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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德明法译《孙子兵法》之双面性选择探究

2015-03-20李露露

外国语文 2015年4期
关键词:孙子兵法译本孙子

李露露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南京陆军指挥学院 国际军事教育交流中心,江苏 南京 210045)

1.引言

《孙子兵法》①以下简称《孙》。,被誉为“百代谈兵之祖”、“世界第一兵家名书”、“兵学圣典”。18世纪的法国钱德明(Jean Josèphe-Marie Amiot)②历史上也常被称为“阿米奥神父”(père Amiot)。,首开西方译介《孙》之先河。钱算得上是早期耶稣会士当中中国研究的集大成者,他与其他联袂来华的传教士所进行的大量的翻译活动,为后来的欧洲汉学奠定了重要的基础。钱译本对欧美尤其是法国后来的《孙》的翻译与研究影响深远。该译本由巴黎迪多出版公司于1772年出版,收于《中国军事艺术》(Art militaire des Chinois)丛书第二部,内容除《孙子十三篇》外,还包括其他三部兵书《吴子六篇》、《司马法五篇》、《六韬兵法选二篇》及附录的图片、阵图等。在这一珍贵版本的扉页上写着:“中国兵法公元前中国将领们撰写的古代战争论文集凡想成为军官者都必须接受以本书为主要内容的考试附:当今皇帝的父亲雍正皇帝对部队提出的‘十诫’;有关中国军队操练、演变、服装、军队和军事装备的板画插图。本书由在北京的传教士阿米奥译成法文,由德居尼先生校审和出版发行。”(于汝波,2001:228)《孙子兵法》法译本一经问世,立刻“在当时的学界和军界产生反响,引发各种文章与观点”(Laurent,1998:289)。同年(1772年)7月号的法文杂志《新闻精神》和《特雷武回忆录》刊登了《孙子兵法》的内容摘要。10年后,即1782年,经法国国王特批,尼昂出版公司出版了《中国丛刊》(Mémoires Concernant L’histoire,les sciences,les arts,les moeurs,les usages,etc.des Chinois,par les Missionnaires de pékin,A Paris,1776 -1814)③又名《中国论丛》、《中国杂纂》、《北京耶稣会士中国纪要》、《北京传教士关于中国历史、科学、艺术、风俗、习惯录》十六卷(1776-1814)丛书等。,钱译本作为丛书第七卷重新出版。1963年《孙》英文版译者、美国学者格里菲斯指出,重版在当时得到了如《文学年集》(L’année littéraire)、《百科全书报》(Le journal encyclopédique)等不少文学刊物的好评(Samuel Griffith,Trad.Francis Wang,1972:237)。可以说,钱译《孙》是当时西方耶稣会士在中国取得的一个重要的学术研究成果。几百年来,法国保留了这个本子,不断再版重印,至今依然热销。2002年,约翰·明福德在其英译的《孙》第二部分引经据典时,仍不忘附上钱在法译本中的相关评论,以方便读者作详细、准确的理解(杨玉英,2012:29)。至此,我们不禁要问,西方如此引人注目、贡献卓著的《孙》首译本,为何在其后来的法译史上却经历了形影相吊、石沉大海的漫长命运?

2.文本意义把握上的褒贬评析

钱译《孙》虽为后人的翻译与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史料,然则译著的流传并不能证明译品本身。由于钱德明所依据的《孙》底本是满文版的《武经七书》,汉文版和各家的注释仅作为参考,因此严格说来这实际上只是一个转译本,在翻译上存在缺陷也就在所难免。我们在比照阅读的过程中很快就会产生这样一种印象,那就是钱的翻译其实并非为准确的译出,而更多是一种诠释,他将评论、注疏还有自己的观点与孙子的原文随意掺杂在一起,这自然会出现不少曲解、误读的情况。以《孙子·虚实篇》中“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一句为例。该句实际上是本篇“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的后半句,意为部队前进而敌人不能抵御,是因为袭击了敌人的空虚之处;部队撤退而敌人无法追击,是因为行军速度很快而敌人追赶不上。曹操曰:“卒往进攻其虚懈,退又疾也。”(孙子,陈曦,译注,2011:76)如果我们把钱德明(孙子著,钱德明译,2002:95)、法国当代汉学家让·勒维(Sun Tzu,Trad.Jean Lévi,2011:57)以及中国学者徐晓军、贾晓宁(孙子著,徐晓军等译,2009:37)三个法译本的译文进行对照的话,便不难看出后两种当代译法都只提及了要快速撤兵的事实,这是孙子“避实击虚”、“兵贵神速”的用兵原则在本篇的体现和说明。然而钱氏却将之视为勿追赶逃军之训诫,实则在开篇就出现了逻辑混乱。而钱在之后又添枝加叶,对有序行军、迅速撤退进行解释,甚至补充了即使追赶也不能太远,不能追至他国陌生之地的个人臆测(Sun Tzu,Trad.Joseph - Marie Amiot,2002:33),必定只会在翻译的繁化中招来曲解误读,从而落得愈辩愈乱的后果。

再如《孙子·用间篇》。该篇首段向我们显示了战争会极大地消耗国家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严重影响民众的社会经济生活。决策者倘若因为吝惜钱财而不愿使用间谍的话,将败于“不知敌之情”而陷入“不仁之至”。在作者看来,名君贤将之所以战无不胜,功业超群,就在于“先知”。其后四段,孙子论述了间谍的分类、功用,以及使用间谍的原则和条件。由此在篇末揭示出用间对谋划与决胜具有重大的价值和意义:“此兵之要,三军所恃而动也。”而从钱译文中我们发现,在首段末句“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之后,钱氏却在未做任何说明的情况下凭空加上如下一段话:“贤将若出,敌便已告败:他战斗起来必是一人胜于千军;然则绝非出自腕力,却是源于审慎行事、指挥得当,尤为诡计多端。他只需稍以示意,少敌即归顺其麾下,为其而战;只等时机到来,他终是平复之主。”(Sun Tzu,Trad.Joseph - Marie Amiot,2002:95——笔者译)这段话明显是钱对于孙子所提出的先知“必取于人”之思想的一种想象性描述,完全是他个人的理解和联想。对译文而言,纯属画蛇添足,且破坏了《孙》言简意赅、一气呵成的行文风格,打乱了尾篇论说严密并与首篇呼应的结构意图,实属无益。在钱译本中,像这样的问题尚存多处,难怪后来不少译者、学者对钱译文提出过质疑或批评。如英国汉学家、《孙》的英译者贾尔斯(Lionel Giles)就曾对此发出过尖锐的抨击,指出该书《势篇》开头一段的法译文与原文(包括“分数”、“形名”、“奇正”、“虚实”等概念)的意思相去甚远,而“阿米奥的所谓的《孙子兵法》译本如与原文对照,马上就可看出不啻是虚妄之作。因为译文中有大量不是孙子所写的原话,而孙子原话却廖廖无几”(于汝波,2001:229-230)。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孙》成书于两千多年前,与后来的译者和读者所处的时代相去甚远,这本身就给翻译带来了不可消除的困难。而钱德明凭借自身对古汉语的研究及其法语的母语优势,努力克服跨语际在理解与阐释上的障碍,不仅使译文在目的语中再次获得了可读性和流畅性,还尽可能挖掘和领悟文本所包含的意义,可谓劳苦功高,勇气可嘉。诚然,钱译文的冗长繁复,读者也是有目共睹。周宪在谈到话语的意义问题时,认为意义是一种动态生成的东西,而导致意义呈现出来的根本环节便是主体间的对话与问答(周宪,1993:132)。钱译本的一个严重的不足就在于未能在文本这个非确定性的开放系统中平衡好作者—译者—读者三方的互动关系。他的过多介入与过度阐释,割断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自由对话,使本应“悬浮”、开放的文本含义变得单一、凝固。

3.文化立场取舍上的归异考察

当然,我们在此并非要对钱译本的字句进行逐一甄别与评判,而是欲从探究钱德明在翻译的选择过程中所显现的种种双面特性出发,一步步考察钱德明翻译《孙子兵法》的贡献与局限是在怎样的一个社会历史背景之下形成了这种悖论性的张力。

我们知道,早在1685年,儒家典籍译本《中国哲学家孔子》出版之年,法国国王就派出过以白晋(Joachim Bouvet)为首的几位精通数学和天文学的耶稣会士前往中国。这几位有学术研究重任在身的传教士抵华后,积极地与皇帝建立交往关系,着手研究《易经》,在秉承利玛窦“学术传教”的适应原则之基础上,试图从中国最古老的经书中找寻到与天主教相印证的观点(王琰,2012:86)。钱德明是法国大革命走向高潮之前最后的几位在华耶稣会士。历史虽然注定要让他复兴耶稣会的夙愿破灭,但传播福音无疑始终是他所属的那一特殊文化群体的第一要务。据考证,钱德明之所以翻译《孙子兵法》,是受当时法国国务部长、前次长贝丹的委托(Davin,笔者译,1961)。在接到指示后,钱随即开始搜集材料。他的一位朋友(可能是一名中国教徒)在几名被贬黜革职的满清官员的财产拍卖中买到了一本满文手抄本的《武经七书》。由于通晓汉、满两种文字,钱于是根据《武经七书》的满文抄本并对照汉文版本进行翻译(于汝波,2001:228)。故钱译《孙》决非仅仅出于个人喜好的自由选择,他无疑也至少受到了历史、社会、文化和政治的导引,才最终成就了整个西方世界的这首个《孙子兵法》译本。这一点我们亦可从文本的某些句段略见一斑,比如《孙子·九地篇》中“掠于饶野,三军足食”一句。张预曰:“兵在重地,须掠粮于富饶之野,以丰吾食。”(孙子,陈曦,译注,2011:174)这里是讲在进入敌国后的作战原则,意即在敌国丰饶的原野上掠取,全军就有了丰富的粮食。相较而言,两个当代中、法译者在翻译该句时的用词、表达均大同小异(孙子著,徐晓军等译,2009:209;Sun Tzu,Trad.Jean Lévi,2011:193)。而钱译却一再强调要和平求助,不到万不得已不应使用武力,甚至还补充叮嘱要让村民们觉出受到了维护而主动送粮(Sun Tzu,Trad.Joseph -Marie Amiot,2002:80),在译法上与前两者相去甚远。究其原因,多半是由于该句有违基督教人文主义精神,特别与天主十诫所提出的“毋杀人”(第五条)、“毋偷盗”(第七条)以及“毋贪他人财物”(第十条)存在相悖之处,须加以诠释,以规避错误表述“礼仪”的风险。

当代法国战争学院孙子研究学者亚纳·古德尔克声称,文本中“译者刻意将孙子的箴言与基督道义融合的做法随处可见”(孙远方,37),此说虽不免有些夸张,但类似的情况同样存在于《孙子·计篇》:“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可畏。”以中国唐家龙版本的译文作为参照,可以看出,句中最明显的分歧在于对“道”字的翻译。郭化若在谈到《孙子》所说的“道”时曾明确指出,它与同时代老子、孔子的“道”有所不同,其实际内容与含义应该属于现代意义上的政治范畴,体现了新兴地主阶级意志的政治。钮先钟也认为,这里的“道”就是战略的国内基础(domestic foundation),意即为其政治基础(孙子,陈曦,译注,2011:26)。因此,中国的两译本在这里都采取了直译的翻译方法,表达了道(或政治)使民众与国君意志统一,不畏危难(又作不违君旨解),愿为君死的意义(孙子著,徐晓军等译,2009:16;Sun Tzu,Trad.Tang Jialong,2010:7)。而钱氏在此选用了“教理”(doctrine)一词(Sun Tzu,Trad.Joseph -Marie Amiot,2002:3),其意图不言而喻。虽然该词也可作解为“政治纲要、政治体制或政治学说”等,但后面的话语却与政治无多大干系,大致暗含了对生命与存在的体认,对死亡与不幸的启示,明显是对基督信仰的宣认与劝谕。

与此相反,清廷长达百年的禁教倒是为钱氏创造了较为宽松的翻译环境。钱谕令进京供职朝廷时值乾隆在位,彼时长达两个世纪的“礼仪之争”已步入后期。多数耶稣会士早已在雍正执政时期就被禁止在中国内地活动而被迫退居澳门。钱德明作为少数被朝廷录用留下的专家,获准不必将传教作为第一要务,也不用特意“赞颂”或“诋毁”中国传统,因而得以较为客观地研究中国。1742年,教皇下达了禁止讨论礼仪问题的敕谕,1775年耶稣会被教廷解散,更是解除了他们为礼仪辩护的使命。在此背景之下,耶稣会士的学者身份和传教士身份开始融合,其学者身份逐渐彰显,这使他们能够充分发挥自身的学术研究能力,自由选择研究对象,《中国丛刊》便是最能体现该时期耶稣会士研究水平的著作(王琰,2012:55)。故钱德明在华除传教之外,将其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研究中国文化上面。在习得满、汉文之后,他涉猎广泛,力求在把中国的历史、语言、儒学、音乐、医药等各方面的知识介绍到法国的同时,理解并诠释中国的内在精神。这一点可在同属《孙子·计篇》中的“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一句当中体现出来。孙子在此处谈到的“天”,今通解为天时。《管子·形势解》谓:“天覆万物,制寒暑,行日月,次星辰,天之常也。治之以理,终而复始……故天不失其长,则寒暑得其时,日月星辰得其序。”(韩荣钧,2011)由此可知所谓“阴阳、寒暑”皆上隶于“天”。纵观三个译本我们发现,假如文中所讲的就是自然的“天”,那么唯有钱氏选择了直译(Ciel)(孙子著,钱德明译,2002:3);而另外两位译者为使句意一目了然,将“天”改译成了“气候”(climat)Sun Tzu,Trad.Jean Lévi,2011:11)或“天气”(temps)(Sun Tzu,Trad.Tang Jialong,2010:6),无形中缩小了词的外延,不甚妥帖。此句争议最大的还属“阴阳”一词。我们知道,阴阳说是齐国发育成长起来的哲学学说,是齐文化的特色之一,而它的母源则在《周易》。因此,自然界的阴阳涵盖了诸如昼夜(昼为阳、夜为阴)、晴雨(晴为阳、雨为阴)等一系列对立统一的概念。让·勒维将该词译为“月相盈亏”,唐家龙译成“昼夜更迭”,与之前“天”的译法存在同样的问题。而钱德明在此选择了异化法(Yin et Yang),且认为寒暑、晴雨均为阴阳交争的产物,说明钱在当时已经对孙子从《易经》中吸取阴阳变化的智慧学理有所思考,也证明了钱在翻译中国典籍时所持有的一种平等开放、愿意接受“异之考验”的积极心态,值得肯定。不过,译文中钱误把“阴阳”视为与“天者”齐平的两个性类,实有概念不清之嫌。

钱氏在“译者的话”中谈了自己的翻译见解:“于是我决定不逐字逐句翻译,而是要表达出中国最优秀的兵法家的战争思想。在解释他们的军事原则时,我尽可能最大限度地保持他们原来的风格,又照顾到我们自己的语言;同时拨开比喻、模棱两可、晦涩难懂的语言等层层迷雾,把这些迷雾笼罩下的思想讲得清楚明白一些。”(于汝波,2001:229)钱对中国古代文化的学术诉求使他的译文承载了较为丰富的文化内涵。这说明钱在翻译中追求“粗达言义”的效果,其主要目的是要向西方人介绍中国的战争思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心态,译者本人的文化立场,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译者对翻译策略的制定。”(许钧,2002)从中西方宗教及思想文化的接触和交流的角度来看,钱德明一生对译事孜孜不倦的追求,是推动中国第二次翻译高潮的最好印证。他在翻译过程中始终所秉持的尊重他者、交流精粹的态度,为耶稣会士开启欧洲认识与研究中国之空间画上了较为圆满的句号。可是,这种为了获取“知识”的翻译实践并不能替代为传教事业服务的翻译使命。受译者传教身份的束缚和影响,钱译文中出现不少貌同实异、非西非中的认知误区,这反倒容易令当时的读者或味同嚼蜡,或如坐云雾,存在让本应绽放熠熠光彩的文化瑰宝被束之高阁的风险。就像亚纳·古德尔克所认为的那样,“即便拿破仑确实读过孙子的文本却从中一无所获那也不足为奇,因为由阿米奥神父翻译出来的绝大多数概念都委实隐晦不明”(Couderc,2011)。

4.选材需求判定上的历史淘冶

虽然钱译本在当时法国文学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但“在军界却找不到哪怕一丝一毫对它的评论,就算《孙》的再版掀起过轰动的话,当时的军人也极有可能只是出于对异国风情的好奇才去瞧了瞧《十三章》”(Couderc,2011)。事实上,亚纳·古德尔克的这种推测是不无道理的。由于钱译本最初并非单独出版,其在《中国军事艺术》只占四分之一的分量,再版时作为《中国丛刊》第七卷,更是只有整套刊物的十五分之一。不仅如此,由于钱致力于向欧洲介绍传播中国的历史、文化、科学,他并非专攻兵法的专家,因此《孙》只不过是钱的一部较为特殊的译著而已。相比之下,他的《孔子传》、《中国药物》、《满文文典》、《唐代简史》、《汉满蒙藏法五国文字字汇》、《中国历代帝王纪年》具有更为深刻的研究见地和更为清晰的研究理路。此外,钱所编撰的《中国古今音乐考》更使他在中西音乐交流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淹没于如此浩瀚的中国译介著述中,法译《孙子兵法》这本区区13篇的中国兵书,自然不可能在日后的汉学研究中兴起多大的波澜,而至多在当时中国典籍译介热潮中以配套性研究成果的面貌得到呈现。另一方面,钱译本诞生于法拿破仑时期,彼时西方军事理论在已有长足发展。以腓特烈大帝①主要著作有:《战争的一般原则》(Principes généraux de la guerre)、《军事遗嘱》(Testament militaire)、《设营与战术概要》(Eléments de castramétrie et de tactique)。为代表的西方军事理论自成体系、汗牛充栋;又恰值吉伯特伯爵撰写的《战术概论》、《现代战争的防御体系》备受法军界关注。在东方,《孙子兵法》所提出的“慎战”、“庙算”思想与西方一直以来所倡导的全面战争的兵学传统可谓大相径庭。历史的推送加之译本本身在内容上的出入,自然使翻译被看作是“一项往语言中注入‘异性’的可疑活动”(Berman,1995:300),也必然使《孙》遭遇来自西方兵学的整体性忽略。

也许我们还可以将自18世纪末以来《孙》在法的落寞归因于法国爆发的资产阶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那么,这个早先曾受到礼遇的“当译之本”在法国整个19世纪的消隐应该不似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只缘于“到19世纪,中国的思想和物品在法国没有18世纪那么流行”(于汝波,2001:229)。事实上在西方正是法国在这一时期率先建立起汉学这门学科,而翻译在这一阶段一直担当着最为重要的角色,比如法国传教士顾赛芬(Séraphin Couvreur)用法语和拉丁文翻译了《四书》(1895)、《诗经》(1896)、《书经》(1897)、《礼记》(1899)、《春秋左传》(1914)、和《仪礼》(1916),还有汉学家毕瓯(Edouard Constant Biot)著有“西方绝无仅有的《周礼》译本”(1851)(王琰,2012:35)。当然,这一阶段的翻译主要沿袭了之前耶稣会士的传统,汉学家们集中关注的多为儒家典籍也是造成这种反差的主要原因。

直至1900年8月,法国前驻北京武官德·科唐索恩在《新评论》上强调,“必须通过研究古代兵法家弄清中国官员的谋略”,却依旧未能唤起法国重新翻译这部中国经典军事著作的热情。这种“怪象”在进入20世纪上半叶之后,与法国汉学的高度发展以及全球孙子研究的蓬勃景象形成了更为鲜明的对比。一方面,法国在沙畹及其弟子伯希和(Paul Pelliot)、葛兰言(Marcel Granet)与马伯乐(Henri Maspero)的带领下,成为这一时期西方汉学的中心。这几位卓越的汉学家在大量翻译中国古典文献的同时,不但突破了前一阶段集中于儒家典籍的做法,甚至还尝试在汉学研究中运用新的研究方法,使西方汉学逐渐进入现代时期(王琰,2012:89)。另外在日本,《孙》在经历了江户晚期(1779-1868)、明治(1868-1912)、大正(1912-1926)及昭和早期(1926-1949)四代之后,已由字句的解释进入自主研究阶段,并积累了数量可观的孙子文献,著述达百余种,出现了对后世影响较大的一批专著,研究成果开始向中国回流。西方的《孙》文本虽然仍处于文字翻译与介绍的阶段,但语言已增至5种,且《孙》的影响已由欧洲大陆扩展到美洲和澳洲,孙子研究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苏桂亮,2009,420)。相形之下,此间《孙》的法译情况委实不尽如人意:1922年,巴黎出版了肖莱(E.Cholet)中校编辑的钱德明译文,题目为《中国古代兵法。两千年战争学说。选自阿米奥译本(1772)》;1948年,吕西安·纳钦(Lucien Nachin)编写了钱德明译文的注释本,收录于巴黎出版的《战争的经典注疏》丛书;1971年巴黎基础科学图书馆出版了玛丽-克莱尔·卜齐特(Marie-Claire·Beuzit)等5人编辑的《孙子十三篇》,译者主要参考了钱译本以及其他文字的译本(Davin,笔者译,1961)。换句话讲,自1772年钱译本问世以来,真正意义上的新法译本始终没有问世过。直至1972年弗朗西斯·王的《孙子:战争艺术》由弗拉马里翁出版社出版,才终结了钱译本在法国一本独霸古今的局面,然而该译本依然不是直译,而是根据美国学者格里菲斯1963年的《孙》英译本转译而来。

可以说,讫于20世纪70年代,《孙》在法国都没有真正受到过重视。个中原因在英译者格里菲思看来,是由于“法国的主要汉学家对中国的军事经典都不感兴趣”,他因而批评马伯乐,后者“在《古代中国》一书中,轻蔑地称《孙子兵法》是一本关于兵法的小册子。这反映了他的偏见,或说明他对中国文献中重要部分——战争文献的了解非常肤浅”(于汝波,2001:254)。而这一偏见在笔者看来,恰恰是中国当时在长期实行闭关自守的政策、综合国力急剧衰弱的过程中表现出抱残守缺,固步自封,研究气氛沉闷,成果内容呆滞的有力见证。倘若钱译本的问世注定被当时的法国兵学界拒之门外的话,汉学界又何以对翻译兵书乐此不疲呢?1956年,法国罗歇·加卢瓦(Roger Gaillois)准将以《中国的兵法》为题,在《见证》季刊上摘要发表钱译文和评论时强调,中国古代兵法家主要关心的是战争的道义方面。后来的格里菲思并不赞同该观点,他认为“这一错误的根源是阿米奥的曲解”。而值得我们深思的是,钱译本存在曲解,的确是导致《孙》在法国遭到冷遇的一个重要原因。然而,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不论是对于译者个体还是研究群体而言,翻译从来都不是一厢情愿之事,翻译的选择,是社会的需求,是时代的承接,更是历史的淘冶。格里菲斯曾戏言,“如果法国的汉学家能把研究中国文化其他方面的刻苦劲头拿出很小一部分来用以研究这方面的问题,法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所遭受的某些军事惨败就有可能避免”(于汝波,2001:254)。与其说格在这里是批评钱的翻译,倒不如说,他是在为法国这位老大哥在《孙》译介上的百年恍惚所带来的损失而嗟叹不已。

5.结语

不论是推崇还是批判,是吸纳抑或排斥,钱德明毫无疑问开启了《孙子兵法》在西方的传播历程,为西学东渐与中学西传的历史性交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遗憾的是,钱在其文本意义、文化立场以及选材判断中所暴露出的在翻译之选择上的重重矛盾,使得钱译本在法国《孙》的译介史上有如流星划破天穹,星陨孤寂,可谓胜于翻译亦殆于翻译。但正如罗选民所言,“如果能够从中西文化互补的角度来对待典籍翻译,我们对待西方汉学家的翻译就会更加客观和到位”(罗选民、杨文地,2012)。在那样的年代,面对“文以地殊,言以数限”(陈福康,2011:122)之天堑,钱氏通过翻译将异域文明植根于本土文化所增添的意义的厚度(Berman,1995:292),注定将跨越时空,迎来全球孙子译介与研究的风华盛世。由此我们同意贝尔曼的看法:翻译的使命不仅是对语言、文化多样性的维护,更是有意识地在目的语所拥有的丰富的异质文化语境中不断挖掘各种语言间潜在的同源关联(Berman,1995:303)——唯有如此,翻译才能在文化交流中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在高呼加快“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步伐之际,本文对钱德明法译《孙子兵法》加以简要回顾与探究也意在强调,在当下的典籍翻译中,我们应对译事的选本考量以及译本的接受考察给予足够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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