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郭店楚简《五行》思想浅议

2015-03-20王沁凌北京大学哲学与宗教学系北京100871

武陵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五行天道仁义

王沁凌(北京大学哲学与宗教学系,北京100871)

□中华德文化研究□

郭店楚简《五行》思想浅议

王沁凌
(北京大学哲学与宗教学系,北京100871)

摘要:郭店楚简《五行》包含两条线索:天道与人道之别,思的问题。天道与人道之别又可表述为五行与四行之别,其细微之处在义与仁的差别,而思作为心的能动能力贯串于上述问题的发展中,构成了五行德目相生的动力。在此基础上,《五行》篇展示了“五行皆形于内而时行之”的君子形象,从而与《孟子》中“集大成”的“圣之时者”形成了关联。

关键词:郭店楚简《五行》;五行相生;天道;仁义;君子

1933年出土的郭店楚简中,有名为《五行》的文献。按《荀子·非十二子》说:“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1]94-95又郭嵩焘云:“荀子屡言仲尼、子弓,不及子游。本篇后云‘子游氏之贱儒’,与子张、子夏同讥,则此‘子游’必‘子弓’之误。”[1]95这段话是研究子思与孟子的重要材料,其中反映了当时流行的一种看法,认为子思提出“五行”之说,孟子从而和之,二者在思想上继承了孔子、子弓。以往的研究者不能确定“五行”究竟为何,释义歧多。《五行》篇的出土,似乎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了证据。学界普遍认为,荀子所说的“五行”即指《五行》,它反映的就是“子思唱之、孟轲和之”的五行说[2]5。

《五行》涉及了一个问题,即外在的善行如何与内心相关。这是儒家思想当中非常重要的问题。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5]30《大学》也说“诚于中形于外”[6]1593,这都是在探讨外在行为与内心的关系,至于内在的是“德性”“德心”,还是类似于孟子所说的“恻隐”,则可分为不同的看法。《五行》把“形于内”的善称为“德之行”,认为外在的善行只能称为“行”,不能称为“德之行”。“德之行”必须具备内心的根据。《五行》是按自身逻辑展开的文献,它逻辑展开的动力源于两个问题:一个是天道与人道之别,另一个是思的作用。这两个问题是通过“行”之进乎“形于内”而联系起来的。本文拟按照《五行》文本的顺序,围绕这两个问题进行讨论。由于以上两个问题在文本中是交错展开的,下面将分章讨论,使讨论清晰可见。关于简文,本文采用李零教授在《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的校读。

一、天道因“圣”而别于人道

按李零教授的说明,《五行》简文原有章号、句读和重文号,从可确定的章号看,简文分为28章[3]100。由于本文按问题分章讨论,可能无法展示《五行》本身的结构,故在讨论之前先对全篇内容做一简述,以便为读者留下比较完整的印象。

第1章提出“五行”的内容及“行”与“德之行”的差别。第2章讲德与善、天道与人道之别。第3章引入“思”,提出思对于德的作用。第4、5、6、7章,讲思与仁、智、圣的关系。第8、9章引《诗》讲君子慎独。第10、11章讲君子之有始有终,以金声玉振论由善进乎德。第12、13、14章讲仁、义、礼的特点。第15、16章回归人道与天道之别,并将之归为圣与智之别。第17章由圣展开五行相生。第18章由智展开五行相生。第19、20、21章再讲仁、义、礼的形成。第22、23章讲义与仁之别。第24章论君子为集大成者。第25、26章讲心与体的关系。第27章再讲天人之别。第28章讲道与仁、义、礼、德的关系。

由此,我们可以归纳出《五行》中的几个主要问题:一是人道与天道之别,二是思的作用,三是五行相生关系,四是义与仁之别,五是心与体的关系,六是君子的特点。前面说过,《五行》全篇围绕着前两个问题展开,后四个问题均可归入这两个问题中。“思”是五行相生的动力;义与仁之别是天道与人道之别的一个具体层面;君子作为一种理想人格,体现了从善到德的完成;体役于心,心为主宰,是由善进乎德的关键。

《五行》的前三章类似于总序,提出了全篇的主旨。一开篇就提出天道与人道的差别。这一差别奠定了全篇的基调,让全篇沿着人道与天道、圣与智这两条线索展开,简1—2云:

五行: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行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德之行。[3]100

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智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3]100

“形于内”是全篇的重点,是划分“行”与“德之行”,“善”与“德”的根据。“五行”即仁、义、礼、智、圣。仁、义、礼、智四者“不形于内”时,只是行,“形于内”时,成为“德之行”。可以理解为,行是善行,当善行不仅仅停留于行为,而是“形于内”而行,即具备了内心的根据,发乎中心而行时,便可称为德之行。第3章前半段谈到:“善弗为无近,德弗志不成,智弗思不得。”[3]100这里的“德弗志不成”,“德”谓“德之行”,志为意,为心之所之,代表了心的有方向的活动。志于德,即有志于为善行,也就是善之形于心;形于心则为德之行,无心不成德。这段话揭示了“形于内”与心的关系,说明“形于内”即“形于心”。“圣”比较特殊,“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德之行”。按照庞朴先生的看法,“圣之为道,只能形于内而成圣德,不能不形于内而有圣行”[4]111,因此圣一定是“德之行”,一定是有圣心而有圣行。

通过“形于内”,五行分为两类:一类是可以为行、可以为德之行的四行,一类是只能为德之行的圣。根据李零的校读,这里的“五行和”与“四行和”,均为德之行[3]104。“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就是和形于内的五种德行,达到“天道”的境界。只有“四行和”的是善,称为人道。天道与人道的区别,在于“圣”。

天道与人道的区别,还在于两种不同的相生关系。首先,人道与天道、贤与圣关联着不同的“知”,简15—16云:

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未尝见贤人,谓之不明。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谓之不圣。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谓之不智。[3]102

见而知之,智也。闻而知之,圣也。明明,智也。赫赫,圣也。“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之谓也。[3]102

天道体现在君子身上,人道体现在贤人身上。知君子道用“闻”,知贤人用“见”。闻和见关联着两种知的能力,即聪和明。但是,有聪而闻君子道不等于知君子道,有明而见贤人不等于知其有德。闻与见的能力不等于“知”,知需要运用心思,是一种综合的内心活动。由此,由明而见,由见而知,谓之智;由聪而闻,由闻而知,谓之圣。根据引《诗》所云,智在下、圣在上,人道在下、天道在上。四行为仁、义、礼、智,五行为仁、义、礼、智、圣。四行与五行,皆非相互无关的德目排列,两组德目内部均具有细致的相生关系。简17—18云:

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义也。行之而时,德也。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敬之,礼也。圣,知礼乐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和则乐,乐则有德,有德则邦家兴。文王之示也如此。“文[王在上,于昭]于天”,此之谓也。[3]102

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行之,义也。行而敬之,礼也。仁,义礼所由生也,四行之所和也。和则同,同则善。[3]102

第一段话讲天道下的五行相生。圣人知天道而行,行而有义。义而从乎时,为有德。在知天道的前提下,有见贤人之明,而有知贤人之智。知而安之则仁,这里的“知”应指知贤人有德,也就是智而安之。《尔雅·释诂》:“安,定也。”安之或有安居久处之义。安而敬之,则礼。《说文》:“敬,肃也。”段注:“肃者持事振敬也。”又《说文》:“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可知敬既与心相关,亦与“持事”相关,礼就是以敬为基础的行为。在这个序列里,圣是“五行之所和”,按次序产生义、智、仁、礼,而敬在这“五行”之中扮演了由心而事、由心而行的关键角色。圣作为出发点,提示出这一“德之行”序列的天道性质。而在这一相生关系中,义显然与圣有更直接的关系。

第二段话开首讲智,见贤人而知其贤。知贤人之德而安之则仁,安仁而行则有义,行义而有敬成为礼。在这个序列中,智是仁、义、礼产生的出发点。在相生关系中,仁与智更密切。据此,五行和的天道展示为由圣而义、智、仁、礼的序列,四行和的人道展示为由智而仁、义、礼的序列。而义与仁作为两个序列中最先“演生”出来的德目,也开始在讨论中占据重要位置。

二、仁内义外

按照以上的分析,天道直接产生义之德行,而人道直接产生仁之德行。在与《五行》同批出土的竹简中,有被命名为《物由望生》(原名《语丛一》)的文献,其中谈到仁与义:

仁生于人,义生于道。或生于内,或生于外。[3]209

[厚于仁,薄]于义,亲而不尊。厚于义,薄于仁,尊而不亲。[3]209

李零教授认为,前两句话与《表记》中的“仁者人也,道者义也”十分相似[3]211;而后两句话,也是参照《表记》进行的重拼。南朝的沈约认为《表记》取自《子思子》,《中庸》《表记》《坊记》《缁衣》被认为是子思的作品,也是后世一种流行的看法。如此,则《语丛一》与子思的关系可能也比较密切。《语丛一》的观点,可以说成“仁内义外”,内指仁生于人,外指义生于道;仁对应亲,义对应尊。这个观点,与竹简《五行》的人道与天道之别比较相似。《五行》在探讨了天道与人道的两条五行相生序列以后,进而探讨仁与义的差别。简19—20云:

颜色容貌温,变也。以其中心与人交,悦也。中心悦旃,迁于兄弟,戚也。戚而信之,亲也。亲而笃之,爱也。爱父,其继爱人,仁也。[3]102

中心辩然而正行之,直也。直而遂之,肆也。肆而不畏强御,果也。不以小道害大道,简也。有大罪而大诛之,行也。贵贵,其等尊贤,义也。[3]102

第一段话阐述了仁作为“德之行”的发生。“以其中心与人交”,这是仁未形成的阶段,但表明了仁是发乎内心的行为。从“中心悦旃,迁于兄弟”至“爱父”,可以看出仁、亲、爱之间的联系。《尔雅·释诂》云:“笃,厚也。”又云:“笃,固也。”亲而厚之固之,非一时之意,则可称为爱。爱父而及于爱人,则为仁。可见,发源于父子兄弟之间的爱亲之情,是仁的基础。《语丛一》说:“为孝,此非孝也。为弟,此非弟也。”[3]209这里的“为”可读成“伪”,这句话是说孝悌不应出于人伪,而应发乎真心。由此可知,“仁生于人”是指仁发乎人对血亲的天然感情;这种感情“非由外铄我也”。《五行》认为仁是对爱亲之心的推展,是以爱亲为基础而扩展出来的爱他人之心。

第二段话说“义”。“中心辩然”,此“辩”应为“辨”。《说文》曰:“辨,判也。”又云:“判,分也。”因而义出自分别。“中心辩然而正行之”,指出义也是发乎内心的行为,这一系列行为的内心基础源于分别。《说文》:“直,正见也。”这是很原始的意思,与“曲”相对。正行此内心的分别就是直。《说文》:“遂,亡也。”段注:“达也。进也。成也。”皆为引申之义。《说文》:“肆,极、陈也。”若取极之义,则指直行而能有成,不中途而废。又《说文》:“果,木实也。”段注:“上文言果多矣。故总释之。引伸假借为诚实勇敢之称。”果是直行其辨、不畏强御之意。中心辩然而至于果行之,则进入“道”的讨论。“不以小道害大道”,以《论语·公冶长》云:“吾党之小子狂简。”孔安国注:“简,大也。”[5]66可知简即是弃小从大之意。“有大罪而大诛之”,在完全是行的层面,是择大道而行。最后举出“贵贵”,即辨于贵贱之分,“其等尊贤”,将此分别之态度运用于尊贤,就是义。义有“贵贵”“尊贤”两个内涵。仁与义,皆由中心而发其端,至于行而成。二者是“德之行”,是有德之行,有内心基础的行为。仁源于爱亲,义源于有别,二者之间的区别又归于与“道”的关系上。简22—23云:

不简,不行。不匿,不辩于道。有大罪而大诛之,简也。有小罪而赦之,匿也。有大罪而弗大诛也,不行也。有小罪而弗匿也,不辩于道也。[3]103

简之为言犹练也,大而晏者也。匿之为言也犹匿匿也,小而轸者也。简,义之方也。匿,仁之方也。强,义之方。柔,仁之方也。“不强不絿,不刚不柔”,此之谓也。[3]103

“不简,不行”,谓不能择大道而行,则不能行义。“不匿,不辩于道”,李零认为“辩”可能读“察”,但保守的理解仍作“辩”。若读作“察”,则有明辨意。这段话该如何理解呢?“有大罪而大诛之”“有小罪而赦之”这两句是对言。大罪而诛,由简而来,是果于行义,故“简,义之方也”。《礼记·缁衣》云:“故君子之朋友有乡,其恶有方。”注云:“乡、方,喻辈、类也。”[6]1516故简属义之类,强亦属义之类。同样,“匿,仁之方也”,匿属仁之类,柔亦属仁之类。匿不见于前文,其义为亡、为藏,《论语·子路》中有“其父攘羊”的说法,攘羊之类的小罪应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这才是人情的自然流露。故其父攘羊,其子为之隐,是“小罪而赦之”。大罪而不诛,为非义,为不能行道。小罪而不赦,为不仁,为不察于道。按照上文对两组五行相生的解释,道应是天道,义出于道。行义属天道,是显然的。那么行仁与道(天道)是何种关系呢?若依“察”意,不仁可谓不察于道,仁则明察于道,仁与道的关系也比较密切。究竟有何有关系,将在第三、四部分中再加讨论。

这段话还对仁和义进行了描述。“简之为言犹练也,大而晏者也”,《说文》:“练,湅缯也。”段注:“湅缯汏诸水中。如汏米然……巳湅之帛曰练。引申为精简之称。”此处即简意。《说文》:“晏,天清也。”晏义本与天相关,简既属义之方,故简、练、大、晏或可看作对本于天道的义的一种形容。“匿之为言也犹匿匿也,小而轸者也。”匿本有藏义,又有阴奸之义,故“匿匿”当谓匿恶。《说文》:“轸,车后横木也。”段注:“近戴先生曰:‘舆下之材,合而成方。’通名轸。故曰轸之方也,以象地也。”象地则近于人。小而轸者,有可能是对本于人情的仁的一种形容。

在仁与义之外,《五行》还谈到了礼。实际上,第12、13、14章,第19、20、21章,均是按仁、义、礼的顺序来讲,似乎把这三者看作是并列地位的。然而结合义与仁对应的人道和天道,以及第22、23章专门把义、仁对立起来讲的内容,义与仁的地位还是更加特殊一些。在两个序列中,礼都属于最后一环,因为礼最贴近外在的善行。简12—14云:

不变不悦,不悦不戚,不戚不亲,不亲不爱,不爱不仁。[3]101

不直不肆,不肆不果,不果不简,不简不行,不行不义。[3]102

不远不敬,不敬不严,不严不尊,不尊不恭,不恭无礼。[3]102

简21云:

以其外心与人交,远也。远而庄之,敬也。敬而不懈,严也。严而畏之,尊也。尊而不骄,恭也。恭而博交,礼也。[3]102

第12、13章呼应了第19、20章的内容,基本是对仁与义之“形于内”过程的一个简述。第14章与第21章相对应,解释礼作为德之行的产生过程。概括一下仁、义的特点,就会发现礼与二者皆不相似。义的起点是“中心辩然而正行之”,以分别为基础;义与天道有密切的联系,“圣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义也”,义似乎是对外在公道的遵守,因此能够“有大罪而大诛之”。仁的起点是“以其中心与人交”,发端于亲密的人际关系,这种关系由“以中心交”而产生;仁由爱父兄而及于爱人,本是一种亲爱之情,因此需要“有小罪而赦之”。礼的起点是“以其外心与人交”,“以外心交”,表明了人际关系中的距离,从这个角度说,礼所本的也是分别。“以其外心与人交”的结果是“远”,远而庄之,《论语·为政》云:“临之以庄则敬。”包咸注曰:“庄,严也。君临民以严,则民敬其上。[5]21”远而以谨严待之,则有敬。敬如既关乎心,也及于事。敬而不懈,则将此谨严而有别的态度保持下去。“严而畏之”与“尊而不骄”,则表明礼要在尊与恭之间形成平衡,偏于畏或偏于骄都将破坏礼之“敬”和“严”的内涵。

总的来说,礼作为“德之行”的特点,发端于人际关系之间的有别。礼与仁同样起源于人际的情感与关系,而仁本于亲亲之情,礼本于别异之交。礼与义都有“分别”的特点,而义与天道有密切联系,礼在两组五行相生的序列中都属最后。也许可以说,义的分别与天道相关,而礼的分别根源在于人道。此外,虽然礼偏向外在的行,《五行》仍然试图使之“形于内”,使之具有内心的基础。“以其外心与人交”揭示出,礼虽然是本着一套外在的礼仪制度而对人的行为加以规范,但它应该具备内心的基础,这个基础是在人伦关系当中产生的,是以远、庄、敬、严、尊、恭等为代表的情感和认识。

三、“思”推动德目之相生

在说明人道与天道的分别后,《五行》进入了“思”或“心”的内容。《五行》并没有像《孟子》那样,专门讲心的基本功能是思,也没有对思作界定。对于“思”或“心”的讨论,是随着仁、智、圣三者从“思”到“形”的过程展开的。简3云:

五行皆行于内而时行之,谓之君子。士有志于君子道谓之志士。善弗为无近,德弗志不成,智弗思不得。思不精不察,思不长不得,思不轻不形。不形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3]100-101

根据第4、5、6、7章来看,“不精不察”对应“仁之思”,“不长不得”对应“智之思”,“不轻不形”对应“圣之思”。实际上从第2章后半段至第7章,专讲思与仁、智、圣的关系。第3章开头讲“形于内”,说明这里的仁、智都是“德之行”,是与心相关的。“德弗志不成”,表明“志”或思在“德之行”的形成中发挥着关键作用。简4云:

不仁,思不能精。不智,思不能长。不仁不智,“未见君子,忧心不能惙惙;既见君子,心不能悦;亦既见之,亦既觏之,我心则[悦]”,此之谓[也。不]仁,思不能精。不圣,思不能轻。不仁不圣,“未见君子,忧心不能忡忡;既见君子,心不能降”。[3]101

仁而思能精,智而思能长,圣而思能轻。第3章论思对“德之行”的关键作用,第4章反过来讲仁、智、圣对思的作用。或者可以说,仁、智、圣影响着思的发用,使得思的作用沿着某一倾向展开。具体在简第5—7章中得到说明:

仁之思也精,精则察,察则安,安则温,温则悦,悦则戚,戚则亲,亲则爱,爱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仁。[3]101

智之思也长,长则得,得则不忘,不忘则明,明则见贤人,见贤人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智。[3]101

圣之思也轻,轻则形,形则不忘,不忘则聪,聪则闻君子道,闻君子道则玉音,玉音则形,形则圣。[3]101

这三章分别从“仁之思”“智之思”“圣之思”展开,以“形则仁”“形则智”“形则圣”结束。按照庞朴先生的看法,“玉色则形”“玉音则形”均指“形于内”[4]36-38。这段话的意思是,思按照某种倾向而展开其活动,最终将之由一种倾向性而完成、实现为德之行。形象地说,就是由“思”达致“形”的过程。思最初不是无方向的思,没有倾向性的思不可能达致“形”。第4章说“不仁,思不能精。不智,思不能长”,这里的仁、智应该与下文的“仁之思”“智之思”联系看,且与“形则仁”“形则智”相区别,表达的是思发用之时的倾向性,而非“德之行”的完成。据此,思不起于仁之倾向,则不能精、察、安而至于仁之形于内;思不起于智之倾向,则不能长、得而至于智之形于内。“圣之思”内涵有异于此,在下文将详细分析。

“仁之思也精”,精有择意,故精而能察,从此端倪生发出去,渐至于安、温、悦、戚、亲、爱。从“温”到“爱”,对应了第19章仁作为“德之行”发生的过程。“智之思也长”,“长”可理解为远或久;从长久之思或长远之思出发,而有得,得则明,明则见贤人。相比于第17章“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是见贤人而明,两者的次序不同。可能的解释是,第6章从“智之思”出发而结于“智”,可以看成智之倾向经由思的发用而完成为“德之行”,阐述的是“智”如何“形于内”;而第17章的叙述,没有这么严格,只是说明智的特点,即“见贤人而知”,因为“见”作为目的功能,故释以“明”。若从这一角度看,这两段话并不矛盾。“圣之思”与“仁之思”“智之思”的性质不同。“轻则形,形则不忘,不忘则聪,聪则闻君子道,闻君子道则玉音,玉音则形”,圣之思一思而形,形而至于闻君子道,闻君子道则又形。对比“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闻君子道而知是圣的特点。圣本身是形于内的,不待思的作用而完成,因此这段话是圣对自身内涵的展开,这种展开是通过思得以呈现的。经过以上分析,《五行》中仁、智、圣与思的关系,似乎很难分出孰先孰后。“形于内”依靠思的作用,而思之展开又受仁、智、圣之倾向的影响。仁、智之“形于内”及圣之展开的过程与思的作用,是交替进行的。总之,《五行》通过上述讨论,表明从善行进乎有德,让外在的行为具备内心的基础,须有思的作用。经过对比发现,第17章的五行相生关系是圣、义、智、仁、礼,第18章的五行相生关系是智、仁、义、礼。第2、3、11章所展示的相生关系是圣、智、仁,与这两章均不相同。2、3、11、18章均涉及到思的作用。第2章云:“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智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3]100而第3章则说:“思不精不察,思不长不得,思不轻不形。不形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3]100-101简11和简28云:

不聪不明,[不明不圣],不圣不智,不智不仁,不仁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3]101

闻道而悦者,好仁者也。闻道而畏者,好义者也。闻道而恭者,好礼者也。闻道而乐者,好德者也。[3]103

“不安”“不乐”“无德”在第2、3章和第11章中均出现过。第2章的序列是忧、智、悦、安、乐、德;第3章的序列是安、乐、德;第11章的序列是聪、明、圣、智、仁、安、乐、德。第3章的“不形不安”,接“圣之思”的内容,跟第7章相比,“不形不安”并不是对圣之内涵展开的描述,因此可以推断,“不形不安”之前的内容仍是对仁、智、圣三者关系的讨论。从“不……不……”的语气看,三者之间存在相生关系。相较第17、18章天道、人道两个序列下的五行相生关系,这里反映的关系又不尽相同。

根据第12、19章,仁之成为“德之行”,有“悦”的环节。第2章的“中心之悦”应该与“仁”有关,进一步说,应该可以代表“仁”。又据第5章,从“仁之思”到“形则仁”有“安”和“悦”,且“安”处在“悦”之前,而第2章中“无中心之悦则不安”,“安”在“悦”之后。这说明第2章与第5章可能是两个有差别的序列。第5章的内容与第12、19章类似,而第12、19章并无“安”,因此第5章中论“安”与“悦”的关系不能用于第2章。第11章“安”在“仁”之后,这再次说明第2章与第11章的序列关系是一致的,“安”应该是“仁”之后的环节。

“中心之智”对应“不圣不智,不智不仁”,指“智”。根据第15、16、17章,明、见而知之对应“智”,聪、闻而知之对应“圣”。而第11章说“不聪不明,不明不圣,不圣不智”,由“聪”而“明”,与第17章中五行的前后关系一致。这说明“圣”本于“聪”而涵盖“明”,“闻君子道而知之”涵盖“见贤人而知之”。再结合第2章和第11章,大概可以推断,“中心之忧”与“圣”有关,或可以代表“圣”。那么以上三章所讲的相生关系就是由圣而智、由智而仁。后面的安、乐、德不在五行之内,不属于五行之内的相生关系。

仁之思的完成是“玉色则形,形则仁”,智之思的完成是“玉色则形,形则智”。虽然“思不轻不形”对应的是圣,然而“形”也代表着仁、智作为德之行的完成。因此第3章“不形不安”云云,不仅是接着圣讲,也是接着作为德之行的仁、智来讲。“形”之后的安、乐、德,接续由圣而智、由智而仁的相生关系。根据第17章:“圣,知礼乐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和则乐,乐则有德,有德则邦家兴。”可知“不安不乐,不乐无德”,可能是讲德之行在家国方面的影响。沿着这条思路,我们可以《论语》中的两条材料为例,进一步理解“安”与“乐”的含义。《为政》云:“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正义》:“以,用也。言视其所以行用……由,经也。言观其所安经从。‘察其所安’者,言察其所安处也……言知人之法,但观察其终始。”[5]18-19可知“察其所安”是察知一个人久处而安之处,属于知人的最后最深入的一步。一个人所安之处,比一时之言行,更能反映其人内在的善恶、反映其成德之境界。《雍也》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正义》:“此章言人之学道用心深浅之异也。言学问,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笃厚,好之者又不如悦乐之者深也。”[5]78乐之比好之,又深一步,不仅笃厚,亦有愉悦而自得其中之意。综上,“不安不乐,不乐无德”,阐述了由思以致形的深化,是一个人从知德而为到好德、乐德而为的修养方面的成熟。

至此,我们可以根据上述的内容对第28章进行解读。第28章的句式是“闻道而……”,《五行》中数次提到“闻君子道”,应是“闻道”的具体含义。君子道对应圣和天道,天道是五行皆形于内,因此本章中的仁、义、礼,都是“德之行”。为什么只有仁、义、礼?第18章人道的相生关系是智、仁、义、礼,然而人道对应的是“见贤人”,故而这一序列不能用于解释此章的关系。第2、3、11章的相生关系是圣、智、仁,且第2章的“中心之悦”代表仁,与此章的“闻道而悦者”相对应。又第11章在圣、智、仁的序列后谈到“不仁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以“德”来归结此相生关系。第28章在仁、义、礼之后,谈到“闻道而乐者,好德者也”,乐而好德,正是对“不乐无德”的解释。从这两点看,第28章与圣、智、仁的序列有直接关系,第28章中的仁、义、礼,应该是对第11章的圣、智、仁、安、乐、德的补充,把五行中缺乏的两者——义、礼——补充进来。义的特点是“闻道而畏”,“畏”呼应了第22章的“有大罪而大诛之”;礼的特点是“闻道而恭”,“恭”已见于第14、21章论礼的内容。而仁、义、礼作为“德之行”,需要继续深入熟化到“好德”的境地。据此我们也可以说,安、乐、德虽然不是五行中的德目,却是五行之为“德之行”继续发展之后的境界。五行而为“德之行”,对于成德修养来说仍然是不够的,“闻道而乐”,是一个“有志于君子道”者所应有的理想。

四、君子之“集大成”与“时行”

除相生关系之外,《五行》中的另一个主要内容是“君子”。第3、4、8、9、10、11、15、16、17、24章均涉及到“君子”的相关内容,第8、9、10、24章是集中讨论,其他的章节或者谈“君子道”,或者在引《诗》当中谈到了君子。这里引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即《五行》中的引《诗》。因为廖名春教授已在专书《郭店楚简引〈诗〉论〈诗〉考》中讨论过此问题,对于《五行》引《诗》讨论君子的内容已有说明,此处就不再赘述。下面集中探讨“君子”与“君子道”的关系。

“君子”问题首见于论天道与人道的材料中。第3章云:“五行皆行于内而时行之,谓之君子。士有志于君子道谓之志士。”[3]100“五行皆形于内”,显然高于个别“德之行”的完成,而“时行之”更为难得。孟子称孔子为“圣之时者”[7]269,说“自有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7]78,说明儒家对“时”的重视。五行皆为德之行而随时以行,是成德的最高境界,而君子就是天道的人格化的具象,是一个具体而理想的模范。而第15、17两章谈到“君子道”,云:

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未尝见贤人,谓之不明。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谓之不圣。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谓之不智。[3]102

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3]102

第17章说,闻君子道而知之者为圣,又“圣人知天道也”,似乎可以说,君子道即天道。第15章,君子、君子道经由“闻”而对应圣,贤人经由“见”而对应智。闻见之别、圣智之别,对应了起于圣的五行相生关系与起于智的四行相生关系。闻见之别,还见于第5、6、7章:“仁之思也精……爱则玉色,玉色则形。”“智之思也长……见贤人则玉色,玉色则形。”“圣之思也精……闻君子道则玉音,玉音则形。”明而“见贤人”为智,聪而“闻君子道”为圣。仁、智对应玉色,圣对应玉音。玉色、玉音既与闻、见相关联,又有新的内涵。第10—11、24章云:

[君]子之为善也,有与始,有与终也。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有与]终也。金声而玉振之,有德者也。[3]101

金声,善也。玉音,圣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3]101

君子集大成。能进之为君子,弗能进也,各止于其里。大而晏者,能有取焉。小而轸者,能有取焉。胥儢儢达诸君子道,谓之贤。君子知而举之,谓之尊贤。知而事之,谓之尊贤者也。[前,王公之尊贤者也];后,士之尊贤者也。[3]103

按《孟子·万章下》:“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者也,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7]269《孟子》的这段话在各方面与《五行》形成了呼应。而在这段话之前,孟子叙述了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这四者的言行,称伯夷为“圣之清者”[7]269,伊尹为“圣之任者”[7]269,柳下惠为“圣之和者”[7]269。而孔子为“圣之时者”,“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可以处则处,可以仕则仕”[7]269,显然是包含了清、任、和在其中。故称孔子为“集大成”者。关于“金声而玉振之”,赵歧注:“振,扬也。故如金音之有杀,振扬玉音终始如一也。施条理者,金从革,可始之使条理。终条理者,玉终其声而不细也,合三德而不挠也。”[7]269《正义》释其注云:“孔子之圣则以时也,其时为言,以谓时然则然,无可无不可,故谓之集其大成,又非止于一偏而已。故孟子于下又取金声玉振而喻之也,言集大成者,如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者,是其始条理也,言金声始则隆而终则杀者也,如伯夷能清而不能任,伊尹能任而不能和,下惠能和而不能清者也;玉振之者,是其终条理也,言玉振则终始如一而无隆杀者也,如孔子能清、能任、能和者也,所以合金声而玉振之而言也,以其孔子其始如金声之隆,而能清、能任、能和,其终且如玉振无隆杀,又能清而且任、任而且和、和而且清,有始有终,如一者也。”[7]271

而根据《孟子》的注疏,《五行》中的玉音、有始有终、集大成、金声而玉振,都可以得到解释。“金声”,对应智、始条理、善、人道、四行和;“玉振”,对应圣、终条理、德、天道、五行和、集大成。前文所述的天道与人道的相生序列,通过“金声而玉振”的比喻汇合了,并归结于“有德者”的集大成境界中。在这两组关系中,“圣”是区分德与善的关键,代表了天道和“集大成”的圣人德行境界。而“圣”所以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在于它有“时行”之义。据《正义》,唯有德者能金声而玉振之,既能为仁、义、礼、智之德之行,又能随时而取宜,使仁、义、礼、智不相伤、不相妨。故有德者的有始有终,是始于一行之隆,终于五行之随时而贯通。由此,我们会对第22、23章的内容有进一步的理解,特别是“有小罪而弗匿也,不辨于道也”,“不辨于道”的含义,可能就是固守义的原则,在亲有小罪之时不能“赦之”,反而“诛之”,以义灭仁。仁义有一者不能行,就不可能称为遵循了“道”,不可能达到“君子集大成”的境界。《五行》并没有像《孟子》那样把仁、义、礼、智作为伦理原则完全并列起来。在《五行》当中,最可能产生冲突的是仁与义,而在天道与人道的区别中最有代表意义的是圣与智。而对仁与义之关系的理解,是“时行”义的核心。联系第24章探讨的仁、义问题,“能进之为君子,弗能进也,各止于其里”,不能进于君子道的,“各止于其里”,或谓各止于其所能。“大而晏者,能有取焉”,谓行义;“小而轸者,能有取焉”,为行仁。不能进于“君子道”而“集大成”者,只能取其一端,即或取于仁,或取于义。“各止于其里”者,可能就是第10章所说的为善而有始有终者。这是“集大成”之次,尚达不到“圣”的境界。

在探讨完君子与金声玉振的问题后,我们转向《五行》中与君子关系密切的另一个观念:慎独。简8—9云:

“淑人君子,其仪一也”。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3]101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3]101

据郑玄《目录》,《中庸》为“孔子之孙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中庸》也提到“慎独”,说:“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五行》所展示的“慎独”,还是应从德之行来理解。第8章强调“一”,因为君子是“五行皆行于内”,此处的“一”就使人联想到内外如一。仁、义、礼、智“不形于内谓之行”,“形于内谓之德之行”,行只是外在的,而德之行是内外合一的,是外在的行为具备了内心的基础。此处说“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也可能是说内外如一、外行善而内有德的,才能称为君子。第9章引《诗·邶风·燕燕》之文,不论《燕燕》原意为何,“泣涕如雨”“差池其羽”,均属于外在表现,而“至哀”属于内心。此处的意思似乎是,能尽其哀行,才能至其哀心,仍是说内与外、行与心应该一致。从内外一致的角度来理解“慎独”的意义,总体上符合《五行》对君子的界定。这样的看法,对于我们理解《中庸》中的“慎独”和“不睹不闻”的含义,或许有一定帮助。

《五行》第25章,谈心对于体的优先性。心与体的关系,从另一个角度说也是内与外的关系。云:

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心曰唯,莫敢不唯;诺,莫敢不诺;进,莫敢不进;后,莫敢不后;深,莫敢不深;浅,莫敢不浅。[3]103

六体为心所役,依心之所欲而有唯、诺、深、浅之行。六体之行服从心的安排,也就是心与行、内与外的一致。与此不同,第26-27章则回到天与人的区别上来:

目而知之谓之进之,喻而知之谓之进之,譬而知之谓之进之。几而知之,天也。“上帝临汝,毋二尔心”,此之谓也。[3]103

天施诸其人,天也。其人施诸人,狎也。[3]103

“目”,庞朴先生认为假借为“侔”。《墨子·小取》谓:“侔,比辞而俱行也。”[4]80《说文》:“侔,齐等也。”因“喻”有告晓意,“譬”也有谕告意,此处的“侔”可能有等类使知之意。“目而知之”“喻而知之”“譬而知之”,都是以某种方式告知,使之由不知进于知。“几而知之”与这三者不同,《系辞传》云:“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8]几是动之先兆,隐微无形,不可以明见,只可以聪闻。“目而知之”与“几而知之”的对比,使人联想到第16章“见而知之,智也。闻而知之,圣也”。“目”与见之明、知之智,“几”与闻之聪、知之圣,可能存在对应关系。“几而知之,天也”,天指天道,也提示了“圣”所代表的理想人格,“圣人知天道也”(第17章)。相对的,“目而知之”等代表的就是人道。我们注意到,只有前三组“知之”后接“进之”,“几而知之”不必“进之”而直接为“天”。也许可以说,知之而进之,就是第1章所说的“形于内谓之德之行”,由行进于德之行,不知则不能进,停留于行。“几而知之”对应圣,圣不论“形于内”与否,都是“德之行”,故直接云“天也”。综上,此章仍是立足于天道与人道的分别来谈,以下第27章,也是接着第26章继续讲天人之别。“狎”依李零校读,近于“习”。“狎”又有亲近义。若取亲近义,则可联系第23章“小而轸者”之“轸”,而与“仁”产生联系。如此,则“天施诸其人”可从“义”的方向理解,因为在天道的序列下义与圣关系最为密切。“天施诸其人”与“其人施诸人”,就有可能关系到义与仁的对比。不过这一说法尚无更有力之证据,只能作为一种推测。

小结

如前所述,《五行》不仅讨论了德目之间的相生关系,而且借助相生关系探讨了德目自身的内涵及其从“行”进乎“德之行”的细致变化过程。相生关系是《五行》中的主体,是《五行》展开其哲学论述的主要载体,也是全篇之中最难理解的内容之一。王博教授认为,《荀子》“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云云,就是批评子思吸收传统五行的观念,特别是五行相生的思想,而大讲德目之间的相生关系[9]64-65。五行之间相生关系及德目内部的相生关系,还有很多问题尚未回答,如相生关系的依据是什么,其得以推进的动力是什么,不同的相生序列究竟有何区别,等等。这些问题,仅在《五行》一篇之内,是难以回答的,必须借助其他文献和材料进行研究。

《五行》提出行与德之行的区分,指出善不应停留于行为,更应发乎心、寓乎志。发乎心的是德之行,不发乎心的行为虽然符合仁、义、礼等原则,却只能称为行。“形于内”一说,如陈来教授所云,“强调德的内在性”[2]18,但德行的彻底内在化,要到孟子那里才能实现。作为《孟子》之前关注此问题的文献,《五行》对于先秦德行论的发展有着重要意义。

《五行》对“圣”与“君子”的探讨也值得关注。“时行”之义的引出,使得“圣”作为德之行的内涵明确了,使得圣人“集大成”的含义明确了,也令我们更全面地理解了善与德、人道与天道的区别。“君子”代表的是儒家的理想人格,是有志于人格修养完善的人的努力目标。《五行》提示我们,“君子”不仅需要有发乎内心的善行(德之行),更应有随时取义的“时行”精神。《五行》的这一思想在《孟子》中得到了全面的继承和体现。

最后是关于《五行》的文章结构问题。较为普遍的一种看法是,《五行》中存在“经”与“说”或“经”与“解”的结构特征[2]5,至于“经”与“说”的作者为谁、是如何形成当今竹简中所见的结构,则有不同看法。若根据“子思唱之,孟轲和之”,则“说”的部分似乎可以推断是孟子所作。然而《五行》中很占地位的相生关系,在《孟子》一书中却鲜见踪迹;仁、义、礼、智、圣五行,在重要性与相互关系上,也与《孟子》常称的“仁义礼智”有许多差别。因此,《孟子》虽然对《五行》有继承,但在思想上与《五行》有一定的距离。王博教授曾撰文《荆门郭店竹简与先秦儒家经学》,讨论了郭店楚简中属于儒家学派的文献的归属问题。他认为,这些文献与子思的关系密切,而与孟子有一定距离[9]47。应该说,这样的看法是有道理的。《五行》与《孟子》的差别,有可能是儒家德行论发展不同阶段的结果,而《五行》中的部分思想可能因为理论发展的需要,被孟子抛弃了。因而今日出土之《五行》有一些“新鲜”的思想内容,能够为我们进一步了解先秦儒家学说的发展,提供十分珍贵的材料。

参考文献:

[1]王先谦.荀子集解:全二册[M].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

[2]陈来.竹简《五行》篇与子思思想研究[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2):5-18.

[3]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4]庞朴.竹帛《五行》篇校注及研究[M].台北: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2000.

[5]李学勤.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李学勤.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上、中、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7]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8]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08.

[9]王博.子思五行说与传统五行说的关系[M]//王博.简帛思想文献论集.台北:台湾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1.

(责任编辑:张群喜)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014(2015)02-0008-09

收稿日期:2014-12-29

基金项目: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出土简帛文献与古代中国哲学新发现综合研究”(11amp;ZD086)。

作者简介:王沁凌,女,宁夏银川人,北京大学哲学与宗教学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

The Main Thoughts of Wuxing in Guodian Chu Bamboo Slips

WANG Qinli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and of Religious Studie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100871, China)

Abstract:TheessayW uxingin Guodian Chu bambooslipsdiscussestherelationsbetween fiveprinciplessuch asbenevolence,righteousness,propriety,wisdom andsage.TherearetwoissuespermeatingtheessayW uxing.Oneis how theprincipleofheaven isdistinguished from theprincipleofhuman.Theotheriswhattheroleofthinkingplays intherelationsoffiveprinciplesandinthedistinctionbetweenheavenandhuman.Thefirstissuecanbeexpressedas thedistinctionbetweenfiveprinciplesandfourprinciples(includingbenevolence,righteousness,propriety,wisdom andthesubtlepartisthedistinction betweenbenevolenceandrighteousness.Thinking,consideredasthedynamicabilityofheart,permeatesthestringofthediscussionsabove,and formsthemotivepowerin themutualgeneration of fiveprinciples.OnthisbasisW uxing showsthefeatureofagentleman,whocanfollow fiveprinciplestoactandkeep pacewiththetimes,andwhosedoingisallfrom theinside.Thecharacterofthegentlemanisconnectedwiththesage inMencius,whoepitomizestheprincipleofheavenandholdsthemeaningoftime.

Keywords:The essay Wuxing in Guodian Chu bamboo slips; the mutual generation of five principles; the principle of heaven; benevolence and righteousness; the character of gentleman

猜你喜欢

五行天道仁义
“封禅”与“登极”:中国传统政治宣誓制度的“天道”视域
三轴搅拌桩在仁义排涝站基础处理中的应用
电视剧的文化属性解读——以《天道》为例
朱熹对“夫子之言性与天道”的诠释及其现代价值
仁义不过是“客栈”?
仁义不过是“客栈”?
意外
民间女红艺术与太极阴阳哲学初探
把算美丽肌肤的“五行”风水
从《百鸟朝凤》看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