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疃院事件看战后初期美国与中国共产党关系

张维缜

1949年8月18日毛泽东发表的《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提到在胶东半岛，美国军队或军事人员曾经和人民解放军接触过，被人民解放军俘虏过。这里提到的情况，其中之一便发生在王疃院①又称王麟陶(王麟陶之名可能为当时以讹传讹所致，部分文献中出现过王麟陶这一称呼，1960年版本的《毛泽东选集》第四卷收录的《别了，司徒雷登》一文的注释中出现的是“王麟陶”，而1991年版本的《毛泽东选集》第四卷收录的相同文章的注释中则改成了“王疃院”)，古称旺瞳院，时隶属即墨县瓦前区，现为即墨市灵山镇院东行政村下属的一个自然村。。王疃院事件②此事在美国又被称为圣诞节狩猎事件(Christmas Hunting Incident)，因该事件发生在圣诞节这一天，且美方认为五名美军士兵当时是在打猎。此外，美方文献对王疃院的英文标示为Wangtan－yuan。，是战后初期中国共产党以下简称中共和美国矛盾不断升级过程中发生的事件。从事件可以看出，中共的反美情绪极为明显。事实上，中共的反美情绪很大程度上源自美国对国民党政府在内战中的支持，这也反映了当时美国对华政策的困境。王疃院事件的研究，有助于从微观角度审视双方的危机处理方式，还有利于见微知著，把握战后初期美国与中共关系的总体情况。目前国内外学术界对此问题的研究较为薄弱③目前为止，国内外学者并未对王疃院事件进行系统研究，仅有杨志国的未刊博士论文《美国海军在青岛:驻军与民众的互动，民族主义与中国内战，1945—1949》(U．S． Marines in Qingdao:Military－Civilian interaction，Nationalism，and China’s Civil War，1945—1949，Ph．D．，Maryland，1998．)简要提及王疃院事件，但该文偏重于对美方政策及其行动的介绍，对中方尤其是中共方面政策与行动的研究偏弱，甚至文中自始至终未提及“王疃院”这一具体地名。，因此笔者拟利用中外文档案资料，从美国及中共双方对此事的政策及互动来深入探讨这一事件，以求教于史学界方家。

一、王疃院事件之缘起

二战甫一结束，美苏冷战便拉开序幕。在亚洲，鉴于中国战略地位的重要性，美国必须防范苏联在华势力，最直接的措施就是在中国扶持一个强大、统一和亲美的政府，这也是美国在战时政策的延续。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希望中国内部维持和平和安定，不愿意看到国共内战的爆发。

无论从传统还是现实来讲，战后初期美国政府在对华政策中都要支持国民政府，但美国政府还是希望尽量避免卷入国共之争。1945年12月15日，杜鲁门总统首次发表对华政策声明，称“美国将尽可能避免由于它对任何持不同政见团体提供援助而产生附带影响，除了这些附带影响，美国之支持将不会扩及以军事干预去影响任何中国内争的进程”①U．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5，Vol．Ⅶ，The Far East:China． Washington: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772．。虽然此话冠冕堂皇，但其前提为支持蒋介石。早在1945年10月杜鲁门在接见赫尔利与魏德迈的谈话中便明确提到:“我们的政策就是支持蒋介石，但是我们却不能卷入中国的内战中为蒋介石作战。”②［美］哈里·杜鲁门:《杜鲁门回忆录》，下卷，第79 页，李石译，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

但事实证明，支持蒋介石就很难不卷入中国内战。虽然杜鲁门也曾安排赫尔利与马歇尔调停过国共冲突，但对腐败专制的国民党政权近乎固执的支持使得调停工作最终失败。③这方面内容可参见牛军:《从赫尓利到马歇尔:美国调处国共矛盾始末》，第273 页，东方出版社2009年版。国共谈判破裂后，美国对华政策便由援蒋联共演变为援蒋反共。

抗战胜利之初，美国政府支持国民党政府的一项重大举动便是利用海空力量将大批国民党军队从后方运至沿海地区。美国政府在执行此项任务的同时，还协助国民党政府受降与遣返日俘(侨)，此类行动客观上也隐含制约中共的意图。杜鲁门在回忆录中曾提到:“假如我们让日本人立即放下他们的武器，并且向海边开去，那么整个中国就将会被共产党人拿过去。因此我们就必须采取异乎寻常的步骤，利用敌人来做守备队，直到我们能将国民党的军队空运到华南，并将海军调去保卫海港为止。”④［美］哈里·杜鲁门:《杜鲁门回忆录》，下卷，第76 页。

在这一过程中，美国海军及海军陆战队也大量进驻上海、北平、天津、唐山、秦皇岛、青岛等战略要地。美国第七舰队⑤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组建了第7 舰队，1947年1月1日起改称美国海军西太平洋部队，1949年8年又改称第七特遣舰队，1950年2月11日恢复原名即第七舰队，是美国在西太平洋地区最强大的海军力量。还将司令部设在青岛，此举有制衡苏联在旅顺势力的意图，同时对胶东地区的国共内战局势亦产生了较大影响。

中共虽对美国政府对华政策的走向没有把握，认为助蒋政策“在美国亦有很多人反对，将来是否有改变政策可能，目前还很难说”⑥《刘少奇关于目前形势与对美方针给张爱萍的指示》，1945年10月1日，见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五册(一九四五)，第308 页，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但还是尽量避免与美军发生冲突并试图阻止美国介入中国内战。1945年9月29日，中共中央专门指示中共山东、晋察冀、华北各局，指出对待在中国沿海登陆的美军“应取欢迎友好态度，避免与美军冲突，但照常执行职务。美军如有反我行动，向我开枪开炮或拘捕我之人员，占我地区时，则系干涉中国内政”⑦《中央关于美军登陆后我之对策的指示》，1945年9月29日，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五册(一九四五)，第302页。。

中共对美国驻军的相对友好态度当然是权宜之计，之所以如此，除了双方的矛盾尚不突出外，这里面还涉及苏联因素。当大批苏联红军驻扎东北时，中共自然不便单纯反对美国在华驻军。但当中共获悉苏军将于1945年11月自东北撤军消息后，便开始对驻华美军展开了宣传攻势。针对魏德迈宣称美军不曾干涉中国内政的言论，《新华日报》于11月6日公布了近一个月以来美军在华武装干涉的事实，并严正谴责驻华美军，称“美军在中国的行动已完全违反了美总统的对华政策。它不仅间接支持中国的内战，而且直接参加中国的内战!”⑧《美军应立即停止参加中国内战》，见《新华日报》，1945－11－06。11月26日，周恩来在为英国《新闻纪事报》写的文章中也揭露了美国运输国民党军队的事实，并称中国人民觉得他们的同盟国不应干涉他们的内政。⑨崔奇编:《周恩来政论选》，下卷，第505 页，中央文献出版社、人民日报出版社1993年版。

随着马歇尔来华调停内战，中共在半年左右的时间内对驻华美军批评的声音大为减弱。马歇尔来华后，曾经推动国共两党相继签署了停战、召开政协会议和整军等三个重要协议，从而使中国一度出现和平民主发展的前景。但是随着马歇尔对国民党政府的偏袒，国共在各地的冲突日益加剧，加之1946年6月中旬美国国会开始就军事援蒋法案进行讨论，中共的反美情绪直线上升，对于驻华美军的容忍已全然消失。

1946年6月22日，毛泽东发表关于反对美国军事援蒋法案声明。声明中表示，美国“派遣庞大的军队驻在中国的领土与领海之上，这种行为已经证明是中国大规模内战爆发与继续扩大的根本原因……中国人民今天所急需的并不是美国的枪炮及美军留驻中国领土，相反，中国人民痛感美国运来中国的军火已经太多，美国在中国的军队已经驻的太久，它们已经构成中国的和平和安定与中国人民的生存和自由之严重巨大威胁”⑩《毛泽东主席关于反对美国军事援蒋法案的声明》(1946年6月22日)，见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六册(一九四六)，第208 页，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

在王疃院事件发生之前，驻华美军与中共军队已产生过多次冲突，如1946年7月的安平事件及1947年8月的浪暖口事件等，尽管这些事件最终以双方的妥协而告终，但国共内战形势尚不明了，所以美国并未打算从中国“脱身”，驻华美军之行动也未被严格限制。另外，在双方冲突的过程中，中共对驻华美军的敌对情绪日益增长。故在此情况下，王疃院事件的发生便有了必然性。

王疃院事件发生在1947年的莱阳战役期间，莱阳位于胶东半岛的中心地区，是连接胶东地区与山东内陆的交通枢纽。在抗战胜利以后，莱阳一度成为中共胶东军区和政府机关的所在地，是胶东解放区政治中心。事件发生地王疃院村位于毗邻莱阳的即墨县北部边缘，青(岛)烟(台)公路在附近穿越而过，因此其战略位置重要。

孟良崮战役的硝烟刚刚散尽，1947年8月3日，时任青岛警备司令兼山东兵团副司令的丁治磐就已经产生了在胶东发动“二次会战”的念头。①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丁治磐日记》，第六册(民国三十六年一月—十二月)，第323，363、366，401 页，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版。从8月底开始，在国民党山东兵团司令范汉杰的指挥下，国民党军队陆续向北起昌邑、南至胶县一带集结。至9月1日，国民党青岛当局不待集结部队完全到达预定地点便命令部队由胶济铁路东段向北、向东进攻解放区。②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丁治磐日记》，第六册(民国三十六年一月—十二月)，第323，363、366，401 页，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版。9月18日，国民党整编25 师攻占莱阳。③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丁治磐日记》，第六册(民国三十六年一月—十二月)，第323，363、366，401 页，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版。至此，国民党军队发动的胶东“二次会战”便告结束，国民党将莱阳这个胶东内地最大的县城作为楔入胶东腹地的主要堡垒。

随着同年11月下旬驻青岛国民党精锐部队调离山东而投入其他战场，国共在莱阳地区的力量对比便发生了变化。12月1日，中共山东东线兵团司令许世友决定攻占莱阳以“拖住敌人，使其无法抽兵增援其他战场，歼灭胶东内地残敌，巩固后方基地”。④许世友:《许世友上将回忆录》，第340，341—343 页，解放军出版社2005年版。12月4日，中共军队猛攻莱阳城四关，开始了与国民党军队的莱阳争夺战。至14日，中共军队攻占了莱阳，但随后又转入艰苦的莱阳防御战。⑤许世友:《许世友上将回忆录》，第340，341—343 页，解放军出版社2005年版。

12月25日，当中共军队正在王疃院与进攻莱阳的国民党军队激战时，来自青岛的五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威廉L．波拉德(William L． Pollard)、卡罗尔W．迪克逊(Carrol W． Dickerson)、罗伯特·哈特(Robert Hart)、汤姆斯·卡波迪斯奇亚(Thomas Kapodistra)和查尔斯J． 布莱顿(Charles J． Brayton)乘坐牌号为92246 的吉普车逼近中共阵地，在王疃院村担任狙击任务的中共胶东军区南海军分区独立二团四连士兵向其开枪射击，美军士兵也用卡宾枪还击，但终因众寡悬殊而投降，其中查尔斯J． 布莱顿受枪伤送院后不治身亡，其余四人被俘获。中共士兵共缴获一支卡宾枪、四支猎枪，随后又将美军吉普车烧毁。⑥《关于美国西太平洋海军陆战队五名士兵非法侵入我防线的材料》，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馆馆藏档案111－00038－01，这是中共胶东军区南海军分区事后呈交胶东军区的报告内容。另可参见Chinese Reds Hold Marines Hostages． New York Times，1948－02－14．

此次事件发生的时间与地点虽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在战后初期美苏冷战与国共内战愈演愈烈，中共对驻华美军敌对情绪日益增长的情况下，它的发生还是有必然性。该事件造成美军的伤亡，悲剧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是因驻青岛美军站在国民党政府一边卷入内战所致。尽管事后美方认为五人是因打猎而误闯入中共军队辖区，但在国共两军对垒、战况激烈的情况下，若非有一定的军事目的，很难想象这五名美军能够冒着枪林弹雨悠闲自得地打猎。

二、被俘美军释放问题的交涉

中共将王疃院事件视为揭露美国政府干涉中国内政以及参与中国内战行为的罪证，中共中央希望通过该事件影响国际社会和美国人民，并掀起舆论谴责的浪潮，从而威迫美国军队撤离中国，削弱依靠美国援助的国民党政府的实力。1947年12月27日，中共中央在发给华东局关于王疃院事件处理办法的电报中指出被俘美军“正好为美军参加中国内战作证”，对于被击毙之美军，该指示提到“可拍照殓葬，许其家属来领，以便影响美国人民，反对援蒋内战”⑦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编:《周恩来军事文选》，第三卷，第296—297 页，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王疃院事件的发生是美国政府不希望看到的，美国政府担心中共会利用这次事件来制造美国参加国共内战的证据，从而威胁美国军队撤出中国。因此，美国对解决王疃院事件持谨慎态度。事件发生后不久，美国国务院中国事务部主任林沃尔特(Arthur R． Ringwalt)在与负责政治军事事务的海军作战部长助理伍尔德里奇(E． T． Wooldridge)少将的电话通话中提到:“通过中国不断煽动反美情绪的行动来看，被俘美军很有可能比之前任何一次美军被俘事件中的遭遇都要糟糕。”伍尔德里奇则认为，在对待王疃院事件时再谨慎都不为过，他会在此事上多花功夫力图妥善处理好与中共的关系。①U．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8，Vol．Ⅷ，The Far East:China． Washington:United States C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346—347，348，351，351—352，349—350．

欲与中共处理好关系，有必要先了解五名陆战队员的遭遇，但在最初一个多月时间内美国政府所获信息极为混乱。早在事件发生两天后即12月27日，时任美国驻青岛总领事思派克(Clarence J． Spiker)便将所获信息致电美国国务卿马歇尔，称四名现役海军陆战队员狩猎时在灵山(时为驻青岛国民党军队的北方前哨)西北2 公里处被中共俘获，该地超出允许狩猎范围以北18 英里。被缴武器中包括三支猎枪、一只卡宾枪，其所乘吉普被烧毁，尚未得到有关那名失踪队员的任何信息。②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8，Vol．Ⅷ，The Far East:China． 1969:346． 思派克在这里提到的信息有些与事实有出入，如美国海军陆战队员被俘地点王疃院村在灵山西北大约8 公里处，而非2 公里。另据中共胶东军区南海军分区的报告，被缴获的武器中有4 支猎枪而非3 支。此外，驻灵山国民党当局在事件发生后便派四名间谍到中共辖区打探被扣押的美军人员的情况，但随后各种矛盾的信息接踵而来。接替思派克继任美国驻青岛总领事的斯特朗(Robert Strong)1948年1月10日致电马歇尔，称丁治磐于1947年12月29日宣称的死亡一名陆战队员的说法又在12月31日被一名接受采访的陆战队军官否定，该名军官自称系目击者。但1948年1月8日，丁治磐在记者招待会重申有一名陆战队员被杀。③U．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8，Vol．Ⅷ，The Far East:China． Washington:United States C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346—347，348，351，351—352，349—350．

为了解决被俘人员获释问题，美国方面决定与中共进行交涉。但在交涉的方式问题上，美国国务院驻华机构与美国驻青岛军事当局存在分歧。前者倾向于官方接触，并力图以经济援助方式解决问题。但后者最初并不主张官方接触，而是先请了几名国民党政府人士作为中间人试图从中共方面获取失踪陆战队员的信息。但当此方法不能奏效时，美国海军西太平洋部队司令柯克(Charles M．Cooke)决定直接派代表到距离青岛80 多英里的海阳县(该县当时为中共胶东军区重要根据地)与中共代表展开谈判，中共同意了美方的要求。为了在即将到来的谈判中给中共以威慑，使自己在谈判中占据优势，1948年1月下旬，多艘美国军舰停靠在海阳县海岸。柯克原本还准备派一支武装部队登陆到海阳县，但司徒雷登出于避免流血冲突的考虑希望取消该计划，柯克不但同意取消这个计划，并进而停止向中共辖区散发措辞强硬的传单。④U．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8，Vol．Ⅷ，The Far East:China． Washington:United States C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346—347，348，351，351—352，349—350．2月3日司徒雷登得知，中共代表与美方代表已经在海阳的海滩上进行了友好会谈。但会谈随后突然中断，原因是美国代表团不同意再深入内陆3 英里处会见中共高级指挥官，而中共代表也同样不同意在离岸的美国军舰上进行会谈。随后，柯克决定向外界公开与中共代表的会谈内容。2月10日，司徒雷登感到他有必要劝说柯克打消这一念头，为此司徒雷登强烈地表达了他的看法，他认为公开会谈内容的做法只能使被俘人员获释的目标失败。2月13日，司徒雷登宣称如果对中共发布强硬声明，要求其对被俘人员的安全与健康负责，那将毫无作用，因为中共方面知道美方除了武力威胁外将不会采取任何措施，而被俘人员的获释难度将因之而增加。⑤U．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8，Vol．Ⅷ，The Far East:China． Washington:United States C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346—347，348，351，351—352，349—350．

事件发生后的较长时间内中共并未对此事进行公开评论，但此次谈判的中断显然使中共对美国政府产生不满，同时中共也多少摸清了美国政府的意图。2月13日，新华社发表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对王疃院事件的评价，称“美国武装力量与军事人员留驻中国领土，是对中国独立的侮辱和侵犯，除了甘心情愿当美国帝国主义走狗的蒋介石匪帮以外，凡是中国人没有不坚决反对这种侮辱和侵犯的。美国的武装力量和军事人员，在中国各地横行无忌，并帮助蒋介石进行内战，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这完完全全是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伟大的中华民族，决不能忍受此种侵略”⑥《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评王麟陶事件》，见《人民日报》，1948－02－15(1)。。此外，发言人还列举了1945年10月以来美国武装力量和军事人员对解放区的种种侵犯和军事侦察行为，揭露了美国对中国的军事干预。发言人要求美军必须承担起这次事件的一切责任，美国政府停止在国共内战中援助蒋介石，并立即退出中国。同日，新华社又在补发的通讯中具体提到了五名美军死亡与被俘的情况，进而指出王疃院事件“实为(美国)直接帮助蒋匪作战之铁证”，要求美国政府为此事道歉，保证美军今后不得再侵犯中共解放区，并称“能接受我上述合理要求，则我对被俘美军，亦本中美人民友谊精神宽大处理”⑦《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评王麟陶事件》，见《人民日报》，1948－02－15(1)。。同日，美国驻北平总领事柯乐博(O． Edmond Clubb)将此消息译成英文通过电报发给马歇尔以及司徒雷登等人。⑧U．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8，Vol．Ⅷ，The Far East:China． Washington:United States C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346—347，348，351，351—352，349—350．

面对中共的严正措辞，美国政府虽未做出官方回应，但还是继续尝试与中共展开对话。美国政府尝试以两种方法打通与中共谈判的渠道:一是通过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以下简称联总)与中国解放区救济总会(以下简称解总)电台重建联系，二是物色第三方与中共谈判。从后来的事实可以判断，第一种方法收效甚微。为使第二种方法奏效，美国政府先是企图通过公谊服务会(Friends’Service Unit)①其前身是1917年在美国成立的公谊救护队(Friends’Ambulance Unit)，为不愿服兵役的人们提供另一种战时服务的机会，其业务主要集中在医疗救助方面。1939年后该队将总部设于伦敦，为救济受战争祸害的人们做出了贡献。1947年4月，该组织改称公谊服务会(Friends’Service Unit)。战后，该组织赴华人员曾长期在解放区从事医疗服务活动。领导人与中共交涉，后来美国政府又尝试通过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与中共高层联络，请杰克·多斯(Jack Dodds)②加拿大多伦多人，1946年12月随公谊救护队医疗19 队进入延安第一国际和平医院工作，任化验师。后随医院转战晋陕，1947年7月离开解放区。《美国对外关系文件集》误将FAU 当做Food and Agricultual Organization of United Nations(联合国粮农组织)的缩写，因此将多斯所在的组织误当成联合国粮农组织。见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8，Vol．Ⅷ，The Far East:China． 1969:352．作为中间人与中共进行交涉。

1948年2月16日，司徒雷登在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召见公谊服务会领导人郝思进(Lewis Hoskins)③美国人，1948年4月后开始担任公谊服务会主席。与高克斯(Spencer Coxe)④美国人，时任公谊服务会中国区主席。，询问该会能否派遣一人出任美国政府密使与中共方面交涉释放被俘美军，结果遭到两人的婉拒。不过，两人表示可以考虑在二者之间充当“信使”的角色。⑤文俊雄译:《有关1948年公谊服务会医疗队进入解放区的一组史料(中)》，载《民国档案》1999年第1 期。这件事情搁置了20 多天，直到3月9日，在河南中牟期间，公谊服务会医疗队的海天母(Timothy P．Haworth)⑥美国人，时任公谊服务会河南地区负责人。等人才在与赵政一⑦时任解总驻开封代表，解总河南分会负责人。的谈话中提到被俘美国海军陆战队员的问题。海天母等人询问赵政一有关被俘人员的现况及被俘原因，但赵政一似乎对此知之甚少，只是强调这些队员肯定不会被杀，他们身体状况良好，并且受到优待。为了在中共辖区活动顺利起见，海天母等人未对赵政一提及司徒雷登托付之事，不过还是考虑如果美方人员有关于这件事情的相关信件，他们将转交于中共方面，除此之外他们将不承担任何信使的角色。⑧文俊雄译:《有关1948年公谊服务会医疗队进入解放区的一组史料(中)》，载《民国档案》1999年第1 期。由此可见，公谊服务会相关领导人对此事情持较为谨慎甚或有些消极的态度。

但美国政府仍然未放弃利用公谊服务会人员与中共进行接触的意图，随后时在公谊服务会医疗队工作的多斯又被寄予了厚望，因多斯为中共方面所熟知，他本人又愿意充当美方与中共方面的信使。1948年2月28日，美国驻上海总领事卡伯特(John M． Cabot)致电马歇尔，提出了有关多斯作为信使与中共方面交涉的相关建议。卡伯特认为鉴于美国海军西太平洋部队已经与中共方面取得联系，并请求多斯短期内作为第三方深入中共辖区与中共代表讨论被俘美军的释放问题，因此应告知联总无需再代表美国通过解总电台与中共方面重建联系。同时卡伯特建议让多斯与中共代表非正式地讨论扩大对中共辖区各方面，尤其是医疗方面援助的方案，当然这种援助是非公开和间接的。但司徒雷登认为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美国政府不应该通过中国救济会(China Relief Mission)对中共辖区进行非公开和间接的援助。⑨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8，Vol． Ⅷ，The Far East:China． 1969:353—354，354—355．3月1日，马歇尔允许由多斯出面与中共展开谈判，条件是多斯不能主动提及对中共辖区的援助问题，但可以将中共的要求转告美国政府。⑩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8，Vol． Ⅷ，The Far East:China． 1969:353—354，354—355．最终，多斯帮助美国打通了与中共对话的渠道。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谈判，在美方答应了包括书面道歉在内的条件基础上，3月31日，中共同意释放四名美军。⑪其前身是1917年在美国成立的公谊救护队(Friends’Ambulance Unit)，为不愿服兵役的人们提供另一种战时服务的机会，其业务主要集中在医疗救助方面。1939年后该队将总部设于伦敦，为救济受战争祸害的人们做出了贡献。1947年4月，该组织改称公谊服务会(Friends’Service Unit)。战后，该组织赴华人员曾长期在解放区从事医疗服务活动。4月1日，已接替柯克担任美国海军西太平洋部队司令的白吉尔(Oscar C． Badger)致信时任中共山东兵团司令许世友，为王疃院事件美方的行为正式道歉，白吉尔在信中并未解释美军闯入中共部队辖区的原因。⑫在数日后驻青岛美国海军陆战队有关四名获释美军被中共羁押期间情况的书面报告中，提到“正当陆战队员们嬉戏(skylarking)之时，(中共军队)将其俘获。”见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8，Vol． Ⅷ，The Far East:China．1969:355． 由此可见，美国自始至终也未公开承认陆战队员闯入中共辖区具有军事目的。不过白吉尔还是承认美军擅入中共辖区之行为系违反了命令，其最终的责任应由自己来承担，承诺取消驻青美军在青岛地区狩猎权，并防止此类新事件的发生。①《关于美国西太平洋海军陆战队五名士兵非法侵入我防线的材料》，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馆馆藏档案111－00038－01。

总体而言，美国在解决被俘美军释放问题上持谨慎态度。它在坚持自身原则的基础上，采取灵活措施来寻求与中共达成释放被俘美军的协议，使得该事件未再进一步升级，这也是其践行不卷入中国内部纷争原则的体现。对中共而言，此次事件的发生为其提供了抨击美国政府援蒋反共的好时机;但中共同时还掌握有利有节的原则，在接受了美方书面道歉等条件的同时，释放了被俘美军，展示了其对美交涉的原则性与灵活性。从结局及影响来看，在释放被俘美军这一问题上的交涉是中共对美交涉中的一次胜利。

三、王疃院事件的余波

1948年4月1日，被中共扣押98天的四名美军在中共辖区和国民党军队辖区的交界处被释放。2日，四名美军抵达青岛后，国民党青岛当局为其召开了一场记者招待会。在记者招待会上，其中一名被俘获美军向记者们交代了他们的被捕经过。据这名美军称，中共曾经试图强迫他们承认其受美国高级军官的命令到中共辖区制造事端，使美国有借口与中共作战。他们之所以被安全释放，很明显是因为他们使中共领导人相信此次事件与政治和军事无涉。这名美军还称，被捕期间中共不断向他们宣传共产主义理念，给他们看中英版本的宣传册，其中一些宣传册是在莫斯科印刷的。②Chinese Reds Used U．S． Weapons in Capture，Say 4 Freed Marines． New York Times，1948－04－03．该记者招待会明显是在为美国政府澄清王疃院事件不是美国政府蓄意制造的，同时借以讽刺中共居心不良，意图利用此事诋毁美国主动挑起冲突，但其自身却暗中“勾结”苏联。

该记者招待会也受到国民党方面媒体的关注，《申报》在报道这次记者招待会时，同样提及中共强迫被俘美军承认制造事端，以及中共利用莫斯科印刷的宣传品向被俘美军宣传的情况。《申报》同时也承认“中共待彼等(四名被俘美军)甚佳”。③《匪区归来四美兵抵青后招待记者》，见《申报》，1948－04－03。从内容及调子来看，《申报》的报道与《纽约时报》几乎毫无二致，都对中共对待被俘美军的方式进行了负面报道。

除了获释美军的情况外，美方还时刻关注被击毙的布莱顿尸体的情况。4月6日，汤姆斯前往丁治磐处商讨接运布莱顿尸体事宜，但鉴于前一天国民党军队对中共军队采取了攻势，丁治磐判断中共未必敢于运尸。于是，汤姆斯决定通过王疃院与海阳两条渠道解决这一问题。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丁治磐日记》，第七册(民国三十七年一月—十二月)，第148 页。

令美方人员没想到的是，其接收布莱顿尸体一事竟然会一波三折。本来在释放美军战俘时，中共就与美方商定，将在4月7日上午十时于即墨县灵山北十华里处公路上交尸，并规定美方来车二辆，插红旗，非武装人员九名，经联络交尸后，交给中共正式收据。声明如因国民党军队出击而破坏尸体，中共方面概不负责，美方亦同意。但是在交接尸体的前一日，驻青岛国民党军队两团兵力已进占王疃院附近，因此交接尸体的计划被迫中断。

4月6日下午美方在莱阳城西南散发传单，称因情况之转变，预定地点不可交尸，计划应当取消，并希望中共将尸体送赴海阳县海岸，愿以500 美元为作为酬金。4月10日，美方派人到海阳等待消息。中共胶东军区函复美方，为安全考虑起见，等情况稳定后再约定计划，口头约定十天后可在海阳海面联络一次。

4月20日，因当时海阳情况变化而不适宜交接尸体，中共即于21日派王越赴海阳，与美方约定4月27日上午在王疃院一带交尸。

美军于27日按时赶到，代表、译员、机务员、医官各一名，卫生员二名，经详细检查尸体无误，美方即开正式收据一张，并偿付中共棺木费500 美元，付给抬棺木群众酬劳费20 美元。

这里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正当双方在商讨交接尸体之际，驻灵山国民党武装便衣30 多人同时也向王疃院逼近。中共代表当即责问美方，谓先前美方保证陆空安全，为何现有国民党军队袭扰?美方代表立即用报话机通知美军特设在驻灵山国民党军队内的代表处，谓据中共报称，国民党军队在附近活动，让其速撤，并制止他们的活动。驻灵山美军称国民党武装便衣大概是从小路出去的，所以未能掌握其行踪而联络不上。如能够联络上，则可制止他们。此时中共代表鉴于形势紧张，告知美方欲向国民党军队射击，美方代表赞同。最终国民党军队被击退，中共与美方交接尸体得以顺利完成。①《红石崖事件有关电讯》，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馆馆藏档案111－00040－28。在这一事件中，美方短暂地充当了一回中共的军事“盟友”。

从上述可以看出，国、共、美三方围绕获释美军与交接美军尸体这一后续问题都大做文章，力图使这一事件在后续影响方面有利于自己。通过为获释美军召开记者招待会，美方与国民党方面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此前中共方面利用此事件进行反美宣传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但在交接美军尸体一事上，中共通过灵活的战略与战术，在与美方和国民党方面的较量中获益不小。中共在释放被俘美军的同时与美方商定在4月7日交尸，但随后中共军队便连日向灵山进行夜袭，4月3日，丁治磐下令，五十四师与六十四师各派一旅于5日对中共军队进行反击。②《丁治磐日记》，第七册(民国三十七年一月—十二月)，第145 页。至4月6日，国民党军队已控制了王疃院周边地带。③笔者于2012年7月初采访过即墨市灵山镇院东行政村党支部王书记，据其称国民党军队此次反击取得了短暂胜利，暂时控制了距灵山约8 公里之遥的王疃院周边地带，还将村落附近的著名道观天宫院焚毁，给当地经济与文化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国民党军队为何将该道观焚毁?据王书记称大概因为该道观当时是中共军队的重要据点。国民党军队的此次军事行动，直接造成了中共与美方交接尸体计划的取消。尽管目前对于中共方面是否有意在交尸体前夕进攻灵山尚不得而知，但中共此举在战略上显然有其可取之处，如果国民党方面因交接尸体一事而有所忌惮使得中共攻击奏效，则中共将取得或大或小的战果;如果国民党方面无所顾忌而进行反击，导致中共军队的失利，则交接尸体一事将落空，而这将陷国民党军队于“不义”境地。在4月27日交接尸体的当天，中共代表还利用国民党方面企图袭扰的时机灵活处置，取得美方之认可而击退了国民党军队的袭扰，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还在美国与国民党之间制造了嫌隙，这的确是军事与外交策略上成功的表现。

王疃院事件是国共内战转折时期爆发的驻华美军与中共军队的一次规模不大的冲突事件，此次事件善后处理中，双方尽管存在针对对方进行武力威慑与舆论施压的情况，但都采取较为克制的态度，通过第三方参与谈判解决了问题，从而未将事态进一步扩大。总体来讲，中共在对美交涉中掌握有理有利有节的原则，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鉴于自身实力薄弱，加之又处在对国民党军队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反攻的转折阶段，中共在处理该事件时充分保持了克制。中共从此次事件中了解到美方对普通士兵生命之珍视，也理应感受到其武力的威慑。为避免进一步激化与美国的矛盾，使美军进一步卷入到国共冲突中去，此后一直到全国解放，类似问题再未造成较大影响。在青(岛)即(墨)战役发动前夕，中共中央军委还在发给山东军区的电报中专门提到避免与驻青美军作战。④该电报由毛泽东亲自起草，原件存中央档案馆，此系青岛市档案馆公开展览之高仿件内容。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美国军事干预的危险，保证了青岛的顺利解放。

王疃院事件让美国政府意识到在不卷入中国内政的原则之下援助国民党政府的对华政策是不现实的。在王疃院事件善后处理过程中，关于被俘美军是否帮助国民党军队攻击中共的问题使得美国在与中共的谈判中处于被动境地。该事件让美国政府为游走在不干涉中国内政与援蒋之间而烦恼，加之此时国民党军队在内战中已显颓势，于是美国政府便有了从中国“脱身”的念头。在此事件尚未结束的1948年3月26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便推出了NSC6 号文件，列出了在援华问题上的四种可供选择的方案，其中第一种便是不再向中国提供进一步的经济和军事援助。⑤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8，Vol．III，China．1969:10—11．对美国而言，此事件的解决拉开了其考虑自中国“脱身”的序幕，虽然影响美国做出此决定的因素很多，但不可否认该事件强化了美国政府的此种意图，而美国政府的“脱身”政策决定性地影响了中国政局。［感谢匿名评审专家提出的宝贵修改意见，感谢对拙文的写作提供直接或间接帮助的前辈与同仁。］