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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与正义的冲突:《厄勒克特拉》的伦理意蕴评析

2015-03-19

滁州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斯特拉瑞斯正义

韩 霞

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厄勒克特拉》创作于伯罗奔尼撒战争后期,与《美狄亚》、《赫卡柏》等前期剧作复仇绝对可能性主题表达所不同的是,欧里庇得斯一反埃斯库洛斯等对同一题材悲剧的处理,表现了对复仇必要性的怀疑,使氏族之间的仇杀故事降到了微不足道的地步。俄瑞斯特斯兄妹不再是人们认可的英雄,而是性格相对比较偏执的普通人,在谋杀亲生母亲这个问题上,他们前后矛盾态度的表现,是作者对战争以及其他类型的仇杀带来的血腥结果的厌恶,尤其是对“诡计谋杀”的深恶痛绝。这种表达,切合了悲剧的教育教化作用。

一、坚持正义,谋杀是必要的

《厄勒克特拉》的情节来自于古希腊神话中阿特柔斯家族的复仇故事,主要是写阿伽门农的女儿厄勒克特拉和儿子俄瑞斯忒斯设计杀死他们的母亲克吕泰涅斯特拉为父报仇的故事。悲剧开始时,阿伽门农已经被他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和埃癸斯托斯的奸谋所害死去多年,埃癸斯托斯占据了阿伽门农的王位并且娶克吕泰涅斯特拉为妻。为躲避埃癸斯托斯的杀害,俄瑞斯忒斯逃亡到了国外。厄勒克特拉到了待嫁年龄,为了防止她和贵族结婚生下的后代杀死埃癸斯托斯,在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建议下,埃癸斯托斯就把厄勒克特拉嫁给了一个贫穷的农夫。但这个农夫却非常尊重厄勒克特拉,使她一直保持着处女的身体。厄勒克特拉为回报农夫,像普通的农妇一样辛苦的劳作。长大成人的俄瑞斯忒斯和朋友皮拉得斯一起回到了阿耳戈斯来寻找姐姐,准备和她一起商议如何为父亲报仇。经过仔细辨认,兄妹得以相认,而且按照计划杀死了埃癸斯托斯和克吕泰涅斯特拉。

在杀死埃癸斯托斯和克吕泰涅斯特拉这两个人的情节设计中,表现了欧里庇得斯不同的认识。杀死埃癸斯托斯,是必要的,合情合理的,因为他既侵占了阿伽门农的王位和床榻,还要置俄瑞斯忒斯于死地,他的行为,既使阿伽门农家破人亡,也破坏了阿伽门农家族的伦理秩序,造成了正常的母子关系的混乱——母亲成了儿女们的杀父仇人,本来和谐的母子关系发展为血仇必报的仇敌关系,骨肉相连的亲人成了截然对立的仇人。所以,在相关情节的设计中,欧里庇得斯对埃癸斯托斯的被杀是以冷静的笔墨展示的,这样也实现了悲剧创作的目的之一——通过埃癸斯托斯的死,说明什么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但是,对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被谋杀,欧里庇得斯的表达却是矛盾的。她的死虽然和埃癸斯托斯一样,是因为自己曾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是,她毕竟是母亲,她对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还是充满了母性的温柔的。在埃癸斯托斯要杀掉厄勒克特拉时,是她建议把厄勒克特拉嫁给农夫,这样就保全了女儿的性命。当母女相见时,女儿责备她当年不该杀死了父亲,而她从几个方面来为自己当年的行为辩解:首先,阿伽门农不该杀死了他们的女儿伊菲格涅亚作为祭品,其次,阿伽门农不该带回卡珊德拉占据本来属于她的床榻。从她的这番辩词中,作者表达了对她的同情和她杀死丈夫行为的一定程度上的理解。是阿伽门农首先打破了正常的血缘亲情伦理,不该拿自己的女儿伊菲格涅亚做祭品,去为海伦的背夫弃子付出代价;而他带回卡珊德拉作为姬妾,率先破坏了一夫一妻的伦理秩序,他既打破了父女亲情血缘关系的内在平衡,也打破了夫妻关系中责任的平衡。所以,克吕泰涅斯特拉对阿伽门农的背叛虽然超出了必要的程度,但是也有一定程度上的合理性——为伊菲格涅亚报仇,为自己在婚姻中权力和地位的被侵犯而报仇。而当她听说厄勒克特拉将要临产了的时候,作为母亲,她是由衷的高兴。她满怀对女儿的怜爱而浑然不知儿女竟然要杀死自己。在这个情节中,她是可怜的,作者对她是充满了同情的。

同样是被谋杀的对象,欧里庇得斯的不同处理方法,体现了他的矛盾思想。正义是必须要捍卫的,但作为女性来说,在相关的错误行为中,克吕泰涅斯特拉的选择是有一定程度的合理的,这是作者一直以来对女性同情主题的再现,当然安排她被谋杀,也说明了她杀死阿伽门农的行为违背了正义,是应该得到惩罚的。但实行这一惩罚的似乎不应该是她的儿女们,而应该是法律。

二、血肉相残,破坏亲情伦理

埃癸斯托斯死后,厄勒克特拉对着他的尸体,历数他的罪行,说明他是死有余辜的。而克吕泰涅斯特拉死后,却是俄瑞斯忒斯的后悔。这样的情节安排,也是欧里庇得斯通过这一悲剧的创作所提供的重要伦理认识。

正如厄勒克特拉所说的,埃癸斯托斯的被谋杀是罪有应得。因为,他使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成了孤儿;他没有为特洛伊战争作出任何贡献,却侵占了阿伽门农的王位;他和克吕泰涅斯特拉合谋杀死了阿伽门农,又娶克吕泰涅斯特拉为妻;他的地位没有克吕泰涅斯特拉高,只能以女人的丈夫的身份出现在别人面前,这以当时的民俗来衡量,是可耻的;他自以为拥有财富就可以确保自己力量的永远强大,但是“品格永久留存,可以担当患难,财富却是不公道地和愚人在一起,就从家里飞了去,只在一个短时期内开花罢了。”[2]913正如剧中歌队长所说的,埃癸斯托斯“他做了可怕的事情”,对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付出了可怕的报偿”,“因为正义有那伟大的力量。”[2]914在对埃癸斯托斯被谋杀这件事上,欧里庇得斯强调了正义的力量。

正义需要得到认可,首先是承认他人的正当性,其次是接受以前知道的人和事。“承认”意味着重视别人的必然性,或者说,要给予别人应有的关注和荣誉,比如雅典娜对复仇女神和俄瑞斯忒斯所做的事情(雅典娜对他们致以同样的敬意,而且在整个审判当中,对他们同样尊重)。“接受”是一种识别的举动,正如厄勒克特拉认出了自己的弟弟。正义要求裁决而不是循环往复的复仇,阿特柔斯家族的复仇威胁了家族和城邦的平衡和稳定。在谋杀克吕泰涅斯特拉这件事上,俄瑞斯忒斯事前和事后的表现,反映了欧里庇得斯对复仇问题的认识,强调了正义维护的必要性。在谋杀前,奥瑞斯忒斯已经在思考自己杀害母亲行为的合理性:

俄瑞斯忒斯 我们对母亲怎么办呢?——杀了她么?

厄勒克特拉 怎么,你望见了她,就发生了怜悯了么?

俄瑞斯忒斯 阿呀!我怎么能杀她,她养育了我,生了我的。

厄勒克特拉 正像她杀了你和我的父亲一样。

俄瑞斯忒斯 啊,福玻斯呵,你宣示了多么荒唐的乩语!

厄勒克特拉 如果阿波罗是愚蠢的,那么有谁是聪明的呀?

俄瑞斯忒斯 他教我去杀不可杀的母亲。

厄勒克特拉 给你父亲报仇,这于你有什么害呢?

俄瑞斯忒斯 以前虽是干净的,我现在成为杀害母亲的被告了。

厄勒克特拉 如果不给父亲报仇,那么你便是逆天的人。

俄瑞斯忒斯 因了杀害的母亲,我不是将为她受罚么?

厄勒克特拉 为他[你也要受罚],如果你放弃了不给你父亲报仇[2]914-915。

从亲情伦理上看,儿子是不能杀害母亲的。在古希腊婚姻家庭关系中,提倡子女要孝顺尊敬父母,子女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苏格拉底对儿子循循善诱,向他诉述父母对子女养育之恩,强调不可忘恩负义,要恪守孝道。因为国家对那些不尊重父母的人可处以重罚,不许他担任领导职务。“这样的人不可能很虔诚地为国家献祭,也不会光荣而公道地尽其他职责。”[3]13苏格拉底还警告他的儿子,如果对父母不报恩,也会失去朋友的信任,因为他们会把你看成是忘恩负义的人。柏拉图说:“无论是神或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让任何人慢待他的父母——父母的诅咒显然比其他所有人的诅咒都更能伤害他们的子女。我们试想,一位受到子女慢待的父亲或母亲,他们的祷告既然会被神灵听到,那么一位受到子女尊重的父母,以充满喜悦的心情,虔诚地恳求神灵赐福于子女,他的祈祷不也同样会被神灵听到吗?神灵不也会满足他的要求吗?……所以,一个人如果能够正确利用他的父亲、祖父和其他老年亲属,他就有了最好的偶像,他们最能为他赢得神的厚爱。”[4]118据亚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中记载,雅典对当选的各种官吏在任职前进行资格审查时,其中一项内容即考察他是否恭敬父母。公元前4世纪演说家爱斯奇奈斯说在雅典有明确的法律,禁止有道德缺陷的人在公民大会上发言,其中就包括殴打其父母的人,未给其父母提供食宿的人。讲究父母子女伦常规范并以此作为齐家治国之道,是古代社会的普遍共识。

在厄勒克特拉的一再激励下,俄瑞斯忒斯必须采取行动去谋杀母亲,但后来,在他反思自己已经完成的行动时,相同的问题(什么是复仇的正义)困扰着他。奥瑞斯忒斯和厄勒克特拉的不同之处在于,俄瑞斯忒斯意识到,他必须做的事情其实就是犯罪,而且跟他要报复的罪行一样恶劣,另外,他还意识到,古老的观念——血债血偿——包含着无休止的循环仇杀。面对着自己母亲的尸体,俄瑞斯忒斯认为谋杀是“流血的污秽行为”,它的后果并非只是简单意义上的复仇,而是因为它违背了亲情伦理,作为儿子的不仅没有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反而亲手杀死了母亲,尽管合理却不合情,杀害母亲的结果就是对自己做了自我流放,因为:“我到什么别的城邦去呢?有什么主人,什么虔敬的人肯见我这杀母亲的人呢?”[2]922

三、困境的消解:坚持正义,维护亲情

在欧里庇得斯的时代,悲剧作为一种公共的话语形式,既能教诲城邦的美德,又能提高观众的能力——让他们可以展望自己的行为、洞察自己的判断。剧作家也是公众的政治教育者。戏剧,在倡导某种政治责任,并把观众同他们的古典传统慎重融合起来的同时,它本身也变成了“某种自我完善的民主教养”。[1]30在埃斯库罗斯笔下,以天神普罗米修斯为代表的英雄,在面对捍卫真理和保护自我的两难选择时,显示了人性高贵的一面——舍己为人;索福克勒斯在创作中以俄狄浦斯对命运的抗争,显示了人的自我意志的强大;欧里庇得斯的创作虽也取材于传统故事或传说,但他总是能够提出有别于传统的认识,直面显示,使观众在观看过去的故事时,结合处身环境,思考当下的判决,从而达到悲剧道德教育的目的。

《厄勒克特拉》中矛盾冲突的本质特征在于天神(阿波罗)指使儿子(俄瑞斯忒斯)为父亲(阿伽门农)复仇,杀害自己的母亲(克吕泰涅斯特拉)。欧里庇得斯借这一冲突说明了破坏亲情伦理秩序的根源在于阿波罗,表达了对天神权威的怀疑。但是俄瑞斯忒斯历经辛苦找到姐姐厄勒克特拉,目的并非是为了姐弟团聚,是为了给父亲报仇,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天神力量的不可抗拒。在这场冲突中,真正陷入困境的是俄瑞斯忒斯。一方面因为母亲当年的过错,造成了他的有家不能归而逃亡在外,所以他不仅是为父亲报仇,也是为了解除自己的漂流之苦。另一方面,当他真的面对复仇的对象时,却犹豫了,因为她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养育之恩尚未报答,又怎么能毅然决然地把剑刺向她呢?杀死了母亲,虽然符合正义的要求,但却打破了亲情伦理秩序。

欧里庇得斯在悲剧中对俄瑞斯忒斯所处伦理困境的表达,表现了古希腊社会理性的进一步发展。从维护社会秩序的稳定看,埃癸斯托斯和克吕泰涅斯特拉确实罪不可恕,他们谋杀阿伽门农的行为,不仅破坏了阿伽门农家庭伦理秩序的稳定,因为他们身为贵族,而且杀死的是联军统帅,所以会产生更大范围内的恶劣影响,杀死了他们,可以起到警醒他人的作用,使人们在鄙弃“诡计谋杀”这一行为时,引起对正义等的思考。同时,作者也借俄瑞斯忒斯的困惑与痛苦,表明了对冤冤相报的厌弃。

悲剧的结尾,宙斯的儿子卡斯托耳的出现是匠心独运的安排。首先,欧里庇得斯借卡斯托耳之口评判了俄瑞斯忒斯姐弟的行为合理但不合情:“你们的母亲被杀害,她受的是正当,但你们做的不是。”[2]923即使杀害母亲是阿波罗的乩示,“但是他没有给你们聪明的乩示。”[2]923也就是说,阿波罗只考虑到了为父报仇的必需,却没有考虑到杀害母亲的后果使姐弟陷入了又一轮罪恶的深渊,所以他的指使是不聪明的。但是,天命难违,一切皆有定数,“我们必须承受这些。这以后你们还得依照命运之神和宙斯给你注定的那么去做。”[2]924把一切归结于命运,不是欧里庇得斯的真正意图,他一直是对命运持怀疑和否定态度的,这里对命运的表达,其实是为俄瑞斯忒斯兄妹的罪责开脱,减轻他们杀害母亲这一行为所要背负的所有责任,避免新一轮的仇杀的发生,是对古老的循环报复的否定。

虽然谋杀母亲这件事情符合正义的要求,是为被谋杀的父亲报了仇,但是从亲情的角度看,因为它违背了亲情伦理规约,打破了亲情伦理秩序,所以俄瑞斯忒斯兄妹要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卡斯托耳预言中指出的俄瑞斯忒斯兄妹以后的命运便包含了这种意蕴。厄勒克特拉将嫁给皮拉得斯为妻,过上富裕的日子,但她必须离开阿耳戈斯,这是对她杀母行为的惩罚,因为没有什么比离开祖国的边界更可悲叹的事情了。俄瑞斯忒斯因为杀了母亲,也必须离开阿耳戈斯,而且还将被复仇女神疯狂的追逐,逃亡至雅典,靠神圣法庭的判决和阿波罗的袒护,可以免去死罪,但只能去住在阿耳卡狄亚人的城里,永远不能回到自己的祖国。

《厄勒克特拉》的结尾,欧里庇得斯以歌队的唱词揭示了写作目的:“凡人中只是谁能够快乐,不受什么灾难的苦的,那才是幸福呀!”[2]927家族的复仇在亲人的血泊里伸张了正义,打破了正常的家庭伦理秩序,必然带来无穷的灾难。罪行的惩罚应有法律去承担,法庭去判决。破坏亲情的惩罚,只能付出痛苦的代价,而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法律审判,才能真正伸张正义、维护正常的伦理秩序,在共同规约的遵守下,人们才能没有精神负担的快乐生活着。正如赫西奥得在《工作与时日》中指出的:“害人者害己,被设计出的不幸,最受伤害的是设计者本人。”[5]9惩罚是必要的,但若伴随了不正义,就会打破人类关系基础的平衡。人类本能地以善报善、以恶还恶,这也是人伦关系中维持正常伦理秩序的必需,但是伦理秩序的维护需要很多因素,而且随着人事的变化,会随时有不确定性因素出现。在人伦关系上,正义体现为好的结果的出现,只有这样,正义作为维持平衡的作用才能最终得以体现。

[1] M.I.Finly.古今民主[M].Democracy Ancient and Modern,New Brunswick,1973.

[2] 周作人.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中)[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3.

[3] 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4] 柏拉图.柏拉图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5] 赫西俄德著.工作与时日 神谱[M].张竹明,蒋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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