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桐城士人的德行研究——以《桐城耆旧传》为基本文献素材
2015-03-20陶家韵
陶 家 韵
(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桐城派学术研究中心, 安徽 桐城 231400)
明清桐城士人的德行研究
——以《桐城耆旧传》为基本文献素材
陶 家 韵
(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桐城派学术研究中心,安徽桐城231400)
摘要:马其昶的《桐城耆旧传》记叙了上起明末、下迄晚清桐城地方人物九百余人的事迹,彰显了在程朱理学影响下的桐城士人的品行气节。这种彰显,包含了作者借著述树忠君报国之大节、立修身致世之小节、正纲常风俗之衰败的深层次期盼。
关键词:桐城耆旧传;德行;气节
马其昶所著《桐城耆旧传》荟萃桐城明清之旧闻,撰述先贤之事迹,重视道德评判,肯定了明清两代地方士人在重大历史变革中所表现出的高尚气节。比照徐希军的《马其昶〈桐城耆旧传〉的史学价值》(《史学研究》2012年第2期)和许结的《从〈桐旧集〉到〈耆旧传〉》(《文献季刊》2011年第3期)分别从史学和文献学角度论述了本书的价值。本文将以《桐城耆旧传》与明清桐城士人的德行为线索,以窥马氏著述的深层次期盼。
一、明清士人气节形成的思想渊源
所谓气节是指人的志气和节操。在儒家思想中,气节是衡量士人的德行标准和为人处世的道德原则。孟子的“浩然之气”,既是儒家气节观的基础,也标志着儒家气节观的成熟。这里的“浩然之气”实际上就是“气节”,或者说后来的气节是由此演变而成的。
秦汉时期,士人重气节成为当时社会风气的重要特点。先秦原始的气节观因统治者的提倡,选官制度的推动而得到了扩展。司马迁所理解的气节就包括了忠、孝、勇、礼等多层内涵,刘向则以“仁”、“义”作为气节的核心内容,而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则折射出魏晋士人淡泊名利的气节观。
经历了长期的分裂和动乱,如何建立稳定的社会秩序,便成为唐宋时期人们最为关心的问题。反映到政治上,统治者开始有意识地加强忠节思想的建设,王伯玙编的《励忠节钞》以及武则天御撰的《臣轨》就表明了唐代“移孝就忠”气节观的转变。宋代重文抑武,集权思想高度强化,皇权意识进一步突出,忠节观逐渐演变成“愚忠”。这种愚忠经过思想家的论证,最终在理学形成的基础上,完成了对忠节观的重构。
明清时期,理学思想发展至极致,三纲五常,“存天理,灭人欲”是人性的最高境界。宋代的愚忠观也因之上升到“理”的高度,二程以为“忠以事君,完始终大节”[1],尽忠爱国是合乎天理的。它否定了先秦时期士人们的个体意识,强调士人对国家和君主的绝对忠诚,要求士人身体力行,将个人荣辱与国家命运、民族兴亡紧密联系起来。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口号,便是明清士人在新的历史时期对儒家气节观的继承和创新。面对国家之兴亡,士人应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已然成为诸多明清士人在国家和民族利益面前坚守气节的思想渊源和动力。
二、《桐城耆旧传》对明清桐城士人气节的彰显
明末,满族替代汉族入主中原。晚清,西方列强接踵而至,民族和国家的变故构成了明清士人守节的外在原因,而理学思想影响的内在因素则成就了明清守节之士的人数大大超过了历朝历代。同样,明清的桐城,出现了像方以智、戴名世等一批深受理学影响的先贤,以及后来崇奉理学的桐城派的形成,对桐城士人的德行产生了巨大影响,这在《桐城耆旧传》中随处可见:或战死沙场以报国为己任,或舍生取义以个人名节为要务,或刚正直谏以尽君臣之道为旨归。
第一类是战死沙场的忠君之士。崇祯十一年,清兵围困济南,守将张秉文率吏卒不足两千兵力分门拒守十昼夜,然因援兵或拥兵自重,或观望逡巡,迟迟不来救援。张秉文自知必败,乃遗书家人:“身为大臣,当死封疆。”[2]189后战死城中。张秉文为明将,亦与清兵作战,然正是其战死沙场的决心使得身为清人的马其昶并不避讳,将其事迹收录其中。此外,马氏还记载江宁主簿阮之钿誓死抗争张献忠之事。明朝总理熊文灿等人一意招降张献忠,阮之钿极力上疏反对,无果,卧病在床,在自家的墙壁上写下了张献忠早晚必反等几句话。不久,张献忠果然谋反,抢劫粮仓,释放囚犯,破城门而入。《桐城耆旧传》记载阮之钿誓死不屈的细节“公闻变,仰药未绝。献忠遣使索印,公坚持不予,遂杀之。纵火焚公署,骸骨为烬。”[2]192可谓震撼。
《桐城耆旧传》中不仅记载了像张秉文、阮之钿这样的重臣的气节,也记载了像夏统春这样一个小县令的大气节,而且描写最为惨烈。此段文字亦载于《明史》,马氏文字与其基本相同。
阅五日贼(张献忠部:作者注)至,公(夏统春:作者注)出拒战,不胜;城陷,复巷战。力竭被执,贼欲屈之,公指贼渠骂曰:“吾职虽小官也,肯从贼反乎?”贼怒,断其右手,即左手指贼而骂;贼又断之,复骂;则断其舌;瞋目视之,则更剜其目。且死,犹以头触贼,僵起扑地者数,贼遂支解之。[2]193
夏统春虽为小吏,面对生与死的选择,他决意坚守忠君之道,宁死报国,可谓铮铮铁骨。
第二类是舍生取义的殉节之士。明朝灭亡,清朝定鼎,面对异族的入侵,众多明代遗臣心存一臣不事二主之道义,誓死殉节以明其志。胡懋功“焚舟赴水死”[2]199,左沅州“触石,脑裂以死。”[2]199周日耀“绝粒七日,呕血数升死。”[2]201方承萱闻怀宗殉社稷,慨然曰:“职有大小,忠无崇卑,古不云乎,‘主辱臣死?’”[2]201遂绝食而死。虽均为明臣,然马氏皆录之,且曰:“大哉!皇清之褒忠,不以异代歧视也。”[2]200事实上,《桐城耆旧传》亦记载诸多清之殉节之士,正如马氏所云:“世言我朝节义逊前代,非也!东南乱起,士大夫以身殉者不可胜记。”[2]415此处东南乱起即指太平天国起义之事,由于学界对此争议颇多,在此亦不再举例说明。
第三类是以道事君的直谏之士。桐城历史上有许多著名的言臣,他们恪守君臣之道,敢言敢谏,甚至不惜生命以死谏捍卫臣子之本分。嘉靖朝御史余珊,马氏评价他:“公性刚劲,讥弹不避权要。”[2]35马氏还在文中摘录其在嘉靖四年,应招上疏所陈“十渐”,言辞犀利,大胆的抨击了朝廷的黑暗,矛头直指当朝皇帝。在记录桐城历史上第一位进入翰林,著名的直臣齐之鸾时,马氏引用明史所载其直谏事迹,最后直言“甚哉!武宗之荒惑,可谓大无道之世矣!其国祚幸不即倾者何与?岂不以犯颜敢谏之臣未绝,犹足以维系之与?”[2]46将直臣的作用上升到影响国家兴亡之高度,可见马氏敬重之情。《桐城耆旧传》记载的明朝的谏臣中,最著名的当属左忠毅公左光斗,马氏在文中开始即言到“天启初,与给事中杨公涟,俱以清直敢言负重望。两人公忠一体,有所举劾,必咨而后行,权贵人皆凛凛畏之。”[2]158这样的一名谏臣,最终因敢言得罪宦官魏忠贤含冤下狱。马其昶在文中引用戴名世所著《左忠毅公传》之文,详细记叙了学生史可法在狱中见左忠毅公之事,体现了其一名谏臣应有的气节。
(史可法)见公肢体已裂,抱而泣,乃饭公。公呼而字之曰:“道邻!宜厚自爱,异日望子为国柱石。今子殉硁硁之小节,而撄奸人之锋,我死,子必随之,是再戮我也!”[2]161
此处虽与方苞著名的《左忠毅公逸事》所记之细节有所不同,但是左忠毅公那种“苟以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趋避之”的气节是一致的,读之令人流涕。
在马氏眼里气节不以异代有别,不因大小有殊。在他看来“士遭乱世,遐陬穷巷之中,仓卒捐其躯命者,可胜道哉?彼其孤忠幽愤,蹈死若饴,虽无所知名,岂不浩然常存乎?”[2]203乱世之中,相比那些因贪生而远走避祸之士,马其昶更加欣赏为气节蹈死若饴之士。马氏接着指出“今取其言行可载者具于篇,非谓其人之止于此也。”[2]203则暗示了所著《桐城耆旧传》不仅是为了“令异世承学,治国闻者有考焉”[2]2的史学之用。
三、《桐城耆旧传》彰显德行的原因
马其昶历时二十余年著成《桐城耆旧传》,彰显了明清桐城士人的德行气节,而这些载记的背后,事实上还包含着作者更深层次的期盼。
1.树忠君报国之大节
据马其昶在光绪三十三年所作的《桐城耆旧传·自序二》中言到“计初草创,至今逾岁廿。”[2]5据此推算,《桐城耆旧传》最初成稿于光绪十二年(1886年),此后又经历两次修订,终成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此时的朝廷,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和中日甲午战争,内忧外患,统治摇摇欲坠。遗憾的是在此君父遭受危难之际,社会腐败导致大多数士人未能忠君报国以成大节,而是明哲保身贪生避祸。事实上,晚清腐败已蔓延到社会的各个层面,即使是承担着保家卫国重责的军队也不例外。腐败的军队,官兵必然贪生怕死,甲午战争的失败与各个战役中诸多将领临阵脱逃不无关系。
曾是两江总督的牛鉴,以一手“台阁体”的好字和生花妙文成了道光的“帝师”,然就是这样一位学富五车,理明今古的重臣,本应报效君主恩德,却在与英军交战时临阵脱逃,致使重要的海防之地吴淞口失陷,英军一路攻陷宝山、上海、镇江等战略重地,而最终被逼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南京条约》。面对国家危难之时,众多文臣武将亦如牛鉴一样既缺忠君之心也无报国之志,或战场上临阵脱逃,或成为帝国主义侵略的帮凶,以出卖国家利益来求得荣华富贵,于是与列强签订各种丧权辱国的条约。《桐城耆旧传》忠君报国之事迹无疑为世人在国难之时的选择树立了一个可供借鉴的道德榜样。
2.立修身致世之小节
晚清社会,不仅国家动荡,社会风气也世风日下。马氏指责世人“置人伦道德于不顾,则是举天下唯利是趋,强凌弱,众暴寡。”(《宣统二年上皇帝疏》卷八)[3]追求利益为唯一目的,恃强凌弱,不顾道德廉耻,自然也谈不上气节德行。然而更令马氏愤愤不平的是饱读圣贤书的士人也是心怀利禄,廉耻尽失。“夫士方从学之始,父师之所期冀,朝夕之所肄业,虽日诵习圣人之言,而皆怀利禄之见,殚气尽力以事无用之域,不得则穷老以死,得之则精力已衰。出而任天下国家之事,则又争务利禄以取偿其初志之所欲得,而多方巧饰于其外。”(《答族兄质甫书》卷九)[3]人心陷溺、麻木不仁,唯利是图,士人的贪婪无耻,道德腐化,好无气节可言。特别是到了晚清,士人更是沉醉于花天酒地,不思进取。光绪年间,饮宴征逐之风从京师兴起,上行下效,各级官员往往多半精力忙于宴饮,正常的公务反而无暇顾及。于是“京师各部院有公事至简者,堂司各官,惟日一到署,小坐而已。”[4]在家中、宴席上办公成了一种习惯。当户部尚书阎敬铭为整顿吏风,实行上堂点名,竟有官员斥责此举有辱士人身份,上书抗议,点名之事也就不了了之。这位上书抗议官员后来大言不惭地说道:“我辈无事坐食,实国家之一蠹。”[5]士人无耻到如此地步,也难怪天下脊脊大乱。
在封建社会,士人集知识、文化、官僚角色于一身,在社会发展中始终占据着重要地位。儒家为士人制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德目标,推动了无数舍生取义、固穷守志的士人出现。然而,晚清以来,随着封建统治阶级日趋腐朽,士大夫这种可贵的传统价值观也日渐沦落。儒家所主张的修身致世的思想在晚清士人身上已经荡然无存。《桐城耆旧传》对明清桐城士人德行有力彰显正是对当时人心浑浊,世道鄙陋,物欲横流的社会风气的一种控诉。希望在这样一个人心陷溺的社会还有一些正能量为士人修身致世做出道德的榜样。正如马其昶的门人解释为何马氏晚年关注《庄子》一书中所言:“然深识之士,又往往谓今不荡涤人心之秽浊,徒变法无意。”[6]变法是标,荡涤人心,重构士人修身致世的道德情怀才是挽救国之衰败的根本所在。
3.正纲常风俗之衰败
马其昶不仅揭示了陷溺的人心,还指出了导致的原因,他以为“昔者,战国之季,邪说横作,非尧、舜,薄汤、武。秦至无道,烧书坑儒,其恶之如此,乃不旋踵而亡。汉兴,五经复出,不可得而灭绝也。然秦虽无道,特恶人之是古今,其于纲常大义犹未显绝。今之论者抑又甚焉,视三纲为桎梏,等六经为弁髦,大乱之道其必在此矣。夫上之化下,如风之行草,转移甚捷,今欲厚风俗,正人伦,亦在上之人端其趋向而已。”(《宣统二年上皇帝疏》卷八)[3]古今朝代兴衰无不与纲常大义有关,今之问题的症结就在于人心风俗背离纲常大义。当务之急当需厚风俗,正人伦,重新拾起儒家之经典,发挥儒家思想教化之功,只有这样才能正纲常风俗之衰败,只有这样才能矫正社会风气,也只有这样才能挽救国之危局。
马其昶受理学影响深刻,阐道翼教、文以载道的理学经世观深入其心,他说道:“盖圣人之道,大者内足以轨度其志体,外足以经世而育物。”(《读艺文志》卷二)[3]认为圣贤之道有轨度、经世之功,通过阐释圣贤之经典,宣扬经典之教义,完全可以对人心世俗的变化起到不可忽视的影响。事实上这种影响也确实能收到一定的实效,刘声木在《苌楚斋随笔》就指出“以声木考证所及,当时言桐城文学者,如邵懿辰、伊乐尧、朱琦、吴嘉宾、吴昌筹、马树华、马三俊、冯培元、戴熙、吴廷香、孔继鑅、陈寿熊、唐治、张勋等,均大节凛然,足与日月争光。良由平日喜言宋学,义理深入乎心髓,坚固而不可拔如此,宋学何负于人心风俗哉!”[7]刘声木对梅曾亮及诸多桐城学者大节凛然的揭示,实际上是肯定了宋学即理学对人心风俗的积极影响。同样,马其昶也相信“文儒学士议论之向背,足以移易世风民情”(《南山集序》卷四)[3]。于是一介儒生马其昶试图通过《桐城耆旧传》对蕴含理学思想的德行的彰显来正纲常风俗之衰败,以求归于正道,挽救国之危难。
面对病入膏肓的晚清政府,《桐城耆旧传》彰显的道德力量是渺小的,但正是因为有了像马其昶这样末代文人的道德坚守,也因此成就了这样一种文化奇观:考诸历史,明清两代的桐城士人,无论是在怎样的历史变革中,始终无一人变节,我想这也是对马氏所做努力的最好回报。
明清时期的桐城,虽以文章闻名于世,但桐城士人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所表现出高尚的德行也应当引起我们关注。正如有学者这样评价明清时的桐城士人:“大多具有高尚的品德和节操。”[8]然马其昶有感于“师友之渊源渐被沦而日薄,士或问其先德,噤不能言”[2]1的窘境,广征载籍,荟萃旧闻,述邑先正遗事,撰成《桐城耆旧传》一书。在书中,马氏以史家的眼光,彰显了明清桐城士人之德行,这种彰显,实际上包含了作者树忠君报国之大节、立修身致世之小节、正纲常风俗之衰败的多重期望。
参考文献:
[1]程颐.二程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4: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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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方宁盛.桐城科举[M].合肥:安徽美术出版社,2011:9.
责任编校:汪长林
On the Virtue of Tongcheng Scholar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UsingBiographyofFiguresinTongchengas the Basic Document
TAO Jia-yun
(Academic Research Center of the Tongheng School, Tongcheng Teachers College,Tongcheng 231400, Anhui, China)
Abstract:BiographyofFiguresinTongchengby MA Qi-chang gives a narration of about 900 figures in Tongcheng from the late Ming dynasty to the late Qing dynasty, manifesting their moral integrity under the influence of Cheng-Zhu Neo-Confucianism. The author's high expectation of restoring political integrity of being faithful to the emperor and the country, cultivating moral character and stopping the decline of cardinal guides and constant virtues through writing.
Key words:BiographyofFiguresinTongcheng; morality; integrity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730(2015)05-0016-04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5.004
作者简介:陶家韵,男,安徽桐城人,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桐城派学术研究中心讲师。
基金项目:教育部全国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重点课题(DEA1302432)。
*收稿日期:2015-04-30
网络出版时间:2015-11-11 10:42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51111.1042.00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