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春平小说《盐道》的民间性特征
2015-03-20李景林
李景林
(安康学院 中文系;陕南民间文化研究中心,陕西 安康 725000)
李春平在《盐道·后记》中说:“几十年来,我的创作走过了一条农村——城市——官场的路子,到了应该转型的时候了。于是,我的寻找便有了求新求变的目的。”[1]295而读完小说,我感觉更多的是作者的这种“转型”,更像是一种回归——回归传统,向民间靠拢。
“民间”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当代文学著名评论家陈思和先生曾将二十世纪的文学发展过程中由于创作主体价值取向的差异而构成的三大文化空间概括为:庙堂、广场和民间,即“国家权力支持的政治意识形态、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外来文化形态和保存于中国民间社会的民间文化形态”[2]。在这里,“民间”并不仅仅是指官方文化的对立,而是一个多维度多层次的概念,“它具备了以下几种特点:一、它是在国家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领域产生的,保存了相对自由活泼的形式,能够比较真实地表达出民间世界生活的面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二、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审美风格。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类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和憎,对人生欲望的追求,这是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律都无法约束,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抽象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第三、它既然拥有民间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的传统背景,用政治术语说,民主性的精华与封建性的糟粕交杂在一起,构成了独特的藏污纳垢形态”[3]。那么我们也可以由此推论,所谓小说的“民间性”特征,就是指作品中所包含的民间精神立场和民间形式要素。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观照《盐道》,其表现出的民间性是非常突出的,小说通过描写鲜为人知的盐背子崔无疾一家的日常故事来表现当时时代的变迁,营造出一个充满陕南风情的民间故事世界。
一、民间精神立场和价值取向
《盐道》的民间性,首先表现在作者所持有的一种民间精神立场和价值取向。
作品表现出对于民间底层人价值取向的认同,尤其是重点写出了底层人的“情”和“义”。小说中的人物看似粗糙,性格看似粗暴甚至有时会比较粗俗,但在他们身上却完整地保存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全部意味——人情味。这些生活艰难的盐背子,连油炒麻果石(鹅卵石用油盐炒了,吃饭的时候舔一下来增加味道)都是道路上的美食,但遇到落难的人却能够慷慨解囊。崔无疾在路上看到因没有吃饭而饿得四肢瘫软的老刘,首先就是让儿子“取出一袋干粮给他”,老刘推辞,崔无疾却吼了起来:“你这个龟儿子,到底吃不吃?你以为你是神仙,饿不死啊。”粗暴的话语下有着无限的温情,这种温情也正是出于生活在底层的人一种朴素的民间信念——正气和义气。劳动者的人情美、人性美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展现。即便是在路上发现了曾经抢劫过他们又冻饿而死的“棒老二”尸体,同行的王狗子想扔掉土匪的脑袋来发泄,崔无疾却制止了,他说:“他现在不是土匪头子。他是一具尸体。他作恶,我们不能作恶。”煮盐的王国江家里的卤水孔被人放了石头,王国江找崔小岭用巫术来收拾对方,但听到让对方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诅咒时,首先想到是“这样太重了”。正是在点点滴滴的日常故事描写中,底层人的“情”和“义”慢慢渗透出来,成为穷苦生活中能够坚持下去的精神力量,正如雷达所说的那样:“作者把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全部汇成日常中翻起的朵朵浪花,静静地绽放。人与人彼此帮助却不说那是义,彼此信任却不说那是诚。李春平笔下的人物就传递着这种无处不在的道。透过盐道及盐道上的故事,可以看到一个民族和地区在成长过程中的艰难步履。”[4]
其次,小说写出了民间的一种活泼、原始的生命活力,以及原始情感对伦理教条的背叛。王国江的女儿春儿,本是崔无疾认下的干闺女,但在和崔小岭的朝夕相处中暗生情愫——这在通常意义上是非常荒谬、违背伦理道德的,但李春平却从民间的价值立场出发,写了春儿在出嫁之前与崔小岭的一夜偷欢。这一夜偷欢,虽不为礼教所容,却没有一点污秽之感,而是充满一种野性的美,一种自然人性的张扬。小说读到此处,令人想起现代文学大家沈从文先生。沈从文说,他的作品想表达的是“自然、健康和优美”的人性。在李春平的笔下,这种人性的“自然、健康和优美”也是倾泻而出的。春儿的大胆、野性,也正是民间观念的影响下支配了她的感情方式与行为方式,春儿就像是长在陕南山间的一株野草,迎着朝阳尽情地绽放自己的青春和活力。李春平就是以这样民间审美的方式塑造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新奇的惊异与鲜活的记忆中重构着民间生活的人性世界。
第三,小说还描绘了原汁原味、土得掉渣的陕南民间生活,展现出一幅充满陕南风情的生活画面。作品写了盐背子如何在仄仄逼逼的盐道高一脚低一脚的艰辛行走;在吊脚楼的大磨盘床上,盐背子如何一个挨一个地睡觉;大胆而穷苦的盐背子怎样用盐去换取廉价妓女的服务……这些都是普通人的生活,读来令人倍感亲切。《盐道》还写出了民间生活表象下的准则,作者对崔大岭加入土匪的描写堪称精彩而沉重的一笔。崔无疾一生正气,面对儿子的恶行,不惜大义灭亲,甚至给“剿匪队”出主意用烟熏死土匪,这是其“义”的地方,是一个普通百姓对官府及受害乡邻的交待;但同时,又提出要求希望能够安葬儿子崔大岭的尸首,令人落泪,这是其“情”的地方,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责任。这也是其生活在民间的一种准则。
二、叙事体式的民间性
自开始创作以来,李春平始终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其《盐道》就充分吸取了民间叙事的优点,讲述了一个个来自底层的动人故事,展现出一个丰姿多彩的陕南民间生存样态。
(一)故事化的线性叙事
故事化的线性叙事是中国传统民间白话小说的一种基本特征,李春平很好地继承了这一民间特色,始终把故事性放在小说创作的首位。《盐道》以崔无疾家族在背盐过程中的诸多遭遇为主线,中间穿插崔小岭学“端公”、崔大岭当了“棒老二”等事情,故事随着时间推移徐徐展开,线索明了而故事却曲折起伏。比如崔大岭被发现是土匪之后,崔家人的行为就按照两条线索紧张而有序地展开了,一生正直的崔无疾隔断院墙再不和大儿子来往,甚至主动配合官府缉拿大儿子;而作为母亲的崔张氏却先让二儿媳献身“行贿”剿匪队长张毛以求给儿子留条性命,后又要求小儿子给剿匪队带路时做点手脚,能使大儿子有逃跑的计划。两条线的故事叙事明了,但人物丰满。
(二)悬念与巧合的叙事技巧
《盐道》在小说结构的安排上追求情节的跌宕起伏,通过运用悬念、巧合等叙事技巧,大大增强了故事的可读性。
悬念是指作者通过刻意倒置故事因果关系、中断或者暂停故事叙述、埋下伏笔等手段,形成疑惑与矛盾,“我国章回小说制造悬念,通常叫做卖关子,就是写到人物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忽然打住,使情节中断,拖延时间,吊读者的胃口,然后在下一章开头再接写下去,这就逼的听书的人下一场还得来听,读者下一章还得读下去。”[5]在对崔大岭当土匪的叙述上,作者明显运用了悬念的叙事技巧,崔大岭在未被识破土匪身份之前,作者处处设伏。崔二岭妻子快要生产的时候,大岭媳妇送来了一块绸子,婆婆崔张氏却未惊喜,而是面色一紧,“你们家哪有这好东西?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宝贝。穷家小户哪穿得起这个?”后来,崔张氏将这块绸子拿给崔无疾看,崔无疾打量一番后,“他马上意识到,这块绸子恐怕是来路不明之物”。绸子的反复出现令人倍感疑惑,此可谓悬念一;剿匪队进入县城之后,崔大岭要请剿匪队长张毛吃个饭,崔无疾感到诧异,“你请他吃饭?你凭啥请他吃饭?他凭啥吃你的饭?好像没道理”。崔大岭面对家人充满困惑与不解的目光,执意请张毛吃饭,此悬念二。
所谓巧合,就是利用生活中的偶然性,把它用于小说创作中,解决矛盾或推动情节发展的一种艺术手法。在《盐道》中,崔小岭与师父围绕能不能咒死土匪展开了争执,师傅一气之下说:“你到土匪窝子去看看,我昨晚发力之后,他们死了几个?”师父此时是一种恐吓,因为他认定崔小岭不敢只身冒险到土匪窝去。但倔强的崔小岭不信,执意上山寻找土匪尸体,却在无意中揭开了大哥崔大岭是土匪的事实。此处巧合起到了“一石二鸟”之效,一方面解开了前面贵重的绸子、崔大岭请吃饭之悬念,另一方面也委婉地暗示了巫术的虚无,可谓匠心独运。
三、民间元素的运用
在小说创作中运用民间元素并不新鲜,不仅在各个时代有不同的描写,在同一时代不同作家笔下也呈现出风格迥异的地域风情。在陕派作家中,陈忠实坚守在灞河塬上,以厚实的关中大地为依托,完成了厚重朴实的《白鹿原》;贾平凹浸润于商州,写出了蕴涵深厚的《秦腔》和《古炉》。民间元素的利用,不仅使文学作品色彩鲜明,让人了解和感知民风民俗,更重要的是为保存独特的民间鲜活生命力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在《盐道》中,民间元素的大量运用也是小说民间性的重要证据,民间传说、巫术文化以及原汁原味的方言俗语、陕南民歌使得全书都浸润了一种大地气息。雷达所评价的“《盐道》的价值既是文学性的,也是文献性的”、“因此不无民俗学和文化学的双重意义”[4]也正由于此。
(一)民间传说与巫术文化
民间传说是民间叙事的一大内容,民间传说中曲折起伏的故事情节,典型的人物形象,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背景,皆是民间文化的一种积淀,散发出浓烈的民间气息。
在《盐道》中,作者饶有兴趣地介绍了大宁厂白鹿盐泉的由来,通体雪白的白鹿在猎人的追赶下,华丽转身瞬间消失,离开的地方却留下了一眼清泉,人掬水饮之感觉极咸,于是开渠引水,成为几千年来熬盐的开端。这个民间传说不仅仅为小说增添了一种神秘色彩,其背后也隐含着普通人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与对神灵赐予的一种感恩心理。
作品中还涉及到了巫术。在陕南的民间生活中,干这行的叫“端公”,巫术类的活动也较为普遍,即使它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却给人们一种精神的支撑,反映的是当时人渴望幸福安康的民间信念。识文断字的崔小岭不再子承父业去背盐,而是在王国江的建议下去学习“端公”,小说详细叙述了崔小岭在学习过程中如何背咒语、咒诀,如何“跳端公”,如何画符,甚至在一次实践中,竟然阴差阳错地将王国江老婆“起死回生”,从而名声大噪的一系列故事。以至于后来连官府建县衙、剿匪都要先找崔小岭看一下吉日,更不要说农村生活中的婚丧嫁娶了。可以说,巫术活动是当时时代下陕南民间生活的一种常态,作者对此进行了充分的展示,就如作者所说:“这种类似宗教的仪式,在巴蜀一带已经盛行千年。你说它是封建迷信也好,腐朽文化也好,文化遗产也好,民间就是这样生活的。灵验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百姓就是看重这种形式。作家的任务不是要对某种现象去下结论,而是对这种生活状态进行艺术的书写与展示。”[1]297尽管如此,作者依然还是保持了一个作家的理智,在小说中,通过崔小岭与师父的矛盾,师父说能咒死土匪,崔小岭不相信上山求证这个细节委婉地揭示了巫术的虚无。同时,作者也正是运用这个细节让崔小岭发现了自己哥哥当土匪的事实,初读令人倍感意外,再读又觉得非这样写不可,此处设置可谓匠心独运。
(二)方言俗语与民间艺术
作者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不仅使用了大量的方言俗语,而且对当地的民间艺术形式也进行了吸收和借鉴。
方言俗语作为承载作家民间想象的一种手段,不但能够更加出色地刻画人物形象、表达人物强烈的感情,而且也是作家提升作品地域色彩、追求艺术成就的必要方式。小说的“盐背子”“棒老二”“幺裤儿”“脚码子”“麻果石”以及“迁烦”“奶稀”等口语都带有鲜明的地方色彩,李春平通过大量使用陕南地区的方言词、俗语以及特殊的语法现象,将陕南的地域性语言发挥到了极致,展示了一幅陕南地区农村的风土人情历史画卷,使得《盐道》中处处洋溢着浓郁的陕南地域色彩,昭示出独特的陕南文化心理和精神气象。
从叙述角度来看,小说叙述过程中配以民歌,叙述空间扩大了,情调悠远绵长,富有诗意。另外,民歌还能起到提炼主题,达到艺术升华之效果。陕南也是民歌的故乡,有着“山歌不唱不开怀”的悠久传统,对此艺术形式,《盐道》也进行了借鉴,通过民歌来表达特殊的感情。
“盐背子”一路艰辛背盐,路途枯燥、漫长,于是就唱行路歌:四脚爬坡梯百步,/打杵磨烂篾背篓,/爹把儿子背成人,/儿子把爹背进土。这首民歌没有停留在对劳动者苦难生活的控诉上,而是高度赞美了强盛的生命力量,“爹把儿子背成人,儿子把爹背进土”甚至充满了一种民间的哲学思考。这是神秘、富有灵性的大自然与生生不息的朴素生命合奏的悲壮交响乐。
“盐背子”出门背盐,家里的妻子、女友也有送别歌:送郎送到大路边,/巫咸国里去背盐。/奴知路上多艰险,/不知何时把家还。/晚上搂着空枕头,/想到小郎心里酸。民歌不仅表达出对上路丈夫的牵挂,也委婉暗示出自己独守空房的寂寞。
即便是街头妓女招徕客人,也有民歌:大宁厂,下大雪。/过路君子歇一歇。/煨煨脚,煨煨手,/暖暖身子喝杯酒。/妹劝君郎快进来,/望春楼里好春色。
这就是笔者所理解的李春平小说的民间性特征,他以极富民间性的文本展示了一个丰满的陕南世界,让我们切实领略到民间这个广阔空间中所蕴涵的深厚美学价值和诗性精神。
[1]李春平.盐道[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
[2]陈思和.陈思和自选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202.
[3]陈思和.民间的浮沉——对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尝试性解释[J].上海文学,1994(1):68-80.
[4]雷达.大道至简——长篇小说《盐道》的文化情怀[N].光明日报,2014-11-17.
[5]王春桂,刘炳洋.中国通俗小说概论[M].北京: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