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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凯瑟的地域小说之审美现代性

2015-03-20张健然

外国语文 2015年4期
关键词:凯瑟现代人现代性

张健然 刘 英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192)

1.引言

薇拉·凯瑟(Willa Cather,1873-1947)以其地域小说享誉美国文坛。有批评家指出,凯瑟是“逃避主义者”和“怀旧主义者”,原因是她不能直面问题层出不穷的资本主义社会,却转向创作美化西部拓荒生活的地域小说(Reynolds,1996:1)。路易斯·威斯灵指出,凯瑟是帝国主义的代言人,她的创作“删除了帝国主义的暴行,谱写了一个征服大平原的温良版本”,蕴含着强烈的“帝国主义怀旧情结”(Westling,1996:81)。凯瑟的地域小说大多数以乡村或者小镇为叙事空间,凸显乡村人对乡土文明的依恋和道德伦理的守望。这一点决定了凯瑟不可能像同时代的辛克莱·刘易斯、T.S.艾略特、多斯·帕索斯、西奥多·德莱塞等现代主义作家一样,用他们的生花妙笔描写城市的肮脏、粗俗以及人性的丑陋。是否凯瑟仅仅醉心于赞美拓荒者吃苦耐劳、勤恳开拓的优良品德呢?是否她对现代社会的异化和人类的精神危机置若罔闻呢?答案是否定的。在其大多数地域小说中,凯瑟并非盲目地讴歌美国人征服西部的荣耀史,也非掩盖美国民族开拓西部而犯下的帝国罪行。相反,它们从历史的角度阐释人与自然和社会的关系,用隐讳的方式表达对现代社会的担忧和恐惧,批判启蒙现代性造成的人性失衡,倡导审美救赎,这些理念暗合了审美现代性的内涵。

作为现代性的一个维度,审美现代性通过保持与传统以及启蒙现代性之间的张力关系,批判性地诊断现代文明的病症,辩证地考量启蒙现代性的利弊,呈现出一种反现代性的“现代性”姿态,旨在提供现代文明发展的新思路。卡林内斯库提出,审美现代性是一个包含“三重辨证对立的危机概念”,它对立于“传统”,对峙于“资产阶级文明的现代性”,也对立于它本身,因为它将“自身设想为一种新的传统或权威”(Cǎlinescu,1987:10)。换言之,审美现代性反抗启蒙现代性的重压,批判工具理性的泛滥成灾,尝试用艺术审美具有的世俗救赎功能来解决启蒙现代性的危机。从审美现代性的角度来看,凯瑟的作品并未掩盖西部人征服大自然的血腥历史,亦非为美国民族的西部拓殖史做辩护,更遑论作家推崇资本主义文明;相反,“自然激发了凯瑟的反讽,以及她对悲剧的洞察”(Acocella,2000:89)。怀着对自然的特殊情怀,凯瑟在其多部地域小说中揭橥以工具理性为核心的启蒙现代性缔造的异化社会,批判自我分裂或人性失衡的现代人,并积极寻求审美救赎的良药,表达了理性与感性均衡发展、人与自然、社会和谐共存的审美理念。

2.异化社会:启蒙现代性的负面后果

启蒙现代性肯定社会的现代化。现代化繁荣了人类的物质文明,却常常牺牲了人的精神需求。在席勒看来,现代人饱受人性分裂的煎熬,陷入感性冲动与形式冲动互相分离的状态;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切中肯棨地总结出启蒙走向了新的神话;马尔库赛分析出发达工业社会中被技术逻格斯枷锁的“单面人”。这些思想家精妙地捕捉到现代性的急骤发展造成的负面影响。人们身陷工业社会冷冰冰的运作逻辑之中,耀眼的理性与技术光芒,投射出的只是人们拉长而孤独的身影;因此,由工具理性掌控所带来的诸多启蒙现代性的危机和困境,以及怀疑启蒙现代性进程所付出的高昂代价的合理性,是审美现代性极为重要的命题。宗教伦理的式微、价值理性的土崩瓦解合力将现代人推向严重的精神危机和心理焦虑。受工具理性宰制的生活世界在控制自然方面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造成了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使得异化现象向每一寸社会基质渗透,这些启蒙现代性的病症在凯瑟的地域小说中得以含蓄地呈现。

首先,凯瑟揭露工具理性或者实践理性所造就的异化社会。随着异化现象在现代社会的蔓延,社会的官僚制度、意识形态成为主宰一切的异己力量,因而,现代人在日常生活中被剥夺了自由生存的权利。在《我们的一员》(1922)中,附属于官方意识形态的大众媒体操纵着美国民众的思想。作为官方的传声筒,大众媒体借助电话、打字机、电报等现代发明传播信息,对民众进行铺天盖地的战争宣传,对美国卷入欧洲列强之间的帝国利益争夺战进行倾向性的报道。同时,大众媒体把同盟国妖魔化,把协约国塑造成受害者,以期在民众心中树立美国乃正义之师的形象。这种做法实质上是把民众纳入官方意识形态的罗网,弱化他们的观察和反思能力,钝化他们批判异化社会的锋芒。

《我们的一员》中的主人公惠勒·克劳德和他的母亲却没有意识到战争是不同的意识形态权力相互抗衡和博弈的结果,两者都深陷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所编织的意识形态罗网之中。当美国西部不再能为年轻人大展身手提供机会时,克劳德像其他热血青年一样,满怀英雄主义的理想,前往法国,为崇高的事业浴血奋战,枪林弹雨中仍不失浪漫情怀,甚至“连枪声都那么好听”,因为他“仍然可以为了一个思想而战”,而理想“是人们真正的力量源泉”(Cather,1922:166)。最终,克劳德战死疆场。其经历验证了格蕾德斯的话——克劳德成了“一台巨大的、破碎机器”的一部分(Cooperman,1967:136)。克劳德梦想重构伊甸园,以走向欧洲战场来彰显西部人不畏艰险、开拓务实的精神,却不知自己的浪漫思想与现代社会的价值取向格格不入。吉登斯分析,“军事力量”是现代性的制度性维度之一,其拙劣的影响体现为非人化的战争和工业化的军备竞赛,“实际的军事冲突”则是现代性的“阴暗面”的最佳注脚(2000:52)。战争通常是不同意识形态集团之间实现权力制衡的手段,而受害者通常是无辜的平民百姓,克劳德之流只是充当了微不足道的炮灰。因此,以战争为手段的强权政治不仅管制和驯服人的肉体,还麻痹甚至削弱人的反抗能力,从而有效地“使用”并摧毁了克劳德那样的人。阿索希娜对凯瑟这样评价:“她不能面对人世的残酷,相反却退隐到一种倦怠的浪漫主义中。”(Acocella,2000:25)凯瑟正是从浪漫主义的独特视角,用冷峻的眼光管窥现代工业社会,发起对以工具理性为核心的启蒙现代性价值的批判。

其次,凯瑟揭露了物化社会中异化的人际关系。异化的人际关系表现为自我与他人之间疏离、对立甚至敌对的关系。在凯瑟的《教授的房子》(1925)中,贯穿始终的主题是对自我认同的无望追求以及现实与精神世界的矛盾。圣·彼得教授觉得自己身上一种属于生命本质的东西被压制、被吞噬,因而,他感到人格分裂,变得郁郁寡欢。小说中,教授固守拓荒时代的道德准则和伦理纲常,但重商主义的盛行和工业主义的渗透使得人的思维受制于冰冷的数字计算逻辑,金钱、效益、权力等现实利益成为驱动人际交往的主要动力。因此,受计算理性统摄的人降格为机械的计算工具,彼此明争暗算,相互心怀猜忌。随着现代性的痼疾向教授家里的传播,家庭不再是他的心灵港湾,并进一步加剧了他的幻灭感。夫妻关系变得紧张,大女儿罗莎蒙沉迷于物质享受,小女儿凯瑟琳对姐姐的意外发财妒火中烧,“白皙的脸上呈现出绿色”(Cather,1925:37)。圣·彼得教授面对强大的世俗力量孤军奋战,力图死守一方净土,但家庭气氛和社会风气的变化使他变得忧心忡忡和痛苦不堪,真实的自我被撕得粉碎。对他而言,周遭的一切都让他“不堪忍受”,他好比被困于“一条条船上”,无法登上彼岸(Cather,1925:150)。教授不仅对周遭的一切深感厌恶,还对未来的生活表现出极度地担忧,因为“在充满变迁的外部环境中,个人难免充满对其存在的可能风险的忧郁”(吉登斯,1998:59)。因此,教授想通过自杀了却此生,希望用这种歇斯底里的方式来反抗物化社会腐蚀人的精神性的现象,然而,在命悬一线之时,求生的本能激发出他保全肉身的强烈欲动。最终,他接受分裂的自我,终日忧郁苦闷,饱受精神折磨,行尸走肉地活在物化的社会。

最后,对人与自然异化关系的揭示,构成凯瑟的地域小说批判启蒙现代性的主要方面。以工具理性为核心的启蒙现代性,不仅深刻地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还将人类置于无限统领自然的权力宝座,从而强化了“人为自然界立法”的观念。阿多诺和霍克海默以哲学家的敏锐目光洞悉到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描述了启蒙已经陷入无可逃遁的恶性循环。他们认为,原本启蒙的目的是树立人的主体性,使人摆脱恐惧,但被启蒙之光全面普照的世界却“充满巨大的不幸”(Adorno&Horkheimer,2002:1)。在凯瑟的笔下,这种“巨大的不幸”表现为现代人对自然的肆意宰制。《一个迷途的女人》(1923)中,随着拓荒时代的消逝,自然不再是居者的温馨母腹,亦非诗意的故乡,而是一派杂芜丑陋、死气沉沉的景象。以福瑞斯特上尉为代表的拓荒者们,曾在西部大草原上创造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家园,但因投资失败,福瑞斯特上尉迫于无奈把土地租给新兴资产者彼得斯,后者恣意破坏自然生态,把沼泽地改成麦田。彼得斯认为他抽干上尉的沼泽地是行使自己的权力,因为他“消灭了一大片他厌恶的东西,虽然他说不出是什么东西”(Cather,1923:106)。在经过启蒙的现代人看来,金钱和效益才是王道。因此,彼得斯置自然的内在价值于不顾,任意整改自然的风貌,期以获得经济利益的最大化。彼得斯的行为印证了马克斯·韦伯在分析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内在关系时做出的论断:资本主义和追求利润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赚钱、获利支配着人,并成为他一生的最终目标。”(1986:26)小说中的人物受资本主义经济逻辑的误导,试图从物质占有获得精神满足,结果适得其反,陷入深重的精神危机和文化灾难。

显然,凯瑟意识到以科技和理性为代表的启蒙现代性是一把双刃剑,也“意识到机器大生产和精神准绳的变化对人们的价值观造成的严重威胁”(Schroeter,1967:372)。她认为如果人们陶醉于科学技术带来的便捷生活,沉溺于物质文明给予现代人的物质享受,势必会被乐观想象蒙蔽视野,被趋同的、同质化的文化侵蚀和蛀空人的精神性,致使人们会对眼前和未来的严重威胁视而不见。因此,在其地域小说中,凯瑟并非直批工业主义和重商主义对中西部小镇的农业文明的入侵和蚕食,而是从历史的角度阐释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隐晦地批判以工具理性为核心的启蒙现代性造成的异化社会,而这正是凯瑟的地域小说的审美现代性的一个有力表现。

3.人性失衡:启蒙现代性养育的现代人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舍勒认为,现代性根本上“是人本身的转变,是人的身体、欲动、心灵和精神的内在构造本身的转变”(刘小枫,1998:19)。换言之,自发轫以来,现代性深刻地改变着人的内心体验结构,冲击着人对现代社会的感知和认识,因此,捕捉到人的内心世界发生改变的踪迹是舍勒现代性研究的重要内容。类似地,凯瑟在其地域小说中,通过描写人物内心对现代性的体验,传达了作家本人对审美现代性的特殊感受。

人性失衡的现代人是现代生活中的“单面人”。伯曼(2003:15)认为现代生活是一个“不断崩溃与更新、斗争与冲突、模棱两可与痛苦的大漩涡”。现代生活被瞬间性主宰,在“日日新”的社会中分裂成碎片,人心浮躁难以避免。西美尔(2001:198)也洞见到纷繁复杂的现代生活持续地刺激和煽动着人的个性。现代人仿佛被置放在“一条溪流里”,而他们“几乎不需要自己游泳就能浮动”。然而,个性难以维持,因为现代人陷入了异化劳动的重重包围,日常生活逐渐被步步逼近的机械化大生产的车轮辗压。现代人在物质生活的挤压之下,被挤出原先的生活轨道,在传统与现代之间陷入精神迷惘,置身矛盾之中。

《教授的房子》(1925)中圣·彼得教授在迷茫中探索,企图确立自我又以失败告终,这个结局就是现代社会中“单面人”的写照。教授难以忍受世俗的社会,又无法满足自我对拓荒时代的传统价值的一种无意识的眷念,只有通过向超我求助,才能保全人格的完整性。他成天生活在回忆中,脑海里不停地浮现与学生汤姆的纯真情谊。从某种意义上讲,汤姆是教授超我的化身。汤姆的死亡中断了教授与超我的交流,自我在被压抑的本我和缺席的超我的交锋中变得四分五裂。对教授来讲,一切都陷于混乱序,房子拥挤不堪,塞满了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如衣物、皮货等时尚消费品,他女婿的房子里也充斥着俗气的艺术作品。这一系列的意象是“凯瑟为其读者展示现代性腐化的象征”(Stout,2000:200)。生活在腐化的环境里,圣·彼得教授虽不停抗争,但个人的力量与异己的现实力量相比显得苍白无力。他的现代性体验是高度发展的物质文明给人类造成的精神困苦和自我幻灭的再现。《教授的房子》描写的正是启蒙现代性权倾朝野之势下现代人精神式微的现象。可见,凯瑟犀利的文笔中不乏对现代文明的困境做出的深邃思考和精确诊断。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2002:1)指出:“过去启蒙的纲领曾经使世界清醒。启蒙消除神话,用知识来代替想象。”然而在启蒙运动中,理性统治一切,不顾及感性因素,抛弃了道德价值和情感需求,打着进步、自由的旗帜却钳制人的全面发展。《我们的一员》中的克劳德就难逃工业化催生的战争魔咒,最终成了殉葬品。在一场惨烈的战斗中,克劳德没有因下属被屠杀而感到痛苦,反而赞叹说:“这美丽的土地,这美丽的人民。”(Cather,1922:404)他试图在战场上获得生存的意义,战争却加速了他身体的灭亡和道德底线的崩塌。他追求理想,却沦为被操纵的物化工具,不可避免地走向自我毁灭之路。

《我们的一员》表现的重点不是战争,而是对启蒙运动所鼓吹的工具理性价值的批判,否定了把战争作为解放人性的途径。赫伯特·马尔库塞(1988:136)论及了“技术的逻格斯被转化为持久的奴役性逻格斯”和“技术的解放力量——物的工具化——成为解放的桎梏”的可能性,认为“这就是人的工具化”。人的工具化造成人的自由主体性的丧失,将人的生存推向灾难的渊薮。克劳德的母亲曾为儿子奔赴战场感到自豪,但儿子阵亡的消息让她彻底幻灭。她反复阅读儿子的前方来信,看见“人性变得越来越黑暗”(Cather,1922:458)。她甚至怀疑,假如儿子觉醒了,认识到战争的灾难性,她担心“他是否能够承受那最后的、毁灭性的失望”(Cather,1922:458)。这段心理描写折射出凯瑟对战争的深恶痛绝,因为战争是现代文明的畸形表达,挑战着人的伦理底线和精神准绳,致使民众的生活悲苦,催生出深重的文化苦难。克劳德仅是无数受害者中的一员,其身后有一个同一性的社会意识形态发挥效用,这种意识形态将启蒙现代性奉若圭臬,并伙同现代人酿造出一幕幕现代文明的悲剧。

长期以来,凯瑟的地域小说被贴上了“落后”、“保守”和“逃避主义”等标签。但落后并不否定强调进步的启蒙现代性,保守也非是一味排斥注重求新的现代社会,逃避更不是退步、胆怯和软弱的代名词,却可等同于对一些束缚人性、有碍身心健康发展的社会环境的有效规避。凯瑟正是不愿在以城市为典型的工业化社会中同流合污,才倾心于书写处于自由、本真和淳朴状态的西部,期待向现代人展示前现代时期的美国西部大草原才是人的精神家园所在。因此,她的作品植根于时代的政治和社会生活,强调审美的“无公利性”,并借此救赎受困于理性“铁笼”的现代人,这些理念深刻地诠释了其地域小说担纲的“审美救赎”之职。

4.解放自然:审美现代性的救赎之策

席勒(1985:27)指出,游戏冲动能弥合感性冲动与形式冲动之间的分裂,审美活动能修复理性主义的重创致使的人性裂痕,并在个体心中培植内心的和谐,因此,“审美趣味能够给社会带来和谐”。在阿多诺的审美现代性的蓝图里,艺术审美能弥补工具理性所造成的缺损,能救赎生活在刻板和教条中的人们。依照韦伯(1946:342)的观点,宗教衰落之后,艺术,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领域,具有一种世俗救赎的内在力量,它不仅能将人们从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的教条和刻板中解救出来,还有助于人们冲破封闭的、僵硬的理性主义的牢笼。在“日日新”的社会里,一切变动不居,人们沉溺于现代生活的浮华里,却沦为技术逻格斯的奴隶,日常生活世界被工具理性所收编和整改。对此,现代主义作家不仅通过小说或者诗歌创作等表意实践提供人类心灵的安全港,还力图设计种种救赎现代性的方案,期以拯救没落的现代文明,建立一个理想的家园。无独有偶,凯瑟发现,现代文明在人的精神追求和物质生活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因此,她在后期的地域小说创作中发起对现代文明的悲情诘问,并且把这种诘问延伸到审美领域,希冀以艺术审美的方式抵牾启蒙现代性造成的日常生活的物化和平庸,从而履行艺术代替宗教而提供世俗救赎的职责。在其地域小说中,凯瑟以解放自然垂范,呼吁现代人通过释放感性来回归价值理性,摆脱矫揉造作的现代生活而走向充满诗意的人生境界,实现疗愈现代人的病态人格和匡正现代文明过失的宏大理想。

凯瑟把解放自然视为拯救现代人的良药,认为解放自然是自我分裂的现代人复归为“完整的人”的必经之路。马尔库赛(2001:121)提出的“解放自然”包含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它指解放人的自然或者人的本性,即作为“人的理性和经验基础的人的原初冲动和感觉”;另一方面,它指解放外部的自然界,即人类周遭的生存环境。凯瑟赞同现代人释放被理性苦苦压制的本真情感,发掘自然中孕育生命的力量,因此,她在早期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的自然之子,如《啊,拓荒者!》(1913)中的亚力山德拉、《我的安东尼娅》(1918)中同名女主人公,她们挣脱工具理性的枷锁,生活在广袤无垠的西部大草原,充分发挥人的创造力和审美潜质,谱写出人与自然同呼吸、共命运的拓荒赞歌。西部草原上那种质朴、迟滞、明静的自然美,才是凯瑟理想的审美图式。

阿多诺(1998:27)在《美学理论》中指出,自然是一种自在自为的存在体,自然美和自然的力量来源于自然的勃勃生机,它的自在性和不可界说性使它超脱了理性的控制。在凯瑟后期的地域小说中,自然是治愈现代人病态人格的疗养地,也是孕育健康和美丽的天然处所。在《大主教之死》(1927)中,自然美对印第安人来讲具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谜语特质,其独特性在于它保存着尚未被人工切割和整改的完整性。大自然的流变不居是其自然美的魅力和活力所在。徜徉在大自然中的印第安人张开双臂,耳贴泥巴墙,犹如谛听大自然的呼吸,他们似乎是“用超感觉的耳朵在谛听”(Cather,1931:134)。每当印第安人路过任何一处自然景观,他们与白人惯常于在自然景色中凸显自我的做法不同,他们“不惊扰任何东西,不留下任何痕迹”(Cather,1931:236)。这些描写呼吁人们尊重和解放自然中的感性生命,发掘其审美特质,并在此过程认同人的原初情感。唯有这样,人才能成为合乎美的规律的存在体。因此,解放自然,回归感性,体现着凯瑟的地域小说的审美救赎的诉求。

凯瑟的地域小说所承担“救赎”的功能,在于其对现代社会存在的否定辩证法上。她不仅批判现代文明造成的人性异化、生存荒诞,还为救赎生活在异己环境中的人们开出一剂良药:追捧诗意人生。在《教授的房子》中,蓝方山俨如世外桃源,远离人世纷争的喧嚣,有一种尚未受机械化大工业冲击的自然美。此地曾是印第安崖居人安家的地方,隐藏着“一种受悬崖、河流以及沙漠保护的文明”(Cather,1925:202)。在蓝方山的日子,汤姆似乎回到了诸神尚未从大地抽身的时代,感到大自然横扫了现代生活加诸于其身的苦闷和失望。在此,汤姆感到他“找到了一切,并非失去一切”(Cather,1925:251)。在凯瑟的笔下,蓝方山远离充满金钱游戏和物欲的现代社会,不受现代文明疾病的浸染,提供了一个人类家园的理想范本。它与教授所处的异化世界形成强烈对比,这种对比向现代人传达到:未被启蒙所改造的民族有着超越现代人的精神性,未被现代文明入侵的自然领地可以让萎靡的精神、消退的活力得以复苏。

对古印第安文明的景仰,表达的是凯瑟对一种诗意人生的向往和对忸怩作态的现代文明的扬弃。印第安人的原始智慧和原始生活方式,在被启蒙现代性改造的大多数现代人看来是愚昧、野蛮的。凯瑟并未亦步亦趋,却讽刺甚至否定了启蒙神话。她开辟了理性疆域中“未知数”的感性领域,追求生命的自由、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打开了批判以进步和祛魅为核心的启蒙现代性的阀门。凯瑟在其地域小说的创作中孜孜不倦地追寻解放自然,回归感性,颂扬诗意人生,这正是作家对艺术作品承担的“救赎”之职做出的绝佳诠释。

5.结语

凯瑟虽被大多数评论家定位为地域主义作家,但她对审美现代性做出的诠释让读者管窥到她的作品超越了地域主义与现代主义互为矛盾的文化命题。凯瑟没有像后现代派作家那样赤裸裸地表现人类生存的荒谬,也没有像海德格尔那样提出一整套批判现代性的理论,但其作品中隐含着对启蒙现代性所造成的异化社会的批判、对人性失衡的现代人的担忧以及对审美救赎良方的苦苦追寻,这正是其地域小说的审美现代性的内涵所在。启蒙现代性的急剧发展使现代社会成为艾略特笔下的精神“荒原”,而凯瑟的地域小说向读者传达的“审美救赎”,是作家为解决启蒙困境和现代性危机所做的艺术构想。因此,分析凯瑟的地域小说的审美现代性,不仅厘清了地域小说在主题上与现代主义的美学特征是相融相契的关系,还提供了人类在宗教伦理坍塌的阴影下对抗精神危机和建构审美生存意境的有效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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