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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何以等同于消费自由
——鲍曼消费社会理论解读

2015-03-19

关键词:蒙特鲍曼消费

陶 日 贵

自由何以等同于消费自由
——鲍曼消费社会理论解读

陶 日 贵

鲍曼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首先是一个消费社会,其特征是把消费者视为它唯一的合格成员。消费社会的兴起并非人为设计的结果,而是全球化了的世界使消费社会主要支持者的行动变得可行、有效。在消费社会,自由等同于消费自由,其表现为:在系统层面,诱惑机制和压迫机制相辅相成;在社会层面,现实原则与快乐原则达成和解;在个人层面,消费者与商品身份融为一体。消费社会具有很强的政治免疫力,如果不能重建政治,其改进的机会不大。

消费社会 消费自由 资本主义 全球化

齐格蒙特·鲍曼(1925—),波兰裔英国著名的哲学家和社会学家,是当代西方在现代性、后现代性与全球化研究方面最具影响力的社会理论家之一,也是东欧国外马克思主义重要代表人物。鲍曼晚近著作的核心关怀是全球化对当代人类生活的影响,其主题涉及政治、经济、文化、伦理、道德、知识分子、自由、消费主义与亲密关系等当代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对这些著作稍作浏览就会发现,鲍曼在对上述主题进行分析的过程中无不立足于消费社会这一现实语境,并对消费社会的形成原因、内在机制、消极后果及其未来都作了全面的阐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消费社会理论。应该说,准确把握鲍曼的消费社会理论,既是深入解读鲍曼现代性思想的理想切入口,也有助于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当代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本质,同时对于我们自身,在不可阻挡的消费主义浪潮的冲击下该如何生活,也具有直接的启示意义。

一、全球化与消费社会的兴起

鲍曼把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首先看做是一个消费社会。人不消费就不能存活,但消费社会并非是指该社会的所有成员都在消费。消费社会的新奇之处在于:社会要求每个成员都有能力充当消费者,或以消费者的角色为标准对其成员进行评价和塑造。“我们的社会向其成员提出的标准是有能力并愿意去扮演消费者的角色。”*[英]齐格蒙特·鲍曼:《全球化》,第17页,郭国良、徐建华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消费社会中的消费者与以往任何社会中的消费者都大不相同:消费不是为了满足需要,消费本身就是目的,消费的灵魂是一系列流动易变的欲望,他们首先是不断贪求新诱惑、永远处于不满足状态的感觉采集者。“所谓消费主义,并不是指寻求和积累财富。它在本质上是指寻求刺激(不必然是快乐的刺激,至少不必然是凭自身能力得来的快乐的刺激;它是对刺激的占有,甚至是希望获得被体验为快乐的新刺激)。”*[英]齐格蒙特·鲍曼:《被围困的社会》,第154页,郇建立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消费主义在鲍曼那里是一种生活方式,它是以市场制度为依托的,其主要魅力在于:“消费市场以一种悖谬的方式实现了那种‘幻想共同体’——在那里,自由和确定性,独立和集体生活彼此毫无冲突相互共处。”*② [英]泽格蒙特·鲍曼:《自由》,第82,80页,杨光、蒋焕新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就是说,消费市场既能为消费者提供诱人的选择自由,而这种自由在其他领域则是普遍稀缺的;又能使这种选择权力得到社会的认可(如数量权威和专家权威),从而消除了因选择而带来的不安全感。更重要的是,消费主义引导个人自由从财富、权力的竞争转移到对象征符号的竞争,为个人自我做主创造了新的可能性。在马克斯·韦伯那里,无论过去还是将来,在理性的体系中,存放自由的容器只能置于官僚制的底座上,真正自主的行动只是属于少数人。诺伯特·埃利亚斯也雄辩地提出,资本主义与自主个体逐渐分离是不可避免的:自由竞争的结果就是消除竞争和垄断,获得权力的机会积聚在越来越少的一部分人手中。在鲍曼看来,消费世界象征符号的竞争,其本质上是一种基于攀比心理而产生的“地位之间差异”的竞争,“不是通过内部阶级的竞争和阶级间的竞争,而是通过身份团体内部的竞争和不同品位的竞赛获得的”,而对差异的认同并不是稀缺物品,对赢家的奖励不一定削弱对手获胜的机会,反而刺激他们更努力地参与竞争。因此,消费世界对象征符号的竞争,完全超越了先前竞争所具有“零和博弈”的烦恼和自我消灭的趋势,创造了一种为大多数人所遵循的个人自由的新模式,使资本主义和个人自由之间的联姻命运不仅没有终止,反而充满活力。此外,鲍曼指出,在早期工业资本主义阶段,工人斗争逐渐趋于经济化,被压迫者的雄心和希望不在于修订现存的权力结构,而在于提升获取更多剩余物的能力,结果越来越多的人的注意力逐渐被引向消费,消费成了工作压抑的唯一补偿。在鲍曼看来,上述诸多因素形成的合力,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现代资本主义的历史走向,即由生产社会逐渐走向消费社会。事实上,消费主义在资本主义早期阶段也一直存在着,从19世纪马克思对三大拜物教的批判,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凡伯伦的“有闲阶级论”,再到20世纪中叶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批判,从中不难窥见其不断成长的轨迹。但消费主义真正成为资本主义世界主导的生活方式,是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才开始出现的,它是经济全球化浪潮快速推进的一个副效应。

经济全球化在本质上是一个政治失控的过程,即资本可以脱离载体在全球范围瞬间即达,而具有规范力的政治却仍停留在民族国家之内。在鲍曼看来,这种全球性经济与地方性政治之间的不平衡性,不仅是当代社会流动易变、动荡不定的深层根源,更是动摇了民族国家主权的物质基础。在不能确保国民经济收支平衡的情况下,国家放弃了对社会的保障职能,把现代化的任务“下放”给社会个人来完成,并美其名为“自由”和“解放”。“幸福生活不再是国家的责任,它取决于无数的个体本身。现代国家政治曾经宣布要负责的任务都落入了生活政治的领域。甚至比寻求全球问题的地方性解决方案更不协调的是,人们正在积极寻找并希望发现生活问题的个人解决方案。”*⑤ [英]齐格蒙特·鲍曼:《被围困的社会》,第23,204页。这就是鲍曼反复强调的,我们生活在一种彻底的个体化社会中。成为一个个体是现代人的宿命,它意味着人的身份和地位不是“先赋”的,而是由他后天的努力决定的。在资本主义早期阶段,社会为其成员的个体化提供了一个确定的“社会梯子”,而如今这个“社会梯子”不见了,如果说还存在,那也只是一把迅速变换的“音乐椅子”。鲍曼所谓的“流动的现代性”之流动性,就是特指所有的规范、准则等被称为“社会梯子”的人际关系模式不断熔化的状态,而这些模式却是人类改变现实困境的唯一工具。“‘流动的现代社会’是指这样的一种社会,在其中,社会成员开展活动时所处的环境,在活动模式尚不及巩固成为习惯和常规之前便已发生变化。”*[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生活》,第1页,徐朝友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鲍曼指出,晚期资本主义国家要求个体在一种缺乏稳定性的不确定的环境下,依凭自身力量来独立应对制度性的风险和矛盾,这当然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正是在这种个体的困境中,个体注定要凭借他们自身的智慧去应对社会生活的非理性,把个体无法解决的大任务分割成若干个体可以处理的小任务,这也不失为一种理性的策略。“恰恰在这种情况下,消费社会开始盛行”,各种焦虑和期待促使个体把生活转变成了一系列的购物冲动,消费市场的伪善承诺和个体生活的理性策略之间存在着一种“可选择和亲和力”。⑤

消费社会诞生并最终取得支配地位,在鲍曼看来,这与商人的策划、广告代言人的阴谋或媒体大亨安排的洗脑等没有必然的联系。“消费社会的成员并没有受到欺骗,并没有落入精心设计的圈套;相反,恰如所有人的想法,他们试图对他们的生存条件作出明智的反应(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生存条件或许是理性的,或许符合理性行为,或许使理性策略变得有效;当然它们也许不是这样)。”*[英]齐格蒙特·鲍曼:《被围困的社会》,第197页。消费社会的兴起并非是人为设计的结果,鲍曼把它看做是现代资本主义200年历史中出现的一个非预期后果:当前的社会条件使消费社会变得可行,使其主要支持者的行动变得有效。

二、消费自由与消费者的牢笼

鲍曼认为,无论在系统再生产还是社会整合和个人生活层面,消费社会都有其独特的自我维持机制,其核心就在于把自由等同于消费自由。消费生活与消费社会相互支持、相互促进,它们似乎被锁在一部真正的永动机里,形成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消费者牢笼。

(一)在系统生产层面,诱惑机制和压迫机制相辅相成

“消费社会最显著的特征和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安排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控制系统,两种完全不同的机制,通过它们,这个围绕着消费活动而组织起来的社会成员才能被整合。倘若不是这种二元性,这种社会秩序模式或社会自我维持的过程,都是不可持续的。”*③⑦ [英]齐格蒙·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第250,241,248、249页,洪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消费社会首先把其成员看做是消费者,消费者的需求越大,消费社会就越安全和繁荣。因此,消费和生产更多的诱惑必须全方位被传导和普及。人们被告知,大方的消费是成功的标志,也是赢得公众喝彩和名誉的捷径;他们还发现,拥有和消费特定的物品、实践特定的生活方式是幸福甚至是人的尊严的必要条件。对合格的消费者而言,他们与其说被压抑,不如说被引诱,与其说被规范所强制,不如说被需求所引导;最重要的是,他们是资本再生产主要依靠的对象,只有这样,以资本和市场为核心而组织起来的社会系统才具有持久性。

消费市场同时是均衡器和分割器。对于能否成为消费者社会的合格成员,市场提供了决定性的测试。那些对市场诱惑不能产生有效反应的人,鲍曼称之为“新穷人”,即“有缺陷的消费者”,因对消费导向的经济没有任何贡献,消费社会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因而到处遭到羞辱、驱逐和监禁,如把他们隔离在商业大街及其他公共场所之外,或把他们监禁在偏远的监狱或集中营中,甚至还通过精神隔离作为强化手段,使他们得不到道德上的同情。如穷人常常被描绘成松弛懈怠、有罪、缺少道德标准的人,甚至是吸毒、性混乱、在破旧街道的黑暗中寻找庇护的不法分子。“可以明确的是,贫困问题首先可能仅仅是法律和秩序问题,人们应该采取对待其他违法行为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⑥ [英]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新穷人》,第197,149页,仇子明、李兰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在鲍曼看来,把穷人罪行化、恐怖化,自有其合理的用途:“目睹穷人的境况牵制了不穷的人们,并使他们不越雷池一步。”*[英]齐格蒙特·鲍曼:《个体化社会》,第145页,范祥涛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消费者为了维持他们的自我认同,需要构造出一种“消费者的他者”,以作为他们时刻警惕防范的威胁,这样,他们紧张而充满挫折的生活,与穷人的悲惨境遇相比,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从而使不满和反抗情绪得以消解。“对那些没有成就感的玩家进行缴械、停权和镇压,成为通过诱惑整合市场导向社会中的消费者的不可或缺的补充。”⑥况且,消费社会通过对富人的定义而铸造了穷人,“被规定的贫穷,不是与需求相对立,而是与生产和出售的无限能力相对立。”可见,新穷人不是消费市场的功能性障碍,而是消费市场的存在方式和维持方式:消费社会如果没有使不平等维持在一个不断加剧的水准上,如何没有坚持把所有社会问题转化为个人需求问题,那么社会就无法得以持续。⑦

在解读新穷人现象时,当代消费社会理论通常存在两种误区:一是为了与消费社会的自我形象保持一致,把新穷人的存在视为一种边缘现象,与消费社会撇开关系;二是把新穷人的存在看做是一种暂时的现象或一种异端。两种解读都承认,无需对现存基本模式的有效性进行变革,就可以消除新穷人的存在。在鲍曼看来,跟其前身生产者社会一样,自由在消费社会仍然是一种特权,无论它有多少主观的和体制的优势,都不能毫无区分地扩展到社会的每个成员。*[英]泽格蒙特·鲍曼:《自由》,第89页。消费社会把自由与压抑放在同等的位置,不仅是为了处理消费者之间象征性竞争的额外代价,更重要的是为了处理差异的象征符号价值,即它所具有的特权性。

(二)在社会整合层面,现实原则与快乐原则达成和解

“资本主义体制在它的消费阶段不再压制人们追求快乐,反而利用它让自己永存。”*④ [英]泽格蒙特·鲍曼:《自由》,第99,99、100页。在鲍曼看来,现代早期的秩序建构就是针对人性进行的一场战争,如果激情的声音过于强烈,理性之音就会被淹没。从杰里·边沁的“圆形监狱”到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科学管理以及亨利·福特的装配线,组建和强化这种理性秩序的努力,从来没有停止过,以便能够真正控制异想天开的激情,根除人类任何形式的非理性。弗洛伊德把现实原则对快乐原则的压制清晰地概括为一种“社会必要性”。但在消费社会,产生共识和恰当的社会行为,都由消费市场负责完成,合法性问题已不再是国家的突出任务,强制逐渐退出了社会管理的中心位置。随着消费被一系列欲望所引导,消费从先前限定其多少的手段中解放出来,这就根本改变了此前的快乐原则与现实原则的对立关系,寻求快乐变成了现实原则的主要手段。“欲望根本不需要驯服和抑制,事实上它们应该被设定为自由的,最好是没有受到任何限制”*③ [英]齐格蒙特·鲍曼:《被围困的社会》,第195,194页。,反复无常的欲望现在同社会秩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消费社会获得了先前难以想象的功绩;它使现实原则与快乐原则协调起来”。③在鲍曼看来,这种转变带来了两个相互关联的后果:人类病态的娱乐冲动有可能变成最大的、或许是取之不尽的利润来源;寻求快乐的生活所特有的脆弱和不稳定,不再是现存秩序维持的威胁因素,反而成为现存秩序的首要支持因素。这意味着,规范的政治调节已被灵活的政策所取代,通过自己动手的劳动(DIY),个人自主的能量就被用来效力于社会秩序的复制。对于消费者而言,现实并不是快乐的敌人,虽然社会存在着象征符号竞争的压力,但屈从于这些压力并没有让他们感到压抑,反而可以获得直接的感官刺激,如美味的食物、宜人的香味、醉人的饮料、快乐地开车等,“有如此这般享乐的义务,谁还想着权利呢?”④

(三)在个人认同层面,消费者与商品身份融为一体

在消费社会,一切事物都具有易逝流变的特征,因而每个人都被一种挥之不去的严重焦虑所折磨:人们害怕被弄得措手不及,害怕没能赶上迅速变化的潮流,害怕被抛在了别人后面。“一看到流浪者,旅游者就浑身颤抖。原因不在于他是流浪者,而在于旅游者有可能成为一个流浪者。”*[英]齐格蒙特·鲍曼:《全球化》,第95页。事实上,在消费社会,每个人既是商品的推销者,同时又是他人推销的商品,市场则是他们共有的社会空间。为了驱逐不确定性的幽灵,他们需要通过考验把自己重新变成商品,而正是作为商品的特征才使得他们成为这个社会名副其实的成员。在鲍曼眼里,消费社会之消费的关键,“或许是也是它的决定性目标(即便它很少直截了当地说清楚,也更少公开讨论),不是需要、欲望和需求的满足,而是消费者的商品化或再商品化:将消费者提升到可以出售的商品的地位上”。*⑦⑧ [英]齐格蒙·鲍曼:《此非日记》,第239,239,240页,杨渝东译,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与其说去消费的目的是获得感官的快乐,还不如说为其社会成员资格进行投资,变成一件可售的商品并保持下去是消费关注潜藏得最深的动机。当前像脸书、推特等社交网站特别受青睐,快速发展的成就令人震惊,其核心不过是个人私密信息交换的平台。鲍曼说,如果我们把年轻人急于展示内在自我的现象,归因于与他们年龄相关的特有的好奇心和叛逆心,那就大错特错了,它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这些年轻人在推销一件富有魅力的商品。在鲍曼看来,通过再商品化这一考验是所有消费社会契约关系的一个非契约的前提条件,“正是这种前提条件,无一例外且不容质疑地,将卖家/买家交易的组合焊接成一个想象的整体”⑦。为了打造自我这一消费商品,消费社会成员总有一种无法胜任的恐惧和担心,而这种恐惧和担心却被消费市场所利用,市场为不同的个体预制了各种规格的商品工具。在鲍曼看来,与其说这些工具将推动个体自主地进行选择,还不如说是由市场提供的这些必需品决定了我们作何种选择。⑧简言之,消费社会极力推崇的自由选择,其实跟过去一样,也是一种被迫选择的自由。

在消费社会生存,没有谁能避免成为商品,也没有哪件商品能避免成为废品。生活总是不安地摇摆于消费带来的快乐与垃圾堆带来的恐惧之间,没有人会想到是否有第三种活法。在鲍曼看来,消费者与商品是一个连续体概念上的两极,沿着这一连续体,消费社会里的所有成员都有着自己的位置,尽管他们日复一日频繁地来回移动,但这个线路图是不会改变的,并且他们移动得越快,这个两极线路图就越难改变。

三、消极公民与消费社会的未来

通过对消费社会运作机制的分析可知,这种以消费自由为轴心的消费社会能够比任何已知的社会系统更好地应对各种挑战,并具有足够的自我推动力来实现自我的重塑。在鲍曼看来,消费社会之所以具有如此超稳的结构,关键在于它具有很强的政治免疫力。鲍曼把政治看做是一种转换的技艺,“政治包括诸多事物,但是倘若它不能把个体问题转换成公共问题,不能把共同利益转换成个体权利和义务,那么它什么都不是。”*[英]齐格蒙特·鲍曼:《被围困的社会》,第174页。消费社会的问题就在于,以自我为中心的消费自由使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之间的纽带变得脆弱不堪,个体自由只能与集体无能同步增长,长此以往,现存秩序就会丧失选择的可能性。

在鲍曼看来,消费自由在本质上意味着不自由。个人选择在任何情况下都受到两套约束的限制,即选择议程和选择法则。选择议程为个人选择提供了一个确定的范围,选择法则是个人作选择时所遵循的认知框架和价值规范。在现代早期阶段,国家立法和国民教育分别承担了选择议程和选择法则设定的任务,而国家当前或明或暗地削弱甚至放弃其在议程设定与法则确立中的作用,而把这项任务“外包”给与金融、商品有关市场的力量,市场压力于是成了主要的议程制定者和法则塑造者。今天的选择议程主要表现为市场运作的事后效应或副作用,它是一个没有计划、没有预料的“自然产品”。同样,选择法则如今也遵循消费社会的原则,把个体欲望的满足看做是成功生活的标准,把生活变成了一系列互不相关的瞬间体验。由此可见,消费社会并没有带来更大的个体自由,无论在选择议程的设定还是在选择法则的谈判上,个体并没有更的发言权,“它只不过是将个体从政治公民转变为市场消费者”*[英]齐格蒙·鲍曼:《寻找政治》,第69页,洪涛、周顺、郭台辉译,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在消费社会中,因为议程与法则的设定过程具有隐匿性,它是以提供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前设条件,而不是以行政命令的方式交到个人手中,所以,消费自由容易给人造成它具有更大自由的错觉。

鲍曼把消费者看做消极公民。在他眼里,“越是有技巧的公民,越是愚蠢的公民”。*[英]齐格蒙·包曼、契斯·泰斯特:《与鲍曼对话》,第127页,杨淑娇译,(台北)巨流图书公司2004年版。公民是倾向于通过城邦的福祉而寻求幸福的人,而消费者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缺少对他人及社会关心的一类人。消费行为是一种彻底的个人行为,完全不需要同别人合作来完成。特别是消费对市场的依赖,极大地弱化了人的社交欲望和社交技能。对于消费者而言,生活是由一系列问题所组成,每个问题都有一个解决办法,这些办法都可以在商店里买得到,购买技能优先与其他所有的技能。这样,与他人协商、合作来处理问题,变得越来越没有必要,甚至是超出他们理解范围、令人畏惧的事情,生活完全变成个人化的事情。消费社会中人的结合关系也易变、脆弱,像其他所有的消费品一样,它不是通过长期的努力和偶尔的牺牲而产生的,而是期望在购买它的那一刻立即得到满足的东西。因社交技能的缺乏而产生的对市场的从属,使得市场的需求与自然的需求难以区分,市场为自己创造了必要性:生病意味着向医生寻求帮助,但同时医生提供的帮助也决定着疾病的状况。我们这样做得越多,就越有理由这样做。对市场的依赖,也使得那些无法市场化的人性需求,必然被搁置和压制,就会出现“富庶的私人生活,肮脏的公共生活”现象,其结果是,消费者对自我更加关注,对公共事务变得愈加冷漠。*[英]齐格蒙·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第254页。更重要的是,在时下引入瞩目的脱口秀及名人访谈节目中,在大大小小的社交网站中,到处充斥着纯属私人生活的信息,这表明,当代公共空间已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私人在公共中的暴露正在成为一种美德和责任,政治议程只有转换为政治家的私生活才能在公共空间得以出现。如此,政治就将彻底从个人视野中消失。

没有选择就没有未来。对于消费社会未来走向的可能性,鲍曼分别从其外部和内部两个层次展开了分析。从其外部来看,那些或多或少已建立起消费模式的社会,迟早都会变成少数特权阶层的社会,它们是建立在对世界资源的不均衡占有和对不富裕国家的经济控制基础上的。并且,消费社会抬高短暂性价值,贬低持久性价值,它注定是一个冗余和巨大浪费的社会。①[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生活》,第90页。因此,消费社会模式并不适用于全世界。从其内部来看,只要官僚政治依然是消费者系统唯一的选择,即只存在消费自由与不自由这两种选择,那么从内部对消费社会进行改造的机会就不大。在鲍曼看来,“只有当社会生活的其他领域,尤其是生产社区管理机构和国家政治等领域,也能让个人享有自由,这种压力才可能平息”。就是说,通过社区合作和社区自治实现个人自由,“它们也许会打破官僚制和消费自由的怪圈”。②[英]泽格蒙特·鲍曼:《自由》,第123,125,126,127页。

那么,这种作为自治的自由,如今在多大程度上具有现实性呢?阿伦特在对现代革命现象进行深入研究后发现,是贫困问题导致了现代人对“公共和能动形式的自由”的冷漠。在阿伦特看来,穷人因对生活必需品的渴望,自然优先关注社会问题而非政治问题,于是就把公共自由的理想置换成个人幸福的理想,自由的含义也渐渐演变为寻求个人幸福的权利,亦即“不受干预”的自由,他们不是积极进入公共空间,而是寻求从中退出。③[英]泽格蒙特·鲍曼:《自由》,第123,125,126,127页。鲍曼指出,考虑到消费社会成员的贫困是根据无限扩展的市场销售能力来衡量的,如果我们认同阿伦特的观点,那么消费社会进步的机会就非常渺茫。

与阿伦特的思路相反,社会学家还持有另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穷人的生存困境使他们对公社主义或公共自由有着天然的兴趣和好感。根据杰夫·丹契的研究,“公社主义”是“弱者的哲学”,个人主义则是“胜利者的哲学”,并且只有那些强者不能轻易脱离的群体,才有能力对弱者给予资助。④[英]泽格蒙特·鲍曼:《自由》,第123,125,126,127页。鲍曼认为,对于强者而言,选择从群体中“赎出自身”而进入特权阶层,在今天这个开放的消费社会已是个人的私事,他们的离开也会使原来的群体变得更加虚弱。更重要的是,这个群体也不再对“公社主义”和一般集体主义策略抱有更多的期待了,并进而证明个人奋斗比集体努力更有效。⑤[英]泽格蒙特·鲍曼:《自由》,第123,125,126,127页。

在鲍曼看来,社会学家无法断定上述可能性究竟有几分能被证明是现实的,一切都在于我们如何选择。解铃还须系铃人。真正要走出消费社会二元选择的困境,还必须追溯消费社会的根源。按照鲍曼,如果我们不首先去改变那些促使人们调整市场的人类处境,所有可能性的设想都将是枉然。当代人类处境的最大困境就在于我们似乎都不能再掌控生活。这种不安和不知所措的恐惧感直接导致政治意志的枯萎,而后者则是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必经途径。为此,鲍曼分别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在宏观上,着力提高现存政治的自治能力,或把政治机构努力延展到全球性的地位,“使权力和政治重新合并到一起”⑥[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时代》,第32页,谷蕾、武媛媛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在微观上,提高社会保障水平,加强个体对当下生活的把握,特别是要使个体生计免受反复无常的市场的侵害。只有在个体自治和社会自治得以实现的前提下,消费社会才可能作为我们生活中的一个选项而存在,自由才不会等同于消费自由。

【责任编辑:王建平;实习编辑:童想文】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的历史唯物主义创新研究”(14ZDA004);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打造“理论粤军”重点资助项目“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社会治理中的功能作用研究”(WT1430)

2015-07-10

B17

A

1000-5455(2015)06-0072-06

陶日贵,安微芜湖人,法学博士,广东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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