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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古文运动者对北宋古文运动的反思与超越
——以叶适为中心考察

2015-03-19

关键词:事功韩愈古文

马 茂 军

南宋古文运动者对北宋古文运动的反思与超越
——以叶适为中心考察

马 茂 军

传统的观点以为唐宋古文运动完成于苏轼之手,这种看法是一个误解。苏轼解构了古文运动,南宋朱熹、吕祖谦、叶适在对唐宋八大家反思的基础上,提出了很多深刻的命题,掀起了新一轮的南宋古文运动,他们的理论深刻地影响了明清古文运动。叶适对古文提出了义味和典雅的高要求,将唐宋古文运动思想推向成熟。

南宋古文运动 义味说 典雅论

一、南宋古文运动的视野

提出南宋古文运动这个概念,与笔者个人的唐宋古文观有关。当下学术界都认定唐宋古文运动成功于苏轼之手,是一个误解。笔者以为,唐宋古文运动没有成功于谁手的问题,唐宋古文运动也不是铁板一块,而是有一个不断解构和建构的过程。韩柳提倡古文,五代解构了古文;欧曾提倡古文,苏轼恰恰是唐宋古文运动的解构者。而南宋朱熹等人则又是重新建构者。

古文运动的核心命题是儒学复古,苏轼反对儒学独尊,主张思想自由,出入百家。本来古文运动革命的对象是骈文和佛老,苏轼好佛老,朱熹批评:“苏文害正道,甚于佛老。”*(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1387页,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可见苏轼对古文运动的危害多大。“老苏之文高,只议论乖角。” 朱熹批评东坡文字好,义理不好,败坏了古文运动。苏轼解构儒学独尊的努力还表现在他对道统说学理的挑战。道统说以孟子为孔子之学的嫡传,而苏轼说孟子是“孔氏之罪人”,不守“孔氏家法”。*(宋)苏轼:《东坡志林》,第98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苏轼甚至以为,孔子不谈性命,而孟子的性命说引起了孔门的相攻和内乱,“孟子不善用圣人之言,不知其所以为言,使微言盛而大道晦”*④⑤⑥ (宋)苏轼:《苏轼文集》,第94,1418,111,114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子思论》)。解构孟子对道统说无疑是釜底抽薪。苏轼对文统道统说的重要环节扬雄、韩愈进行了解构: “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④(《与谢民师推官书》)对唐代的韩愈,苏轼揭示其学说的内在矛盾,“其(韩愈)言曰:‘今之言性者,皆杂乎佛、老。’愈之说,以为性之无与乎情,而喜怒哀乐皆非性者,是愈流入于佛老而不自知也”⑤。韩愈排佛最力,而以流入佛老讥之,何等尖刻。《韩愈论》又言:“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然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⑥批孟子,斥扬雄,讥韩愈,道统人物纷纷落马,失去其道貌岸然的道统地位,儒家道统、文统的链条自然就解构断裂了。苏轼离经叛道地解构了儒家思想,目的是表达自由的思想与自由的抒写,苏轼的议论充分体现了个人化,个性化,一家之言,一己之见,有所思有所得的特色。

南宋朱熹在重构自己的古文运动理想时,不仅仅解构了苏轼,还解构了韩愈,作为南宋理学代表的理学家,朱熹只承认韩文,不承认韩愈在道统中的地位。《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七:“如韩退之……它当初只是要讨官职做,始终只是这心。他只是要做得言语似六经,便以为任道。至其每日功夫,只是做诗博弈,酣饮取乐而已。”*② (宋)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260,3307页。批评韩愈始终只是个放浪文士,求官俗士。朱子发现了北宋五子,从原道、宗经的观念出发建立了南宋人的古文新文统。“寿昌录云:或问《太极图》、《西铭》。曰:自孟子以后,方见有此两篇文章。” “又借刘子澄言:本朝只有四篇文字好,《太极图》、《西铭》、《易传序》、《春秋传序》。”②朱子将义理与文字合一,将文统归于道统,故认为周敦颐、张载等理学家的文字直接孟子,是最高境界。建立了以宋代新儒学代表的北宋五子直接孔孟的新文统,而韩柳被撇弃在外。

南宋古文运动者除了思想建设外,还强化了古文审美的建设。中唐、北宋是古文运动的实践期,他们很重要的使命是反骈文与反佛老,南宋古文运动是理论总结期,古文运动者更加关注古文内部的完善与理论建设,出现了30余种文话著作。叶适研读了150卷《宋文鉴》后,在《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⑥⑦⑧⑨ (宋) 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第695—758,696,756,696,696页,中华书局1977年版。中认为二程道学坏了文章,提出了义味说、典雅论,对古文提出了新的艺术要求,无疑比程朱更深刻地把握了古文的本体和审美,比文以载道说高了不止一个层次。方苞的义法说是对桐城派古文理论的重大贡献,而叶适的义味说既重视文章义理,又强调文学意味, 其审美价值远远超过义法说。以朱陆为代表的南宋理学是中国思想界的高峰,而与之相关联的高度繁荣的南宋古文运动和南宋古文理论却备受冷落。这是不正常的,本文试图以叶适为中心进行南宋古文运动理论的研究。

二、义味说:对文以载道的审美超越

散文理论中有著名的义法说,“义法”一词,最早见于司马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汉)司马迁:《史记》,第509页,中华书局1959年版。说的是孔子著《春秋》的褒贬原则和为文特点。清代桐城派兴起后,大力提倡“义法”,“义法”遂成为这一派论文的共同见解。提倡最力的是桐城派的始祖方苞,他对义法的解释是:“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清)方苞:《方望溪全集》,第29页,中国书店1991年版。(《又书货殖传后》)“义”即内容,“法”即形式。合乎体制的文章应该是内容充实而又叙述得体的,一定的内容需要一定的方法来表述。

唐宋古文运动者大都持文以载道的观点,叶适在《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卷一中革命性宣称“程氏兄弟发明道学,从者十八九,文字遂复沦坏”,认为道学害文,进而提出了古文的义味说。叶适认为: “扬雄喜而效焉,晚则悔之矣。然则自班固以后,不惟文浸不及,而义味亦俱尽。”⑥从义理和滋味两个方面批评文学,首次提出了散文理论中的义味说。作为事功派,与理学家不同的是,义不是义理,义是事功之用;味是文学性的滋味、品味。

(一)义味说在道学本体论外阐发了一种新的文章本体论

作为事功派,叶适的义味说主要是强调义,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结尾:“总论:此书二千五百余篇,纲条大者十数,义类百数,其因文示义,不徒以文,余所谓必约而归于正道者千余数,盖一代之统纪略具焉,后有欲明吕氏之学者,宜于此求之矣。”⑦义味,是因文示义,不徒以文,文“必约而归于正道”。叶适的义具有特殊内涵,叶适在《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卷一中指出:“且人主之职,以道出治,形而为文,尧舜禹汤是也。若所好者文,由文合道,则必深明统纪,洞见本末,使浅知狭好无所行于其间,然后能有助于治,乃侍从之臣相与论思之力也。”⑧这是一种新的文学本体论,理学家以道德性命为文学本体,事功家叶适以事功为文学本体;他推崇尧舜禹汤为圣王,而理学家推崇孔孟;他认为文的本体是尧舜禹汤“以道出治,形而为文”, 与韩愈相比,韩愈的道是抽象的、形而上的、空洞的道,叶适事功道德并重。在叶适新的文学本体观中,圣王之治,圣人之迹是才文的本体。事功之文的第二重境界是文学侍臣之文,“若所好者文”,叶适并没有简单否定文和好文,但是必须“由文合道”,合于事功之道,“则必深明统纪,洞见本末,使浅知狭好无所行于其间,然后能有助于治,乃侍从之臣相与论思之力也”。⑨事功之道不能是文人的制科议论、浅知狭好,必须是从三王之治中来,又能够从实践中洞见本末,有助于治,强调议论事功的高度统一,反对空谈议论,强调议论的务实、有效、事功性,这需要侍从之臣相与议论之力。可见叶适对于第二重境界的文的要求也是非常高的。

同样,叶适崇尚三王之治,认为诗歌是王道之迹,王道衰而诗衰,王道王制是诗之体制。《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卷一诗:“孟子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第700,733,733,701,701,701—702,703,703,703,744页。在诗论中,叶适又将王道之迹的思想推进了一步,肯定汉魏之文学的价值,体现了他变通与务实的文学观。

(二)古文味论:对古文审美的追求

韩欧之争,是古文风格的奇怪与平易之争,叶适的义兼有事功与道德,叶适的味论则上升到古文审美的高度。

1.义味说批评韩愈的怪味,明确提出古文的平淡味。中唐以来的美学领域,韩孟、韩柳已经发掘了异味之美, 柳宗元在《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中为异味辩护,认为大羹玄酒固然至味,但是也不妨碍有人好“奇异小虫、水草、楂梨、橘柚,苦咸酸辛”之味。叶适不能接受古文奇险派“彼怪迂钝朴,用功不深,才得其腐败粗涩而已”②的异味。

作为南宋思想文化代表人物之一的叶适,他提出的义味说,欣赏的审美趣味是王禹偁的古雅简淡之美,记:“王禹偁文,简雅古淡。”③在审美态度和风格上,叶适主张中和之美,平淡之味。叶适批评韩愈“尊古而陋今太过”④,义味说提倡中和之美,反对过分怨刺,“如郊寒苦孤特,自鸣其私,刻深刺骨,何足以继古人之统?”⑤“呜呼,以豪气言诗,凭陵古今,与孔子之论何异指哉?”⑥。认为韩愈的文气说违背孔子文质彬彬、中庸、中和之美。《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卷四“论”条,评欧阳修《朋党论》:“欧阳氏迫切之论,失古人意,徒使人悲伤而不足以为据也。”⑦失古人意,违背典雅之美,也就失去了味。

这种古雅简淡的审美趣味是宋代平淡美学在散文领域的反映。文论中对味的讨论,最早是陆机《文赋》:“阙大羹之遗味”,宋人普遍欣赏平淡之味。欧阳修《读张李二生文赠石先生》说“辞严意正质非俚,古味虽淡醇不薄”,批评石介奇怪的异味,又在《再和圣俞答诗》中说“子言古淡有真味,大羹岂须调以韮”。宋姚勉《汪古淡诗集序》:“虽然,诗而已哉!有道味,有世味,世味今而甘,道味古而淡,今而甘不若古而淡之味之悠长也……淡之味则有余而无穷也。为今之人,甘可也;欲为古之人,其淡乎!惟古则淡,惟淡则古。周子曰:‘淡则欲心平。’子欲追古人之淡,夫苟无欲则于道庶几矣。”(《雪坡舍人集》)可见叶适的平淡味上承欧阳修,也是宋代理学大潮的产物。

在人生观上,叶适提倡一种直切大道的几案之乐,一种道味。“且笺传杂乱,无所不有,必待战胜而后得,则迫切而无味,强勉而非真,几案之间,徒见其劳而未见其乐也。几案之乐,当默识先觉,迎刃自解,如日月朗耀,云阴解驳;安在斗是非、决胜负哉!”⑧他批评案几的辛劳:“必待战胜而后得,则迫切而无味,勉强而非真,几案之间,徒见其劳而未见其乐也。”⑨陈亮评价说:“叶正则俊明颖悟,其视天下事有迎刃而解之意,但力量有所不及耳。”(《与吴益恭安抚又书》)

《礼记·乐记》云:“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醒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也。”大羹遗味,就是平淡味,就是无味,就是大道、王道、三代之道。是至味,是不求形式、直切本真的道味。叶适认为议论文的标准是至味,重视折衷大义、精卓简至的境界。叶适善于从千年文学史的高度立论:“《典》、《诰》所载论事之始也,至孔、孟折中大义,无遗憾矣。春秋时,管仲、晏子、子产、叔向、左氏善为论,汉人贾谊、司马迁、刘向、扬雄、班固善为论,后千余年,无有及者,虽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间起,不能仿佛也。盖道无偏倚,惟精卓简至者独造;词必枝叶,非衍畅条达者难工;此后世所以不逮古人也。”⑩叶适从秦汉散文、唐宋散文的实践中总结议论文,强调折中大义,精卓简至的境界。认为从词章义理的角度看,大义就是大道,大义就是至味,词章是枝叶,所以衍畅条达,直切大道是根本。并且认为后世不及古人。折衷大义,大羹至味,故为典雅。刘宰论叶适散文说:“水心叶先生之文,如涧谷泉,挹之愈深。”(《通魏侍郎》)。

2.针对古文朴拙倾向,提出了复合味的要求。作为一个事功派,叶适虽然欣赏平淡的道味,但由于他事功、文学、道德集成型的文化人格,他欣赏的味依然有复合味的味道。早在苏轼论味时,已经抛开纯粹道味,主张复合的至味,如其《送参寥师》中所言“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他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一文中提出:“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 ……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苏轼《与侄书》言:“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是此样,何不取旧时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

对于“发纤秾于简古”“绚烂之极”的问题,永嘉派薛季宣已经能够以比较宽容的态度对待丽辞,他称许香奁体“偓为诗有情致,形容能出人意表”(《香奁集序》),表扬性情和形容。其《李长吉诗集序》称许李贺“轻飏纤丽,概能自成一家。如金玉锦绣,辉焕白日,虽难以疗御寒饥,终不以是故不为世宝”。薛季宣还作有《坊情赋》描写佳人的美丽,以及对美色的倾慕。薛季宣对义理之外的辞章的独立价值的肯定,也代表了永嘉派的态度。叶适认为韩愈之文“备尽时体”*②③④⑤⑥⑦ (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第733,733,733,733—734,697—698,719,720页。,抑不自名,揭示了韩文取法骈文艺术的底细。叶适体现了很复杂的文学观,既强调文学的实用主义,又强调文学语言的工艺性、技巧性,强调文字要用功,认为“古人文字固极天下丽巧矣”②;叶适不能接受古文派“彼怪迂钝朴,用功不深,才得其腐败粗涩而已”③。叶适更进一步,将义理、事功、辞章融为一体,呈现集大成的文章学特点。叶适记:“韩愈以来,相承以碑志序记为文章家大典册,而记,韩愈及宗元,犹未能擅所长也。至欧曾王苏,始尽其变态,如《吉州学》、《丰乐亭》、《拟砚台》、《道[州]山亭》、《信州兴造》、《桂州(修)[新]城》,后鲜过之矣。若《超然台》、《放鹤亭》、《筼筜偃竹》、《石钟山》,奔放四出,其锋不可当,又关纽绳约之不能齐,而欧、曾不逮也。旧传曾巩诸文士为《吴郡六经阁记》,相顾莫敢先,张伯玉忽题云:‘六经阁,诸子百家皆在焉,不书,尊经也。’众遂阁笔;不知此何以为工,而流俗夸艳?至其终篇,皆陈语补辑若聚帐状,无可采。”④评论欧曾是“尽其变态”,是曲尽其妙,摇曳多姿。可见叶适的文学鉴赏能力是很高的,承接苏轼的复合至味观点,有广泛的风格认同,他推崇光明正大的欧曾之美,王禹偁的简雅古淡之美,苏轼的奔放四出之美,但是他对古文奇奇怪怪异味派好像接受不了,反对流俗的怪伟殊特,腐败粗俗,断散拙鄙。以苏文为第一,与朱子论文截然不同。

3.橄榄味。叶适是个事功派,而文人本性难改,叶适的复古,不是韩愈的形式古拙,而是追求文章的古意。叶适表扬王回幽远之思的文味,也如诗歌批评中的橄榄味。其赋:“闻之吕氏,‘读王深父文字,使人长一格’。《事君》、《责难》、《爱人》、《抱关》诸赋,可以熟玩。自王安石、王回,始有幽远遗俗之思,异于他文人。”⑤对文章提倡玩味、熟玩,情怀强调幽远遗俗之思说明叶适虽然事功终究还是个文人,入于俗也能脱于俗,超越事功。繆钺先生在《诗词散论·论宋诗》中以为:“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欧阳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评论梅尧臣:“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咀,初食如橄榄,真味久愈在。”宋代黄庭坚《山谷内集十五·谢王子予送橄榄诗》云:“方怀味谏轩中果,忽见全盘橄榄来。”其自注云:“戎州蔡次律家,轩外有余甘,余名之曰味谏。”味谏,橄榄的别名,又称余甘。所以任渊注此句云:“味谏,言余甘初苦而终有味。”

4.史味。传统的唐宋古文运动出于文以载道的追求,主体是议论文,而叶适眼光独到,提倡史味,批评酸文,认为韩欧不懂史法。其云:“欧阳修《论日历》,虽前引古史,后言日历、时政记、起居注,并乞更不进本,然不过督趣史院功程尔,未暇论史法也。唐人谓人主不观史,其说陋矣……韩愈最喜言史,作《顺宗实录》载韦执谊、王叔文同饭,乃云‘郑馀庆、珣瑜二公皆天下重望,相次归卧’,语类酸文,嗟夫,又在修下矣!”⑥广博的历史知识,政治的历练,使叶适具有过人的见识。“余屡闻吕氏言宋祁请复唐驮幕法,叹其思虑精密,考验深远,非当时所及,后学所宜知……祁但近称唐制,岂其于二书偶未详耶……若汉唐穷追远讨,常以万里外为限,用其民如禽兽,虽欲必有驮幕,岂若居室枕席之安耶?恐此祁所未知也。”⑦叶适重事功,更重民生,认为事功即王道,王道即事功,难能可贵。在叶适看来,史味即史法,史法即史识,史识即是识真理,识道德,识王道。

韩柳追求文以明道,认为气盛言宜,这是道学家的观点,南宋古文家叶适认为问题远远没有这么简单,过分强调二程道学坏了文章, 道味文章,味同嚼蜡; 叶适阅读了《皇朝文鉴》后,终于从审美的角度提倡玩味、回味、橄榄味,认为古文是一种智性的审美,义味是义与味的统一,是诗性与智性的统一。叶适的古文本体论,也不是简单的以道为本体,而是让文章合道,有事功,又有审美价值,是对宋代事功派、理学派、文学派文章观的超越和集大成。

三、典雅论:对韩愈古拙论与欧阳修平易论的整合

古文典雅,是儒家散文风格的根本追求。汉王充 《论衡·自纪》:“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刘勰 《文心雕龙·体性》:“典雅者,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认为典雅是文章正统之体式。《北史·文苑传序》:“《与越公书》、《建东都詔》、《冬至受朝诗》及《拟〈饮马长城窟〉》,并存雅体,归於典制。” 唐殷璠 《〈河岳英灵集〉序》:“夫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有雅体、野体、鄙体、俗体。”典雅有经典之雅、古典之风雅的意思,是复古主义的正统的规定性风格。至晚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专列 《典雅》一品:“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则将儒家典雅转化为道家式的优雅。宋词美学大兴雅俗之辩,张炎评姜夔为“骚雅”,以庄骚释典雅,更偏离儒家一元论的本意。《词源·序》:“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而于音谱且间有未谐,可见其难矣。”《词源》卷下“杂论”:“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

韩柳处于古文运动的草创期、实验期;韩愈主张气盛言宜,主张语言革命、语言创造;欧阳修用力于打压奇奇怪怪的太学体;苏轼肆力于佛道,皆无意于典雅;所以刘勰力主的典雅风格,在唐宋古文运动中呼应者希。明代秦汉派又误入歧途,从模拟声响、形式的角度追求秦汉文章的大雅,直到桐城派才大力宣扬古文的清真典雅。方苞《礼闱示贡士》强调文风的典雅“制义以清真雅正为宗”,方苞选编的《钦定四书文》中也云“凡所取录,以发明义理、清真古雅、言必有物为宗”。

叶适对南宋古文运动的重要理论贡献就是重提并发展了刘勰的典雅论。叶适的典雅理论,融会了司空图的道家典雅论、宋词雅俗论,体现了独特的时代风貌。《后村集》评论叶适散文高雅风格云:“予少时读龙泉(指叶适)所作《陈仲石志》,高雅如《檀弓》、《谷梁》,条鬯如苟卿。”叶适认为三代道德之文、质实近情之文是典雅之文。《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卷二诰:“三代时,人主至公侯卿大夫皆得为之,其文则必皆知道德之实而后著见于行事,乃出治之本,经国之要也……(后代)所言非所用,所用非所言,而人主制诰、朝廷命令为空文矣……盖人主及公卿大夫不知道德,而丞吏贱官徒耀文词,虚实各行,体统分裂,乃为治之大害,不知者但以古今不同为解,是可叹已!余尝考次自秦汉至唐及本朝景祐以前词人,虽工拙特殊,而质实近情之意终犹未失;惟欧阳修欲驱诏令复古,始变旧体。王安石思出修上,未尝直指正言,但取经史见语错重组缀,有如自然,谓之典雅,而欲以此求合于三代之文,何其谬也……盖大道既废,等为虚词,则今之号称模拟典雅以求配合复古者,固未必是;而昔之率然突出质实近情者,亦未必非。”*② (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第711—712,733页。叶适的典雅的本体是道德见诸事功,批评后代的空文为反典雅。叶适是一个批判主义者,对欧阳修的古文运动,王安石的新学运动都看不起,批评欧阳修强为复古,批评王安石强为自然、强为典雅。他的典雅不是唐宋八大家模腔拟调的古文,而是复远古主义者的三代之文,甚至是六朝的质实近情之文。

通过研读《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的机缘,叶适将宋代的王禹偁定为一种典雅之美的代表。此书卷三记:“王禹偁文,简雅古淡,由上三朝未有及者,而不甚为学者所称,盖无师友论议之故也。柳开、穆修、张景、刘牧,当时号能古文,今所存《来贤》、《河南尉厅壁》、《法相院钟》、《静胜》、《待月》诸篇可见。时以偶俪工巧为尚,而我以断散拙鄙为高,自齐梁以来言古文者无不如此。韩愈之文备尽时体,抑不自名,李翱、皇甫湜往往不能知,而况孟郊、张籍乎?古人文字固极天下丽巧矣;彼怪迂钝朴,用功不深,才得其腐败粗涩而已。”②叶适以非常开阔的视野评价古文,他批评断散拙鄙为高的形式主义,别具只眼地推崇王禹偁的简雅古淡的古文风格,王禹偁的古文以前一直不入古文家的法眼,简洁得之于春秋,而古雅古淡得之于三代文章。永嘉派自薛季宣、陈傅良以来,一直不排除华丽辞藻的表达功能,叶适则更强调了三代文章的古雅之美。

叶适将王禹偁树立为典雅的代表。王禹偁继承了儒家文以载道的观点,提出“夫文,传道而明心也”*②③④ (宋)王禹偁:《小畜集》,第253,265,235,279页,商务印刷馆1937年版。;他称赞张咏“读书无虚日,秉笔为文,落落有三代风”(《答张扶书》),在《送张咏序》中又说:“去年得富春生孙何文数十篇,格高意远,大得六经旨趣。”②可见王禹偁三代之风、格高意远的特点。

特别的是王禹偁在《〈滁州全椒县宝林寺重修大殿碑〉后序》中提出“俊气说”,提出了作文“直书事实,词句鲁质……一挥而成,不复加点,盖任其俊而不系乎文也”③。王禹偁的“俊气说”,远师孟子,近师韩愈,既重内容的充实,又重语言平易,文气流畅。他《答张扶书》解释六经说:“请以六经明之,诗三百篇,皆俪其句,谐其音,可以播管弦,荐宗庙,子之所熟也。”从漂亮优美的角度阐释六经,这在儒家诗论中具有超拔卓见,也可见庄骚意味。他赞美冯氏的文章有“俊气”说:“见其词丽而不冶,气直而不讦,意远而不诡,有讽谕,有感伤,有闲适落落焉,铿铿焉,真一家之作也。”④(《冯氏家集前序》)纵观王氏之美文《待漏院记》《小竹楼记》《黄冈记》,亦确有一挥而就的俊气,放在八大家文集中也为上品。从王禹偁文我们可以感悟叶适义味说和典雅论的内涵。

四、义味说、典雅论是试图对唐宋八大家的总结和超越

南宋古文思想界的许多反思在后代得到了响应。桐城派殿军曾国藩为救唐宋派古文的空谈性命之学,提出了古文要经世致用的思想。这一点叶适在对唐宋八大家作反思与检讨时已经认识到了。其书:“因张舜民《与石司理书》载欧阳氏语:‘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修犹为此言,始悟人之穷力苦心于学问文词者,徒欲藻饰华泽其身而已,圣贤之事业,非所以责之也。”*⑥⑦⑧⑨⑩ (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第752,729,730,698,698,720页。圣贤的事业是立言、立功、立德兼备,非仅仅文学、道德。在对文字之正意的理解上,叶适认为要有德,而且有事功,才是文字的正意,曰:“以《谢知制诰表》考之,得文字之正意,古今如欧阳修者鲜矣;然《翰林学士表》,则已退落远甚。若王安石谓‘有道德者难于进取’,则不过骄夸大言而已;至苏轼止于近事,则又衰焉。孟子所称‘有德慧术智常存乎疢疾’,而后世之士,每以所遇之忧乐为气之盈虚,则其文安能及古,盖可悲哉也!安石《谢宰相表》最工,为近世第一,而吕氏不录,盖大言之尤者不可为后世法故也。”⑥具体而言文章应该文与事称。其云:“夫文不务与事称,而纳谄以希进,最鄙下矣。《清庙》之诗曰……岂有泛辞拈枝弄叶耶!”⑦

古文派有很多传统,崇唐派崇韩柳,崇宋派崇欧曾,道学派崇北宋五子,叶适看起来相当奇特,崇欧苏。主要是欧阳修抛弃了韩柳空洞的道学,主张切近人情,叶适和王安石的文章为政教服务观是非常一致的,只是王安石被目为奸佞,叶适刻意划清界线。叶适和王安石的复远古思想也有一致的地方,但是叶适不可能承认这一点。在别人看来,叶适的眼高手低,看重文采,纵横议论与苏轼也相差不远,但是叶适独自高标,刻意不同流俗,认为苏轼止于近事,而不能立德。当然这也是别人不能而他独能够开疆立派的地方。

在叶适眼中,有文人、有文臣,有事功、有功利之人,并且以此标准进行反思。“初,欧阳氏以文起,从之者虽众,而尹洙、李觏、王令诸人,各自名家。其后王氏尤众,而文学大坏矣。”⑧认为文学坏于王氏,王氏也讲事功,叶适却不认同,认为王氏讲利。“而回不志于利,能充其言,殆非安石所能及”⑨,叶适认为自己是事功与道德兼顾,而不是志于利之徒,对盲目复古的思想不太认同。南宋时局危艰,南宋人比北宋更务实,强调今世,是尊今派。叶适重事功,更重立德和王道。广博的历史知识,政治的历练,使叶适有过人的见识。“余屡闻吕氏言宋祁请复唐驮幕法,叹其思虑精密,考验深远,非当时所及,后学所宜知……祁但近称唐制,岂其于二书偶未详耶……若汉唐穷追远讨,常以万里外为限,用其民如禽兽,虽欲必有驮幕,岂若居室枕席之安耶?恐此祁所未知也。”⑩叶适虽然事功,但更强调王道精神,民本思想,如果“用其民如禽兽”,则虽然事功,不合于王道。

叶适有过度批评的倾向,但是正是在叶适身上,我们看到了南宋思想界敢于创新的一面,这比明清思想界面对程朱理学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僵化要勇敢得多。也正是这种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创新精神才使他能够发扬光大永嘉派,永嘉学派至叶适而大倡。全祖望《水心学案序录》说:“乾、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龂龂其间,遂称鼎足。”①《宋元学案》卷54《水心学案》,第43,43,43,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永嘉之学虽然出于伊川,但是经过薛季宣至叶适而发展为反伊川的事功之学。叶适批评伊川空疏,导致文学沦坏,称:“程氏兄弟发明道学,从者十八九,文字遂复沦坏。”②《宋元学案》卷54《水心学案》,第43,43,43,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永嘉之学不同于洛学的地方,其一便是讲究文字。叶适评程氏《视听言动箴》:“程氏箴,其辞缓其理散,举杂而病不切,虽欲以此自警,且教学者,然己未必可克,礼未必可复,仁未必可致,非孔颜之所以讲学也。”③《宋元学案》卷54《水心学案》,第43,43,43,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不满二程之学的理论内涵,也不满二程文章的辞缓、理散,主张文章的俊气。“按程氏答张载论定性, ‘动也定,静也定,无将迎,无内外’……皆老、佛、庄、列常语也。程、张攻斥老、佛至深,然尽用其学而不自知者……子思虽渐失古人本统,然犹未至此;孟子稍萌芽,其后儒者则无不然矣。”④《宋元学案》卷54《水心学案》,第43,43,43,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认为二程故自高蹈,而实际上同于佛老的空谈性命之学。

叶适的批评超越主要表现在力图打倒前人偶像,自我树立。理学上打倒二程,文学上苏轼无疑是古文运动中文学派的偶像,故叶适以义评判苏轼。叶适评苏轼论科举之病《徐州上皇帝书》曰:“自惜其文,所谓‘故纸糊笼箧’者,吕氏数语余,叹其抑扬驰骤开阖之妙,天下奇作也……若神宗罢安石而听轼,非安于不为而止者,亦未知轼以何道致其君,此不可不素讲也……苏氏言‘晁、董、公孙之流,皆有科举之病’,然乃身为科举之宗,不止于病而已。独辙三冗疏,过于平生文字,大苏亦不能及;盖犹有方略,效之人主,可以岁月待,不纷然杂论古今,无所统一也……然则必真有见而后为豪杰之士,笔墨诵读所得者不足据也。”⑤(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第725—726,744,744,747,754—755页。吕氏讲文学,叶适讲功利,典型的实用主义。认为有方略、真知灼见才是豪杰之士,笔墨诵读文人为叶适所轻视。卷四论:“独苏轼用一语,立一意,架虚行危,纵横倏忽,数千百言,读者皆如其所欲出,推者莫知其所自来,虽理有未精,而词之所至莫或过焉,盖古今论议之杰也……以文为论,自苏氏始,而科举希世之学,烂漫放逸,无复实理,不可收拾矣。刘敞、王回好援古义,有深远之思,学者更试求之。”⑥(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第725—726,744,744,747,754—755页。论议之杰,既是表扬,又是批评。就文章之学、论议之术,无人能敌,但是终究是词学,理有未精,是以文为论,背离实用主义。而且影响科举,“烂漫放逸,无复实理,不可收拾矣”⑦(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第725—726,744,744,747,754—755页。。可见议论文叶适讲究义味的平衡,更重视道理、义理。希望学者学习刘敞、王回的援古义、幽远之思的典雅之美。

曾巩是朱熹树立的道学派偶像,故叶适以义责曾巩。其云:“曾巩《救灾议》,米百万斛,钱五十万贯尔,何至恳迫繁缕如此!若大议论,又将安出?岂其时议者真庸奴耶?巩文虽工,然此议及《鉴湖序》,乃文人之累也。”⑧(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第725—726,744,744,747,754—755页。叶适是士,故强调政治实用,强调大议论;又是一流文人,强调文人才华。《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卷四“杂著”条:“曾巩杂识孙甫、狄青事,又记余靖、高居简事,大抵于当时所谓善人君子多不与,不知其意欲以何为……要之巩文与识皆未达于大道,而自许无敌,后生随和,亦于学有害。”⑨(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第725—726,744,744,747,754—755页。强调大议论,认为小议论为文人之累,无味之作,不能达于大道。明显有和朱子唱反调的意思。

叶适正是这样一个解构一切,建构一切的人物。

【责任编辑:赵小华;实习编辑:杨孟葳】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一般项目“宋代文话与宋代文章学”(09YTA751029)

2015-08-24

I207.2

A

1000-5455(2015)06-0164-07

马茂军,安徽滁州人,华南师范大学岭南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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