形式”的坚决反抗必须依赖于“有原则高度的实践”,其目标不仅在于要将“德国提高到现代各国的正式水准”,而且“提高到这些国家最近的将来要达到的人的高度的革命”,后者被归结为“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10]11。同样,虽然对政治经济学展开了初步研究,但1844年前后的马克思仍然处于对经济学知识“一无所知”(恩格斯语)的境地,这从根本上制约了马克思从理论上完整地形成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历史性认识,而只能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以“逻辑构造”的方式强行切入对残酷剥削的现实的批判。具体来说,就是通过构筑作为一种人的理想性生存状态的规范性“实践”原则来衡量并批判现实。具体来说,马克思将实践视为人的类本质,即“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11]57,并单向度地从人与自然关系的视角对其内涵进行了具体的阐述。但诚如马克思后来所说,“一切生产都是个人在一定社会形式中并借这种社会形式而进行的对自然的占有”[12],因而对生产的历史性本质的把握离不开特定社会形式的介入,那么,马克思此时仅限于从人与自然关系的视角来理解实践,势必会使实践成为超越社会现实之上的规范性实践。固然,马克思已经认识到社会性是实践的不可或缺的维度,并强调“首先应当避免重新把‘社会’当作抽象的东西同个体对立起来。个体是社会存在物。因此,他的生命表现,即使不采取共同的、同他人一起完成的生命表现这种直接形式,也是社会生活的表现和确证”[11]84,但此时马克思视野中的“社会”绝非在历史过程中现实地“制约”人与自然关系的历史性社会,而是彰显了人的本质的理想性社会,即“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11]83。如果说实践构成了社会生活的本质,那么,这种社会观恰恰匹配于规范性的实践概念。

在此后的思想演进中,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已经直接展现出“着眼于现实社会物质变革的新型唯物主义逻辑,虽然它还没有从人本主义哲学中分离出来”[9]306。也就是说,马克思已经开始从单纯的规范性实践向着现实的社会实践活动转变。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在批判鲍威尔等人从理想原则出发的抽象历史观时,明确质问到:“难道批判的批判以为,只要把人对自然界的理论关系和实践关系,把自然科学和工业排除在历史运动之外,它就能达到,那怕是初步达到对历史现实的认识吗?难道批判的批判以为,它不把比如说某一历史时期的工业,即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产方式认识清楚,它就能真正地认清这个历史时期吗?”[10]350并强调指出历史的诞生地“不是天上的迷蒙的云兴雾聚之处”,而是“地上的粗糙的物质生产”[10]351。随着经济学研究的深入,尤其是经过《评李斯特》——马克思已然充分地认识到工业实践的历史性地位和作用——一著的理论铺垫,马克思终于实现了实践观的彻底转变,亦即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真正构筑起作为自己全新理论视域的逻辑起点的以具体的、历史的和现实的社会物质发展为基础的现代实践,诚如施密特所言:“不是所谓物质这一抽象体,而是社会实践的具体性才是唯物主义理论的真正对象和出发点。”[13]也正是以此种具体的社会性实践为基础,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系统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深入分析马克思此时的具体的社会性实践概念可以发现,它体现为物质性和规范性双重内涵的内在统一。对此,徐长福指出:“马克思的实践概念的最根本的特征是将‘实践模板’和‘创制模板’统一起来,并且将后者看作前者的基础,将前者看成后者的本质,这在哲学史上无疑是一种创新。”[14]这种统一铸就了实践的双重内涵,其中,“实践模板”铸就了实践的规范性内涵,而“创制模板”则相应地铸就了实践的物质性内涵。

首先,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具有“物质性”的内涵,或者说,实践是一种客观的物质性活动。当马克思批判唯心主义“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10]499时,无疑澄明了实践的客观物质性内涵。其中,所谓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指涉的典型代表无疑是黑格尔,其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亦即仅仅局限于思维之中的纯粹精神性活动,而马克思在实践观上超越黑格尔的地方正是在于将实践视为“出离”了“思维内在性”的客观物质性活动。而这种“出离”之所以可能,首要地在于马克思将实践视为现实的人所从事的改造世界的活动,从其基本构成来看,无论是实践主体、实践中介还是实践对象,都是物质性的存在。例如,就作为实践主体的人而言,马克思着重强调“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10]519;对于实践的物质性层面,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分别运用了“物质生产”“物质活动”“物质实践”“物质劳动”“物质生活”“物质力量”等不同的概念作了具体指称,马克思批判性地指出:“依靠从黑格尔那里继承来的理论武器,是不能理解这些人的经验的物质的行为的。”[15]261这更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实践的物质性。

与此同时,马克思的实践概念还具有规范性内涵。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者马尔库什指出:“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经验的共同的、有意义的世界的建构,并不表现为(个人的或先验的)意识的成就,而是表现为物质实践活动的社会历史结果。”[16]也就是说,在马克思那里,社会或历史意义既非康德的完全处于现实生活彼岸的“绝对命令”式的纯粹思维设定,也非黑格尔的抽象的绝对精神在自我外化、自我复归过程中的与人无关的“自然”生成,更非机械决定论唯物主义的纯粹物质性发展的自然生成,而是体现为人的实践活动创造的结果。但是,正如前文所述,能够生成历史意义的实践既非苏联学者视野中纯粹物质化的实践,因为它们彻底抹杀了个体性生存的意义,也绝非东欧学者普遍秉持的纯粹规范性实践,虽然这种实践竭力彰显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但因其无所依凭而脱离了现实的历史过程,最多只能成为从外部附加给历史的空洞的意义。历史意义的生成只能源自于富有物质性和规范性双重内涵的实践。而实践的规范性绝非如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者所理解的完全脱离了物质性制约的纯粹规范性,而是奠基于物质性内涵基础上的并与其共属一体的“另一个”维度意义上的内涵。具体来说,现实的人在从事实践活动的过程中,既会受到各种物质性历史条件的制约,从而表现出人的“顺从”和被塑造的一面,与此同时,现实的人又会在既有条件的基础上实施指向未来的“谋划”,即以“应然性”的要求不断改变历史条件,并在此过程中表现出人的创造和自我创造的一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突出强调了共产主义的实践意蕴,指出:“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10]539

如何开端,便如何保持。马克思在实践概念上的变革必定会引发理论上的变革,并由此创立了全新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为了更加清晰地呈现马克思通过实践变革而实现的伟大理论变革,我们还须基于实践概念的双重内涵详尽阐述历史唯物主义的伟大理论变革,以回应苏东学者的机械决定论与抽象的人道主义的阐释路径。

三、马克思基于实践概念双重内涵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变革

在蕴含着新世界观天才萌芽的第一篇文献——《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开篇便明确指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10]499这段话明确表明了马克思从实践观的变革出发所实现的超越一切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理论变革。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作为“唯物主义”,固然有其合理的一面,这表现在其明确坚持“物质不是精神的产物,而精神本身只是物质的最高产物”[17]281,并遵循从物质出发阐释精神的“科学”路径。但是,由于其没有将“对象、现实、感性”“当做实践去理解”,而是将它们从实践中抽离出来,因而其所坚持的阐释世界的物质基础也必定是抽象的,而“抽象物质的方向”归根到底只能是“唯心主义的方向”[11]89,并表现在“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者认为,“物质最初是当前现实的东西,但只是自在的、隐蔽的;只有当它‘积极地展示自己并实现自己的多样性’的时候(‘当前现实的东西’‘实现自己’!!),它才成为自然。最初存在着物质这个概念、这个抽象、这个观念,而这个观念则在现实的自然中实现自己”[15]101。因此,一切旧唯物主义无法在历史领域通达唯物主义,以致最终导向用精神的力量来阐释历史,从而“在历史领域内自己背叛了自己”[17]303。而唯心主义虽然确立了“实践”的视野,但是,由于唯心主义所唯一承认的“实践”只是纯粹的精神活动,因而,当着唯心主义从其出发阐释历史时,必定无法触及历史的现实,即“这些哲学家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作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10]516,为此,唯心主义所澄明的批判也只能是外在于现实的虚假的批判,也正因为如此,马克思称黑格尔“完成了实证唯心主义”[10]510,“黑格尔晚期著作的那种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和同样非批判的唯心主义——现有经验在哲学上的分解和恢复——已经以一种潜在的方式,作为萌芽、潜能和秘密存在着了”[11]99-100。

与“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根本不同,马克思确立了从实践出发阐释世界的全新视野,即“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10]526。这种阐释路径上的理论变革使得“科学”的、从而也是“唯物主义”的说明感性世界成为可能。需要指出的是,在马克思的视域中,“科学”与“唯物主义”在理论取向上是内在一致的,它们都要求符合实际的“描述”现实。对此,马克思明确指出:“事实上,通过分析找出宗教幻象的世俗核心,比反过来从当时的现实生活关系中引出它的天国形式要容易得多。后面这种方法是惟一的唯物主义的方法,因而也是惟一科学的方法。”[18]感性世界的本质在于其实践生成性,即“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10]528。也就是说,感性世界的真正物质基础不再是“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的单纯的感性存在,也非唯心主义的纯粹精神活动,而是富有物质性内涵的感性实践活动。为了“科学”的从而也是“唯物主义”的说明感性世界及其历史发展过程,即不能像“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那样仅仅从“感性存在”以及由此前提而必然形成的抽象的“物质”出发去说明世界,也不能像唯心主义那样将整个世界变成思想世界,而应该从物质性的实践活动出发去阐释感性世界及其历史发展过程。从这个视角看,东欧学者正是由于普遍疏离了实践的物质性内涵,而仅仅执着于规范性的实践内涵,以至于无法“科学”的从而也是“唯物主义”的阐释历史,并最终导向了一种脱离现实的纯粹批判理论。毫无疑问,马克思的实践虽然具有物质性内涵,但并非意味着其完全等同于“物质”,而苏联学者由于将实践彻底“物质化”,以致彻底消除了感性世界之实践生成的实际,以致将马克思拉回到“从前的旧唯物主义”的泥坑之中。

马克思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0]502这段话表明,历史唯物主义在功能上实现了“解释世界”与“改造世界”的内在统一。那么,实现了“科学”的从而也是“唯物主义”的阐释历史的历史唯物主义,何以同时具备“改造世界”的功能呢?当然,理论自身无法实现对世界的改造,改造世界的只能是现实的个人。理论之“改造世界”的功能归根到底要转化为人的改造世界的活动才能实现。诚如马克思所言:“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的力量。”[10]11毫无疑问,那种黑格尔式的“实证唯心主义”即便掌握了群众,也无法转化为人的改造世界的行动,而只有内涵批判性的理论掌握了群众,才能转化为有效地改变世界的行动。因此,澄明历史唯物主义的改造世界的功能,实际上要归结为澄明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性特质。毫无疑问,马克思基于物质性实践科学地从而也是唯物主义地说明历史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性特质奠定了基础,但科学地说明历史并不能自然而然地导向批判性。从一般意义上而言,理论的批判性能够形成,必须以造成“实然”与“应然”之间的一定的张力为前提,而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双重内涵恰恰为造成这种张力提供了空间。一方面,“物质性实践”构成了历史的“实然”,另一方面,“规范性实践”构成了历史的“应然”,又因为“物质性”与“规范性”同属于实践,由它们所构成的张力必定不是抽象的所谓人类永恒价值的“应然”与“实然”之间的张力,而是实践主体在实践过程中所造成的张力。一方面,实践主体在实践过程中造成了社会现实,另一方面,实践主体以最切身的体会洞察到“社会现实”的历史局限性,并以此为前提提出相应的实践要求。由此,与“实然”相对所构成的“应然”便是建立在“实然”基础上的“应然”,因而是有可能真正转变为现实的“应然”。从一定意义上说,人类实践过程本身就是不断造成“实然”和“应然”分离与统一的无限过程。从这个视角来看,苏联学者正是由于普遍疏离了实践本身固有的规范性内涵,以致无法澄明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性特质。

总之,基于实践概念的理论变革,即通过塑造出物质性和规范性双重内涵内在统一的全新的实践概念,并以之为前提阐释历史,马克思真正实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变革,即真正走向全新的批判的历史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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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群喜)

中图分类号:B0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014(2015)05-0019-06

收稿日期:2015-06-2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国外学者历史唯物主义观的理解史研究(11AZX001);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苏东唯物史观的发展逻辑研究”(13CZX014)。

作者简介:许恒兵,男,安徽宣城人,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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