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后殖民文学中的“跨国转向”
2015-03-20王丽亚
王丽亚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1.引言
自20世纪90年代,英美文化研究领域有关“跨国”(transnational)或“跨国主义”(transnationalism)的讨论持续影响后殖民文学作品研究。以“跨国转向”(transnational turn)为议题,当代后殖民文学研究聚焦英语移民文学作品(以小说为主)中的跨国、跨文化主题,反思前期后殖民文学研究以“逆写帝国”为模式的阐释方法。据此认为这一转向意味着有关民族/国家身份的文学主题已淡出批评视野。
本文提出,当代英语移民文学的“跨国”现象主要涉及作家身份以及通过故事内容展现的移民生活,影响并挑战先前文学阐释中的殖民/反殖民二元对立模式,但是,以文学主题显现的这一“转向”并不表示“跨国主义”替代“逆写帝国”,更不意味着当代后殖民文学批评已经告别以“差异”为策略的知识与权力话语批判。文章认为,移民文学中的跨国现象既包含历史范畴的“后-殖民”(post-colonial),又包含作为写作和阅读立场的“后殖民”(postcolonial);前者指作家创作主体层面的跨国跨文化身份,以及以移民群体为描写对象的跨文化体验;后者指作品通过叙述移民之归依感所表述的历史反思,箭指后殖民与殖民历史之间的延续性。
文章将以杰伊(Paul Jay)提出的“跨国转向”和阿什克洛夫特(Ashcroft et al)的“逆写帝国”为两个基本阅读模式,梳理、辨析两个阅读模式之间的差异与相交点,揭示移民文学中的“跨国”现象实为学界所指的“跨国后殖民”文学。
2.跨国转向
在《全球事务:文学研究中的跨国转向》(Jay,2010:4-11)一书中,保罗·杰伊提出,自20世纪70年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开始淡化有关国别身份问题的讨论,转向全球化条件下的跨国现象;至90年代,这一态势成为文学研究热点,集中体现在英国移民小说对跨国主题的书写,在后殖民文学研究领域形成了“跨国转向”。作者提出,就创作领域而言,这一主题转向源于经济和文化全球化,通过移民文学进入文学领域,以多样化文学叙事手法表现文化多元主义,继而渗入边界研究、离散文化研究等,极大地拓展了英语文学中的全球化维度,改变当代后殖民文学走向。据此,杰伊认为,以“跨国”为核心主题的当代后殖民文学不同于民族解放运动时期的“后殖民”文学,因此,在阐述这类作品时,原先的后殖民立场就会导致阐释困难。
需要指出,以“跨国”主题为标识,将移民文学及其阐释挪出高度政治化的“后殖民”文学批评,继而探究新的阅读与批评方法,这一认识在新世纪的文学史著作中已有所显现。2004年,牛津大学出版了13卷本《牛津英国文学史》。其中的第13卷名为《英语文学的国际化》,该卷主编布鲁斯·金(Bruce King)专辟一章,以“英国新英语文学”为题,详述20世纪最后10年英国移民作家在文坛的主导地位。他特别提到,自1983年戈尔丁(Wiliam Golding)获得文学奖项以后,英国国内重大文学奖项都被移民作家包揽;金认为奖项本身可能不足以证明英国文学界发生了巨变,不过,作为“文学场”运作过程的一个重要环节,这一事实至少说明英国文学原先的“英国性”已经风光不再。回望这一态势的历史进程,金认为,这一变化与战后大量涌入英国的移民密切相关。的确,1956年当“帝国风驰号”(Empire Windrush)满载来自加勒比地区的英国移民抵达英国蒂尔伯雷海岸时,英国文学国际化的种子悄然落地。此后剧增的移民人口与不断产生的移民作家为英国文学增添了主题与风格的多样化。至80、90年代,出自移民作家的文学作品成为英国文学国际化的重要指标(King,2004:1-11)。毫无疑问,显然,金把移民作家身份的“跨国性”视为英语文学国际化的标识,并将这一变化看作与“英国衰落”形成对照的英语文学国际化。早在80年代,金就提出应该用“国际化”或“跨国主义”替代“后殖民”。在他看来,“后殖民文学”这一提法过于政治化,难以概括英国移民文学中的国际化“新维度”,也难以概述作品对不同民族文化共生状态的叙述。(King,1980:x-xi)
无论是布鲁斯·金对英语文学国际化的描述,还是杰伊从理论上对“国际转向”的概述,两者均代表了学界对当前英语文学多样性的关注。透过文学国际化与全球化关系这面多棱镜,杰伊用“跨国转向”形容当下“英语文学国际化态势”(globalizing literary study)(Jay,2010:9),并以此强调这一转向对先前文学阐释的挑战。比较之下,金则侧重于移民作家故事世界的“跨国”主题和形式层面的“杂糅”;至于主题演变和写作风格多样性问题,在他的描述中属于“后殖民文学批评的延续与发展”,而不是与前期形成根本差异的新时期(Jay,2010:323)。可见,金的关注点在于作家身份跨国性对英国文学传统“英国性”的冲击,而杰伊则认为经济全球化与文化全球化同步发生、互为影响,由此探究文学世界主义或国际主义的可能性。
与上述动态相对应,后殖民文学批评同样关注“跨国”问题。专攻后殖民文学阐释的学者吉康迪(Simon Gikandi)发文,认为文化全球化对后殖民文学及其批评产生了深刻影响,文学作品从主题到风格发生的变化已经远远超越以往后殖民文学批评对民族/国家身份的关注,因此,必须在文化全球化视阈下关注国际化主题,同时检视以往批评模式(Gikandi,2001:627)。不过,这一提法并未得到热烈相应。2008年,克里沙斯瓦密(Revathi Krishnaswamy)和哈利(John C.Hawley)推出论文集《后殖民与全球化》,从理论上探究“跨国”主题在殖民与后殖民以及全球化之间的交互关系,并将这一特征形容为身份政治老套话语从经济与文化全球化时代汲取的思想活力。与此立场截然不同,萨义德(Edward Said)以“文学研究全球化”一文回应,批评这种认识过于乐观。在他看来,全球化属于资本主义经济与文化的内在逻辑,老牌帝国在经济领域的掠夺行径和文化领域的霸权立场几乎消解了非西方民族国家文化身份,这种帝国意识在当代西方国家并未减弱,而是凭借经济与文化策略变得更加隐蔽而已;以全球化为障眼法,强调某种普遍的批评话语,只会导致后殖民文学与文化研究脱离历史语境,而这恰恰是文化帝国主义在于文学批评与文化研究领域实施的一种策略(Said,2001:67)。由此,萨义德坚持认为,新世纪文学领域的“跨国”现象并不代表历史的转向或断裂;相反,民族主义、身份、叙事,以及族裔文学,依然是移民文学跨国主题的研究重点(Said,2001:68)。
不难看出,上述围绕“跨国”现象的讨论与学者们对全球化的不同认识有关。将全球化视为始于16世纪、此后日益推进的一个历史进程,以杰伊为代表的乐观派认为经济与文化领域的全球化有助于不同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当代移民文学集中书写的“跨国”主题则是这一力量的象征展现。用杰伊的话来说,全球范围的人口流动与由此产生的文化杂糅构成文化全球化的基本特征,而移民文学作品对跨国和跨文化体验的叙述正是这种态势的反映(Jay,2010:3)。与此不同,立足于经济范畴的全球化,萨义德认为正是通过经济全球化,殖民意识与文化帝国主义以文化全球化消解民族文化与国家意识,文学、文化领域有关“跨国主义”的乐观描述正好说明全球化条件下民族文化陷入的进一步危机(Said,2001:67)。以“跨国”主题作为一种新的文学表征,杰伊倡导后殖民文学批评走出旧有的“逆写帝国”批评模式,关注全球化时代移民生活中的“接触地带”(Pratt 6)。将“跨国性”看作经济全球化条件下以移民、跨国公司等方式实施的“新殖民主义”策略,萨义德坚守民族解放运动以来对经济与文化领域“东方主义”采取的抵抗姿态。
就这一对峙局面与文学阐释关系而言,这里涉及的基本问题是:如何看待当代移民文学作家身份跨国性与作品题旨的关系?在英语移民文学领域,作家身份的双重性以及作品内容对移民生活的描写是否意味着文学阐释立场从根本上有别于“逆写帝国”强调的抵抗姿态?
3.逆写帝国
作为后殖民文学批评中的一个术语(也是一个流行语),“逆写帝国”一词最早出现于阿什克洛夫特等合著的《逆写帝国》(1989)中。在该书中作者提出,聚焦于英联邦英语文学,以殖民和被殖民作为一个对立关系,后殖民作家的写作目的在于抵抗帝国文化;由于被剥夺了自己的语言或言说方式,后殖民作家只得以“弃用”(abrogation)和“挪用”(appropriation)为两个基本策略,“逆写”帝国文化,采用修订甚至颠覆殖民视角对被殖民民族文化予以展现(Ashcroft el.,1989:37-38)。所谓“弃用”是指对帝国文化各种样式的拒绝,包括其美学、规范用法,而“挪用”则是把别人的语言拿过来加以改变,使之在与民族方言或土语融合后成为作者表达心声的新语言(Ashcroft et al.,1989:38-39)。显然,“逆写帝国”强调的是一种根本对立于殖民文化的写作立场;换言之,其写作方法仅仅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工具(Ibid,116)。
需要说明的是,“逆写帝国”一语并非阿什克洛夫特首创。1982年,印度裔英国作家拉什迪(Salman Rushdie)在一篇刊登于《泰晤士报》上的文章中提出,80年代英国文坛,尤其是在小说界,一批移民作家将带有鲜明民族文化特色的神话、历史用作创作素材,使得作品从语言到风格呈现一种富有活力的混搭特点;他将这种创作风格称作“逆写帝国”,形容它像一股强大的“离心力”冲击着英国文学传统,为英国文学注入新鲜活力(Rushdie,1982:8)。很明显,拉什迪的“逆写”主要指移民作家的创作风格,并将这种风格归因于创作主体的双重身份。比较之下,阿什克洛夫特的“逆写”强调的是原殖民地作家通过写作表述的文化象征和政治意义。例如,《逆写帝国》作者提出,原殖民地作家,或有过殖民历史的作家,其创作必然是反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Ibid,38-39)。与创作层面凸显的“本土”内容和“抵抗”姿态形成呼应,阿什克洛夫特认为,关于后殖民文学的阐释也应关注从内容与形式表述两方面对“中心”的抵抗(Ibid,115-116)。将注意力从叙事风格上的“逆写”移至写作和阅读立场上的“抵抗”,“逆写帝国”这一提法的寓意移位对后来评论家过度阐释“逆写帝国”的政治意义产生重要影响:甚至使他们将“逆写帝国”视为政治抵抗的同义词,同时,使得他们关注移民文学作品其他问题(Mukherjee,19906)。此外,《逆写帝国》还因将殖民抵抗进行总体化描述遭到批评。例如,麦克克林托克(McClintock,1995:12)指出,阿什克洛夫特对抵抗的强调意味着把殖民历史看作一个连续发生的历史,又把其视为殖民国家的“共同过去”。
不可否认,阿什克洛夫特的“逆写帝国”具有明显的同一化倾向。不过,从思想渊源看,这一倾向与萨义德的“东方主义”批评立场具有密切关系。
萨义德以“东方主义”这一总体化的批评视角为核心关注,揭示欧洲殖民统治下殖民国家对殖民地民族文化身份的他者化过程,即,帝国时期地理范畴的非西方民族及其文化被一切与展现有关的话语描述为一个低劣的他者,进而遭受文化控制,并服务于帝国以世界中心自居的统治地位(Said,1978:3)。关于这一观点,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有过更为详细的阐述。以19、20世纪欧洲小说作为观察对象,萨义德以他著名的“对位阅读法”(contrapuntal reading)对文本展现与历史事实关系进行双向解读。在他看来,“小说与帝国主义互为构筑,互为强化……因此,阅读小说,就意味着以某种方法认识帝国主义”(Said,1993:70-71)。因此,有关小说的研究应该关注与小说文本之间的“观念和参照结构”(structure of attitude and reference),揭示那些被文本排除在外的某些历史事实(Said,1993:76)。就19世纪英国小说情况而言,萨义德指出,小说常常最大限度地将殖民历史置于文本和故事之外,将殖民地虚化为帝国边缘“想象的地理”,由此诱导读者以理所当然的态度接受小说家对帝国及其霸权文化的描写与解释(Said,1993:70)。为了揭示文本背后的事实以及叙事方式隐含的帝国意识,萨义德认为,对于帝国文化文本的阅读必然是抵抗性的。
从萨义德的“东方主义”到阿什克洛夫特的“逆写帝国”,围绕后殖民文学阐释立场的理论思考持续关注作家和评论家的“抵抗”姿态,并且将不同国家的英语移民文学视为一个对立于“中心”的统一体(McClintock,1992:87)。隐含在这一认识背后的逻辑十分简单:殖民文学都是维护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文学话语,而一切后殖民文学均有颠覆力量(Gandhi,1998:154)。从这个角度看,提出“跨国转向”有利于突破文学阐释活动的简单化倾向。与“抵抗”姿态形成差异,研究者质疑抵抗模式中的二元对立思维,揭示后殖民文学包含的杂糅性,充分关注移民文学作家身份混杂性以及作品关于离散裔身份多样性、跨文化体验(Jacobs,1996:13)。
依照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的观点,当代移民文学显然不同于60-70年代的后殖民文学,其中一个明显的差异表现在移民文学作品关于地理空间的心理描述。以英国文学为例,80年代以后的移民作家以自己移民生活为素材进行文学创作,集中讲述移民在移居国生活,作品以“此地”为背景叙述当前生活,然而,人物因文化冲突时常回望故乡,作品对于这一题旨的描写常常使得现实空间与心理空间呈现巨大的文化张力与心理矛盾。斯蒂文森(Stevenson)在概述当代英国移民文学总体特征时,将这一特点形容为表现历史与心理断裂的“地理与空间维度”,用于作家表述在移居国挥之不去的“此地他乡感”,而这种“无根性”导致的时间与空间错置感丝毫不亚于后殖民文学反复叙述的无家可归感(2004:479)。正如金在概述20世纪70年代后英语移民文学总体趋势时所说,移民文学以移居地为故事空间,同时在描写人物意识时强调对故土的深刻记忆,这一特点代表了移民作家对于族裔身份的深刻关切(King,2004:11-12;72-73)。实际上,这种关切同样反映了移民群体对身处此地心系他乡的漂泊感,延续了后殖民文学批评对文化冲突与身份认同危机的核心主题。不过,与《逆写帝国》以“弃用”和“挪用”为策略的“抵抗”姿态构成明显差别,当代移民作家已经不再把英语视作帝国的语言,而是一种世界语言,便于大多数读者理解,并且在全球使用的交流工具(Stevenson,2004:494)。但是,这并不表示移民作家不再关注语言与身份关系。代之以前期后殖民作家通过作者叙述呈现对英语语言的改造与挪用,移民作家有意使用正统英语进行创作,将语言的差异使用体现在故事世界里,通过不同人物使用的非标准英语,突出移民在移居国的生活差异。从阅读效果来看,作品以全知叙述和标准英语叙述移民故事,使得作品在英语读者群体中最大限度地被阅读,被理解;同时,以故事人物语言特殊性体现的身份差异使得故事拥有理想的读者,与故事中人物的此地他乡感发生认同,使得这部分读者感受到,作品是关于“你们的生活”,但是,故事发生在这些人离开故土进入了“他们的地方”(Amis,2000:176)之时。移民文学以移民在移居国生活为核心素材,以标准英语和全知模式讲述的此地他乡的故事,这一特征的确表明移民作家从边缘来到曾经的帝国中心,将曾经属于帝国文化的语言进行了“移植”,用于讲述移民作家亲历的跨国或跨文化生活(Burgess,1977:165)。但是,故事层面以移民与移住地文化冲突为主题的叙述恰恰折射出作家对身份认同问题(包括不被认同或拒绝认同)这一现象的历史追踪,并将移民文化心理上的无根性作为叙述的重点,以此揭示移民在移居国的边缘生活。
4.跨国后殖民
移民文学以移民生活为核心关注,将历史与现实融为一体,这一特点使得移居者“migrant”成为一个核心比喻:形容后殖民文学原先以“抵抗”为姿态的写作与阅读行为。这一特点集中体现在一批以国际大都市为故事背景的移民小说中。这一特点在英国移民作家的小说中尤为明显。以伦敦为故事地点,作家们持续书写对母国与异国两个空间的跨国生活以及由此产生的文化冲突。奈保尔的《抵达之谜》(1987)、毛翔青的《酸甜》(1982)、莱利(Joan Riley)的《无所归依》(1985)、斯密斯(Zadie Smith)的《白牙》(2000)、阿里(Monica Ali)的《砖巷》(2003),都是具有代表性的样本。在这些作品中,伦敦既是故事人物生活空间,同时又是回望与想象故国的参照,更是作家揭示移民在“两种空间想象”中构建文化身份的核心象征(Wisker,2007:30)。就人物置身于曾经的中心这一事实而言,移民小说与萨义德在解读19世纪英国小说时提出的“想象的地理”形成历史的反转:不同于帝国小说从帝国视角和中心将殖民地虚化为遥远边缘之地(或者括除在文本展现之外),移民小说以生活在中心的移民为核心人物,并从他们的视角观察自己与中心的关系;与这一空间转换形成对应,母国成为人物想象的对象。《抵达之谜》中的主人公、《酸甜》中陈氏一家、《无所归依》中的黑人女孩雅辛斯分别从特立尼达、香港、牙买加来到伦敦,主人公从边缘移入“中心”。这一空间转换无疑突出了移民文学与前期后殖民写作以边缘抵抗中心的历史差异。正如斯皮瓦克所说,移民文学对于人物在不同地理空间之间流动性的强调使得“移民”一词本身成为当代后殖民文学范式变化的重要特点。从故事人物空间位置的变化来看,移民小说依附的阐释框架——“后殖民文学”的确指向民族国家独立后的文学,揭示了移民文学与前期后殖民文学发生的变化。
借鉴《逆写帝国》在写作和阅读两个层面对“抵抗”的强调,移民文学作家以弃用和挪用为基本策略,将英语语言作为国际语言,根据来到“中心”的移民视角叙述自己视野中的世界,这一转变与开篇提到的“跨国转向”表述的时间意义相吻合。所不同的是,移民文学聚焦于移民在“中心”的生活,这一核心关注使得作品的空间意义大于历史意义,说明后殖民文学从先前对历史的关注转向对“空间—地理”的强调(Ball,2004:17)。然而,稍稍留意移民文学关于“空间—地理”的描写,我们就会发现,无论是关于移民移住地的描写,还是对故乡的回忆,“空间—地理”都是在现实与历史之间彼此照观、互为界定的想象。例如,在《抵达之谜》中,主人公回忆自己在英国20年来的无所归依感,以细腻的笔法描绘自己在特立尼达、英国和印度之间的旅程,与此同时,反复强调自己关于英国的一切前理解均来自在英属殖民地特立尼达接受的英国教育;作品关于不同“空间—地理”的用心描写都在强调对于历史的深刻感知(Ibid,55)。再如,毛翔青的《酸甜》以陈氏一家从香港来到英国的移民生活为素材。小说开篇明示:“陈氏一家移居英国已有四年,足以让他们在移民前的社群中被人遗忘,但却没有让他们在新环境中感到舒服”。正是这种“像是有家又没有家”的“无根感”使得陈氏将重返中国作为最大的心愿。《抵达之谜》围绕主人公在三个不同地理空间里的旅行与写作作为情节结构,与此不同,《酸甜》自始至终以伦敦附近的唐人街为故事地点,然而,小说关于这个极其狭小的空间的描写明显指向特定历史条件。如叙述者概述,陈氏一家来到英国全是因为形势所迫。60年代,泰国大米出口跃居世界第一,受此影响,广东地区原以种稻米为生的农民只得改行;与此同时,英国为了缓解国内劳动力紧张,开放移民政策,促使原殖民地国家民众移民英国。在陈氏眼中,这是历史的嘲讽,意味着“一个野蛮国征服了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换言之,与《抵达之谜》的主人公一样,陈氏将自己进入“中心”视为历史对个体的裹挟,全然身不由己。所不同的是,通过描写成为英国作家为主人公毕生追求的梦想,奈保尔揭示了“中心”与边缘殖民地之间的历史渊源;以普通人的生存作为主题,毛翔青揭示了经济全球化与文化本土化之间的冲突关系。
上述两个例子远不足以说明移民作家和作品具体对象之间的差异,但是,正如评论界注意到的,移民文学对所在地空间的关注常常被赋予历史反思意义,期间产生的文本差异取决于作家对殖民前后两个时期关系的思考与理解(Ball,2004:17)。将“后殖民”视为民族国家独立后新型历史阶段,有的作家主张以杂糅文化身份自居,通过文学多样性摆脱先前以民族国家身份为立场的“抵抗”模式(Rushdie,1992:124)。与此不同,有的作家将“后殖民”视为经济全球化对本土文化的侵蚀,甚至消解力量,提倡将当代移民文学置于“跨国后殖民”阶段。在这一点上,莫拉罗(Christian Moraru)的观点值得借鉴。在论及后殖民文学发展过程时,她提出,“后殖民文学”包括60年代“民族主义后殖民”和70年代以后的“跨国后殖民”;前者与民族解放运动密切相关,在写作立场上表现为明确的反帝国主义和反殖民主义,后者虽然同样带有历史回顾和文化“抵抗”之意,重点却在于通过反思现实与历史关系揭示移民身份杂糅性的历史缘由。
事实上,移民文学关于移民身份与所在地空间关系的叙述常常带有明显的历史反思。如,里斯(Jean Rhys)的《黑暗中的旅行》(1934)和莱利(Joan Riley)的《黄昏时等待》(1987)以主人公在英国的生活为叙述对象,然而,以主人公对加勒比岛国的回忆作为衬托,展示英国生活现实的种种艰难与挫折,这种夹杂在回忆与对照中呈现的移民生活使得作品对“中心”的叙述成为一个象征结构,揭示了主人公在移居国遭受的歧视与殖民历史密切关联。如果说作品对主人公在移居国生活的描写展示了移民进入“中心”的当代现实,依照主人公旅行和回忆揭示的故乡及其历史无疑将读者的注意力重新带到殖民时期原住民遭受的“错置”(displacement)。换言之,无论是从描述在原住地沦为英属殖民地奴隶方面,还是从呈现战后作为英联邦国家自由人进入“中心”方面,移民故事关于历史与地理空间的展现仍然契合吉罗伊(Gilroy,1993:122-133)用“根与径”(roots and routes)强调的历史性。或者说,移民文学看似以移居地空间性凸显的时空错置实质上强调的是“根/径”背后的历史维度,而要解释其中的历史要义,不可能回避后殖民文学批评对民族/国家身份已有的理论立场。
5.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体现在当代英语移民文学中的“跨国”现象实际上包含了后殖民文学前后两个时期对文化身份的不同展现。较之前期以“抵抗”为立场的文学创作和批评理论,当代移民文学(以小说为主)以移住地生活现实和关于故国的想象为写作对象,将移民生活现实的“跨国性”和文化心理层面的无身份感进行并置,以揭示当代“跨国”现象与过往历史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这个角度观察,我们有必要看到:集中体现在移民文学中的跨国主题固然揭示了“东方主义”、“逆写帝国”批评模式中的同质化倾向,但是,以“跨国”主题显现的身份认同危机和文化冲突并不意味着后殖民批评的终结,而是以“转向”显现的新阶段:“跨国后殖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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