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记忆与历史书写——大江健三郎《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的历史叙事探析
2015-03-20兰立亮
兰立亮
(河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1.引言
《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是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天皇制批判主题小说的代表作。小说讲述了一个35岁的青年在医院的精神病房中口述自己少年时代的经历和创伤体验,试图通过重构记忆讲述超国家主义者的父亲一体化的故事。小说标题来自于父亲和参加暴动的士兵前往地方城市时高唱的由德国作曲家巴赫创作的康塔塔。父亲将原德语歌词中的God(上帝)一词替换为“天皇陛下”。在“天皇陛下,亲自为我拭去泪水”这句歌词的感召下,主人公长期陶醉于在父亲指挥下战斗至死的幻想中。从整体来看,小说结构基本由两部分构成。一个是主人公在1970年这一时间点上讲述的10岁那年与父亲一起参加暴动的经历以及自己中学时代所遭受的精神创伤,这一部分由身兼遗言代执行人和笔录者双重身份的妻子记录下来,主人公将之称作“不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同时代史”;另一部分就是对他讲述现场进行描述的内容,这部分在文中用括号括了起来,主要是他的母亲和妻子在记录现场对他讲述内容的质疑和修正。作家石川淳在小说发表当年的《朝日新闻》“文艺时评”栏目中指出,这部小说很好地展示了大江式文体巧妙的处理方式。“小说标题有点艰涩,但正文与外表相反,毋宁说是明晰的。小说结构看上去凌乱不堪,但是作者刻意为之,甚至为突出这一点不得不对时序进行改变。通过这一必然的改变,作品世界逐渐浮现出来。读者如果不主动悄悄潜入这个七曲八拐的场所,估计很难看懂。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此展开的原本就不是故事,而是状况。明确地说,在这部作品中,事物犹如达利笔下的时钟那样,软如糖果,自由伸缩,读者只要理解这一点就够了。”(石川淳,1990:494)也就是说,和1961年发表的反天皇制小说《十七岁》、《政治少年之死》相比,这部小说更注重对时代状况的描绘。在创作技巧上,它和以探索潜意识意象而闻名的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的变形手法具有相似之处。在这部小说中,大江将小说形式实验和反天皇制主题紧密结合,以荒诞现实主义手法来呈现历史的沉重,隐喻地表现了他对天皇制问题、历史问题的深刻思考。正是在这一点上,这部小说在大江健三郎的小说形式实验中具有了不容忽视的重要地位。
2.父子关系的隐喻:从家庭到国家
《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的父亲是一个过度肥胖、晚年患有膀胱癌的人物,他行动迟缓、笨拙,看上去有点滑稽。小说对父子关系描写着笔不多,只描述了父母围绕在中国打仗的哥哥做了逃兵一事而激烈争吵时,父亲宁愿哥哥被杀死也不愿他背叛国家的强硬态度。小说并未深入父亲的内心世界,甚至没有直接描述父亲的容貌。他记忆中的只是小时候睡在仓房地板上仰视看到的父亲“正挺直他高大的身躯,叉腿站在地板间里俯视自己”(大江健三郎,2012:78;以下此书的引文只标注页码)的形象,以及当时自己对父亲微笑却遭到他的无视而感觉“些许悲愤和羞耻”的复杂心理。在传统文化观念中,“父”是秩序和保守的象征,父亲高大的身躯,犹如小说中用粗体字表示的“那个人”一样,成为一个概念性的、特权化的代表性符号。“《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将天皇擦去战争结束时领导暴动的父亲那因为战败而流下的悔恨的泪水这一意象置于中心,使‘父亲—天皇’这一意象式的连带关系具有讽刺意义地和战前、战中的‘家族国家观’重合。”(柴田胜二,2012:58-59)也就是说,家庭中令人生畏、充满威严的父亲形象,和代表国家的天皇一样成为一种权力的象征。主人公由于自己的微笑遭到“高大的”父亲无视而感受到的“些许悲愤和羞耻”这一复杂的情感,体现了对父亲尊敬甚至是崇拜的同时,在其潜意识中也存在着一种相反的、对父亲充满敌意的强烈情感。不难看出,这部小说没有像传统以父与子为主题的小说那样纠结于父子两代人具体的矛盾和生活细节,而是借助父子关系的形而上属性,将矛头直接指向了作为共同体之父的天皇,使“父与子”这一母题具有了强烈的象征性和隐喻性。
与对父亲既崇拜又悲愤的复杂情感相应的,是主人公潜意识中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
母亲,官方仓库家唯一幸存下来的我们,必须结婚、生很多孩子。那些由于近亲结婚而生下的畸形儿,我们要趁他们还是紫色婴儿的时候,一个不留地勒死。为了子孙后代的繁衍,我们只能留下四肢健全的孩子。不仅如此,还必须要为杀死那个人作为补偿。(42)
少年时代醉酒的他站在母亲床边说的这些话,体现了他潜意识中的弑父情结。在《图腾与禁忌》中,弗洛伊德对原始部落的弑父行为进行了细致的精神分析。他认为,在原始部落中,男孩生命早期的恋母情结和父亲崇拜是同时存在的。儿子们在俄狄浦斯情结的驱动下合力杀死一直崇拜的父亲,并通过分食他的肉来加强对父亲的认同感,试图借此与父亲一体化,将父亲强大的力量纳入己身。“精神分析学的研究已确定图腾动物事实上即是一种父亲影像的投射,因为它的特征里包含了图腾被残酷地屠杀,然后,接受哀悼。这种情感上的矛盾,也是现在存在于小孩子身上甚至可推广到小孩长大后的那种父亲情结。”(弗洛伊德,2005:151-152)或许可以说,在年幼的主人公的潜意识中,父亲之死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潜在性的期待,这也是母亲所说的在枪战发生前他意识到危险而离开父亲乘坐的木车这一真相的深层原因。期待父亲死去的这种罪恶感同时也强化了他对父亲的回忆,成年后的他将死去的父亲像图腾那样神圣化,相信自己和父亲一样得了癌症,通过模仿父亲晚年的行为试图与其一体化,进而在与父亲所代表的国体中寻找自我身份认同。
不难看出,小说主人公少年时代的成长经历不仅仅是个人成长问题,还关系到在以同一化为基础形成的男性共同体的身份建构问题。杀死父亲成为共同体的一种仪式。小说中对战败不满的青年将校推选父亲做领袖,试图从军用机场夺取战斗机,伪装成美国飞机去轰炸皇宫的目的,就是通过杀死发布宣言的天皇,让他“作为国体真正地复活,化作普通的菊花更加真实也更加神圣地开遍整个日本,开在每一个国民的身旁”(110)。就像原始社会被儿子们杀死的部落族长——父亲成为图腾被膜拜一样,父亲形象又成了共同体的精神支柱——天皇制思想的隐喻。犹如杀害图腾一样杀死宣布人间宣言的天皇,使天皇像图腾那样彻底成为日本人的精神结构。作为一部具有强烈政治色彩的作品,《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采用了俄狄浦斯这一原型,使小说在显性的故事框架下具有一个与之发生内在联系的隐性框架。然而,它不是杀父娶母的简单翻版,而是赋予了这一原型新的时代内涵,使小说主题具有一种象征性,进而产生了审美意义的增值。
在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看来,“原型是一种经由成为意识以及被感知而被改变的无意识内容,从显形于其间的个人意识中获取其特质”(荣格,2011:7)。原型以象征和隐喻的方式反映出集体无意识的某些具体意象,它深深地镂刻在人的心理结构之中。这部小说的弑父意象,可以说是大江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和对原型的敏感,将集体无意识及其结构形式从一种可能性转变为现实存在的呈现。俄狄浦斯神话是弑父原型的同时也是替罪羊原型的代表,蕴含在这一原型之中的就是人类的暴力。从他的家族谱系来看,父系一族的家族史和日本近代以来的侵略史密切相关。他的祖父是参加过日俄战争的军人,父亲曾在满洲间谍机关做民间右翼,他的家族历史本身就是一部暴力史。主人公清醒地认识到,弑父行为只是一种幻想,自己根本无法摆脱暴力血脉的影响。对血缘的恐惧,使他不想让悲剧在下一代身上发生,唯一能做的,犹如俄狄浦斯通过自我放逐给忒拜城带来和平一样,他幻想自己像晚年的父亲那样死于癌症,让妻子与外人通婚,让儿子转变国籍来达到对天皇制文化共同体的彻底逃离,使暴力血脉到自己为止彻底结束。在这个意义上,他幻想和父亲一体化的行为自身就是一种自我惩罚,一个带有悲剧色彩的替罪羊的形象就这样被建构出来。
3.内部暴力的呈现与身份认同的焦虑
在这篇小说中,从他的弑父情结到父亲驾驶飞机轰炸皇居的幻想,均是一种暴力的呈现。在主人公看来,所谓的国体即天皇制,就是共同体暴力的源泉。而对暴力的渴望存在于人的内部,这也是主人公试图通过自杀、自残而发现的内容。在受到高年级一群不良少年的欺负时,他用镰刀割破自己的手掌,用流着鲜血的手掌向不良少年们的头目发起了挑战。
由于过度紧张而陷入沉思的他,用只有狗耳朵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对那个人喊道:喝我的血吧!这是为你准备的!他感到此刻的自己仿佛正佩戴着刺刀,和从军队逃跑出来的家伙们一起再次来到仲夏时节地方城市护城河旁的街道上,等待时机向银行发起攻击。(29)
用粗体字表示的“那个人”,在此指的是要向他施暴的不良少年头目,和后面指示父亲、天皇的“那个人”一样,是一种与暴力相关的特权化存在。在此,发生在两个不同时间的事件——高中时代的他以自残的形式对欺侮自己的不良少年的反抗与他陪伴父亲为发动暴动前往银行这一行为,在叙述的现在这一时点上重合。连接二者的,就是对暴力的渴望。这一设置极富象征意义,与对外在暴力的批判相比,他“以极快的速度伤害了自己的肉体,并对此感到强烈的喜悦”(29),这一感受体现了大江试图通过对个人精神层面暴力因素的挖掘,将天皇制批判和战后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问题联系起来的匠心。
在收录这部小说和带有科幻色彩的《月男》两个中篇的单行本《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1972)的前言《连接两个中篇的作家笔记》中,大江明确指出了天皇制对日本人政治想象力的束缚:
我写这两个中篇小说的同时,将束缚我们想象力的枷锁反过来作为自己的线索来接受,试图尽可能地将自己从头到脚用这一枷锁捆绑结实。这些枷锁来自于贯穿过去和将来的天皇制,从用这些多样的枷锁束缚自己开始来设法获得自由的作家,将《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带着深色泳镜、自称癌症患者的人物置于右侧,将悔悟而加入环境保护运动的逃跑的宇航员置于左侧,使他们成为将想象力推向前方的一组滑轮。(大江健三郎,1972:7-8)
可以说,大江深刻地认识到,作为一种精神结构,天皇制贯穿日本近代历史,甚至会影响到未来。透过1970年三岛由纪夫的自杀行为,大江发现了天皇制对日本人精神的束缚以及日本人精神层面的暴力倾向性,这促使他对天皇制的批判转向了个人的精神层面。
在这部小说中,内心的暴力倾向性更直观地体现在对主人公内心疯狂的描绘上。大江对主人公身份认同的单一性、排他性一面从精神层面加以把握,并将之与三岛的自杀联系起来,尝试探索战后日本人精神层面的疯狂问题。父亲是信奉国体的民族主义者,母亲则是在大逆事件中被杀害的反天皇人士的后代,他挣扎于父亲代表的天皇制和母亲代表的反天皇制的血脉之间,一直处于身份认同的焦虑之中,无论哪一方的血脉都使他精神受到了禁锢。他试图让妻子与自己的美国朋友通婚,让孩子转变成美国国籍,“期待通过这一方式使自己的血液完全从天皇以及xxx亡灵(xxx指外祖父——笔者注)的阴影下解放出来获得自由”(116)。主人公这种对个体身份暧昧性存在的焦虑最终导致了他的精神异常,通过在幻想中对记忆的扭曲来获得与父亲所代表的天皇一体化。与天皇一体化本身,就是大江所谓的用天皇制枷锁束缚自身,并由此出发获取精神自由的尝试。可以说,带有疯癫性格的叙述者的设置就是作家展开文学想象力的翅膀,通过塑造由于天皇制思想的束缚而精神异常的主人公,作者通过疯狂探讨现代人身份认同的创作动机。小林敏明指出,大江的天皇制批判与作家少年时代的国民学校的“爱国少年”教育以及战后作家克服此情感的诚恳的自我解剖行为密切相关。“引起社会轰动的《政治少年之死》是促使作为作家的大江必须进行自我剖析的直接契机。之后大约过了十年,以三岛事件为契机重新拾起这一主题的时候,对大江来说,‘天皇’已经清晰地作为他一生的课题牢牢地存在于其意识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得不说《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是开启大江文学新纪元的重要作品。”(小林敏明,2008:117)在这部小说中,大江将身份认同问题作为生存危机呈现出来,体现了作家重建身份认同的焦虑以及以反讽的形式对当下束缚日本人政治想象力的天皇制的批判。
小说从整体上可以看作是第三人称叙述者的心灵自传。小说的“笔录”部分采用的是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夹在笔录部分之间的括号里面的部分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外视角。小说形成了双重结构和双重视角,表现出来的内容是互相龃龉或对立的。笔录部分看似冷静的回忆式的叙述,展现的却是非日常的狂想世界,是试图与绝对权威一体化的精神想象。括号里的部分总是与记述的当下密切相关,是对记述部分的质疑和修正,巧妙地导入与主人公相对的富有象征性的母亲的眼光,将自己的讲述相对化,也进一步将主人公的记忆回溯至历史的语境中加以检验。一条孝夫认为,小说的这一双重结构设置是“为了避免作者从疯狂的内部描写的内容在疯狂者的对白中结束的危险”(一条孝夫,1997:224)。的确,母亲、妻子这一女性视角的导入,使小说文本因此具有了一种分裂性,形成了反讽的结构。在母亲看来,主人公和父亲都没有认真考虑轰炸皇宫的事情,那些在他看来为了国体不惜牺牲的军官,完全被降格为携着钱财逃跑的猥琐的骗子。而且,母亲认为暴动事件本身就是一场闹剧,甚至根据士兵全部死亡而军官们不知去向这一点将其看作是一场有预谋的抢劫银行的犯罪事件。母亲的视角是站在反体制一方的另类视野。
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满洲国,那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那么愚蠢!而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情,就是带着这孩子去参加什么所谓的反抗运动!其实,那个人也明白那是一次注定失败的伪反抗。(114)
母亲指出,父亲也并不是为国体殉死,而是被误认为银行强盗而遭射杀,父亲只是这一事件的替罪羊,这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对父亲之死的幻想。大江通过对父子二人的幻想进行彻底否认和批判的母亲这一女性的眼光,挖掘那种潜藏在共同体内部、带有集体无意识性质的暴力。篠原茂指出,在这部小说中,与“同时代史”的口述者相对的笔录者、与对天皇和父亲崇拜的他相对的作为社会主义者女儿的母亲分别作为批判者承担着将现实相对化和滑稽化的作用。那种滑稽化也在多重的结构上成立。比如,“他”带着崇敬之意将父亲和天皇称为“那个人”,母亲带着轻蔑的口气称丈夫为“那个人”(篠原茂,1973:293)。可以说,母亲和妻子这一女性视角的导入摧毁了日本具有漫长历史、以男性共同体为核心、以天皇制为代表的牢固的文化体系,从事物的另一面,也就是从女性文化的新视点来营造一个伦理道德观念和对历史认知方式的新的层面。在这个意义上,主人公的身份认同不仅仅是一个心理事件,而且和意识形态息息相关。大江通过主人公身份认同的建构不仅对现代日本人精神层面天皇制的束缚进行了深入探索,还自觉地从性别立场出发,通过对父亲所代表的天皇制这一权威存在的滑稽化,以及对女性参与历史建构的描述,来达到精神反思、文化反思的最终目的。
4.真实与虚构:摇摆的“同时代史”
从表面看,《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讲述了主人公少年时期的一段人生经历,但小说远远超出了传统人生成长故事的范畴。在叙述者讲述故事的同时,记录讲述内容的记述者即“遗言代执行人”通过打断叙述的连续性不断将叙述从过去拉回讲述的现在,并通过对讲述内容的质疑等手段试图引导叙述者正视现实本身。叙述者甚至开诚布公地宣布讲述内容的虚构性和幻想性:
事实上,你明知自己患有无法医治的癌症,而且即将进入昏睡状态直至死亡,为什么还以坚定的口吻讲述和实际病情完全矛盾的状况呢?“遗言代执行人”接着说,将这些虚构的事实逐一置换成文字,这样一来被记录下来的谎言反而变成了事实。这让我觉得不舒服,有种硬把自己的手指握在笔上进行记录的感觉。“他”听后立即反击道,即使医生命令你现在必须戳穿那家伙患有癌症的谎言,也于事无补。因为,每当你说出这个谎言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个实体漂浮在你的大脑周围。而你,则只能呆然伫立在由这谎言形成的如蚊群般的星柱状实体之中。(9)
在此,叙述者和记述者都认识到语言在历史和记忆中的建构功能。由于谎言和事实都要通过语言来表述,是语言的建构物,即使是谎言,通过语言的修辞功能也会建构出新的现实来。同样,记录下来的“同时代史”的真实感,更多地来自于其形式上的“逼真性”,而非来自客观真实。叙述者通过叙事动机的表白自我揭露文本虚构性的同时,也是向记述者或读者暗示后面自己所要讲述的父亲在暴动中被射杀这一历史记忆,并不是依赖于事件本身的真实性,而是依赖于能有效营造“逼真性”幻觉的叙述惯例。大江通过自揭虚构的元小说技巧,在将历史作为个人记忆来讲述的过程中凸显了历史的虚构性和叙述性,从一个侧面暴露了所谓“客观”、“真实”的历史文本中所隐藏的叙事逻辑和意识形态。叙述者对叙事成规决定着一个被描述的事件是否真实这一点有着清醒的认识。小说中的“他”明确表示,之所以故意使用第三人称进行讲述,是“为了写起来容易一点”(18)。也就是说,叙述者采用第三人称的讲述方式的目的是隐蔽自己的声音,让记述者或读者觉得事件仿佛未沾染任何主观色彩似地在自主呈现,更便于记述者记录,这也是他认为历史书写应该具有的立场。不过,通过考察可以发现,叙述者呈现的这段历史缺乏一个稳定的支撑,这个经历和讲述“同时代史”的人,或者说这个历史主体,仅仅呈现了自己的一段记忆,但拒绝对事件和人物的真实性做出任何保证,甚至用元小说式的“侵入式叙述”公开声明其虚构,根本无法为读者提供一种稳定感和可靠感。叙述者“我也说不清是否真的经历过自己所说的这些事情。说起来,是否和现实一致,这本身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15)这一叙事态度,体现出他对所谓的能够客观描述的现实主义的批判。小说叙述者对语言建构功能的强调,解构了所谓的“历史真实”。叙述者和记述者在此公开探讨了真实与虚构(谎言)的关系,对书写行为本身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谎言和真实并不是截然相反的两极,谎言可以通过言说、书写行为而成为真实。在此,叙述者对自己讲述的“同时代史”的态度本身呈现出浓厚的新历史主义倾向。
叙述者认为,在自己被癌症吞噬的瞬间,过去、现在和将来就凝聚在现在之中,自己就可以重新建构历史。“那个时候,那个仲夏午后将会变成一个可以任意选择的、如弹性织物般的‘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即将真正变成癌症人的时候,‘他’就会愉快地进入这个‘现在’深邃、宽广的内部。”(123)小说为暴动事件安排了三个可能的结局。第一个结局是母亲指出的1946年8月16日在银行前发生的街垒战中,父亲“左手将军刀举过头顶,右手做出示意‘别开枪、别开枪’的动作。但实际上,他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击毙”(110)的情景。第二个结局是在街垒战中,除“他”之外,所有人都被射杀,父亲右手挥舞着军刀,左手从木箱里伸出来,用手指着前方,告诫他要活下去,并牢记自己看到的情景(112)。第三个结局是他幻想的与父亲(天皇)一体化的情景。背后中弹的他认为只有那个人(与天皇一体化的父亲——笔者注)才能为自己擦拭脸上的鲜血还有泪水,在通往银行入口处的石阶上,向身中数枪、用一只手臂挥舞着军刀的父亲(天皇)爬去的情景(123)。关于暴动三个结局的设置进一步明确暴露了文本的虚构性,因为真实的现实是既定的、无法选择的,而小说虚构则有无数的可能。在这个意义上,《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不同于那些沉迷于文字游戏,甚至脱离了历史和现实的元小说,它将后现代表现手法与社会历史语境结合起来,展现了记忆和历史可以根据意识形态进行重塑这一本质,呈现出不同权力话语和意识形态对历史的建构。
叙述者的“同时代史”对战后日本政治、社会状况的指涉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了文本外的历史和现实。他在叙述中特意强调“同时代史”的现实指涉性。在当下的他看来,战争是非正义的,“出现在这部‘同时代史’的那个人,假如没有在战败后不久城市的巷战中被杀死,那么理应接受远东军事法庭设立在峡谷森林中的临时法庭的审讯。因此,从现在开始我所要讲述的,是对联合国、对我们这个显然是战犯幸存者操纵的国家政权所表达出的最为切实的关心。”(8)不难看出,他对战争的侵略本质还是有着正确的认识的,表现出对当下日本是被右翼操纵的国家这一政治现实的不满。从这一点来看,犹如主人公同时具有民族主义者的父亲和反天皇制后裔的母亲两种不同的血脉一样,他的思想也具有两义性,使其自身成了一个文化人类学中骗子、小丑式的人物。他带着泳镜,幻想自己得了癌症,试图与父亲(天皇)一体化的努力看上去滑稽可笑,但正是通过这样一种形式,达到了对禁锢现代日本人思想的天皇制的讽刺和批判。他所讲述的“同时代史”,不仅仅是一种对过去时光的再现,它具有开放性,是对权威的、只有一种声音的历史的反抗。它不断地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摇摆,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
5.结语
将《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置于反天皇制小说的谱系上可以看到,这部小说与早期的《十七岁》(1961)、《政治少年之死》(1961)相比,反天皇制这一主题具有很强的观念性,从而使小说对三岛的批判、对否定民主主义的天皇制的批判缺乏具体性。在这个意义上,黑古一夫毫不客气地认为这部作品“未必是成功之作”(黑古一夫,1998:39)。不过,大江之后两部反天皇制巨作《同时代的游戏》(1979)、《水死》(2009)分别在对历史的重构和“杀王”等民俗学要素的运用上继承了这部小说的风格,特别是《水死》在小说形式上所呈现出表层结构与深层神话原型的结合、“杀王”意象所体现的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对决这一主题就是这部小说反天皇制主题的延续和深化。小说通过个人言说的记忆来重构历史的手法表现天皇制枷锁对现代日本人精神禁锢的同时,呈现出对宏大历史质疑的新历史主义倾向,体现了大江省察历史与现实的理性精神和解剖自我灵魂的自省精神,展现了作家在天皇崇拜和战后民主主义两种截然不同的时代精神之间进行文化反思的积极姿态。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主题表达还是形式实验,这部小说在大江文学中均具有不容忽视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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