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语境下女性叙述话语中的主体认同分析
2015-03-20李艳云
李艳云
(山西大同大学 文学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抗战全面爆发后,由于政治主导意识形态的差异,中国社会在同一历史时间维度中分割成在政治、经济、文化上面貌各异的三大地域:国统区、解放区、沦陷区。抗战时期,特殊的政治背景和社会环境之下形成了特殊的文化语境,随着民族国家话语主导地位的逐步确立,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传播与影响,在文学界,从民族救亡的视角进行文学创作成为文坛创作主流。女性文学作为现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暂时搁置了“五四”以来女性个体解放的历史任务,自觉以文为武器,加入到民族解放与救亡的现代国家构建之中。
一、“抗战”语境中的女性叙述话语
(一)“抗战”语境中女性的“抗战救亡”之声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草明、白朗、谢冰莹、关露、丁玲、罗洪等女性作家纷纷拿起自己的笔,以笔为枪写下了许多反映抗日战争的小说作品。草明创作了《秦垄的老妇人》 《受辱者》等作品。《秦垄的老妇人》从一位孤独、悲伤的老农妇的视角,传达了民众的爱国热情和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受辱者》则通过刻画女主人公梁阿开的不幸经历,谴责了日本侵略者带给人民的精神创伤,表达了人民抗日的坚强决心。谢冰莹写下了小说《毛知事从军》 《梅子姑娘》等小说。《毛知事从军》通过对一位毛姓小伙子的刻画,赞美了他为国杀敌的革命热情与奋不顾身的精神;《梅子姑娘》则从一位日本姑娘梅子的视角出发,表达出了一定的反战情绪以及对于和平的渴望。
抗战中后期,随着国统区、沦陷区文化专制制度的加强,这两个区域的女作家直接以控诉战争、反对专制统治为主题的叙述作品较少,多数女性作家把叙述视角放在普通平民特别是普通女性身上,从战争对普通人婚恋、家庭生活的影响上间接表达自己的反战情绪以及对战时背景下女性命运变化的关注。但娣的短篇小说《砍柴妇》中失去丈夫的妇人为了填饱肚子,带着家人进入山林砍柴,孩子却被摔伤,极力写出了战时背景下农村生活的贫苦。《安荻和马华》中安荻和马华这对恋人在逃难中苦苦求生,结果女主人公在痛苦的等待中等到的却是男主人公受尽折磨后的投水而亡。蓝苓的短篇小说《端午节》细腻地刻画了一位在端午节买不起粽子给孩子吃的母亲痛苦愧疚的内心世界,展现了城镇底层人民的生计艰辛。在这些叙述中,抗战更多是作为一个大的时代背景存在,它们不直接描写战火飞天与敌我斗争,而是将视线移至战争之下饥荒、疾病、逃亡带给普通老百姓的恐慌与苦难。在这些叙述中,女性的性别意识并不强烈,在家国破碎之下,所有的人不分性别,其身份首先是亡国奴。
除了表达对抗日激情的讴歌以及对日本侵略者侵略战争的仇恨外,展示普通女性在战争中的成长与觉悟也成为此时期女性小说作品中一个很重要的主题。朱媞的短篇小说《渡渤海》、吴瑛的《翠红》都塑造了在战时背景之下,失去家人庇护,越来越坚强并勇敢乐观地面对生活的诸种苦难的女性形象。葛琴的小说《出奔》则塑造了一位思虑重重,而最终受民族大义感召将离家躲避战争的丈夫送上前线参战的女性形象。郁茹的中篇小说《遥远的爱》,女主人公罗维娜在投身抗日革命的过程中,对爱情、对自我逐渐有了清醒的认知,最终“磨炼出钢铁的心胸”,这部小说也因此被茅盾在为其所作序中赞为“给我们这伟大时代的新型女性描出了一个明晰的面目来”。而在解放区,袁静、孔厥合著的长篇小说《新儿女英雄传》中,主人公杨小梅在走出家庭走向抗日革命的整个心灵历程中,经过抗日战争的洗礼,灵魂得到完全的蜕变:从最初饱受丈夫欺凌的沉默者到敢爱敢恨深明大义的革命新女性形象的转变,至今依然散发着不朽的光辉,感动着万千读者。在这些叙述中,经过生活磨难、抗日精神洗礼之后,女性主人公因抗日之名获得了自己的灵魂皈依而闪现着爱国主义的理想之光。
在民族矛盾成为压倒一切,战争关系到民族生死存亡的特定时代,积极介入国家主体身份建构,捍卫国家主权与独立,可以说是拥有主体身份的现代人的主体意识的基本体现。以上女性作家通过自己的文学文本传达出的,也恰恰是自己对于国家主体身份建构的努力——批判侵略战争,描写异族专制统治之下人民的疾苦,对革命理想的热情讴歌,对美好人性人情的赞颂。在积极构建国家主体身份的同时,女性作家也实现了自己作为一个民族人一个社会人基本的爱国卫国的权利与义务。“民族认同是民族国家作为独立主体而存在的象征,它不仅指涉民族成员的政治忠诚,也涵盖他们的文化归依。”[1]可以说,抗战时期的女性作家通过文学文本的意识形态表达,找到了实现了自己文化归依的途径。
(二)“抗战”语境中对女性自我存在境遇的反思
抗战时期,女性作家除了悬置自己的女性身份以社会人身份对抗战做或直接或间接的呼告之外,在一些作品中,我们同时也可以看到,一些夹杂着一定女性意识进行的民族救亡叙述。如葛琴在《生命》中将女性生育的痛苦与民族的痛苦交织在一起,描写了一位在敌后工作的女革命者到后方城市生孩子,遭受到寡妇干事的冷眼、房东婆媳的训斥、丈夫在敌后躲避扫荡,自己掉落水潭患上伤寒的一系列故事,合奏出女性在特定情境之下遭遇的痛苦。在白朗的《四年间》、蓝苓的《夜航》、朱媞的《小银子和她的家族》中,几位女性作家共同表达了女性一方面要遭受来自战争带给人的毁灭、破坏、死亡的威胁,另一方面还要继续承受来自男性的压迫的生存境遇。
萧红在其代表作《生死场》中很鲜明地传达出了这种女性经验,她通过金枝的一句话——以前我恨小日本,现在我更恨男人,传达出一个在男权文化秩序下倍受蹂躏的女子的生存体验,而这种体验又何尝不是萧红自身的认知体验。从最初与左翼作家群保持亲密关系,进行主流意识姿态写作,到后来与政治意识形态保持疏离,写出了远离主流叙述的《呼兰河传》,这种转变体现了萧红在悬置政治意识形态所指后,识别到女性自身的悲剧命运。
在解放区,丁玲在小说《新的信念》 《我在霞村的时候》等小说作品中也对女性实际生存境遇作出反思。《新的信念》描写了一位遭日军凌辱的农妇陈老太,在仇恨中变得更坚强,控诉敌人暴行,动员儿子参军的故事。然而,那位不幸遭到日寇强暴的陈老太“现身”说法的做法,却让儿子和媳妇蒙羞,而被媳妇称为“疯子”。《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被鬼子抓去而受到奸污,虽然她后来成为抗日军队的情报员。但当她回到家乡,遭受的依然是周围人的白眼与嘲弄。在这里,贞贞最初是被动失贞的,后来她自愿接受抗日军队情报员的身份,主动去过那种倍受凌辱的日子。而使她发生改变的正是抗日——捍卫国家主权的这一主流的政治话语。经过争取国家主权、捍卫民族尊严这一崇高的革命话语的收编,女性因之而失贞的身体,被打上了国家救赎性牺牲的崇高烙印。但是我们看到,这种经过国家话语编织的,对于失贞的崇高救赎性的认知,在一种民间形成的文化体制中得不到相应的道德支持,使贞贞们这些为了革命而失身的女性孤立无援。在丁玲的叙述中,无疑是充满了对于贞贞的同情的,同时也寄予了女作家对于潜藏在民间深处的父权文化规范的批判。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抗战时期,许多女性作家的文本叙述自觉围绕抗战展开,女性作家与男性作家一样通过文学文本以审美的意识形态方式进行着抗日——民族国家主流话语的构建,在这种构建过程中,女性作家一方面拓展了自己作品的表现空间,丰富了女性文学文本的创作主题,另一方面女性作家在“家国”书写的过程中,自觉忽略自己的性别身份,因而整体来看,这一时期女性作家的作品女性意识较弱。但仔细辨析一些小说文本,我们依然能够辨识出夹杂在时代主流叙述话语之下的女性弱质的自我声音。究其原因,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民族解放推动着女性解放道路的发展,扩展女性的生命活动空间,同时,民族解放中统摄一切的民族主义立场又遮蔽、压抑了女性主体的位置和声音,民族主义或者现代民族国家理念与女性利益和需求之间呈现了多重复杂的关系。”[2]
二、一个特殊的文本:《在医院中》
在现代女性文学小说创作中,丁玲的作品,是任何一个现代女性小说研究者都绕不过去的研究对象。她的作品在现代文学的三个不同的十年中,都呈现出了鲜明的与时代合流的特征。作为一个有着鲜明的时代感悟力与创作调整能力的女性作家,仔细研究其小说文本,我们又会发现在其创作的小说作品中潜藏着与其欲与之合流的主流意识形态不相容的个性化声音。“当作家被‘民族主义’的国家意识形态征召,并将国家话语推至文学创作中的至高甚而唯一的话语之后,它并不能如想象的那般天衣无缝地消弭与女性主义之间的矛盾与抵牾。”[3]《在医院中》就是这样一部突破了解放区政治口号玄空的所指,而充满了女性理性自省意识的小说作品。
《在医院中》发表于1941年,从一位刚刚走入工作岗位的女大学生陆萍的视角,“尖锐地揭示了具有现代科学民主思想和高度责任感的革命知识分子与农民小生产思想习气、官僚主义的矛盾”[4]。主人公陆萍毕业于上海产校,抗战中来到延安,成为抗大学生,并一心想成为政治工作者。可是,组织却没有让她去做“一个活跃的政治工作者”,而是需要她到离延安40里地的一家新开办的医院去工作,而且医务工作应该成为她终身对党进行贡献的事业。这个“终身”的医务职业,与她的性格爱好和个人理想,发生了矛盾冲突,使她苦恼。但她还是放弃了自己的个人兴趣爱好和“幻想”,服从了“党的需要”。然而,陆萍所来到的医院在她眼里形式和本质并不相符。一方面医院具备院长、医生、护士、病房、病人、手术室等所构成的医疗机构和体制,具备一所现代医院的基本结构。另一方面,这所现代医院的实际构成因素、管理体制等却是落后的。院长、指导员和管理科长都是非专业的、不具备现代医院实际管理能力的人。而几个护士也都是对看护工作没有兴趣的农村妇女。这里的医疗条件与环境也非常差。陆萍身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冷寂与疏离的环境,面对这样一个缺乏现代管理体制的落后医疗机构,却并没有丧失自己的工作热情。面对医院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她去参加会议、提意见,寻求种种解决问题的机会与方法。然而,她的勇敢干预、企图改变现状的不懈努力和斗争,结果是被“大众”视为“异物”,从而使自己陷入“被孤立”的困境。一次煤气事故之后,终于,她对于自己所企图认同的革命组织产生了质疑。
最初的陆萍是带着压抑着的矛盾情绪来到医院中的,难以适应的也只是这个新环境落后的组织结构以及人民麻痹的神经、落后的思想,但她还是充满着用自己的力量去改造的信心,去积极应对这个环境。这种组织的安排和自身所处的现实环境的矛盾冲突,其实是陆萍身上潜在的自由知识分子的性格个性与党性原则及其平庸的现实生活产生的矛盾冲突,是一种难以融入现实环境的外在冲突。而当一切的努力成为徒劳时,陆萍才感觉到这个环境对自己彻底的疏离,从而对于医院所代表的集体性的现代革命话语,产生了认同危机。这种认同危机,激活了人物身上的知识分子的理性审判能力。在丁玲的叙述中,陆萍始终都是一个对于异己环境的介入者。作为从上海现代大都市走来的、有着现代生活认知体验的女学生,到经过延安解放区思想砺练的、有着较强党性原则的女党员,陆萍有着他人所没有的犀利目光和高涨的工作热情。作为一个女革命知识分子,革命者的政治身份,要求她无条件地服从党对于她工作的分配。她在对自己革命身份的认知与个人思想的调整之下,接受了组织的决定。而这一身份,更要求她去无条件地认同党组织的机构设置。当现实中医院这一组织机构,并非按她理想中的解放区机构所指来设置,尤其是这一机构所指所要求的相应的人事管理以及机构组成人员的思想配置,都与她理想的机构所指严重脱节时,有着严格的理性批判能力的知识分子的身份,使得她陷入了对于现代革命所指产生的疑惑。革命者的政治身份,使得陆萍忘我地、积极热情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中去,并且还试图去改造她认为与革命机构人事所指相悖的不合理的现实中的人事设置;而知识分子的理性审度与批判经验,又使得她对于自己的不断受挫后的努力提出质疑与反思,从而对现代革命所指的认同产生了严重焦虑。
在陆萍身上,丁玲不但投射了一个革命知识分子对于自己政治文化身份的思考与认知;同时作为女性,丁玲在《在医院中》的叙述,又掺杂着对于解放区女性解放程度的关注与思考。在陆萍的眼睛里,产科房里的那两个看护对工作“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认识,可是她们不能不工作”,因为“新的恐慌在增加着”,“从外面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学生,离婚的案件经常提出”[5]。在解放区,离婚成为现代婚姻的一种合法性的尊重男性、女性自由平等的形式。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对于女性自由、平等主体地位的一种法律性肯定。因为,在封建社会女性没有婚姻的自由选择权,男性可以单方面地放弃婚姻,而女性却没有这一权力。而现在在解放区,法律赋予了女性自主选择婚姻的权力。但是,现实生活中女性个体的生存能力,以及相应的社会经济就业模式和传统的文化道德观念,使得女性依然难以脱离对于男性的依附。两位看护虽然表面有着自己独立的工作能力,但是他们的丈夫都是有着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一位是医生,一位是某单位的总务处长。丈夫的社会地位虽然带给她们一定的生活保障,却同时带给她们精神的恐慌——被丈夫抛弃了,或许她们的看护工作也会不保。解放区的现代婚姻制度,并没有从实质上带给女性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平等,女性解放也只是停留在制度上,女性自身作为一个性别群体依然没有开掘出属于自己性别的自由力量。
而让陆萍最终身心俱疲,从精神深处产生认同焦虑的也恰恰源于医院中关于她的流言飞语。与一位外科医生做完一次手术,陆萍由于煤气中毒而生病。医院中就流传出了她“害相思病”、因恋爱发狂了等流言。为此,医院相关的管理者还多次找她谈话,做她的思想工作,让她端正工作态度。而以前,陆萍咄咄的对于医院中种种不合理的现实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却无人回应,甚至遭到冷漠或者嘲讽。现在当陆萍因为工作病倒,涉及到了人们对于桃色新闻的猜想,于是大家分外地“关心”起她来。由此可见,在解放区这片政治话语赋予男女平等、自由解放的土地上,女性作为一种异于男性的性别依然被指定为“情色”角色。
陆萍作为一位女性革命知识分子,在“医院”这个异于自己关于现代医院的先在认知的环境中,不断做出调整:或者适应,或者努力尝试改造,但却发现自己最终也无法与这个环境相融,甚至最终被完全排斥。小说最终安排陆萍在主动的申请中,获得组织的许可准许离开。这一结尾的设置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丁玲对于解放区这一政治模式与其现实层的实际肌质的矛盾态度。一方面,代表先进现代力量的陆萍无疑是在医院中被排斥的,同时她选择离开,也意味着她与环境无法相融后产生的对于“医院”这一组织机构的排斥。但是,这种排斥心理她个人是无法解救的,丁玲在这里设置了由上级组织的批准离开来完成对于人物这种处境的解救。上级组织无疑在全文中扮演的是一个支配人物命运的角色。从中可以看出作为一个特定党群中的知识分子,丁玲对于自己党群组织的自觉遵从与认同。而在文章具体叙述中,设置医院中种种与党旨以及现代思想意识不相容的封建残余思想,又可见丁玲身上那种能够穿越政治迷雾,严于审视的知识分子理性批判能力。无疑,作为具有一定阶层党派身份的知识分子丁玲,对于自己党派的认知实际是充满矛盾的。其中显露出来的恰恰是民族国家主体身份构建对于个人主体的收编,以及作为知识分子拥有自主主体意识的个人,对于这种收编的对抗。而这两者间的对抗,恰恰是在其小说文本话语声音的裂隙中才能感受到的。正如有的研究者指出的,“丁玲文艺思想中始终存在着两个不同的话语系统,始终呈现着‘为革命’和‘为自我’的二元倾向。这一方面固然说明了思想转变的长期性和复杂性,另一方面则显示出了‘五四’思想传统和文学传统在特殊历史语境中所具有的顽强生命力。”[6]
总之,“抗战”时代文化语境下,女性的叙述声音整体看来可以说是单声调的——以遮蔽性别的阳性书写方式发出实现自己国家主体身份的呼告。即使发出女性自己的声音,也是凭借着民族救亡与民族解放这样的宏大叙述进行幽微的传达,且这种声音最终又被前者所淹没。但仔细辨析,在像丁玲这样有着强烈自省与批判能力的女性作家的作品中,我们依然能够勘察出女性这一群体已经跃出历史地表,有意识地通过“为革命”的文本策略进行着隐蔽的“为自我”书写,这种女知识分子的声音在不合拍的时代主流话语之外显得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